第5章

"有时候也跑跑印刷厂……"金主编又敬烟。李说不了。

"您府上哪里?"

"通州。"其实李天然根本不知道他是哪儿的人,只不过从小跟着师父一家说北京话,后来护照上的"李天然"也注明是河北省通县,就这样就成了河北人了,尽管他都没去过通州。

金士贻可是道地的北京人。这个,他说,再加上念北大的时候受到新文学运动的影响,还发表过一些白话散文,是蓝青峰找他来当主编的原因。不过,他自己也承认,做了主编之后,文章反而回到"五四"之前了。

他说是介绍《燕京画报》,但也只提了一下画报是"华北实业公司"下面一个小小尝试,才开办了八个多月,只销平津两地,每期各一千多份,业务归公司北平办事处管,薪水也由他们发。

天然很少看北平报纸。这六年他又根本不在这儿。金主编提的什么《晨报》、《世界日报》、《民言报》、《北平晚报》、《导报》、《北京时报》、《新中国报》,他大半听都没听过。

可是最使他惊讶的是听金士贻说,北洋时期,有一大堆不肖文人记者,专为骗钱,办了三百多家通讯社和小报。他看李天然不懂,就解释说,"这些小报每天就一大张,专抄上海《申报》和天津《益世报》,只留一个社论篇幅。山东那位出钱,这篇社论就捧山东。山西那位出钱,就捧山西。新疆那位出钱,就捧新疆。每天就印一百份儿,全都只寄给出钱的主儿。这些土包子可乐了……好嘛!京城报纸都说山东、山西、新疆当局的好话……"

金士贻故意暂停,喝了口茶,等李天然问。李天然就问,"结果?"

"结果?"金士贻哈哈大笑,"结果欧亚航空公司的客机一通航,每天都有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好几份儿报纸,不是当天就隔天运到。一比之下,才明白上了当。"

李天然一直在耐心等他说一下雇他来究竟干什么。金主编一直也没说,只是顺便提了提,蓝董事长可不搞这些玩意儿,也不搞政治,只希望为城市居民,办个娱乐消遣性画报。不过,他戏剧性地压低了声音说,他听到外边儿在传,《燕京画报》是办给"少爷小姐,姨太太少奶奶们"看的。

李天然心中微微一笑,"曲线消息"多半是他写的了。

直到去中山公园的洋车上,李天然才感觉到,这位金主编很会讲话,没明讲他该写什么,还是等于说了。反正看这份儿画报的人,都是些少爷小姐,姨太太少奶奶。

他们从南门进去,经过两排老柏树,穿过了"公理战胜"石牌坊,顺着东边曲曲折折的长廊,没走多久就到了"来今雨轩",一座很讲究的宫殿式建筑。

二人刚上了轩前砖地,一位白制服领班就上来招呼,"金主编,里边儿坐外边儿坐?"

金士贻看了看上空蓝天,又左右瞄了下一个个位子上的客人。"外边儿坐。"

领班引着他们穿过几桌客人,在罩篷下一排雕栏旁边一张白台布方桌前停住,拉开了椅子。

"来过这儿吗?"金士贻坐了下来。

"没来过。"

"这儿地方好,西菜也不错……"他掏出烟点上,"看看比美国如何。"

李天然请他介绍。金士贻想了想,跟领班叫了两瓶"玉泉山"啤酒,两客炸鸡。

啤酒送来之后,上菜之前,金士贻已经和进出好几位客人打过招呼了。

李天然别说没来过这家餐厅,连中山公园都没进来过,小时候跟师父他们进城,也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金士贻建议他吃完了去逛逛走走。什么水榭、花坞、兰室、金鱼,什么五方土、社稷坛,什么鹿园、溜冰场,都值得看看。他又问刚才经过石牌坊,有没有注意到那儿有两尊铜像。李天然说没留意。

"这两位……一位姓王,一位姓施。当年在清军当兵……咱们董事长的老长官冯玉祥,就在他们手下。辛亥那年,搞了个'滦州起义',给是给朝廷压下去了,可是也算是反清革命……这两尊铜像就是逼宫之后,民国十七年那会儿,冯王祥给铸的。"

软炸的鸡很棒,啤酒也够冰。李天然也不插嘴,坐在阵阵轻风之中静静地听。金士贻还建议他没事可以来泡泡这儿的茶馆儿,像西边儿老派的"春明馆"和"长美轩",还有今天北平摩登人士喜欢去的新派西式"柏斯馨",是个人看人的好所在。不过他说要留神,去那儿的女的,不少都是交际花和胡同儿里的姑娘。

李天然忍不住逗了一句,"这不都是咱们的读者吗?"

金士贻听了大笑,"这几年北平可真变了不少,"他抿了口啤酒,"政府一南下,钱也跟着跑了……从前,我还在北大那会儿,西单那边儿有个'白宫餐厅',里头有位女招待,可红了,叫'小一号'……做官儿的不来了,也没几个人有这个钱去捧场了……前几年她还在,可是听说每月赚不到三十元。好家伙!民国十五年那会儿,她每个晚上都不止这些……八大胡同的馆子,十个关了九个……"他喝了口酒,脸上微微感慨,"如今,清静是清静了不少……也就是一批文人教授偶尔凑凑热闹,可是哪儿能和从前比……什么意思都没了,连玩儿的地方都没几个了……这么说吧,如今,你上哪儿去找个'小凤仙'?"

他又叫了两瓶啤酒,"您刚从外国回来,真不知道这几年北平有多少怪事……前年吧,市长还是袁良,他以为掏粪的好欺辱,可以随便加税……"

啤酒送来了,他敬了李天然,"……说到哪儿了?……哦,好嘛!那些山东粪夫,一个个背着粪桶,把市政府给围了起来抗议……哈!"他又敬了一杯。

"后来有人在报上写了副对联儿……你听,'自古未闻屎有税,如今只剩屁无捐'……哈……你听过以前在三庆园,后来去了广德楼,那个唱评戏的白玉霜没?……没?……她唱得可真够骚,尤其是《珍珠衫》、《马寡妇开店》,结果硬给我们袁市长赶出了北平,说是有伤风化……可是……"他又敬了天然一杯,再替二人添了酒。

"可是你猜怎么着?现在袁市长早下台了,可是人家白玉霜,今天在上海可大红特红……哟!"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差点儿给忘了……"立刻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小纸盒,递给李天然,"董事长交代的。"

李天然打开了纸盒……是一叠名片。正面直排印着"李天然"三个楷字,右上角是"燕京画报,英文编辑",左下角是邮政信箱和电话。他取出一张,翻了过来。是英文。他微微一笑。除了英文头衔等等之外,正中横排着"T. J. LEE"。

金士贻看了看手表,干掉了啤酒,"我不回九条了。得去拜访个人。"他们就在"来今雨轩"门口分手。

李天然懒得逛公园,一个人慢慢遛回蓝府。苏小姐不在。他自个儿绕着屋子走了走,看了看位置,把张办公桌移了移,背对着窗,既不面向金主编,也不面向苏小姐。电话响了,他犹豫了片刻才接,"喂?"

"T. J.?"

"Oh,Hi,蓝小姐。"

"别叫我蓝小姐,就叫蓝兰。"

"好,蓝兰,找谁?"

"找你。"

"Yeah?"

"我和哥哥晚上夜车去天津,和爸爸过节,礼拜五回来。"

"哦。"

"我想请你来参加我的party。"

"哦?"

"礼拜六。"

"什么party?"

"你别管,就在家里,晚上七点。"也没等李天然说去还是不去,就挂上了电话。

5.八月节

他第二天还是差不多十点到的报社。只有苏小姐在。还是那身白衫黑裙,只是上面披了件绿色坎肩儿,她点头招呼了一声就没再说话,坐在那儿喝茶看报。

李天然呆呆地坐在他的办事桌后面,看着上头的笔纸砚台墨水瓶,几叠稿纸,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去屏风后头倒茶,"有什么消息?"

"符保卢回国了。"

"谁?"

"撑竿国手,刚从柏林回来。"

"哦……"他回到他桌子,才想起刚开过奥林匹克。在船上就听说了,不过都是关于美国黑人选手Jesse Owens的消息,根本忘了中国也参加了,"还有什么?"

"你先听听这段儿世运新闻……《北平晨报》,是咱们代表团副领队下船的时候跟记者讲的话……"她清了清嗓子,"我国篮球代表队,当与日本比赛时,因精神过度兴奋,致上场时之紧张,几如犯人之赴法场。失败后精神之颓唐无以复加,见人俯首无言,口中喃喃曰:'算了,算了。'带队之职员虽均极力劝慰,有拟请其看电影者,亦均坚谢不往。故至第二周与德国比赛,亦遭失败,盖精神刺激过深,迄未恢复也……",她合上了报,看着李天然,语调有点愤恨,"怪不得人家说咱们是东亚病夫!丢脸死了!"

电话响了,苏小姐拿起来就冲了一句,"燕京画报!"然后脸色声音都恢复了,"哦……一大早儿就取走了……来了……好……那后天见。"一挂电话,就起来背上个小书包,转头高兴地笑,"金主编说,回家吧!"再又像是提早放学那样兴奋,说明儿中秋也不用来,星期四才上班,又说去找朋友去赶"真光"中午那场电影儿,又急得关照"房门给带上……",跑得之快,话音未落,人就不见了。

李天然给自己添了茶,从小苏桌上拿起了那份报,回到他桌上,翘起了脚,点了支烟,无聊地翻着……"英大使许格森抵平访问"……"诺那呼图克图法师骨灰由川运抵汉口"……"西班牙内战,名诗人剧作家洛尔卡遭捕枪决"……他翻了页……"社会局训令各剧团禁演《风波亭》与《走麦城》,谓该两剧表现忠臣末路,英雄气短……"再翻到影剧版,发现"真光"正在上演《劫后英雄》,宣传广告说它是"新罗宾汉,米高梅盖世珍品,举世称赞铁血英雄。华纳伯士达,继《绝岛冤痕》更惊人杰作……"李天然也不知道这是哪一部电影,可是"华纳伯士达",他又念了一遍,应该是Warner Baxter。广告还说此片"异族压迫污辱冤痕。誓为民族粉身碎骨!虽死犹荣。铁骑狼烟白骨撑天。为祖国流一腔热血!鞠躬尽瘁。"……原来苏小姐去看这部电影去了。

他弄熄了香烟,把报纸放回苏小姐桌上,又把茶杯送到屏风后头,出了房间,轻轻带上。刚进前院,碰见那个听差领着一个送冰的去厨房。他问了下听差的名字,说是叫长贵。

他出了大门,记得隆福寺就在东四大街迤西。不错,就在头条对面看见了隆福寺大街。

李天然稍微有点儿迫不及待的感觉。这是他小时候跟师母师妹来过不少次的地方。买点儿这个,吃点儿那个。可是就是不记得庙是什么样儿。这次才发现隆福寺可真又老又破。可是好像没人在乎。来逛的人,除了几个小子在叫在跑之外,个个都那么慢腾腾地瞧瞧这儿,看看那儿。李天然觉得他已经没这个福了。你要在北平真正住家过日子,才会有这份闲情,才这么优哉,才这么清平世界。

他穿过了卖鸽子卖鸟儿的摊儿,穿过了卖什么长袍马褂、逊清顶翎的摊儿,又穿过了卖菊花卖哈巴狗波斯猫的摊儿,进了庙门。

李天然没兴趣去逛,也没什么东西要买。他一边随便低头看着地上摆的簸箕、鸡毛掸子,一边不时抬头四处张望。沿着殿阶排着好几个卖艺场子。他站在那等了会儿,半天也没人下去露两手。倒是拐角有人在为几个摔跤的喊好。他挤了过去,摔完了。出来,听见前头有人在唱落子,又有人在吹笛。他找了个摊儿,吃了盘灌肠,又换了个摊儿,喝了碗油茶。他接着走,经过了一排排卖古董的,卖旧书的,卖毽子的,卖泥人儿的,一直走过了看相算卦、卖洋烟画,一直走到了后门,到了钱粮胡同,也没看见关巧红。

他进了胡同,朝东口过去,后头跟了几个要饭的。他给了几角钱,还有好几个小子在叫爷爷地跟,一直跟到东四大街才不跟了。

李天然觉得自己真有点儿胡闹,也没搞清楚人家是不是真的要来,更别说什么时候来,就跑这儿来瞎逛,好像他想碰上就能碰上似的。

往回走的路上,他在四牌楼附近一家南纸店看见门口摆着一堆堆兔儿爷,进去选了一个一尺来高的薛平贵,跟一个挎篮儿买菜的兔儿奶奶。又在接壁糕饼铺子买了两盒月饼,一盒自来红,一盒自来白。

进了家门,老刘上来把东西接了过去,"您真有兴致。"李天然也笑了,说月饼大伙儿吃,兔儿爷兔儿奶奶给找个地儿摆起来,又叫他待会儿进屋里来。

李天然问老刘哪儿有租自行车的。他说灯市口。又问家里有随身带的水壶没有。有,马大夫有个外国大兵用的水壶。李天然叫他给找出来,告诉他明天要出门,后天才回来。

李天然第二天一早收拾完,背了个小包和水壶,就去租车。

天气很好,大太阳,不冷不热。他卷起了黑短褂的袖子,骑在街上,心情就和迎面过来的风一样轻松。

出西直门可费了点工夫。洋车、汽车、卡车、自行车,还有马车、骡车、水车、排字车、大板车,正好又碰上门头沟来的一队骆驼进城,总有十好几头,双峰之间背着一袋袋煤,直到最后那头挂着叮叮当当驼铃的,跪倒在马路边黄土地上,其他车子才流畅起来。李天然也没下车,扶着电线杆子耐心地等。

一出城门,一过护城河,一过铁道,就已经是乡下了。

这条沥青大路又平又直,两边还专为马车货车铺了青石板,再过去是好几丈高的苍松垂杨。偶尔几声鸟叫,几阵鸽笛,遥远灰蓝天边飘着一两只风筝。太阳晒得黑焦油路面闪闪发亮。

可是秋高气爽,身上没见汗就到了海淀。

进了正街,李天然下车扶着走。路边大荷塘那儿有几个小子在玩儿。街上挺热闹。这么多年没来了,可是觉得海淀没怎么变,还就这么一条大街。后边那些胡同也好像还是那么几条。他绕了绕。以前来的时候就已经没落的那些大别墅大花园,现在从外边看,还那么萧条。可是说没怎么变,又有点不认得了。正街上的店铺一家接一家,卖什么的都有,不少是新的,有的门口还停着大汽车。

他在正街上又来回走了一趟,经过一条小横街,看见胡同里边有个"平安客栈"红漆招牌,就推着车过去。

这是一座住家改的两进四合院,一共才隔成十来间客房。掌柜的带他前后绕了下,大半空着。他最后租了内院一间西屋。说不上布置,倒还干净,两面纸窗,一张挂着蚊帐的硬铺,小方桌,两把椅子,一台洗脸盆,两盏油灯,一个铜痰盂。棉被枕头还是付了钱才有个黑不溜秋的小伙计送过来的。问了问,才知道茅坑在跨院儿。

他换了身大褂,只背了水壶,出了客栈,直奔正街路南那家"裕盛轩"。

门面相当讲究,院子也很宽敞。进进出出的客人,西装洋衫大褂都有,看样子不少都是燕京清华的学生。这么年轻,有说有笑,无忧无愁,李天然真觉得自己过了好几辈子。

他还记得师父师母来这儿点了些什么。伙计带他一入座,他就叫了清油烙饼,过油肉,四两莲花白。

最后那张饼吃得有点撑,可是真过瘾。

他离开了饭庄,在正街上遛了会儿,拐上了往北的那条公路。没多会儿就看到燕京大学校园和那些宫殿式建筑。他也没停,继续朝前走。沿路看见的,大部分是学生,也有些附近村里的。又没多会儿,远远的已经是清华校舍了。

前头不远是个三岔口,他上了折往西北那条。再走了一会,拐进了一条小土路,还是那个样。

这一带开始荒凉起来。路边不远,这一段,那一段,还埋着早已经倒垮了的一截半截虎皮石头围墙。李天然知道已经到了圆明园废墟。

他总有四年多没来了。反正他没生的时候就已经是废墟了。没给枪炮打垮的,没给大火烧光的,那能偷能拿的,也早就给偷拿走了。剩下一些谁也搬不动,也没人要搬的,都还在那儿。他不时止步观望。有些当年的湖沼已经变成了水田,可是一眼看过去,一片空地,没什么大树,全是一堆堆,一丛丛芦苇,起起伏伏的土坡,低的地方还积着水,偶尔还得跨过半埋在地里的花岗石,跟他上回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一样荒废。

他看了看太阳,盘算了下位置,朝着荒园北边偏东的方向走过去。

他老远就瞧见了。

一座两座汉白玉破石门,一根半根石柱。

这就是了。斜阳之下,阵阵秋风,几声雀叫,几声蛙鸣,一片萧条。这就是当年长春园的西洋楼。

他上了几个台阶,在一根石柱旁边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举起水壶灌了好几口,点了支烟。

师父究竟是师父。在大好的日子里,也在为不好的日子打算。李天然十二岁那年,顾剑霜借着一次师门聚会,交代下一辈,"万一发生巨变,师徒分散,失去音讯,则切记,圆明园西洋楼废墟,每逢夏历初一午夜,是本师门幸存者约会时地。"

他又喝了几口水。太阳西垂,这个夕阳残照下的废墟更显得凄凉。他趁天没全黑,又绕着走了一圈,摸摸清楚附近,看有什么变动。晚上再来一趟。

他还是没在客栈吃饭,在大街上找到一家烤羊肉串儿的馆子,要了两串儿。带点儿肥的羊肉块儿,叉在一尺多长、像把短剑似的铁串儿上,外焦内嫩,就着硬面馒头、半斤烧酒,吃了个饱。临走之前,跟掌柜的买了些锅盔、油炸花生、半水壶白干儿,带回旅店。既然是中秋,还要上野地去看月亮,总得准备点儿吃的喝的。

他在硬铺上打了个盹儿,醒来快十点了。外边有点凉。他在黑短褂里面套了那件运动衣,再把吃的喝的全塞进了背包。小方桌上那盏油灯一亮一亮地闪着暗光。他等了会儿,听听院里和柜台那边都没声音了,吹熄了灯,探头扫了外边一眼,背着小包,一闪身出了房门。

八月十五的月亮还没升到顶头,可是满院子还是给照得够明。小偷惯贼老说的"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的确是经验之谈。

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屋檐下暗影之中,总有小半支烟的工夫。然后上前迈了两三步,吸了口气,一矮身,蹿上了房。

他伏着身子,前后左右巡视了一圈,伸手试了试屋瓦,还挺牢,瓦沟里有些半干不潮的落叶。他站起来查看了下自个儿的影子。

内院外院全黑着,账房也睡了,只有大门口射上来一小片昏暗的光。要么就只是前头大街上露点亮。夜空之中,随着微风隐隐传来一两起笑声。正在过节吧。

他在房顶上轻轻弯身走过两户人家,下了房,上了大街。这条正街空空的没一个人,没一辆车,就两个路灯亮着。店铺全都上了门。月光之下,大路像条灰白色带子伸入消失到尽头的黑暗。

他顺着白天走过的路摸过去。毕竟是通往两所大学的要道,沿途都有路灯。燕京那边很亮,隐隐还有人影移动。他拐上了折向西北的小土路。清华那头可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从白天下小路的地方上了野地,高高低低地摸到了西洋楼。十一点半。他四处查看了一下,在白天那个石座上歇脚,点了支烟,靠着背后那半根石柱,静静地等。

初一是有道理,又没月亮又好记。当然,今儿是八月十五,中秋月亮分外明。可是每月十五,月亮都挺圆挺亮。他一眼看过去,明月之下,一片空旷的野地,百步之内,几乎一目了然,无处可躲。

再看表,午夜十二点整。废墟一片惨白凄凉,只有阵阵风嘶。他试着轻轻一击掌。

师父的交代是,不论是谁在西洋楼废墟午夜先击掌,另一人数到十,以回击两掌来反应。再数到十,首先击掌的人再回击一次。这就是自己人相会的记号。如果第一次没有回音,数到十再试一次,再没回音就离开。

几年没来了,李天然以不同轻重手力击掌三次,发现在这样一个静静的深夜,以最轻手力击拍,掌声也可以传到至少十步以外。他不记得上回来这儿是用了多重的手力。

事情很清楚,只是没有答案。不错,他还活着,可是下月初一来这儿碰面的会是谁?师叔还在不在人间?这么多年下来,他老人家还会出现吗?就算师叔来过了,也来过多次,可是会连来四年,六年吗?

他打开水壶,仰头灌了口白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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