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送上了菜和饼。两个人都静了下来吃。
他不时偷偷地看对桌的巧红。脸真有点儿像丹青。个儿也差不多。只是身上多点儿肉。逗起人来可跟丹青一样,抽不冷子冒出一句,叫你哭笑不得。看模样,岁数也小点儿。丹青属猪,那巧红不属老鼠就属牛。他心中叹了口气,这么年轻就守寡。可是又想,丹青没满二十就死了,还是新婚……
"那你不属鸡就属狗。"
李天然一愣。
"你不是说你二十年没来了?上回来不是才五岁还是六岁?"
"好像是吧……"他心里头一下子很乱。
"哪儿能好像又属鸡又属狗的!"
李天然尽量保持镇静,"我不知道我哪年生……"他注意到巧红听了,脸上有了点儿变化,"谁是我爹,我娘,也不知道……我是我师父师母领过来带大的。"
巧红回看着他,眼圈儿发红,"我以为就我命苦……"尾音慢慢拖到没声了,才举杯喝了一口白干儿。
李天然静静看着她。
"我儿子属羊……在的话,今年六岁了……"
他静静喝酒。
"也许那天晚上我要是也去了,许就没事儿了……可是我没去,就他们爷儿俩去听野戏……说是我儿子睡了,他爹背着他回家,就在大街上,一部汽车打后边儿上来,一滑,就把他们俩给撞飞了……"
李天然握着酒杯,一动不动。
"汽车停都没停……问县里,警察说是日本军车,他们管不着。问宪兵队,又说没这回事儿……怎么没这回事儿,一大一小死了两个人!"
"这是多久以前?"
"前年立秋……"一滴泪珠掉进了她手中酒杯,"属羊,都快四岁了……"
"在哪儿出的事儿?"
"就在通州大街上。"她仰头干掉杯中的酒,又伸出了酒杯。
李天然给她添了,也给自己添了,"通州的家呢?"
"家?……"她用手背擦了下眼睛,"我们本来有个小客栈。出了事儿没一个月,他大哥,给了我五十个袁大头,就把我赶出来了……"
"后来呢?"
"亏得徐太太在通州的儿子,劝我来这儿陪他妈住。"
"客栈呢?"
"客栈?"巧红惨笑了几声,"早成了大烟馆儿啦!"她顿了顿,抿了口酒,"连店名儿都给改了……现在听说叫什么'夜来香'……"
李天然微微苦笑,"本来呢?"
"不跟你说……"巧红突然有点儿不好意思,"说了你会笑我……"
"我不笑你。"
"'悦来店'。"
可是声音低得天然差点儿没听见。等明白了过来,还是笑出了声,"像是你给取的名儿。"
"嗯……"她脸上又一红,"连环图画儿上看来的。"
李天然忍住了笑,可是忍不住逗她,"你喜欢十三妹?"
"才不是呢!"巧红急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会笑……"
"对不住……"接着又补了一句,"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我知道你也是说着玩儿……"她的表情恢复了,"我只是不明白……这些写小说儿的,胡诌乱编个故事也就罢了。怎么好好儿一个十三妹,一下子变了个人,成了何玉凤?!"
他听得心直跳,老天,这简直是师妹在说话……
伙计过来问还要添点儿什么。李天然看了看巧红,见她不说话,就说不要什么了。等伙计走了,巧红才问,"什么时候了?"
李天然看了看表,"快八点了。"
巧红没什么反应。
"回去晚了没事儿吧?"
"没事儿是没事儿……可是不能叫徐太太等门儿。"
李天然点了支烟,付了账。
外边可冷下来了。一片漆黑。后海对岸偶尔露出一两点星星似的灯光。李天然给她披上了皮袍。她没言语。两个人慢慢原路往回走。西堤土道还算平。风吹过光秃秃柳条儿呼呼地响。
"你怕鬼吗?"他黑黑地问。
"没做亏心事儿,怕什么鬼。"
他看不见她的脸,可是听出来声音很轻松。他心里也舒服了,"你平常都干些什么?"
"平常?每天都有事儿做。"
"那我知道,做活儿,买菜烧饭过日子……我是说你闲下来。"
"没什么闲的时候,总有事儿干……就今天,也不是闲,出来找几根儿丝带子,顺便逛逛……"
"不去看个电影儿?"
走了几步,也没见她说话。他又问,"我是说有空去赶场电影。"
"我……没看过……"
好在黑黑的,李天然的惊讶只有他知道,"那你怎么消遣?"
"消遣?……"她声音像是在问自己,"没什么消遣……有时候附近胡同里头的小姑娘,上门儿找我抓个子儿,踢踢毽子,猜个谜。"
"猜谜?"
"你也猜?--"声音挺兴奋,"我昨儿才听来一个。"
"你说。"
"好……'夜里有一个,梦里有一个,窗里有一个,外边儿有一个'……打一字。"
李天然想了会儿,"我猜不出。"
"不行!"巧红嗓门儿高了点儿,"要真的猜,好好儿的猜,要不然就没意思了。"声音还带点儿急。
李天然不是逗她,是真的猜不出来,"我真的猜不出来。"
巧红也不言语,抓起了天然的右手,用她指尖摸黑在他厚厚掌心上画了几笔。
那几笔像是水中给划了一道似的,立刻消失了,可是整个右手陷入了一团半凉半暖的温柔……
"再给你写一遍……"巧红又画了几划。
他不想失去这团温柔,反过手来握着。
"还猜不出来?亏您还去过美国……告诉你吧,是个'夕'字……'夕阳无限好'的'夕'字。"
"啊……这个谜好……"
他的手握紧了点,立刻感到她的手也握紧了点。
快出了斜街,前头有了路灯,还有个警察阁子,两个人才几乎同时松开了手。
到了鼓楼前大街,他偏头看着她,"今儿晚上算是一块儿出来吧?"
巧红老半天才轻轻"嗯"了一声。
他在大街上拦了部散车,也没问价钱就塞给了拉车的五毛,叫他一定要拉到烟袋胡同口儿。关巧红上车之前把皮袍脱下来给了天然,"明儿叫徐太太带回来,给你换几个好点儿的扣子。"
李天然目送着洋车拐了弯。
很冷。他披上了皮统子,里头余温还在。他顺着大街慢慢往下走,也不想回家。一直走到了地安门,才叫了部车去干面胡同。
浑身的甜蜜,稍微减轻了点这几天的困扰,可是还是得去问问……
马大夫一身棉袍,坐在书桌那儿,见他进屋,也没起来,"好久没给丽莎去信了。现在有了航空邮寄,六天就到,老天!"
李天然自己动手取了威士忌,"我也还没写,先替我问候。"他脱了皮袍,倒了杯酒。
马大夫过来坐下,也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瞧见沙发上搭的皮统子,"新买的?……"他们碰杯,"有事儿?"
李天然又抿了一口,觉得不如直接问,"蓝青峰究竟是干什么的?"
"为什么不问他?"马大夫塞烟,点烟,喷烟。
"不是问过了?"
"那不就完了吗?"
"你觉得他答复了没有?"
"答复了。"
李天然觉得无法再追问下去,点了支烟,"那我可不可以问你一句话?"
"当然可以。"
"你和蓝……有什么秘密吗?"
马大夫笑了,"我给你这种感觉?"
"是。"
马大夫看了天然一会儿,喷了几口烟,"天然,不管是什么,我绝对没有瞒你的意思……"他喝了口酒,靠回沙发,慢慢吐着烟,"只是,外人听了可能会有误会……尤其是在'天羽声明'之后……"
李天然一头雾水。
"天然,我有个大学同学……对了,替你辩护那位是他弟弟……我这位老朋友在Berkeley教历史……前年吧,他和几个人,有的是记者,也有教授,也有作家,成立了一个非营利组织,叫'太平洋研究所',听过吗?Pacific Institute?……没有?……没关系……"
李天然发现马大夫一下子扯得这么远,只好慢慢耐心听。
"他去年给我来信,说今天全世界……天然,你注意时势吗?"
天然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知道西班牙内战还在打吧?……Good。墨索里尼进兵阿比西尼亚?……Good。希特勒纳粹党上台?……Good。"
马大夫添了点酒,喝了一小口,那双深凹进去的眼睛紧盯着天然,"你在美国住了好几年,你应该很清楚,我们那边也很惨……当然,罗斯福连任了,可是你看看经济,还在萧条,那么多人失业。我的朋友信上说,至少四分之一,太可怕了……"
李天然不知道马大夫要绕到哪里去,只能等。他又添了点儿酒。
"更可怕的是,全世界给搞成这样,可是美国,从上到下,反而越来越走向孤立主义。中国这么多年来,给搞得这么惨,可是我们国会还在辩论,应不应该卖日本废铁!……唉,天然,美国对中国一知半解。一知是中国人多。半解是……唉,连我这个做大夫的都不好意思……只要中国每个人一颗阿司匹灵,就是四万万颗阿司匹灵……"
李天然抿酒苦笑,可是心里纳着闷儿,这是绕到哪儿去了?
"他信上说,美国一般人只知道有个蒋委员长,有个蒋夫人。他希望有我这样一个在中国住了半辈子,又会说中国话的美国人,为他们分析一下中国局势……他们有个季刊,要我写点东西……"他举杯向天然示意,"所以你看,虽然这是非官方的,可是……如果……有人硬说我是美国间谍,那我可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他一口干掉杯中的酒。
已经对马大夫敬爱无比的李天然,现在对他又多了一分尊重,"马大夫,你真了不起。"
"是吗?"马大夫微微笑着,"我有个好老师,鲁迅不就是这样吗?……当然,我不能跟他比,可是,我当时也在想,在中国这么些年,全心全力行医,总觉得也做了点事,而且,不瞒你说,也多多少少有点成就感,可是--"
电话铃突然刺耳地响了……
"可是……"马大夫站起来去接,"面对着日本一步步侵略,全球法西斯主义的嚣张,不多做点事,既对不起人,也对不起自己……"他拿起了话筒,"Hello……Yes……What?!"马大夫一声大叫。
李天然没听见下面的话,偏头看见马大夫慢慢地挂上了,扶着书桌,两眼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