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找不到祂的,因为天命注定祂必将存活下去!”大司命摇了摇头,须发在风里飘飞,“祂,是上天派来报复空桑的,是注定要灭亡六部、带来倾国之乱的人——你和我,都无法阻拦!”
“只差一点点,我就能找到祂了。”神官却语气平静,“离预言发生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呢……我总会找到祂的。”
大司命怔了一下,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你!”他抬起玉简,拍打着时影的肩膀,“你不知道在这个帝都,人人都在为眼前的利益像疯狗一样争夺吗?你为何却要将眼睛盯在那么久之后?谁会在意几十年之后没发生的事?”
“我。”时影没有笑,只是静静地答道:“如果都像其他人那样,只安享当世荣华,那么,这世间要我们这些神官司命又有何用呢?”
“……”大司命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久久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忽然叹了口气,“二十几年前,我让帝君把你送去九嶷山,看来是送对了……我时日无多,等我死后,这云荒,也唯有你能接替我的位置。”
时影微微躬身:“不敢。”
大司命皱眉:“有什么不敢?我都已经向帝君举荐过你了。”
时影垂下了眼帘,看着脚下遥远的大地,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多谢大司命厚爱。不瞒您说,如果此次的大事能安然了结,在下想脱去这一身白袍。”
“什么?”大司命愣了一下,“你……你不打算做神官了?”
“是的。”时影笑了笑,语气深远。
大司命脸色微微一变:“你和帝君说过这件事了吗?”
时影摇了摇头:“尚未。言之过早,。”
“帝君未必会同意。”大司命神色沉了下来,有些担忧,“他在你童年就把你送到了九嶷神庙,其实就希望你做个一辈子侍奉神的神官,不要再回到俗世里来——你如果要脱下这身白袍,只怕他会有雷霆之怒。”
“他怒什么?”时影冷笑了起来,语气里忽然出现了一丝入骨的讥诮,那是罕见地动了真怒的表现,“即便脱下了这身白袍,我也不会回来和弟弟争夺帝位的——他不用怕。”
“……”大司命一时语塞。
“而且,我现在的人生,也不是他能够左右的。”时影声音重新克制了下去,淡淡道,“当我想走的时候,谁也拦不住。”
大司命沉默了片刻,问:“那……你不当大神官之后,想去做什么?”
“还没想好。”时影淡淡道,“等想好了,估计也就是走的时候了。”
大司命看到他说得认真,也不由得严肃起来:“一旦穿上这身白袍,是没那么容易脱下的。要脱离神的座前,打破终身侍奉神誓言,你也知道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你真的打算接受雷火天刑,散尽灵力,毁去毕生苦修得来的力量,重新沦为一个平庸之人吗?这个红尘俗世,有什么值得你这样!”
老人的声音凌厉,近乎呵斥,然而年轻神官的脸上却波澜不惊。
“大人,您也是知道我的。”时影只是淡淡地回答,语气平静,“我若是一旦决定了要走那一条路,刀山火海,粉身碎骨又有何惧?”
“……”大司命不说话了,看着他,眼神微妙地变了一下,忽然开口,“影,你不会是动了尘心吧?”
时影的脸色微微一动,没有回答。
“果然如此!”大司命倒吸了一口冷气,又抬起头,看着漫天的星辰,苍老的脸在星光下露出一种不可形容的神色来,“你可真像你的母亲啊……唉,枉费了我一番心血把你送去九嶷!”
时影有些愕然地看着大司命,不明所以。
他知道自己在襁褓中就被帝君送去遥远的九嶷山修行,其实是出自于大司命的谏言。但那么多年来,他从未问过这个亦师亦友的老人,这个改变了他一生的谏言到是真的还是假的。
“算了……”大司命看着星空,半晌叹息,“不过,当神官的确也不是你的你的命运,不该是这样。”
时影一震,手微微收紧。
他的命运?所有修行者,无论多么强大,就算可以洞彻古今,却都是无法看到自身的命运——而这云荒上,修为比自己高、唯一能看到他命运轨迹的,便只有这位白塔顶上的大司命了。
那一瞬,他很想问问这个老人他的命运是什么,然而却终于沉默。
“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想挽救这一场空桑国难。”大司命叹了口气,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眼神深沉而疲惫,“但是我仔细看了星盘,那些宿命的线千头万绪,纠缠难解——我如果动了其中一根,或许就会导致不可见的结果。到时候对空桑到底福是祸,连我自己都无法把握啊……”
他转过头看着时影:“你想要插手其中,挽救空桑的命运,可知万一失败,天下大乱整个星盘就会倾覆?”
“我知道。”时影低下了眼帘,“但总比什么也不做强。”
“只怕没那么简单。”大司命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你想得太容易了。”
“那,我们就不妨用各自的方法试试看吧。”时影负手看着天宇,淡淡道,“空负一身修为,总得对空桑有所助益。”
“呵,也是,你心气那么高,怎会束手认输?”大司命笑了一声,语气淡淡,不知道是赞许还是惋惜,“你从小就是个心怀天下的孩子啊……”
伽蓝白塔的绝顶上,满天星斗之下,只有这一老一少两人并肩站在风里,仰望着星空,相对沉默,各自心思如潮涌。
“既然都来了,就去和帝君见一面吧。他最近身体不大好。”许久,大司命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虽然嘴里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是很想见你的——你们父子之间,都已经二十多年没说过一句话了。”
时影的唇角动了一动,却最终还是抿紧。
“不必了,”他转头看着白塔下的紫宸殿,语气平静,“在把我送进九嶷神庙的时候,他心里就应该清楚:从此往后,这个儿子就算是没有了——事到如今,一切都如他所愿又何必多添蛇足呢?”
他抬起了手,手里的玉简化为伞,重明神鸟振翅飞起。
大司命没有挽留,只问:“刚才,你从玑衡里看到了什么?”
“归邪的移动方向。”时影转过头,将视线投向镜湖彼端那一座不夜之城:是的,那一股影响空桑未来国运的力量,眼下正在向着叶城集结——如果这次来得及,一定能在那里把祂找出来。
“在叶城?”大司命摇了摇头,“不过,你连祂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如何找?难不成,你还想把叶城的所有鲛人都杀光?”
然而时影神色却未动,淡淡道:“如果必要,也未必不可。”
“……”大司命怔了一下,忽地苦笑,“是了。我居然忘了,你一向不喜欢鲛人,甚至可以说是憎恶的吧?是因为你母亲的缘故吗?”
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紧了一下,肘影低下头去.用伞遮挡住了眼神,语气波澜不惊:“告辞了。等事情处理完毕,我便会返回九嶷神庙——到时候请大司命禀告帝君,屈尊降临九嶷,替我除去神职。
“……”大司命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你是真的不打算做神官了?那也罢了……唉,你做好吃苦头的准备吧。”
“多谢大人。”时影微微躬身,语气恭谨,“是在下辜负了您的期许。”
“你有你的人生,又岂是我能左右?去吧,去追寻你的命运……”大司命叹了口气,用玉简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指着白塔底下的大地,“明庶风起了,祂,也就在不远处了。”
“谨遵教诲。”年轻的神官低下头,手里的雪伞微微一转。
刹那间,天风盘旋而起,绕着伽蓝白塔顶端。疾风之中,白鸟展翅,掠下了万丈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