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谁都有挨揍的时候是不是?”朱颜哼了一声,觉得没面子,顿时又抖擞起来,“小兔崽子,不许笑话我!不然揍你!”
坐在高椅上的孩子转开了头,嘴角却微微上弯。
朱颜关好了门窗,将房间里的灯烛全部点起,却发现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百无聊赖,便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个盒子——那是一个精美的漆雕八宝盒,里面装满了各种颜色的糖果,是叶城市场上的贵价货,显然是这个贱民出身的孩子从没见过的。
她拈了一颗裹着薄薄红纸的蜂蜜杏仁糖,再度把盒子递到了孩子恨前,讨好似的问:“喏,吃一个?”
孩子想了一想,终于伸出细小的手指,从里面拿起了一颗蜜饯。
“神木郡产的康康果?原来你喜欢这个?”她笑眯眯地看着孩子捏起了糖,却有些担心,“这个会不会太甜啊?你们鲛人是不是也会蛀牙?”
“……”孩子看了她一眼,剥开外面的纸,将蜜饯咬了下去,小口小口地品尝,一口牙齿细小而洁白,如同沙滩上整齐排列的月光几贝。
然而,孩子一口吃下了蜜饯,却只是看着手里的糖纸——那是一张薄薄的银纸,上面印着闪烁的星星和水波纹,甚是精美。那是北越郡产的雪光笺。孩子用小手把糖纸上的每一个皱褶都抚平,小心翼翼地拿在了手里。
“哦,原来你是喜欢这张糖纸啊?”朱颜在孩子面前看着,伸出手,将糖果盒里所有的康康果蜜饯都挑了出来,总共有七八颗。她一颗一颗扒掉,一口倒进嘴里飞快地吃了下去,然后将一整把的糖纸都塞给了苏摩,鼓着腮帮子嘟囔:“喏……都给你!”
“……”那个孩子愕然看着她,忽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她有点生气了,鼓着腮帮子恶狠狠地道,“打你哦!”
“吃这么多,你是猪吗?”她听到那个孩子说,“会蛀牙啊……”
那孩子隔着糖果盒,歪着头看她狼狈的样子,忽然笑了。那个笑容璀璨而明亮,如同无数的星辰在夜幕里瞬间闪烁,看得人竟一时间什么都忘记了。朱颜本来想发火,也在那样的笑容里平息了怒意,只是努力地将满嘴的糖吞了下去,果然觉得甜得发腻,便冲过去倒了一杯茶,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然而,回过头,却看到苏摩将那些糖纸一张张地展平,靠在椅背上,对着垂落下来的灯架举起来,贴在了自己眼前。
“你在干吗?”她有些好奇地凑过去。
“看海。”苏摩轻声道,将薄薄的糖纸放在了眼睛上。
这个房间里辉煌的灯火,都透过那一层纸投入孩子湛碧色的瞳子里——苏摩看得如此专注,似乎瞬间去到了另一个奇妙的世界。
“看海?”朱颜好奇起来,忍不住也拿了一张糖纸,依葫芦画瓢地放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看到了吗?”苏摩在一边问。
“看到了看到了!”朱颜睁开眼,一瞬间惊喜得叫了起来,“真的哎……简直和大海一模一样!好神奇!”
灯光透射过了那薄薄的银色锡箔纸,晕染开了一片,一圈圈水波似的纹路在人的眼前幻化出一片梦幻似的波光,如同浩渺无边的大海——而海上,居然还有无数星辰隐约闪烁。
“是阿娘教给我的。”孩子将糖纸放在眼睛上,对着光喃喃,“我有一次问她大海是什么样子,她剥了一块糖给我,说这样就能看到大海了。”
”朱颜蓦然动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鱼姬的一生,想来也和其他鲛人奴隶一样飘零无助,带着一个孩子,辗转在一个又一个主人之间。她的最后十几年是在西荒度过的,以悲剧告终——作为一个鲛人,在沙漠里又怎能不向往大海呢?
而这个孩子,又有过怎样孤独寂寞的童年?
“你的父亲呢?”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不管你吗?”
苏摩沉默了很久,正当她以为这个孩子又不肯回答时,他开了口,用细细的声音道:“我没有父亲。”
“嗯?”朱颜愕然。
孩子的眼睛上覆盖着糖纸,看不到眼神,低声道:“阿娘说,她在满月的时候,吞下了一颗海底浮出来的明珠,就……就生下了我……”
“怎么可能?她是骗你的吧?”朱颜忍不住失笑,然而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鱼姬红颜薄命,一生辗转于多个主人之间,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和哪个男人生的吧?所以才编了个故事来骗这个孩子?
“胡说,阿娘不会骗我的!”苏摩的声音果然尖锐了起来,带着敌意,“你……你不相信就算了!”
“我相信,我相信。”她倒吸了一口气,连忙安慰身边的孩子,绞尽脑汁想把这个谎圆回来,“我听师父说,中州上古有女人吞了个燕卵就怀孕了,甚至还有女人因为踏过地上巨人的足印就生了个孩子——所以你阿娘吞了海里的明珠而生下你,大概也是真的。”
她急急忙忙解释了半天,表示对这个奇怪的理论深信不疑,苏摩握紧的小拳头才慢慢松了开来,低声道:“阿娘当然没有骗我。”
“那么说来,你没有父亲,也无家可归了?”她凝视着眼前那一片变幻的光之海,叹了口气,抬起手将那个孩子搂在了怀里,“来。”
“嗯。”孩子别扭地挣扎了一下。
“苏摩这个名字,是古天竺传说中的月神呢……据说祂长得美貌绝世,还娶了二十几个老婆,非常好命。”朱颜想起师父曾经教导过她的天下各处神话典籍,笑道,“你阿娘给你取这个名字,一定是非常爱你。”
苏摩哼了一声:“那么多老婆,有什么好?”
“那你想要几个?”她忍不住笑了一声,“一个就够了吗?”
孩子扭过头去不说话,半晌才道:“一个都不要。女人麻烦死了。”
“哈哈哈……”朱颜忍不住笑了起来,捏了捏他的小脸,“也是,等你长大了,估计比世上所有的女人都美貌——那里还看得上她们?”
苏摩愤愤然地一把打开了她的手:“别乱动!”
朱颜捏了好几把才松开了手,道:“等你身上的病治好了,你如果还想走,我就送你回大海去。”她揉了揉他水蓝色的柔软头发,轻声在他耳边道:“在这之前就不要再乱跑了,知道吗?你这个小兔崽子,实在是很令人操心啊……”
苏摩的脸上被糖纸覆盖着,看不出表情,许久才“嗯”了一声,道:“那你也不许给我套上黄金打的项圈!”
朱颜哑然失笑:“你还当真了?开玩笑吓你的呢,你这小细脖子,怎么受得了那么重的纯金项圈,还不压垮了?”
苏摩拿掉了眼睛上的糖纸,尖利地看了她一眼,半信半疑地“哼”了一声,脸色瞬间又阴沉了下去朱颜知道这孩子又生气了,便从桌子上拿起了一张糖纸,笑眯眯地道:“来,看我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苏摩眼眸动了动,终于又看了过来。
她将那张薄薄的纸在桌子上铺平,然后对角折了起来,压平,手指轻快灵巧地翻飞着,很快就折出了一个纸鹤的形状来。
孩子冷哼了一声:“我也会。”
“哦?”朱颜白了他一眼,“这个你也会吗?”
她将那个纸鹤托起,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一口气——那只纸鹤动了起来,舒展开了翅膀,在她掌心缓缓站起,扑簌簌地飞了起来,绕着灯火开始旋转。
“哇……”苏摩看得呆住了,脱口惊呼。
那只纸鹤绕着灯转了一圈,又折返过来,从他的额头上掠过,用翅膀碰了碰他长长的眼睫毛。
“哇!”苏摩情不自禁地欢呼出声来,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充满了惊喜,湛碧色的双瞳熠熠生辉,露出了雀跃欢喜的光芒来——那一刻,这个阴郁的孩子看起来才真正像他应有的童稚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