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一缕清脆歌声从西街鸳鸯楼的一间暖阁内袅袅传出。
唱曲的只是个容貌寻常的歌姬,引入注目的则是那吹箫的后生,一曲清音吹得圆润通透,别有一股缠绵悱恻之气。可惜暖阁内三个富绅怀中各搂着一位艳女,只顾打情骂俏,全没闲心留意那婉转过人的箫声。
歌姬唱那句“也如人瘦”时,卖弄手段,歌韵高亢长曳。吹箫后生却暗自摇头,心道:这调子又起高了,声韵虽上去三分了,情致却减了十分。说了几十次,总也改不好……“萧七酸!”
随着一声突兀大喝,暖阁的大门被人撞开,一个满头珠翠的浓妆艳妇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阁中的三个酒客被唬得一惊,待看清了那艳妇正是这鸳鸯楼的老鸨翠妈妈后,才松了口气,当中那富绅叫道:“翠妈妈,你要吓死老夫啊,我还当是我家那母老虎赶过来了呢!”
“孙员外,见谅见谅,这顿酒菜全算奴家的!”翠妈妈心不在焉地赔了声不是,忽见那吹箫后生已借机溜到了暖阁门口,忙大吼一声,“萧七,你他娘的,雪雁儿那丫头不见啦!你将她藏到哪里去啦?”
萧七惫懒地一笑:“雪雁儿可是把你喊作娘的,小生又不是她爹,你问我干什么?”
这时他昂头言笑,露出一张不俗的清俊面庞,只是长发散垂,透出一股骨子内的慵懒,那是一种对天下万事都漠不关心的随意。
翠妈妈喝道:“别废话,孙老六他们几个都看到了,昨晚雪雁儿哭着跑你屋里去啦。说,你将她藏到哪儿去啦?”
“送她走啦。”萧七懒散地靠在门上,“翠妈妈,雪雁儿才十三岁,她又不想干这行当,你为何要硬逼着她去陪客?”
“送走?你送她去了哪里?”翠妈妈不由分说揪住了萧七的耳朵,拽死狗般地拖到了院子中,“你知不知道,这两年来,老娘在雪雁儿身上花了多少银子?你说送就送,当自己是神仙菩萨么?”
萧七道:“翠妈妈,轻点成不成,小生弱不禁风、楚楚可怜,你总该怜香惜玉吧?”
“可怜你妈!”翠妈妈疯了般地骂起来,“老娘就是太照顾你了,让你蹬鼻子上脸!要不是看在夕夕临走前留下的话,老娘怎会照顾你这废物!”
萧七的脸色骤然一冷:“翠妈妈,不要提夕夕好不好?”
“为什么不提?”翠妈妈得胜了似的大叫起来,“你这个靠面皮吃饭的可怜虫,若不是夕夕关照的话,老娘早将你轰走了。夕夕眼光高,没看上你,那真是她有眼力!”
仿佛被她的话刺中死穴,萧七脸色变得苍白,满是茫然无助的痛楚。
“快说,雪雁去了哪里?”翠妈妈啸叫着。
“小生……说不得!”萧七缓缓蹲下,抱住了头,“老规矩,别打脸!”
“好啊,跟老娘在这儿耗上了。”翠妈妈愤愤地挥手,她身后的四五个护院蜂拥而上,拳脚如雨点般地向萧七凿了过去。
“给老娘往死里打!”翠妈妈尖利的咆哮声中,萧七只是抱着头,蜷缩在地上,肘臂间露出的脸颊上还泛着丝丝苦笑:“我不能说,真的不可说,不可说……”
也不知是谁,先“哎哟”了一声,接着几个护院先后停住了拳脚,全揉着拳头蹲在了地上。领头的孙老六叫道:“妖法,这酸丁会妖法,爷爷的拳头,他娘的,疼死了……”
翠妈妈瞪大了眼睛:“好啊,萧七酸你又来这招!你……你他娘的别走!”转身飞也似的奔走了。孙老六等几个护院也不敢呆在这,口中叫嚷着场面话,跟在翠妈妈身后如飞般去了。
萧七懒散地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又将怀中的洞箫掏出,在衣袖内襟处小心地擦着,低叹道:“还好,没将夕夕留下的玉箫弄坏。”
那是一种九节紫竹洞箫,通体深紫,只箫吻处有一抹润红,犹如佳人的樱唇。萧七盯着那润红,目光不由热了起来。
慢慢的,那热切的目光才又平复下来,脸上再没有喜怒,只是一派漠然。似乎被极热的血和极冷的水,烫过又冰过,那颗心只剩下无尽的漠然,对一切都再不动心。
“想不到,这半年来,你变成了这副模样。”
随着淡淡的一声叹,一道冷峻的人影出现在苍暗的暮色中,身形雄伟,骨架极大,却不肥硕,披着青衫,头戴宽大的斗笠,遮住了容颜。
萧七的眼芒颤了颤,又垂下,低声道:“师尊。”
青衫客叹道:“还拿着这洞箫?”
“箫声可清心,修身以清心为本。在这地方,弟子也能炼心。”
青衫客抬头,斗笠下的深邃双眸远眺着山城后如龙脊起伏的武当山岚,低叹道:“半年了,你为了那个女子,这场梦也该醒啦。”
“弟子想,”萧七低头轻抚着那紫箫,“她还会回来的。”
“姐儿不过逢场作戏,她与你山盟海誓,最终还不是随着那何员外走了?”
萧七摇摇头:“我细细打听过,这地方从来没什么何员外来过,或许天底下压根也没有这样一个人。弟子想……她只是有些急事罢了,定然还会回来的。”
青衫客冷笑:“那你就在这里等她,三年、十年、二十年?”
萧七木然道:“师尊,弟子还能去哪里?”
“你自己知道该去哪里,可你偏偏选了这条路!”青衫客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盯着他,“我今日找你来,是给你传个丧气的信儿。你叔父知道了你的事,写了书信传至玉虚宫,将你革除出金陵萧家!”
“将我革除出萧家?”
萧七瞬间果住。青衫客扬手抛出一封书信,书信平平飞来,“唰”地抽在了他的手腕上。他抓住扫了几眼,没错,是叔父的字迹和印押。
沈府聚宝盆,萧家藏财神——这洪武年间便流传在南京的童谣,十足地道出了“金陵萧家”的雄厚财力,当年他们可是和天下第一巨富沈万三相提并论的。“金陵萧郎”是南京城所有少女们永远的春梦,因为萧家公子,哪怕是旁支的子弟,也大多俊俏雅致、文武兼修。
萧七则是“金陵萧家”上代老员外正经八百的长子嫡孙,本名萧霁,家中大排行第七,常被人称作“萧七公子”,喊惯了便成了萧七。只是萧‘七的父亲过世得早,金陵萧家偌大的家业已为叔父把持。万料不到,自幼便看他不顺眼的叔父,终于寻了个由头,将他革除出萧门。
虽然在西街的歌馆中吹曲度日,但萧七的心中仍旧足够骄傲。因为他是武当门下年轻一辈中最杰出的弟子,也因为他是“金陵萧家”的小公子。
只可惜,在数月前他痴恋鸳鸯楼梨花院的一位歌女,流连歌馆月余,被武当宗门呵斥后仍缠绵不去,已被逐出师门。眼下,他又被自己的亲叔父革出了“金陵萧家”。
薄薄的一封书信,几行字,一个血红的印章,却将萧七引以为傲的自尊撕得粉碎。
“天地不容”这四个字电一般略过他的心底,自己眼下竟是个天地不容之人么?
“还有,半月前,你的师祖掌教真人也因你蒙羞。”青衫客的声音无限萧索,“旁门有几位长老知悉了此事,在掌教面前喧嚣了许久。掌教真人一直看好你,眼下却为了你,被旁人所笑。”
青衫客说的掌教真人,便是当今武当掌教,号称“万古一尘”的一尘真人。这位早已年逾古稀的武当第一名道曾在五年前预言:这一辈弟子中能大振武当派门风者,唯有萧七。
但眼下,一尘真人的这个预言,显然已成了一个笑话。
萧七的身子簌簌发抖,双拳慢慢攥紧。
翠妈妈终于喊来了几个帮手,他们正急匆匆地奔来。据说这群人中的张五爷曾在武当山上学过三年艺,是这一带最硬的打手。
“等等,”那短髭汉子张五爷忽然顿住步子,“那斗笠的家伙,那……是武当山的‘无敌柳’柳掌门!”
一行人全顿住步子。武当派掌门的身份仅在武当掌教、玉虚宫提点一尘道长之下,便连来武当山的钦差和均州驻军的干户,见了柳掌门都是客客气气的。
更可怕的则是柳掌门的一身精妙武功。“武当三奇”中的“山河一清”和“沧海一粟”均已栖隐无踪,那么除了甚少出关的当今武当掌教“万古一尘”,柳掌门已是当今武当第一人。据说他仗剑江湖二十余年,从无一败,有“无敌柳”之称。
翠妈妈不由颤声道:“会不会看错啊,柳掌门怎的会来咱这地方?”
“没错,真的是他!”张五爷扬了下手,一行人遥遥地站住。
“现在有个机会:当朝太子奉陛下旨意前来武当山拜祭真武大帝,这几日间便要到了。掌教真人亲命要加紧山上防卫,这才想到了你。”
萧七的眸子亮了下,随即苦笑道:“有师尊在山上,何惧江湖上那些妖魔小丑?”
青衫客黯然摇头:“我还有急事,须得立时进京。”
萧七早看到了,院墙拐角处的树阴下就拴着一匹马,革囊长剑俱在,看来师尊真是做好了远行的准备。他愣了下:“师尊为何此时进京,天底下何曾有比太子还紧要的事?”
“有,江湖道义所在,为师推脱不得。我必须进京。”青衫客沉沉叹了口气,“武当山上的几位长老武功精深,却均是年岁已高。掌教真人是想找个年轻机灵的。”
萧七垂下头,默然无语。
青衫客望向自己的弟子,眸子内隐蕴着岩浆般的热盼,显然他对这个弟子无比看重:“这是你重回武当师门的唯一机会!”
“不!”萧七缓缓摇头,“弟子不回去。我没做错什么。既然天地都不容我,那就由他们去吧!”
他扬起头,双眸迎向血一样的残红,忽然间心内一片悲凉。爹娘早死,师门也不要我了,叔父又将自己革出了家门,连心爱的夕夕都弃我而去,杏无踪影。但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已是孑然一身,那便孑然一身好了,又何必卑躬屈膝,仰人鼻息?
“好,好!”青衫客紧盯着徒弟执拗丽自负的眼神,几乎是在怒喘着,“我见过那个叫夕夕的女子……你不知道,她还有个更响亮的名字,顾星惜!汉王座下的‘三绝四士’中,最神秘的女刺客‘孤星寒’,便是此人!”
萧七浑身一颤,道:“师尊,你说什么?”
“我本来不该告诉你的。太子座下‘神机五行’之首、‘炼机子’戴烨是我的老友,他统领太子护卫亲军中的风谍,可刺探内外讯息。当日我见‘过那叫夕夕的女子后,已看出她武功不俗,心生怀疑,便传书老友问询。戴烨老夫子随即传书过来说,擅吹箫,弹琵琶,花容月貌,化身歌姬,此人八成便是顾星惜。”
“不,绝无此事!”萧七连连摇头,“她虽然会些粗浅武功,但也只是些健身导引之术罢了……”
青衫客冷冷地说下去:“她当日潜伏于此,极可能是为了行刺太子。陛下才登基时便已定下让太子来武当山祭祀真武大帝。只是那时候朝廷万机待理,太子耽搁了近一年也未成行,想必等了许久不见太子的踪影,顾星惜才不辞而别。这次太子真的要来了,‘孤星寒!身为汉王座下第一刺客,绝对会再探武当!”
武当山最杰出的青年弟子所痴恋的女人,居然要奉汉王之命在武当山下刺杀太子,这真是对武当宗门天大的嘲讽!
萧七颤声道:“不,这绝对不可能……”
柳苍云已不再理他,转身向骏马行去。
“师尊,我要回山!”萧七忽然大叫起来。
柳苍云已翻身上马,冷冷盯着他。萧七圆睁双眸,嘶喊道:“她若来杀太子,就让她先杀我。”
“师门和家门,你居然都不放在眼内,却为了这个女人而回山……”柳苍云眼中的岩浆早已化作了冰山,冷冷道,“你的剑法呢,还记得多少?”
“他们要过招了!”缩在墙角的张五爷见马上的青衫客信手折下一枝柳条,萧七的掌中则横着那只紫箫,低声嘀咕道。
“不可能,萧七只是个十足的酸丁,”翠妈妈嘟囔着,“老娘都踢过他几次屁股。”
青衫客已出招,柳枝漫不经心地挥出。虽是一枝柔弱的柳枝,却如有了灵性的青蛇,气势蓬勃张扬,仿佛清泉出山,转眼间又化为浩瀚大河。
“好剑法!”张五爷只看得一眼,浑身已觉冷意漫卷。
一道紫气倏地刺出,萧七这一刺似是随心而出,却莽莽苍苍,绵绵不绝,犹似垂天之云,带着一股恢宏难测的气韵。
紫箫斜插时,柳枝上的清气瞬间暗淡。
张五爷忽然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他适才全力观战,心神已被师徒二人这一攻一守震慑,全身精气为之一散。
他身旁的几个汉子急忙扶住了他,翠妈妈也惊得大张着嘴,出声不得。他们全看不出这一招的精妙之处,但见这“神通广大”的张五爷惊到如此地步,足见这两招是何等惊人了。
“七日后,太子就到了,去碰碰运气吧,但愿掌教真人还会选中你。、”青衫客抛了柳枝,转头瞥了眼远处的翠妈妈几人,摸出一锭大银,抛入萧七手中,“这五十两银子给那老鸨,省得她唠叨。那叫雪雁的孩子,若是不成,可让她上武当山坤道宫观暂避一时。”
“多谢师尊。”萧七僵硬地揣起了银子,“师尊,你这次远行进京,到底要做什么?”
“面圣!”
沉沉丢下了这两个字,青衫客已挥鞭催马。骏马长嘶纵蹄,青衫客忽然冷冷扫向徒弟,森然道:“萧七,你虽义助孤女,仁心尚存,但自负自傲、目中无人的老毛病分毫未改,你已不配做武当弟子。哪怕你师祖挑中你,我也不会再收你为徒!”
“师尊……”萧七浑身一僵,不待他答话,青衫客已打马如飞,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
十日后。
日色已见西斜,武当山展旗峰的山峦间已泛起一层蒙眬的云气,映得烟树云海气象万千。朝山神道上,旌旗飘扬,长队如龙,一众道士、官员、兵将缓步向紫霄宫行去。
这一天是太子朱瞻基进山祭祀真武玄天上帝的第四日。
前三日,太子先率人在武当山最大的道观玉虚宫设总坛,由一尘掌教亲自主持“吉祥普度罗天大醮”。这是大明最高规格的道教醮仪,太子为主祭,一来超度龙驭上宾的永乐大帝登真升仙,二来为大明百姓社稷祈福。
“吉祥普度罗天大醮”要办七日七夜,现已进行了三昼夜,今日朱瞻基则要率人去紫霄宫祭祀。
紫霄宫在武当山的众多宫观中地位非凡,其中更有父母殿,供奉真武大帝的父母明真大帝和善胜皇后。太子去父母殿拜祭,为父皇和先皇祖永乐帝朱棣祈福,乃是彰显孝道之举。
众人走的这条朝山之路,号称“神道”,是新砌的青石墁地,边上有青石护栏,随山势起伏绵延百多里,远远望去如一条望不到头的蜿蜒银龙。
太子朱瞻基稳稳行在祭祀大队人马的中前列。距紫霄宫还有三里时,他便执意徒步而行,以示诚意。
武当山,是玄武神帝的修真得道之地。玄武神帝又称真武大帝,是荡魔除妖的战神和北方之神。据说朱棣当年以燕王身份从北方起兵,讨伐当时的大明天子、自己的侄子建文皇帝朱允炆时,曾多次得到玄武神的护佑。
朱棣得了大明天下后,便崇奉真武大帝为庇佑大明的“护国家神”,让天下人知道他做皇帝是“顺应天意、玄帝阴佑”之举。休养生息近十年后,朱棣更集三十万工匠,大修武当山的玄武道观。武当山也被朱棣亲封为“大岳太和山”,以“大岳”为号,明示其地位在五岳之上。洪熙帝登基不足一年,便钦命太子来祭祀真武,实为其父皇朱棣定下的“家规”。
朱瞻基才二十六岁,作为其皇爷永乐帝朱棣钦定的皇太孙,十三岁时便在南京随父王接触朝政,其干练老辣,已远远超过了他的年龄。
因长年骑射练就的好筋骨,虽在十八盘神道上徒步远行多时,朱瞻基依旧神采奕奕。此时已近紫霄宫,遥遥可见层层巍殿崇台,如巨大画卷般居高临下地展开,大气磅礴,朱瞻基只觉心旷神怡,不由叹道:“果然是仙山福地,一到此处,万虑尽消。”
身旁的一尘掌教微笑道:“殿下,此地曾被太宗皇帝亲封为‘紫霄福地’。”说着手指远方起伏的山峦,“前方照壁蜂的诸峰绵延,宛然便是个披发的真武太子睡在云间之像,此景被呼为‘太子卧龙床’。”
据说真武大帝本是黄帝年间净乐国的太子,其后入山修道成仙。朱瞻基显然对“太子”这身份极为看重,果然凝眸远眺前方云遮雾绕的青岚。
“殿下,似乎有差池。”偏在这时,一个高大英朗的冷峻侍卫忽然踏上了一步,低声禀报。
下方随山势盘旋的青石神道间,四个侍卫架着一人向这里飞奔过来。此处山径崎岖,神道上也无法由快马奔行。这四名侍卫负人疾奔,显是极紧要的大事。山道早巳被官军封闭,被架着的人也是一身锦衣,随手挥着个明晃晃的牌子,一路畅通无阻地向前奔来。
片刻后,那人已被架到近前。冷峻侍卫认出了那人,大步抢过去,喝道:“是铁卫孙青么,有何要事?”
那铁卫孙青半边身子已被鲜血染红,拼命赶过来两步,向冷峻侍卫嘁道:“董统领,风谍密讯,有刺客……要刺杀殿下……”话未说完,一口热血喷出,身子软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