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说!”余无涯颤声道,“那时候我和叶老大跑在最后面,忽然间,我便听到他大喊一声。回身看时,还见他击飞了两个壮汉。那两人都像是普通的灾民,被叶老大一掌扫中,便如断线风筝般飞出好远……”
“这是什么?”绿如忽然一声惊呼,纤纤玉指从叶横秋的脖领处拈出一张纸笺。纸笺不大,是极普通的薄纸,已被血水染红,在幽暗的暮色中,若非绿如心细如发,决计难以察觉。
上面画着个极简单的图案。
那是一张怪异的鬼脸,虽只寥寥数笔,却勾勒出一种异样的阴森。
“这是鬼画符!”董罡锋惊呼道,“天妖怒,鬼神诛?”
叶连涛颤声道:“老大,家兄是死于天妖咒?”
董罡锋脸色阴沉如水,道:“天妖咒在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但活着的人,却谁也不知其详情。但这怪异鬼脸岂不正是我们先前听闻的鬼画符么?还有,先前对阵时,横秋曾独对单残秋,不但在他手下吃了大亏,还曾被他的眼神迷惑住了心智!”
庞统也瞪大双眼,叫道:“还有,那姓单的说……叶大一日内必死!”
“是,那时家兄已被他震伤了经脉,”叶连涛的眸内已泛起血丝,狠拍着大腿,“都怪我,我该早些留意家兄。”
萧七心中却疑云万千,不由望了一眼绿如。少女也正向他望来,雪白的脸上满是惊悸和疑惑。
“眼下形势非常,大家不要胡乱猜测!”戴烨沉沉叹了口气,“殿下,人死为大,不如且将横秋兄葬于此处,咱们赶路要紧。”
“做好标记,来日定要厚葬。”朱瞻基点头,声音已变得果决刚毅,“记得这笔血账,无论天妖三绝还是汉王,血债,须得血偿!”
当下戴烨选了个佳地,庞统和两名铁卫挥动兵刃,挖了深坑,将叶横秋埋入。叶连涛匍匐在地,埋首低哭,双肩簌簌发抖。
暮色转瞬即逝,黑夜来得极快。众人凝立在黑魆魆的密林中,心内都是五味杂陈。一叶知秋虽然性子阴沉,不喜多言,但到底是神机五行的老人物,忽然这般暴毙,便连和他斗过嘴的绿如和萧七都觉得心中郁郁。
戴烨不敢久留,急着催促朱瞻基上马。萧七却道:“等等,咱们这是去哪?”
戴烨瞥他一眼,道:“那群灾民困不住天妖的。有白云卷的追踪术,天明后他们就会追到,深夜中我们正好脱身,天明前定能赶到下处驿站,到了那里,再换快马赶路,先过偃师,再过黄河!”
萧七忽道:“那……那些灾民怎么办?”
林子里忽然静下来,所有的人都以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他们看不见萧七脸上的神色,只能看见他灼灼的眸子。
叶连涛冷笑道:“萧大侠动了侠肝义胆,要赈济灾民么?”戴烨叹道:“萧老弟,你确是古道热肠,但赈济灾民,自有地方官出手。”
萧七摇头道:“可他们没有出手,我刚看到两个孩子……被活生生地踩死了。董大哥,你也看到了,是不是?”
董罡锋垂下头来,叹道:“那确是凄惨得紧。殿下,地方官定是救助不力……”
“萧七说得是。”朱瞻基扬起头来,沉声道,“既然地方有司失职,咱们就得出手。”
“殿下!”戴烨大急,叫道,“一城与一国孰重?干余灾民与亿万百姓孰重?”萧七也叫道:“殿下,可那些灾民随时都在丧命!”
“好吧。”太子沉沉叹了口气,“离这里最近的官府,便是偃师了,其次是洛阳。偃师那地方太小,我们去找洛阳知府。”
董罡锋大惊:“殿下难道忘了,风谍传讯,有三位知府投靠了汉王,便因为这个,咱们一直绕过地方官府的,万一这洛阳知府是那三人之一,咱们岂不是自入险境?”
“洛阳知府……绝非这三人之一。”戴烨叹了口气,“他是我的门生,也为这个缘故,深为汉王忌恨。不过殿下,咱们改道去洛阳,实非上策……”
朱瞻基冷冷扫视众人:“不愿去的,便不必去。”
绿如抢道:“我去。死酸七,这一次,你还有些良心。”
“你们逞什么能,这里的人,谁能不跟着太子殿下?我们只不过是顾念太子安危罢了。”叶连涛愤愤地哼着,“只是去洛阳的路远,这夜里可不大好辨。”
萧七道:“这不难,我认得一条小路,荒冷僻静,而且可以直奔洛阳。”
朱瞻基见戴烨眼神闪烁,似还待劝谏,忽道:“戴老,我们此际突然转奔洛阳,也算是兵行诡道了,单残秋他们若是自后追赶,必然以为我们会选最近的路,北上偃师渡黄河,决计想不到咱们会去西北方,奔洛阳。”
戴烨老眼亮了下,点头叹道:“殿下高见,但愿我们这一回能赌对。”
萧七不由望向朱瞻基,一时反弄不明白太子答允去洛阳,是为了救助灾民,还是为了突出奇招甩开追兵。夜色太深,他全然看不清太子的脸色。
众人疾奔出林。朱瞻基和戴烨分乘的两匹马都是口衔枚、蹄裹棉,跑起来没什么动静。萧七当先疾行,绿如、董罡锋等人默然飞步跟上。
由这小河湾折向西北而行,绕过驿道,专走小路。这般兜圈子西奔洛阳的走法,果然完全出乎单秋风的意料,众人一路疾奔,全无阻碍。
“绿如,你要不要乘马?”朱瞻基忽然低呼一声。
绿如似乎吃了,一惊,忙笑道:“多谢太子爷,还是您乘马吧,小女子受宠若惊。”朱瞻基“呵呵”一笑,正待拿她打趣,再喝令她上马,忽听得绿如娇呼道:“喂,萧七酸,你怎么了?”
“没事的丫头!”萧七不以为然地一笑。原来疾奔许久,萧七的左肋下这时隐隐作痛起来,那是与单残秋过招时落下的暗伤。
“死酸七。”绿如忽然轻声道,“想不到你还会惦记灾民,还算有些好心肠!”
萧七想笑一笑,但眼前晃过那两个女孩的眼神,便笑不出来,只沉沉叹了口气。黑暗之中,忽然有一只柔荑握住了他的手。他微微一惊,却听绿如低声道:“别动,你受了内伤,我拉着你,跑起来省些力气。”
淡淡的月辉下,朱瞻基忽然回头,正望见少女投向萧七的关切眼神,心中不由一阵郁怒。他猛然挥鞭,打得骏马纵蹄嘶鸣。
?
柒·大河急浪孤星寒
往西北方奔洛阳,只是离黄河远了些,从路程上看并不太远。赶了许久,众人终于到了洛阳城下。
大明有夜禁之制,此时已是深夜,城门都闭得紧紧的。但铁卫统领董罡锋身上有兵部和刑部的两道腰牌,一路上叩开了无数城门。此时不费吹灰之力便喝开了城门,朱瞻基等人纵马昂然而入。
洛阳有“天下之中,十省通衢”之称,至大明朝时,为河南府的治所所在。当年戴烨游历天下时,便曾在洛阳盘桓多日,此时在前带路,不多时便到了知府府衙。
有明一代的府衙都是前堂后寝,前方是气势森严的洛阳府衙门,穿过三堂大门便到了府衙后花园,那正是知府家眷的休憩之地。
这一路赶入内堂,旱惊得鸡飞狗跳,几个巡夜的衙卫和老仆赶来阻挡,都被庞统拨得东倒西歪。
“叫知府出来!”朱瞻基在后花园外停住了步子。
叶连涛揪住一个老仆带路,大步进了后园,片刻后便推着一个中年文士走出来。那人四十多岁,身材肥胖,仅穿着月白色小衣,忽然瞥见铁塔般的庞统和叶连涛,都是持刀仗剑、神色狰狞,登时吓软了,哀求道:“各位是哪座山上的好汉……有话好说,要多少银子,下官双手奉上……”
“宣旭!”戴烨忽然一声断喝,“堂堂朝廷命官、四品知府,全无丝毫骨气,成何体统?”
那知府宣旭一凛,借着灯火光芒细瞧戴烨,依稀觉得眼熟,疑惑道:“这位老先生,敢问贵姓,台甫……”
“宣知府忘性好大。”戴烨冷冷一笑,“老夫倒还识得你,你是永乐十八年进士及第,永乐十五年河南乡试时是桂榜解元,当年乡试时破题的句子老夫还记得,‘天命靡常,惟德是亲,天心者万民之心,君忧者百姓之忧……’这两句还稍有些模样。”
宣旭瞪大双眼,疑惑道:“您老是……哎呀,戴老夫子!这灯烛昏暗,请恕学生有眼无珠!”顿时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学生宣旭,见过老师。”原来当年他在河南乡试时,戴烨正是考官,按着其时官场规矩,宣旭被戴烨朱笔点上,便要拜戴烨为座主,自此便是戴烨的门生。
跟戴烨叙过了师生之礼,宣旭才松了口气,忙将太子一行恭恭敬敬地请入内堂。落座奉茶后,宣旭才道:“老师大驾光临,学生荣宠万分,不过听说老师近年来恭为东宫洗马,陪伴太子,怎会光临学生的寒舍?”
戴烨“哼”了一声,命他屏退了堂内仆役,才朝朱瞻基拱了拱手,道:“这便是当朝太子!”
宣旭登时杲愣在当场,他虽知太子奉命祭祀武当,但仍是一万个想不到堂堂当朝太子,会突然深夜闯入他这知府内园。
戴烨又道:“太子殿下是奉圣谕微服私访,勘察沿途官吏……”
宣旭恍然,忙撩衣跪倒,叩头道:“下官洛阳知府宣旭拜见太子殿下。”
朱瞻基冷哼一声:“听戴老说,你是永乐十八年进士出身,这些年的孔孟之书全白念了,洛阳那批灾民,数千父老堆积在河口处,为何不去放粮赈灾?”
宣旭脸色大变,忙又磕头道:“这黄河,两年一小灾,三年一大灾,最是麻烦。说起来灾荒最厉害的都是冬天,去年冬天闹过一次,下官已赈济了。没想到,今年又是黄河泛滥,更加上了蝗灾,灾民们就乱糟糟地聚到了这里。这么大的灾荒,我洛阳这点储粮实在是杯水车薪啊,就算都放赈了去,也没多少用处。下官绝无半字虚言,有左近的宿儒老吏为证。”
“杯水车薪,也能救人。多一口粮食,少一人饿死!”朱瞻基厉声道,“朝廷年年都预拨赈灾粮款的,这些粮食钱财都刮进了秋风,没到你的洛阳么?”
宣旭听他言辞渐厉,愈发心惊肉跳,连忙不住叩头:“下官知罪,下官知罪,下官这便去放粮!”
戴烨见宣旭叩头如鸡食米,却知这时候决不是教训他的时候,接口道:“宣旭,看你这渎职行径,若非因循守旧,便是枉法谋私,依律当治重罪,但眼下形势非常,盼你戴罪立功,速速前去赈灾。”
见宣旭起身后满头大汗地便往外走,戴烨又叫住了他:“殿下此行极为隐秘,万万不可走漏一丝风声。”
宣旭连连应承,再不敢怠慢,从地上爬起来便招呼幕僚、亲兵分派赈灾之事,又急命管家将自己内眷都迁入别屋,将后园上好房屋腾给了朱瞻基等人。
子夜时分,萧七还在室内独坐。
神机四卫分宿在太子寝室的两侧,他的寝室则在北房,不远不近,遇事也能及时援手。
宣知府不是个好官,但他府内的酒却是好酒。难得一刻清闲,萧七已连喝了两壶酒。忽听得有人轻声拍门,跟着便响起绿如清脆的声音:“死酸七,开门!”
“小师姑,怎么不安寝?”萧七呷了口酒,漫不经心地道,“这么晚了,我怕有辱小师姑的清誉。”
“滚你奶奶的清誉,”绿如喝道,“再不开门,姑奶奶就踹了。”
萧七忙赶过去把门开了。一缕淡淡的幽香伴着清爽的夜风飘入,绿如显是刚刚洗了澡,青丝斜绾,月白色儒服已新换成了淡绿衫裙。她怀中居然抱着一张古琴。
萧七的眸子一亮,没怎么留意绿如的打扮,却先看那古琴,喃喃道:“真是好琴,从宣旭府内拿的?”
绿如眸内波光一闪,将古琴横放桌上,扫了眼萧七手中的酒,道:“这贪官藏有好酒,自然也有好琴。可惜咱不能据为已有,只能抱来让你瞧瞧。”
萧七长长叹了口气:“可惜可惜,原来只是给我看一张琴,小生还以为小师姑要效法古人呢!”
绿如奇道:“效法什么古人?”
萧七道:“红拂啊,小师姑姿容绝世,堪比的古人不多。”
“死酸七!”绿如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读书不多,却也知道红拂夜奔私会李靖的故事。她一脚踢在萧七的屁股上。萧七揉着屁股,却“呵呵”地笑起来。
“这应是晚唐的古琴。”他的目光再次凝在那张琴上,神色已变得恭敬肃穆,“看这琴面的断纹便知道,琴不过百年,不会有断纹,这竟是极罕见的梅花断。”喃喃自语间,他五指轻抚,一缕琴韵飘然而出,声音纯净、宏大而光润。
“唐代斫琴大家雷氏曾说过,五百年,有正音!”萧七目光沉醉,悠悠叹道,“果真是好琴。”
绿如“哼”了一声,将桌上的古琴拉到了自己身边,冷冷道:“萧七酸,我抱这琴过来,不是让你过瘾的,是要你收回在山上的话!”
“什么话?”萧七兀自轻抚着琴上的漆纹,“反正得罪小师姑的地方太多,弟子早记不清楚了。”
“你还有些自知之明,”绿如在桌前稳稳坐下,捻了下琴弦,“你不是说我那首怡神谱,微觉清冷,缺少醇和之气么?我要让你仔细再听一遍。”
萧七一惊,忙道:“绿如小师姑的琴艺炉火纯青,早到了随心所欲的化境,就不必再弹了吧。这更深入静的,你跑到小生屋内,偷偷摸摸也就是了,再大张旗鼓地弹琴,闹得四邻皆知,岂不……”
“闭嘴!”绿如喝道,“老实听琴!”
萧七叹了口气,只得依言坐下,举起酒壶饮了一大口,才道:“请!”
琴音悠然而起,声色松透而沉厚,仿佛带着千年古木的生命气息。萧七脸上的嘻笑瞬间不见,目光随着琴声变得沉静下来。
“丫头,”他忽然一声低叹,“怪不得你年纪轻轻,内力便如此通透淳和。原来你的内功竟是自琴中得来,真气出于十指,心意融于琴韵,则与外境融为一体。每次弹琴,都是一次入定。”
“少废话,”绿如的一双素手轻捻徐按,“跟着我的琴音调息。”
“多谢了!”萧七微笑着闭上双目,心中的话却没有说出:你是挂念我的伤势,特意赶来以琴韵助我疗伤的吧……琴声起伏悠远,带着萧七的心神飘飘而上,仿佛眼前明月如霜,竹林间清风习习,清泉流淌……也不知过了多久,琴声渐缓渐低。萧七睁开眼,眸内竞隐隐有泪水闪烁。
绿如奇道:“萧七酸,我的琴技有如此魔力,竟让你涕泪横流?但我这是怡神谱啊,你闻曲落泪,却与我这琴韵全然不符!”
“不是闻曲落泪,是听曲思人。”萧七的目光有些恍惚,黯然道,“我想起了夕夕,那年春天,是个暖暖的春夜,她也曾弹曲子给我听,只是她弹的却是古筝……”
绿如的玉靥立时变得雪白一片,忽然站起身来,玉手一拂,那古琴便向地上坠去。
萧七大是心疼,一把抄住古琴,叫道:“姑奶奶,好好的,你这又怎么了?”绿如却已不搭理他,转身便走。
萧七忙道:“绿如,你去哪里?”
“用不着你管。”绿如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出。
琴声突然止息,对面的正房内打开了一扇窗子。闪耀的烛火下,太子朱瞻基凝立窗前,目光疑惑地望向北房,正瞧见绿如气冲冲地奔出房间。
一抹不易察觉的失落之色,从朱瞻基的眸中滑落。
“可惜啊,如此好琴!”幽幽叹了口气,太子才合上窗子,回过身来对满头大汗的宣知府点了点头,“几千灾民,自不能一时三刻就安顿好,但你闻令而动,筹措也算迅捷,还算有些干练之才……”
得了太子爷难得的温言安抚,宣旭几乎热泪盈眶,忙从座上跪倒,连连叩头,自述这便要连夜赶回灾区,与灾民同甘共苦,夙夜不休,肝脑涂地,报答太子的知遇之恩。
朱瞻基有些疲倦,挥了挥手让他退下了。
屋内刚刚安静下来,便响起了叩门声,跟着叶连涛的声音响起:“殿下还未安寝吧,连涛求见!”
朱瞻基蹙了下眉,仍是叹道:“进吧。”房门开启,叶连涛像个影子般闪了进来。望着这位最沉默的属下,朱瞻基不得不宽慰他几句,告诉他回京后定会嘉奖他的亡兄。
“多谢殿下,属下感激涕零。”叶连涛似乎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终于咬牙道,“殿下,要不要属下出手,替殿下杀了这小子?”
朱瞻基悚然一惊:“什么,你要杀谁?”
“萧七啊!”叶连涛的目光却如鬼火般闪耀着,“殿下看上了绿如那丫头,可这小丫头却总是痴痴地缠着那小子。偏这小子没有眉眼高低,还总爱跟这丫头调侃,不如属下寻隙下手,料理了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