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死一起死!”庞统狂啸起来,铁链疾飞而出,紧紧卷住了黑蟒船前脸突出的那个凶巴巴的黑蟒头标志。这下子两船死死缠在了一处。
四下里乱成一团,残剑董罡锋却无暇他顾。他在瞬间劈出了十八剑,却没一剑碰到顾星惜的刀。董罡锋难受得几乎吐血,这女子的短刀便如一条泥鳅,每次都贴着他的剑锋滑过,让残剑气劲十足的剑势都劈在空处。
十八剑,竟全是守护,董罡锋更连退了五步。顾星惜别离刀的刀招快如利电,平生第一次,残剑连守了十八剑,且没有碰到对手的兵刃。
巡船并不大,董罡锋这五步退出,人已横在了船舱门口。顾星惜陡地柳腰一折,斜刺里穿向舱窗。
忽然间剑芒闪动,一柄长剑穿窗而出,迎面刺向顾星惜咽喉。这一剑举重若轻,攻敌必救,深得玄门剑法三昧。顾星惜不由“咦”了一声,更让她吃惊的是,持剑之人星眸清冷,碧裳婀娜,竟是个清丽少女。
孤星寒忽然间径抢险招,身子一伏,迎着长剑撞了过去。绿如显然没料到她竟有这般怪招,这气韵飘忽的一剑霎时走实,+灵蛇般噬向她的粉颈。
黑影突闪,顾星惜的古怪身法再显神通,竟在间不容发之际转开,擦着长剑掠过。这身法与白云卷相近,只是孤星寒使来,更多了七分诡异。
眼见她便要钻过去,猛听“当”的一声,残剑已连环三剑刺到,迫得顾星惜不得不回手横封一刀。绿如的长剑恰好转回,顾星惜的几根秀发被剑锋挑落,那袭蒙面黑纱更是四散飘飞。
绿如竟微微一愣。她从未想到,一张美女的面孔会美到这样精致绝伦的境界。她一直自认为是清丽脱尘的美女,即便在阅人无数的太子眼中,也是如此。但绿如觉得自己和顾星惜相比,便如一颗宝石遇上了星辰,再光华闪耀的宝石也没有星光璀璨夺目。
连她那身瞧来有些诡异的浓黑色绫罗,配上这样的一张脸,也闪出了熠熠光华,耀出无比妖娆的冷艳。
那已不是凡尘的美,也不是任何凡人能抗拒的美,哪怕是绿如这样一个女子,看到顾星惜,竟也生出刹那间的眩晕来。
好在还有残剑,他在顾星惜背后,看不到她的脸,这连环三剑一剑重似一剑,迫得顾星惜只得全力防守。
或许真的是她,如果她是夕夕,萧七酸那小子只怕真的会沉沦下去吧?绿如前一瞬是震惊,后一瞬便是绝望。她的剑也在绝望中挥出,绝望之剑,陡然增了十分的决绝之气,犹似天风卷雨,势不可当。
身在绿如和残剑的前后夹击之下,孤星寒仍是游刃有余。她忽然仰头,向船舱顶上叫道:“大哥,动手吧!”
董罡锋一个激灵,果然这妖女先前是故布疑阵,原来秋风残已扑到了舱顶!他不得不仰头上看。
舱顶是空的。一凛之际,顾星惜已向他倒跃过来,别离刀寒芒熠熠,切向他的脖颈。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瞬间逼近,但生死关头,残剑只觉出惊心动魄的阴冷。
残剑没有动,嘴角也咧出一丝冷笑。这破绽是他故意露给对手的,眼见刀到,董罡锋大吼一声,双手捧剑平刺而出,这是石破天惊的搏命之招,也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有了搏命的机会。
哪知别离刀忽然斜斜一挂,刀上生出一股黏黏的劲道,欲拒还迎,或许这就是别离的味道。这一刀竟将残剑向旁带开。顾星惜的左手一扬,白润如玉的指间已凝着一片寒芒,那是相思银针的光。
“小心!”董罡锋浑身一寒,孤星寒号称天下杀手榜第一人,身兼相思针、忘情索和别离刀三绝,但此时她才施出最厉害的相思针。
“全都住手!”
一声大喝在舱外响起,竟是萧七。
适才电光石火之际,萧七暴起发难,冒险一击,闪电般戳中薛帮主五处要穴。神蟒帮到底只是一群水贼,虽然有几个悍勇之辈,但防护首脑、进攻对手时都全无规矩套路,终于给了萧七一个可乘之机。
直到萧七挟着薛敖跃回了巡船,帮众们才发现帮主被擒。他们看到往日里总是气势汹汹的大帮主被那青年夹在腋下,便如个孩童般无力挣扎,一时尽皆呆愣住了。
同一刻,董罡锋闷哼一声,踉跄退开,他左臂上中了一刀。
孤星寒的银针没有发出,却声东击西,用反手刀劈中了心魂不定的残剑。若不是萧七这一喝引得顾星惜分神,只怕这一刀已要了残剑的性命。
“住手……”萧七怒喝,这时他才看清了那张脸,那竟是常常出现在他梦里的脸,星眸似喜似嗔,娥眉若颦若怨,霎时间,天地间的一切声响都消失了。
“夕夕……果然是你!”萧七喃喃着,竟觉有些浑身无力。
捌·天刺之秘
蓦地黑影一闪,顾星惜已向他扑来。她精算形势,已知急切间难以冲到太子近前,索性只得先救帮主。
“快躲,你疯了吗!”绿如嘶喊着,也如风扑来。虽然慢了一步,但这一喊却把萧七惊醒。他猛地一拽,薛帮主已被他横在了身前,长剑紧压在薛敖的颈下。
这时叶连涛的暗器已然出手,十余枚铁莲子暴雨般射向顾星惜,董罡锋也忍痛冲来。
“救命,小娘子,小心!留神!”薛帮主嘶喊起来果然声势十足,独占鳌头。
顾星惜飞出的数朵刀花只得尽数收回,将铁莲子击飞,猛觉背后风声飒然,她不及回头,反腿无声无息地踢出。绿如扑得过急,腰间中了一腿,闷哼声中,竟栽下船去。
“绿如!”萧七大喊,眼见河心激浪滚滚,瞬间将她吞没,忙将薛敖向身后的叶连涛推去,跟着飞身跃入河中。
顾星惜娇躯一晃,本待接住帮主,忽见萧七凌空跃入水中,竟愣了一下。在这百忙之中,杀手榜上第一人竟不去刺杀,而是凝目盯着船下载浮载沉的两个对手。
沁凉的河水瞬间将自己吞没,绿如才想起自己根本不会水。她只知道胡乱地抓着,盼着哪怕能抓到船底。但四周浑浊一片,“汨汩”的水泡声中,她迅速向下沉去。
忽然间一只大手猛地揪住了她,在无尽的漆黑和冰冷中,绿如只觉那只有力的手不仅抓住了自己的胳膊,也抓住了自己下坠的整个心魂。跟着,一股巨力带着她腾出水面。
眼见萧七奋不顾身地带着绿如跃上了巡船,顾星惜的眸内掠过一抹黯然,笑道:“好啊,哥哥妹妹,情真意切。”
萧七几乎没有听到顾星惜的话,他只是拼力搂住绿如,帮她捶打着。
“小娘儿们,别过来!”叶连涛见顾星惜望向自己这边,心内大惊,匕首紧抵着薛敖咽喉,“你再近前一步,老子杀了这鸟帮主!”
顾星惜美眸一寒,忽然凌空跃起,翩然跃回黑蟒船,短刀在铁链上一插一抖,紧连两艘大船的铁链忽然从蟒头上被挑落,落入河水。
铁链忽然崩开后,两船迅速拉开距离,因为巡船的风帆都已烧得差不多了,挂满帆的黑蟒船却顺流而下。
孤星寒再次将美眸投向船舱内的朱瞻基,年轻的太子依然缩坐在角落里,目光杂乱,看得出极紧张,但还能沉得住气。
“来人,撞船,将巡船撞翻!”顾星惜向刚被人捞上来的二当家大喝。二当家瞪眼叫道:“那怎么成,帮主还在船上!”
顾星惜喝道:“混账,帮主水性无双,这也是唯一救他的法子。”看二当家还在犹豫,顾星惜趋近一步,低声道,“别忘了,万一他运道不好,落水身亡,你便是神蟒帮的大当家了!”
那张美艳脸孔离得近了,轻柔的声音直钻入心底,二当家嗅着那奇异的花香,陡觉自己在瞬间飘入了云端。他的眼神凌厉起来,扯脖子大喝:“转舵,撞翻他们,救大当家!”
大船鼓帆逆流而来,重重撞击在巡船上,巡船上的众人一片惊呼。叶连涛狞笑道:“薛帮主,得罪了!”一刀砍下了薛敖的耳朵。
帮主半边脸鲜血淋漓,仰头破口大骂:“谁也不得听那臭婆娘的……哎哟……老二,你他娘的,快快转船头,转船头!”在“独占鳌头”的积威之下,黑蟒船终于还是慢悠悠地转过头去。
河面上的风猛了起来,浑浊的大浪扑来,挂足风帆的黑蟒船擦着巡船掠过。顾星惜俏立船头,黑衣飘飘,犹如坠入凡间的绝艳妖王。
“殿下,过不多久,咱们还会再见!”银铃般的冷笑如一条有灵性的蛇,直钻入巡船的舱内。
巡船上的火势终于给控住了,半个船舱都已灌满积水,摇摇晃晃地漂向对岸。
“乌鸦呢?”董罡锋忽然一声惊呼,激战稍息,这时候本该是余无涯滔滔不绝的吹嘘时间,没听到他侃侃而谈的声音,残剑才觉得少了些什么。
“大统领,余统领受伤了!”一名铁卫慌乱的叫声从船尾传来,“快来,是重伤!”
众人均是一凛。戴烨老脸阴沉,低喝道:“莫慌,船上还很乱,罡锋你带两个人过去瞧瞧。”
朱瞻基站起身,沉声道:“我也去,乌鸦怎会受重伤?”
戴烨叹一口气,心知余无涯虽在神机五行中武功最弱,却是自幼便陪伴朱瞻基的伴当。几个人都随着朱瞻基急匆匆地赶了过去,见余无涯正横卧在甲板上,浑身浴血,一根羽箭贯穿了他的右胸。叶连涛正横抱着他,手忙脚乱地给他止血敷药。
董罡锋大惊,忙抢过去,将他抱了过来。朱瞻基看他半边身子已被鲜血染红,也惊得声音发颤:“乌鸦……乌鸦,给我挺住!”
戴烨赶过来一搭脉门,叹道:“只怕不成了。”
余无涯脸上已全无血色:“殿下,属下无福……服侍殿下啦,麻烦别告诉我老娘,她老啦,受不得大悲了……”
自来余无涯都是个嬉笑怒骂的人,众人万料不到他最终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都觉鼻尖发酸,绿如更是眼眶通红。
萧七奋力地查找他身上的伤势,低叹道:“他中了乱箭,但他的背后还有伤,是刀剑伤,不大,却很深。”戴烨一凛,喝道:“乌鸦,你是先中了暗算么?”
余无涯发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要说什么,却已开不得口,那双不大的眸子也在瞬间凝固。
“乌鸦!”朱瞻基怆然大呼,泪水潸然滚落。董罡锋、戴烨等人均是神色悲怆,便是叶连涛都嘴唇抽搐起来。
“这里……真是……见鬼了!”绿如哆嗦着,从余无涯的身侧抽出一张染了血的纸笺。
所有人的表情都在瞬间凝固了。这纸笺和叶横秋身上那张一般大小,上面也是画了个鬼脸图形,只是略微简单。那鬼脸的大半张脸孔都被血水浸了,夸张地膨胀起来,瞧来更增诡异之感。
“难道又是……”董罡锋惊呼道,“天妖咒?”
庞统忽道:“当真是,这一提,我想起来了,乌鸦这一整日间,都有些心神不定。”叶连涛一凛,道:“是啊,我适才在船上跟他聊天,见他也是入了魔一般。”
董罡锋霎时打了个寒战:“先是横秋,再是乌鸦,这两人,恰恰都被单残秋测字算卦过……”
萧七的心底泛起一股寒意,天地间仿佛在刹那间冷寂下来,只有单残秋的冷笑声狰狞地响着:“若不回头,一日内必死……老,上面为土,下有匕首……主身首异处,入土为安。”
“轰隆”一声,船身轰然一撞,众人都晃了下,才知道巡船终于靠了岸。只是,朱瞻基、董罡锋等人却没有上岸的轻松感,反觉一股看不到的浓云遮在心头。
浓云中,有个阴险的鬼脸在笑,伴着狰狞的诅咒:“可惜,你们触怒了天妖,一个一个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不可能!”
董罡锋大叫起来,他的声音出奇得大,仿佛在对抗心底那鬼脸的冷笑,“顾星惜那妖女适才全力跟我对攻,如何有空来刺杀乌鸦,更如何有空插上这纸笺?”
“纸笺必然不是她插的!”萧七吐了口气,“那时候神蟒帮不少帮众都跃上了巡船,应该是他们的人,趁乱刺杀了乌鸦,再插上纸笺。这纸笺,只是用来惑乱人心的!”
“萧七说得是!”戴烨忽然提高了声音,“这纸条就是天妖的惑心术,杀了人,再插笺感人。余无涯只是死于乱箭,我们不必畏惧天妖的装神弄鬼,更不能疑神疑鬼!”
众人心中仍有疑惑,但这时河岸这边早有守护的队伍围拢过来请安赔罪。宣知府见大河上再无水贼,也寻了小舟追过岸来,连连叩头谢罪,更痛陈这黑蟒船匪决不是来自他所管辖的地界,必是来自黄河上游的州府。
朱瞻基已无暇怪罪,只是命他看守好那神蟒帮主薛敖,须得以其为人质,清剿神蟒帮,更要严查渡口,全力搜捕天妖三绝。
宣知府磕头如鸡啄米,更痛切陈词,一要痛改前非,夙夜勤政;二要协同邻郡,清剿匪患;三要再接再厉,励精图治……“一言以蔽之,你是再接再厉,口若悬河罢了!”朱瞻基不耐烦地打断他,“别说这些套话,将我属下厚葬于此,待我等安稳回京后,自会有人来此移灵。”
众人安排妥当,便即纵马出发。萧七却兀自有些心神不定,举目望去,大河浊浪滔滔,那艘黑蟒船已杳无踪影。
原来真的是她……
如同一场璀璨的烟花散尽后才会觉出寂寞,惊心动魄的厮杀过后,萧七的心才越来越冷。
一路上的思虑与忧郁,全部化成冰冷的现实。忧虑曾经如烈焰般炙烤着他的心,烈焰熄灭后,他颓然发现,最珍贵的东西果然早已化为灰烬。
耳边又响起那清脆的笑声“哥哥妹妹,情真意切”,眼前闪过了她的目光,萧七知道那时候自己的样子一定痴痴呆杲的,她那目光却清清冷冷,也有几分怜悯,还有几分说不清的情愫,让他完全看不懂。
萧七忽然觉得自己要疯了,他很想纵马远去,天涯海角也要追到她,向夕夕问个明白。
“喂,走了!”
绿如的一声冷哼,将萧七自思绪中拽回。适才她偷偷跑回船舱,从包裹中择了一套干净的白袍换上了。
萧七这才看到太子等人已上了马,忙也怅怅地挥起马鞭。忽一回头,绿如那双清炯炯的星眸还在盯着他,似乎已穿透到他的心里。
夜色如厚重的帷幄,沉沉地铺下来。
对地形颇为熟稔的萧七已带着太子等人穿入了一条小道。说是小道,也仅是条能容两马并行的狭窄小径,两旁都是密匝匝的竹子,连星月之光都难以透入。
萧七和绿如并行,在前开路。繁茂的竹叶夹杂着清新的气息不时扑打在脸上,远处有咕咕的鸟鸣声,一切都是那么宁谧,萧七的心却纷乱如麻。
“萧七酸,”少女的眸子在夜色中闪亮,“你好像心神不定,到底在想什么?”
萧七定了下神,才叹道:“我在想叶横秋和余无涯,他们死得太蹊跷……你信不信天妖咒的传说?”
少女霎时一凛,原想奚落他又在神魂颠倒地念着顾星惜,这时却不由愕然道:“此话怎讲?”
萧七沉沉地道:“他二人……很可能都是死在我们自己人的手中。”
暮色中的乐安王府,一如既往的灯火辉煌。在议事的元定堂内,更是由十八根儿臂粗细的精制红烛照得满堂通明。
一张二尺宽的纸条在灯下缓缓展开。那只是一张极普通的白纸,直到用一种特制的汁液淋上去,才显出一行字迹:五月二十九,陛下崩于钦安殿。
十二个朱红字迹,瞧来触目惊心。持着纸条的那只沉稳的手,竟有些微微发抖。
“恭喜干岁,‘天刺’功成,大事已成就一半。”
说话之人正是当日自青州黑狱脱身而出的一清道长。闭关休息了数日,此时身穿簇新精织鹤氅的老道人已是神貌焕然清朗,满头如雪长发如同银瀑般散披肩头,更显道骨仙风,气象高古。
“这是猿化自京城发来的密信。”朱高煦微微一笑,“皇宫九重、内阁要臣、锦衣卫中,都有本王的心腹!”他随即将纸条凑到了红烛前,一道青烟腾起,纸条化成了飞灰。
这还是一清道长脱困后,他二人的首次正式密谈。朱高煦为此屏退了一切闲人,连个侍奉的丫环小厮都没有,轩敞的元定堂内幽静得能听到烛花爆燃的轻响。
“天时地利人和,得此三者,可安天下。洪熙帝驾崩,千岁已得天时.只差地利与人和了。”一清手抚长髯,侃侃而谈,“千岁可知道,老道为何将这密令定名为‘天刺’?”
“天刺,自是要刺那九重之天了。”
“这只是第一重意思,”一清缓缓道,“实则天刺还隐喻玄武之秘,而玄武之说,其实与天学有关……”
汉王眯起双眸:“天学?”
“天学,这两字湮没已久了。《易》曰: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可知自古帝王最看重的一门学问便是天学。董仲舒解说‘王’字时说,三画者,天、地与人也。而连其中者,通其道也——这便是‘通天者王’。也就是说,上古王朝建立时,首要之务便是有通天之能,可在人与天之间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