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连涛却冷冷道:“神机五行赤胆忠心,但这回却不同以往,多了一对男女道士!萧七,怎么你见了那女刺客顾星惜,倒如同见了老情人一般,神情恍惚,几乎便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萧七的脸瞬间僵住,无法答话。虽在幽暗中,他也已经觉出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看着自己。
他此时已心如死灰—一夕夕是“孤星寒”顾星惜,这将是自己无法解开的心结,如果再被太子身边的人见疑,自己只能拨马便走,离开这里。
可这样一走,自己将背负一辈子的骂名——临阵脱逃,难当大任……他的手紧紧攥住了缰绳,准备拨转马头。
从此以后,我真的成为武当师门和家族的耻辱了!
他的心几乎在滴血。
马队中突然响起董罡锋沉厚的声音:“萧七小弟来的时日虽短,但我信任他,便如我信任你们一般。萧七,永远是我们的兄弟!”
萧七这才吐了口气,幽暗的竹林中,他只能看到董罡锋灼灼的目光,他没说话,心底却轻轻叹道:董兄,凭这一句话,你永远是我的大哥。
朱瞻基的眼芒骤然一闪,忽然勒马,冷冷道:“董统领说得是,连涛,这等话,我今后决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叶连涛给太子的眼神一逼,心底一寒,忙躬身道:“连涛知错了。不过,是萧七最先说起咱们的人中有内奸的……”
绿如狠狠瞪了叶连涛一眼,萧七却“嗤”地一笑:“我只是说,凶手可能是我们的人,并未说那人是内奸。”
叶连涛怒道:“这有分别么?”
萧七道:“我还是觉得天妖咒的可能性大些。传闻此咒一发,能以鬼神之力搡控中咒者的心魂,或许中咒者心魂被控后,思维已不同于常人,他心内只想着杀人,只要趁乱杀了人,那便算交了差。”
董是锋愕然道:“这也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吧?”
“当年家师曾在武当山下擒获一个妖人。此人擅长的移魂术名日‘五鬼搬运咒’,中术者便如患了夜游症一般,每晚睡下后必得从自家偷出一部分金银,放在宅院外的一块大青石旁,然后才又安然入睡。醒来后,此人却又全然不知。那天妖咒,只怕与此类似!”萧七道。
“那五鬼搬运咒的中术者有何异相?”戴烨也发觉了形势的古怪。
“平时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只在夜晚子时发病,往日一如常人,但其心魂已然受制。道家有三魂七魄之说,三魂为胎光、爽灵、幽精,其中爽灵又称为‘识魂’,为深印心内的心识,这种迷魂术极可能是对识魂施法,让人不知不觉地着了道。”
“听你这般说,我头皮都发麻了。”绿如不由裹紧了衣襟。
萧七道:“不过这等邪术也是有迹可循的,施展迷魂术时,施术者须得双目直视对手片刻,再配合咒语和手势,使其心魂受制。施术者的功力越深,与对手对视所需的时间越短,那单残秋的内功罕有其匹,只怕一对眼间,便能施术迷魂。”
戴烨叹道:“你这么一说,倒让咱们豁然开朗,那日对阵单残秋时,叶横秋、余无涯都曾和他对视、对语……”
董罡锋恍然道:“不错,余无涯还曾被迷住了心魂,片晌进退不得!”
绿如也道:“是啊,乌鸦在叶大哥死后便一直疑神疑鬼,颇不寻常。听你们这么一说,倒十足像个中咒的人。”
“不错,我也早就觉察了乌鸦有些古怪,却一直不明就里。”叶连涛也道,“原来在第一次遇到单残秋时,那老东西已对乌鸦施了咒术,天妖咒古怪阴森,已深印其心,随后,他就不知不觉地杀了家兄!”
戴烨瞥了他一眼:“那为何乌鸦又会被杀?”
“或许如萧七所说,施咒的时间很要紧,是单残秋施咒时太过匆忙,天妖咒的力量不大,乌鸦已能抗拒,抗拒的结果,便是他宁愿自杀,也不想再杀人。”叶连涛说着叹了口气,“说来也怪,家兄是木卫,乌鸦是土卫,五行之中木克土,或许他是被家兄的在天之灵给带走了……”
“叶二哥这话也太轻巧了吧?”庞统忽地截断了他的话头,“今日在大河上,你上船之后便缠着乌鸦,似乎他对你极是害怕。”
“是么?”叶连涛冷笑一声,“那又怎样?”
庞统冷哼道:“兄弟追随太子较晚,无缘入得神机五行,但我也知道,你一直瞧不起乌鸦。适才你的话,我也听出了些门道来。你一口咬定是乌鸦杀了叶大哥,却没什么证据,但你又说乌鸦是中了天妖咒之后自杀,那便有些故意遮掩了!”
“你是说,是我杀了乌鸦?”叶连涛大怒。
庞统双目如欲喷火,冷冷逼视着他:“庞某和乌鸦一向交情不错。他这一死,不明不白,庞某说什么也要为他揪出真凶。”
叶连涛的脸扭曲起来:“你这死胖子,莫说是乌鸦,便是你,老子若要杀,举手就杀了,何必遮遮掩掩?”
“都住口!”
暴喝声中,朱瞻基忽然扬起马鞭,抽向庞统和叶连涛。这两人都挺着身子,没有躲闪,任由皮鞭抽在身上。
绿如“啊”地惊呼一声,掩住了嘴。在她印象里,朱瞻基是个始终微笑、万事都胸有成竹的翩翩公子,万万料不到他暴怒后竟似变了个人一般。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戴烨和董罡锋忙过来劝阻,心惊肉跳之下,戴烨的声音都抖了。
“戴老,再跟他们说说我这里的规矩……”朱瞻基抛了马鞭,手指着叶、庞二人,他的声音也微微发颤,显是强抑着心中的怒意。
“是。”戴烨叹息一声,才朗声道,“身为太子幼军,便需牢记八个字:不容有失,务求完满!咱们眼下身处困境,却自乱阵脚、互相猜疑,实是将‘不容有失,务求完满’这八字诀丢到了九霄云外。”
沉沉的夜色中,朱瞻基的目光灼灼如电,沉声道:“不管如何,我都相信我的属下。天妖咒或许真如萧七所言,是一门诡异的迷魂术,但也绝对不是什么牢不可破的神功,这时候,我们更该同心合力,不得自起猜疑!”
众人齐声称是。
戴烨不经意间瞥了眼叶连涛,朗声道:“再遇到单残秋时要务必留意,照萧七所说,施展这等迷魂术,首要之务是他的双眼,大伙跟单残秋对阵时,万不可与他双目对视。”
众人再次称是,心底却都在沉吟,绿如更嘟起了嘴,心下暗道:交手时瞬息万变,想一次也不与他的眼睛对视,也未免太过苛刻。
朱瞻基这才长长出了口气:“戴老,咱们这是去哪里?”
戴烨缓缓道:“黄河渡口一战,大家暴露了行踪,咱们走旱路直奔京师的意图必然已被天妖洞悉,凭着他们的脚程,最迟三日,便能赶上咱们……眼下形势异常紧急。”
众人都蹙眉不语,天妖三绝各怀绝技,若是三人齐聚,凭着眼前这些人,只怕凶多吉少。
“咱们无法硬扛。”董罡锋缓缓道,“事到如今,只有故布疑阵,由我扮作太子,将他们引开!”
“还没到那一步。”戴烨摇摇头,“眼下我们更不能兵分两路了。不过,我们也不能这样一味逃遁,也是时候轮到我们反击了!”
绿如喜道:“看来戴老已有了妙计。”
“妙计谈不上。”戴烨微微一笑,“殿下不会忘了吧,前面不远处便是泽州宁山卫,那里的指挥使铁骋是当年的幼军干将,对殿下素来忠心不二,更不可能是暗中投靠汉王的人。到了那里,我们就可以出手了。”
“铁骋!”朱瞻基韵眸子也亮了起来,“横刀立马铁将军,我记得他。当年我还只有十六岁,永乐皇爷带着我亲征漠北。恶战中我孤军深入陷入瓦刺军的重围,是铁骋率着五百铁骑拼死杀出了一条血路……”
“正是他,铁骋在那次恶战中受了重伤,他本就是是泽州人,其后便归泽州将养,领宁山卫指挥使之职。”
董罡锋却叹道:“可惜,铁将军虽然忠勇,到底只是军旅中人,冲杀陷阵是一把好手,但对付天妖这等江湖中人,只怕胜算不大吧?”
“运筹帷幄,存乎一心。剩下的事,便靠咱们了!”戴烨的老眼中精芒迸发:“在泽州的这一战,定会让天妖三绝永世难忘!”
他的话欲言又止,似乎在提防着什么。
众人计议已定,重又上马。戴烨则悄然转到董罡锋身边,低声道:“看护好殿下,寸步不离。”董罡锋忙应了一声。
萧七恰在他身后,也听到了这声吩咐,心内顿时一紧:戴老这么说,莫非他心底也认为真的有内奸?
萧七的眸子依次从众人的脸上扫过,这内奸到底是谁?
不,不会是剑一般挺拔的董罡锋。自然也不会是自己的美貌小师姑绿如,难道真是叶连涛?可他怎会下手杀他的兄长?
又或是庞统?这莽汉今晚怎么变得精细起来,难道往日里他一直在装傻?
不经意间,他又回头望向那几名铁卫,难道是他们,董罡锋口中赤胆忠心的兄弟?
夜色中马蹄声凌乱无比,萧七的心绪也乱成了一团麻,难以开解。
天空清朗,月光明澈,北直隶保定府庆都城附近的一座驿馆内,正难得地热闹着。
院墙内拴着的都是骏马,三十余号身穿飞鱼服的汉子腰挎绣刀,目光中透着狠辣和霸气。
在大明,锦衣卫就代表着法度,他们可以随意抓捕任何人。
驿丞不得不紧跟在指挥使汤岚身边,使出百倍的精神奉承着。
拉着囚车的骡马队被赶入偏院,囚车上缓缓走下来一列披枷挂锁的人。
这一路上的宣示天威,众掌门的脸上已找不到往昔的桀骜和刚烈之气,剩下的只是颓丧、茫然和麻木。
夜晚,众掌门可从囚车中走出来透口气,这也是皇帝的恩典。
十大掌门中,华山派邱道成和彭门掌门彭久寿家境殷厚,路上早命亲信弟子将银子流水般供奉出去。
扬岚得了大把银子,也就依着众掌门的央求,加紧赶路,以求早日走完这条让众掌门丢脸无尽的漫漫长路。
除了在通州等地游街了半日,其余则多是白日休息,夜间加紧赶路,反正锦衣卫出行,可全然不顾什么宵禁令。
这样走得倒颇快,几天工夫,马队已出了顺天府,到了保定府边上的庆都,明日就能到真定府,不多日就能赶到山西。
只是如此一通疾赶,身居囚车、颈戴重枷的众掌门更是被拖得狼狈不堪。
几个人影踉踉跄跄地下了车,忽然间有人放声大哭:“汤大人,汤大人您老倒是发发慈悲啊,小人实在是另有隐情,不该在此受这大罪啊!”
汤岚回头看时,见大哭之人正是昆仑派掌门人宗敬侠,当下冷笑道:“宗掌门,你昆仑派是天下十大名门之一,若论来历,只怕比少林年头都要久远许多,你若不该来,那这里的人个个都不该来了!”
宗敬侠忽然跪倒在地,“砰砰”磕头不绝,哭道:“汤大人,事到如今,小的也不敢隐瞒。小的原是西凉府的一个镖师,功夫稀松平常,家中却有薄产,后来听得昆仑派的名头大,江湖上却不见这门派,小人头脑机灵,费了好大心机,终在洛阳筹建了昆仑派,这才刚刚一年,结果就……”
汤岚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本官早知你功夫不济,他娘的老子还当你是深藏不露,原来你这昆仑派竟是假货。嘿嘿,可惜这时候不管真假,你宗大掌门也得走完这条路啦,除非你死在半途,才能让家人将尸体拉回去。”
宗敬侠兀自大哭,一个身材干瘦的道袍老者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宗掌门,不管你这掌门是真是假,终是干过镖师、练过功夫的,武林中人,骨气第一,何必如此?”
“周掌门。”宗敬侠认得这人正是青城派掌门周峻,传闻周峻武功奇高,几乎与武当掌门柳苍云齐名,素有“无敌柳,无为周”之称,在武林中名望甚高。
望见周峻坚定的眼神,宗敬侠心中一静,叹道:“您老教训得是,认命吧,人就得认命!”颓然站起身来。
“不错,各位都得认命!”
汤岚的目光森然扫视众人,冷哼道:“万岁爷御手一挥,钦定了十大掌门。汤某虽知江湖上门派多如牛毛,但到底什么是十大名门,心里也没个定数。少林与武当这两大门派一佛一道,沾了佛祖和老君的光,不必来此受苦,其余的,算来算去,那便是华山派、青城派、崆峒派、彭门、唐门、鹰爪门、通臂门、铁剑门,还有你昆仑派,正好十个……”
“唐门?”有人冷冷打断了他,“怎么一直没见唐门老爷子唐十八?”
汤岚见说话的又是通臂门袁振这“刺头”,心下暗怒,喝道:“刑不上耄耋,懂么?唐十八已是七十五岁的老头子了。再说,他事先得了风声,不但金盆洗手,遣散了门人弟子,更自断了右手,用檀木盒子装着,让他儿子亲自送到京师。”
他将手一挥,立时有属下捧上一个紫气沉沉的木匣,在明晃晃的灯笼下打开,现出里面干枯变色的一只手掌。
众掌门的脸色尽数僵住。
据说唐十八在六十大寿时,曾有一位精通暗器的仇家上门寻衅。两人相距五十步远,互较暗器高下。
唐门掌门只用右手,弹指之间便射出了十八枚金针,尽数射中仇家的胸腹之间,虽入体不深,却已让对手僵立难动。而那人竟来不及发出一枚暗器。
唐十八笑言,喜寿之日不宜大动干戈。随即走过去,提笔在那人身上挥毫。众人这才发现,这十八针用笔墨连在一处,竟成个草书的“寿”字。
眼下,那只江湖中最可怕的右手,就这样静静地躺在木匣中,只剩下僵死的黑紫色。
汤岚见这木匣内的枯掌让桀骜不驯的众掌门鸦雀无声,大是得意,冷笑道:“还有你,五虎门任方长。少林在江湖上树大根深,他少林祖庭既然不来,那便得来个少林支脉。故而,你就得来凑齐这十大门派之数了!”
五虎门掌门任方长是个瘦小干枯的老者,这时却“嘻嘻”地笑起来:“多谢汤大人!若不是您老抬爱,我小小五虎门掌门哪有这般运气,跟青城周掌门、华山邱掌门这等绝顶高手平起平坐,这可真是我的造化啊……”
见他神态半带疯癫,众掌门中一位高瘦老者走上前来,拍了下他的肩头,叹道:“任掌门,这两日你心神不宁,只怕有了心魔。不宜喧哗,多多凝神守心。”
老者极高,头发过早地成了银白色,正是彭门掌门彭久寿。任方长双眼一亮,叫道:“对了,还有你老彭——彭门彭久寿,一刀镇九州,往日里,我老任想见你老一面也难啊……没想到老子活到了五十三岁,竟跟你们这些大掌门、大宗师关押在一处,我五虎门更成了天下十大名门之一,造化,大造化啦!”
他的笑声歇斯底里,听来颇为骇人。
“混账!”汤岚一记耳光重重打在任方长的脸上,“万岁的旨意你都忘了么,我大明天下不得称祖称师,早已没有了掌门和门派,哪儿来的十大掌门?”
他对邱道成、周峻等大派掌门颇为客套,那些人在江湖上毕竟底蕴深厚,但这任方长算个什么东西?他更因无意间摊上了这趟苦差事,满腔怨气都撒在了任方长身上。
任方长惨叫声中,身子远远跌出。
蓦地人影一晃,铁链声响中,一人轻舒猿臂,半空中将任方长接住。
“袁振,你又要强出头?”汤岚目露杀机,这一路上,他早已受够了袁振的火爆脾气。
“谈不上出头!”袁振朗声道,“大家都是武林中人,任掌门已经脑筋糊涂,半疯半癫,你不给他找郎中医治也就罢了,怎么还拳脚相加?”
“要不是万岁有旨护着你们,本官早就杀了这姓任的疯子了。袁振,你要逞英雄,本官就成全你,来人,给他开锁!”汤岚自怀中摸出一串钥匙,抛在地上。
众掌门的手脚上仍锁有长链,以防他们逃走。当日袁振在皇宫内施展了猿抖蝎的绝技后,汤岚为防不测,就将这些掌门的镣铐都换成了特制的精铁打造的。
一个锦衣卫拾起钥匙,将袁振手脚上的铁链、镣铐打开了。
镣铐一解,袁振登时觉得浑身畅快,双眸灼灼盯着汤岚,冷冷道:“如此说,汤大人想指教在下了!”
“是教训!对你这厮还用得着指教么?”汤岚摘了官帽,撩起锦袍,一拍手,众锦衣卫远远退开。院子中空出好大一片地来。
“汤大人,这……何必大动干戈?”华山掌门邱道成只劝了半旬,但见二入神色,便只得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