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森然一笑:“难得,看来你这次突破了魔障之后,道境竟有了提升,武当剑法也随之大进。”
柳苍云缓缓道:“武当剑法在苍云心中只剩下了八个字——千变万化,不如一刺!”
一清眸中精芒一闪,悠然道:“有气魄,别门剑法多是以剑法为刀法,而真正的武当上乘剑法则是一刺穿心,就让老夫看看你的‘干变万化,不如一刺’!”
萧七的长剑斜指,剑意凛然,只要翻山蛟再往前踏三步,他必会出手。
翻山蛟冷笑着,横起沉重的长柄铜锤,沉声道:“兄弟们听好,我缠住这小子,你们去活捉董罡锋!”那几个汉子应承一声,缓缓散开。
忽听得“铮铮铮”三声琵琶声响,翻山蛟顿时一凛:“顾星使……”
顾星惜娇怯怯地坐在十步外的一个石墩上,神情萧索,仿佛弱不禁风,谁也不知道她是何时出现的。她幽幽地道:“我来照看萧公子吧,你们去搜查朱瞻基,这才是正事,别耽搁了。”
翻山蛟双眸一亮,叫道:“正是,多谢顾星使指点!”将手一挥,带着数名手下匆匆闪开。
看着那双全无喜怒之色的美眸,萧七的心冷了下来,长剑当胸横起,森然道:“顾星使,请吧!”
“你还在生我的气,”顾星惜幽幽一叹,款款向他走来,“何必呢?”
剑光霍霍,武当掌门和山河一清已挥起了惊天之剑,但顾星惜的脉脉秋波却只锁在萧七身上:“萧郎,我说过,这个江湖,本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为何不回去武当?”
望着她冰冷的眸子,萧七又觉心头如在滴血,只得冷笑道:“踏上江湖,谁能回头?便如你我,能回头么?”
“那就怪不得姐姐了。”顾星惜凄然一笑,忽然间红影闪动,劲风扑面。锵然一声,两人刀剑相交,萧七身子一震,踉跄退开两步。
“不必跟我留手,全力出手吧,我真会杀了你。”顾星惜口中说得虽凶,但右手短刀横胸,左手长索斜拖,却并未进击。
“萧七,”董罡锋忽地挣扎着大叫,“我求你一件事。”
萧七瞥了眼顾星惜,转头道:“大哥,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董罡锋大口喘息着,一字字道:“求你杀了我!”
“你说什么?”萧七怒喝起来,“我有一口气,也会带着你杀出去。”
“求你了,我不能落在天妖手中,更不能拖累你们。难道你要我被血尊和那妖女折磨吗?”董罡锋眸中已瞪出了血光,“杀我,就是成全我!”
“大哥,”萧七身子突突发颤起来,“咱们总有办法……”
“他说的对!”顾星惜叹了口气,“柳苍云撑不了一刻,这便要落败了,他身受重伤,本就奄奄一息了,若是落入血尊的手中,那才是求死不得!”
萧七不由回眼扫去,师尊和一清的拼杀依旧无声无息,但师尊的嘴角已渗出了鲜血,不停地落到地上,点点滴滴犹如绽开的梅花。
萧七拼命地攥紧长剑,只有这样才能抵消那种从心底泛起的无力感。
“在江湖中,什么样的结局都会有……自大哥踏上江湖的那一刻起,便已懂了。”两行清泪倏地滑过虎目,董罡锋又大口喘息了几声,“大哥不行了……记住,你要在这世间撑下去,为了大哥,也为了殿下……”
萧七心头一颤,仿佛回到初见董罡锋时的情形,那个青年玄衣如铁,目光刚毅,许多人都心甘情愿地喊他大哥。还有他那舒缓的笑声,那句“看到你,就让我想起了少年时的我”,那时候烛光如雪,董罡锋的微笑宽厚悠然。
“你还是杀了他的好,杀了他,你也马上逃吧!”他耳边又传来顾星惜的幽幽轻叹,“趁着柳苍云还在苦撑,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动手哇!”董罡锋怒吼,声音不大,却似用尽了平生的气力,口角登时涌出一大口鲜血。
萧七的心怦然剧震,长剑暴吐而出。
这也许是他平生最凄厉的一剑。剑光一发即收,董罡锋的身子轰然倒地,脸上却浮出一丝笑意。
萧七的眼前顿时一片模糊,他缓缓蹲下,合上了那双不甘的眸子,又慢慢摘下董罡锋的腰牌,塞入怀中。
耳边仿佛听到董罡锋的笑声,在那样深黑的夜色里,他洒脱地大笑着:“在董某眼中,你已是我的兄弟了!”在叶连涛等人愤愤的目光中,也是他低缓而沉着的声音响起:“我信任他,便如我信任你一般。萧七,永远是我们的兄弟!”
此时他永远的兄弟,却在他的苦求下,一剑刺死了他。
自此以后,神机五行,绝迹江湖。
“夕夕,”萧七扬起了泪水肆纵的脸,一字字道,“出刀吧。”
他还是叫回了夕夕,但声音冰冷,已没有半分怜香惜玉,有的,只是冷峻刚毅。
“看来董罡锋求死,除了省却自己的麻烦,更激起了你的斗志。”顾星惜叹道,“萧郎,既然你不愿逃走,那我只能成全你,你死的时候,不会赏出痛苦。”
苦字声落,忽然间满天都是刀光。相思刀,别离索,已同时攻出。
这时,柳苍云已刺出了第八剑。
千变万化,不如一刺。
但真正的武当上乘剑法那一刺,却必须集中万千精神和毕生功力。这样的一刺,以柳苍云之能,也只能刺出九剑。
前面他蓄势运功刺出的七剑,都被一清轻易化解,并随手反击震得武当掌门旧伤复发。血尊在化解时游刃有余的神色,最让柳苍云觉得震惊和绝望。
第八刺,剑芒挟着惊人的势道吐出,这一刺看似不快,却在瞬间噬到了一清的胸前。一清的短剑也是斜斜刺出,精准无比地刺在七星剑上。
嗡然剑鸣声中,一清身子犹如一片落叶般飘出。
短剑击中七星剑的一瞬,柳苍云只觉全身精气都被这一剑斩断,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这是五岳真形图?”一清沉声喝道,“怪不得你在短短半日间,便能恢复八成功力,原来是靠着这门精修五脏真气的上古绝学。这本应是一粟师弟的独得之秘,一尘竟也传给了你。嘿嘿,碧云老道当真是存了私心。”
“你走吧,这是你最后一次逃走的机会,”顾星惜低声道,“你逃,我追,别人不会管你。”
触到她脉脉的秋波,萧七的心底又酸又痛,却喝道:“不劳尊驾挂怀!”
顾星惜随手架开他的长剑,幽幽叹道:“你当真要置我于死地?”
此时,柳苍云闷哼出声。他竭尽全力的第九剑刺出,前面的八剑都被一清用武当剑的反手撩击手法震开,但这一剑刺出,他却骤觉身前一空。
柳苍云已达人剑合一的妙境,这一空的感觉让他觉得犹如一个黑夜里疾奔的人忽然发现脚下已没有了路,而前面却是无尽的断崖。
柳苍云觉得全身的热血都飞撞上脑顶,情急之下蓦地扬声大喝,左肘撞向一清的肩头,肘击为先,膝、胯、足,齐齐攻到,右手剑更是骤然挑起,曲中求直,刺向一清的肋下。这一出手,掌法和剑法一发俱发,气韵苍劲峭拔,也只有“无敌柳”才能施出如此败中求胜的妙招。
白影倏闪,一清脚下轻转,势若随风飘摇的柳絮,翩然闪过柳苍云的疾攻,短剑却如残虹般转来,一曲一直的剑势瞬间交接,居然没有声息。
一清的短剑连环疾转,这一剑旋出的圈子气势空旷,仿佛笼罩天地。
柳苍云只觉自己又顺着断崖跌下去,永无尽头,那股致命的空虚感似要将他全身的气血都吸干。他嗓子发热,一口鲜血终于狂喷而出,软软栽倒在地。
几乎在同一刻,顾星惜低叹一声。
给她缠绵的眼神裹住,萧七心神不禁一颤。陡觉脚下一紧,一条长索无声无息地卷来,如蛇一般缠住了他的双脚。
一抹无奈的轻笑滑过,顾星惜玉手飞扬,长索倒拽,萧七横翻倒地。
一清收剑,脸色也是苍白如纸,叹道:“玄门内家功法中有一门‘观师诀’的修法,修炼时要默想师尊就在眼前,如此练功才能长功夫快。你少年时曾跟我练过两年剑法,心里存了我的底子,对阵时不知不觉便跟着我走了。”
那种恐怖的坠落感慢慢消散,柳苍云这时才觉得身上的劲气在一点一滴地恢复。他仰起脸苦笑一声:“是,我落入了你的势……可惜我刚悟出门道来,自觉至多三年便能胜你了,可惜,可惜……”
“三年?好,师叔等你!”一清冷喝,“绑起来,别怠慢了。”
数名在旁虎视眈眈的护卫忙过来将萧七和柳苍云师徒尽数绑了。
翻山蛟派出的众护卫这时已赶来禀报:“国师,驿馆内没有瞧见太子踪迹。…‘报,驿馆后院没有踪迹……”
片刻后又有两匹快马冲回,大叫道:“启禀国师,关外也没见到踪影!蹈海、蹑电等几大统领已率人回来了。”
“朱瞻基在哪里?”一清一把揪起了萧七,冷笑道,“他身边只剩下那小丫头还有庞统了吧,一个弱女子再加一个莽汉陪着,他绝对不敢逃!他到底藏身何处?”
萧七的穴道已被顾星惜封住,他身上虽没有痛苦,但心内却痛如刀割。他知道顾星惜是真的想放自己走,她对自己所为也仅能如此了,可自己却为了她,甘愿抛弃师门、家族、前程,甚至一切。
他眼望着头顶铅灰色的穹庐,冷笑着:“你猜?”
一清苍眉陡蹙,内劲缓慢逼入,沉声道:“武当有你这样的少年天才不容易啊,老道没有多少耐心,别逼我废了你!”
顾星惜忽地走上两步,笑道:“国师,将这小子交给星惜如何?属下定有法子让他开口。”
一清的眉头终于展开,道:“我倒忘了,似乎听你说过,当年这小子就是为了你甘愿被武当革出门墙吧……不过,你当真舍得这小白脸?”
顾星惜一字字道:“我要为大哥二哥报仇。”
萧七躺在地上,看不到她脸上的神色,只能听到这冷冰冰的声音,仿佛从另外一人的口中吐出,他的太阳穴都在突突发颤。
忽然间一只柔软的玉手拂来,带着熟悉的幽香,萧七只觉肋下一麻,顿时陷入一片昏沉,头脑慢慢模糊,再难听见一个字。
顾星惜点中了萧七的昏穴,才笑道:“国师还在犹豫么,星惜熟悉萧七的性子,这小子一意孤行起来,宁折不弯,国师或许能撬开他的嘴,却会耗费许多时辰。不如兵分两路,国师接着搜,星惜去套他的口供。”
一清手拈长髯,沉吟道:“贫道早已看出来,这几人中,柳苍云和几个铁卫都是外人,能知晓朱瞻基下落的,只有萧七和董罡锋,适才董罡锋一心求死,便是为了死守秘密。眼下咱们最紧要的便是时间,说吧,你要什么,贫道都会答允!”
“国师果然神机妙算,看出了星惜的心思,小女子确有一事相求。”顾星惜仪态万方地抚了下秀发,嫣然笑道,“星惜一介弱女子,年纪也不小了,实在不愿再在江湖上打打杀杀,国师能否将我引荐给汉王萧七“啊”地大叫一声,终于挣扎着起身。
眼前果然是一片红,红色的纱帐,红艳艳的帷幄,红灿灿的明烛……交织成一派喜气盈盈的氤氲异彩,萧七发觉自己竟躺在一张围榻上,床上是大红被褥,绣着鸳鸯戏水。
这是什么地方,难道又是在做梦?他微一用力,却发觉仍是要穴被点,难以动弹。
“你醒了?”前方端坐着一袭窈窕倩影,正是顾星惜。此时她还是那身红色裳裙,但前方横桌上放着一面铜镜,正在对镜梳妆。铜镜中,那张常常素面朝天的娇靥上已增了一层艳妆。
萧七一凛,这正是井陉关驿站中最好的那间暖阁,此时阁中红光融融,满室喜庆,竟有几分像是洞房花烛的情景。
“我盼这一日已经很久了。”顾星惜依旧背向着他,声音轻柔,如梦似幻。
“你说什么,这……这里是……”萧七吃力地睁大双眸,终于辨清,眼前的一切绝对不是梦。
“还记得你跟我说的话么,要和我天荒地老,生死不渝?”顾星惜终于回头,柔情款款地望向他,“现在,我就要嫁给你了!”
“现在?”萧七怔住,心中困惑、奇怪交相奔流,很奇怪的是,这些情愫之余,竟隐隐地还有一丝欢喜。
“不错,这里就是我们的洞房,”顾星惜环顾四周,“虽然简陋了些,也没有凤冠霞帔,但终究是圆了我的梦,只要和萧郎你在一起,便是再苦十倍,我也心甘。”
她语音幽幽,眼角眉梢都是暖暖的春色,转眼间那叱咤江湖、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竟变成了一个温婉柔顺、千娇百媚的新娘子。
忽听得外面十余人齐声高呼:“恭喜武当萧七公子与汉王府顾小姐喜结连理,百年好合!”喊话之人都是内功不俗的汉王府侍卫,十余人齐齐呼喊,声音远远传出。
跟着便有喜气洋洋的唢呐、喇叭声响起。想不到这片刻之间,血尊一清竟派人自临近村落抓来了吹鼓乐人。
一股冰冷的寒意忽自心底腾起,萧七居然笑了起来,只是声音苍老了许多:“夕夕,你这么做,是要逼出绿如来吧?你知道她对我一汉王府,要想活下来,便只有改头换面,忘记自家的一切。我答允了,自然是口头上的。后来的事颇意想不到,道姑师父便将我引荐给了她的一位师姑,那便是我后来真正的师父了,是她传给了我相思银针和忘情索。
“师父待我很好,原来她与我一样,也是官宦之后,只可惜她父亲效忠的,乃是建文帝。靖难之役后,一夜之间,效忠朝廷的人,全成了奸佞。私通燕王朱棣的贰臣,反会加官晋爵。师父对我说,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这是她小的时候便追问父亲的话,但靖难之役后,忠臣好人全都不得好死,她一家人也尽被永乐朝廷屠戮。
“师父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会颠倒了,她说她父亲一直告诉她要精忠报国,多少年来也都是这样的,但为何朱棣登基后一切都颠倒了。忠君的父亲死了,家败了,这就是世界给她的答案?好在师父还有一个师兄,她师兄在汉王手下效力,权势颇盛,危急时将她救了出来。后来师父得了暴病,临死前将我托付给了她的师兄,这人便是单残秋。”
萧七不由“啊”了一声,隐隐地已看到了顾星惜后面的路,也觉出了一种冰冷的凶险在等待着那个当年十四五岁的女孩。
“单残秋收留了我,他自然不知道我的杀父仇人便是朱高煦,他一心将我督导成最厉害的女刺客,他传给了我别离刀,教给我刺杀的诀窍。十八岁那年,他忽然夺去了我的贞操……”
萧七又是“啊”的一声大叫,双拳紧攥,身子突突发颤。
顾星惜的手臂柔柔地缠着他的脖颈,轻轻摩挲,道:“没有那么多轻歌曼舞,更没许多风花雪月,到处都隐着刺人的毒针,这才是真正的江湖。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忽然间,这个可以做我伯伯的人,就那样凶巴巴地冲过来,将我按倒……不过我并不很恨他,自此以后,我才会无所畏惧。而且他后来再没有碰过我。一年之后,他便带着我去杀人,对手是几个山匪,他们心狠手辣,狡诈阴毒。单残秋教我慢慢地杀死他们,也教我看清敌手的恐惧,学会找到对手的弱点。
“再后来,我让他带我去了歌楼,不错,是我要这么做的。你也早就该知道,我并不是冰清玉洁的,我真的做过一年的歌妓,虽然真正接过的客只有四个人。”她忽然极认真地盯着他,声音微微发颤,“萧郎,你嫌弃我么?咱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是个歌妓,你不嫌弃我的,是不是?”
萧七怔怔望着她,不知说什么好。眼前的顾星惜美眸泛红,显得愈发楚楚可怜,也愈发容光动人。他忽然发觉,自己曾和她朝夕相处,自以为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实则对她一无所知。直到这时候,一个陌生而真实的顾星惜才浮现出来。
“唉,这时候说这些有什么用?”顾星惜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接着道,“凭我的身手、头脑和苦拼,我成了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孤星寒。但单残秋的私心太重,他怕好色如命的汉王看到我后,会收我做侍妾,所以多年来便常让我戴着面具,一直不让汉王见我。他这私心着实救了汉王。”
这时外面喊声又起:“恭喜武当萧七公子与汉王府顾小姐喜结连理,百年好合……”显是照着血尊的吩咐,隔上片刻,这些人便呼喊一番。
乱糟糟的呼喊中,萧七苦笑一声,终于道:“现在你可以如愿了,你若为一清立下大功,他便会引荐你去做王妃。你刺杀朱高煦,也不过弹指之间。”
“谁要杀他啊。”顾星惜淡淡地笑着,美眸中刺出一缕精光,“我拜汉王所赐,家破人亡,我也要加倍奉还,让他也尝尝全家处斩、一个不留的滋味。”
虽然被那香软的娇躯依偎着,萧七的心底还是有一股寒气冒起来。只听她一字字道:“我一定会成为朱高煦的心腹,我要助他扯旗造反,再事败被抓,男人被斩,女人为奴,只有这样,我的仇才算报了。”
萧七只觉浑身发冷:“所以你要这样,用这样的法子,激绿如出来……再抓住太子?”
顾星惜摇摇头:“这次汉王发下的‘天刺’密令,是一清定下的天命之赌。太子若被一清等人劫杀,天命便归汉王,夺位易如反掌。太子若逃过去,天命便不在汉王那边,一清便不会让他造反。你放心,我现下要做的,其实是放走太子……”
“放走太子?”萧七将信将疑。
“太子困守井陉关,此时已是穷途末路。除了被俘,还有别的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