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徐晖背起凌郁,往林红馆跑去。他的心揪得疼,凌少爷是这样轻,轻得没有重量,仿若一片月光贴在背上。那月光越来越冷,却有一股黏稠的热流顺着他脖颈往下流,呼吸间有甜腥味道。徐晖知道凌郁在呕血,血是温热的,把她的力量一点点带走。他恨不得身上生出翅膀,一步飞到林红馆去。可是路那么远,仿佛跑了几个时辰,才看到了酒馆门口飘摇的灯笼。

背后的凌郁在他耳边小声说:“前门已经关了……走后门……先敲两下门…再敲三下……”

徐晖既不敢回答,亦不敢多问,绕到屋后的木门前,拍了两下门,顿了顿又拍三下。好一会儿屋里传来吱呀呀脚踩地板的声响,仿佛轧过什么人正叹息着的灵魂。门吱扭打开,骆英只罩了件桃红小衫,睡眼惺忪地半皱着眉。看清门口的徐晖和他背上的凌郁,她眼睛立时瞪圆了,一把把徐晖拉进来,锁上屋门,尖声问道:“出什么事了?你们又和人打架了?”

徐晖急急地低声道:“快,凌少爷受伤了!”

骆英慌忙领徐晖进了自己卧房,把凌郁放倒在床上。只见凌郁闭着双眼,脸上没半分血色,连嘴唇都是灰白的,胸前却已一片殷湿。骆英扶住她肩膀叫着:“凌郁!凌郁,怎么了你?”凌郁嘴角微微颤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骆英转头看着徐晖,竖起眉毛怒声问道:“是谁?是哪个浑蛋把她打成这样的?”

徐晖顾不得解释,只急着说:“她伤得不轻,救人要紧!”

一句话说得骆英如梦方醒。她拢拢鬓角,吩咐徐晖到柜子里去拿药匣。徐晖心乱如麻,恍恍惚惚找来药匣,但见骆英已解开凌郁胸前衣襟,露出月牙白色的织锦裹肚。徐晖本该转身回避,但他只顾怔怔望着凌郁,心里面惊涛骇浪。她竟然是个女子,她果然是个女子!

骆英从药匣里取出一只白色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塞进凌郁口中,又从一只淡紫色瓷瓶里倒出些粉末,敷在她胸口反复摩搓。凌郁额头渐渐渗出珍珠般的细细汗粒,终于咬着嘴唇哼了一声,缓缓打开眼睑一线。

徐晖见凌郁醒转,惊喜得忘乎所以,直扑向床前,却被骆英一把推开:“看什么看?快出去你!”

“骆英……”凌郁在骆英耳边低语几句。骆英叹口气,系好凌郁衣裳,扶她半坐起身,往她身后塞两只长枕,瞥了徐晖一眼,就走出去带上房门。

屋内寂静无声,只剩下徐晖和凌郁,如同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

一霎间,千万个疑问齐涌上徐晖心头,他反而一个也问不出。过良久他始开口,迟疑着:“你……你是女……?”

凌郁斜倚床栏,缄默地看着徐晖,终于点一点头。

徐晖全身一震,只觉得拨开云里雾里,眼前豁然开阔。山崩地裂,乾坤朗朗。他似是明白,其实尚且糊涂,只顾茫然追问:“这怎么会?你,你到底是谁?”

“你以为我是谁?”她睨眼看他,逞强似的:“我也是有家的孩子,我有爹爹,妈妈,还有妹妹……”

“那他们人呢?”

“我六岁那年,有一伙强盗闯进我家,个个手里举着大刀,见人就砍。我妈妈把我藏在裙子底下,才没被他们逮着,可我全家……我全家上下十几口人,一盏茶的工夫就全死了。他们的血像小河一样,从四面八方汇到一起,把整座宅子都染成了红色。他们全都死了,偏偏留下我一个,偏偏就留下我一个。”凌郁小声说着,眼中渗出一道道血丝,就像是凶手留下的刀痕。

徐晖直听得心惊肉跳:“那你……你怎么又成了凌少爷?”

“那时候恰巧义父经过,就把我给带回来。他让我站在他的身后,把我叫作他的孩子。”

“是主人叫你扮成男人的?”

“别告诉他!你敢说我就杀了你!”凌郁煞白了脸疾言厉色,不小心却泄露出内心惊惶。

“难道他……竟不知道?”他疑惑地问。

“他不知道,”凌郁顿一顿:“除了骆英,没人知道。”

“这怎么会?”徐晖心中一片迷茫。

凌郁缓上一口气:“我原本还有个哥哥,很早就天折了。大概是心里想念他,我小时候又顽皮,妈妈就喜欢把我当男孩子来养。强盗来的那日,我也是穿着男孩儿衣裳,他们便以为我是个男孩儿。”

“那你,为何不告诉他?”

“我听见庆叔跟手下的人嚼舌头说,幸亏我是个男孩儿,若是女孩儿,落在主人手里笃定就活不成了。那时我心中害怕,不敢节外生枝。可当时没说,之后就更说不出口。”凌郁喃喃说着,似是讲给徐晖听,又仿佛是自言自语:“我就像活在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里,每走一步路,说一句话,都怕给义父他发觉。谁承想,一晃竟也十几年了。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楚,到底我是什么人?是我伪装成凌少爷骗别人,还是凌少爷背地里装成一个女人哄自己?我心里面全是模模糊糊的影子,连爹爹临终的遗言我都弄不明白,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徐晖听糊涂了,勉强接口说:“你老这样瞒着主人,总不是办法。”

“那我能怎么做?义父他最不愿意听我提过去的事。每次我问起当年的情形,他总是一口打断了什么都不说。他都不对我掏真心,我怎么把我的心掏给他?”

凌郁嗓子哑了,疲惫地垂下眼睑。她乌黑的长发散落在雪白的脸上,仿佛一株乔木在风中摇摆。徐晖望着她发怔,这张面具似的脸庞啊,冷漠,傲慢,拒人千里,有谁知道背后隐藏了多少惊心动魄不为人知的秘密?

“匕首……我的匕首呢?”凌郁猛地抬起头,惊恐地尖声叫道。

徐晖吓了一跳,从沉想中惊醒过来,赶紧捡起适才随手放在柜子上的透明匕首,走到床边递给凌郁。凌郁死死握住匕首手柄,贴在胸口上,全身不住颤抖。徐晖记起上回霍邱山崖一役她也极为在意这柄匕首,瞧她脸上的神气,显然这匕首对她有着异乎寻常的意义。

“这匕首很精致。”他伸手指指烛光下匕首绽开的光晕。

凌郁不由把匕首往胸前衣衫里藏了藏,似乎生怕给徐晖伸手抢了去。瞅见徐晖友善的目光,她才渐渐松弛下来,轻声说:“这是我父母留下来唯一的东西。”

幽暗的烛光下,匕首通体晶莹剔透,里面仿佛有水气游走。凌郁永远披着一身坚硬的铠甲,现在这铠甲上透出一线光,容徐晖看进她幽密封闭的内心里去。他诚惶诚恐地怜惜,柔声说:“这是你父母的遗物,所以你这么宝爱它。”

凌郁咬着嘴唇说:“爹爹说,一定要把匕首藏好,千万别丢了,千万别丢了。我轻易不敢用这匕首,就是怕一个不小心,把它弄丢了。”

匕首光影一闪,深深刺入徐晖瞳孔:“可你为何要拿着它去害小清?”

凌郁听徐晖这样亲密地提起司徒清,骤然绷紧了脸别过头去。她双肩微微耸动,好一会儿才说:“因为我讨厌她。”

“为什么?”徐晖心想,小清待人是何等温和有礼,如何会招致凌郁如此切齿痛恨?

“不为什么,我就是讨厌她,从小就讨厌。我讨厌她楚楚可怜的模样,讨厌她弱不禁风的娇气。当我像男人一样练功时,她正坐在闺房里读书写字。当我跟敌人流血拼杀之时,她正无忧无虑地做着女红。这是什么世道?她什么都有,可还嫌不知足。我一样都没有,一样都没有!”

同在司徒家的房檐下,一个是金枝玉叶,生于富贵,一个却寄人篱下,长于忧患。若说凌郁对司徒清心存嫉恨,也是人之常情。可是,这芥蒂该是从小生根,为何要到长大以后、小清搬出司徒家才猝然爆发?徐晖猛然记起几天前在恕园偶然听到凌郁和司徒清的对话,不禁疑云丛生:“那你干什么还要说那些喜欢她的话呢?”

“原来,那日你在偷听!”凌郁双颊一下子点染开两抹红晕。徐晖脸也“腾”地红了。凌郁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开口道:“阿晖,你……你很喜欢小清吧?”

徐晖心中混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低头避开她的目光,却又听她颤着声音问:“假如那日在霍邱……在山崖上,我和她都被长刀指着,你……你会替谁挡那一刀?”

徐晖没料到凌郁会这样问,惊讶地抬眼看她,正好和她炽烈的目光撞到一起。只见她双眸璀璨,又是热切,又是疑惧,仿佛冰上燃烧着一丛火焰。刹那间,徐晖突然懂得了凌郁瞧他眼神里的全部含义。原来,冷若冰霜的凌少爷是在心里喜欢自己。这突如其来的醒悟如洪水滔天,把他整个淹没。他怔怔看着凌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凌郁是何等自尊骄傲之人,徐晖震惊的表情不啻为一记羞辱的耳光,狠狠抽在她心窝里。她胸中热血翻涌,喉咙发甜,猛地喷出一口血来。徐晖大惊失色,扶住她叫道:“你怎么了?”

凌郁想推开徐晖,却一点儿劲都使不出来。她喘息着说:“我骗小清说……说喜欢她,你恨我了吧?要是她肯动心,我就不会去杀她了……她那么温柔又坚定……你心里很喜欢她……很讨厌我……是不是?”

徐晖受了大震动。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孩子竟可以用情这样深,心肠又这样狠。手掌下凌郁的肩膀瘦弱而又固执地战栗着,挂在嘴角的血迹为她苍白的脸庞染上了一层奇幻的红晕。徐晖本就觉得凌郁是俊美神秀的少年,这一刻面面相对,更是目眩神迷。他全身滚沸,心脏剧烈地颤动不已。

徐晖走出林红馆时,东方天际一角已泛起了黎明微白。他缓缓经过巷口,晨风卷着树叶打在他的脸上,他却一点儿也没察觉,心里还想着凌郁沉睡的面庞,那样恬静明澈,干净得仿若一个孩子。凝视着那张脸庞,谁能想到她曾经历了怎样的苦难和血腥?谁又忍心责怪她的残忍冷酷?

回房徐晖四脚剌叉仰倒床上,周身疲惫得一动都不想动,偏生又睡不着,睁着眼睛直到天色大亮。他终究有点儿放心不下司徒清,翻身下床,出门折回恕园。

妙音问明来者,才犹犹豫豫地开了门,压着哭腔说:“徐公子,怎地才回转?姑娘可吓坏了哉,一夜弗睡。”

徐晖随妙音来到花园,远远望见司徒清坐在湖边的藕风亭里。她听到脚步声响,转过头来,待徐晖走近才低声问道:“徐大哥,昨天那人是谁?”

徐晖见司徒清形容憔悴,眼眶泛红,显然是受了惊吓尚未平复,只得信口雌黄说:“一个小毛贼而已,已经扭送去了府衙。你不用担心。”

“他们会把他怎么样?”

“他们……他们自会秉公惩处。”徐晖困难地咽了口气。

“可别告诉我爹爹去!他知道了,笃定又要逼我回家,笃定又要追查到底,多伤人命。”

徐晖心上一颤,司徒峙是高山苍穹,压在凌郁和司徒清胸口,她们受他挟制,逾陷愈深。凌郁是冰川火海,叫人撼动,司徒清却是泉水清流,让人叹息。

他不禁问:“你不愿见伤人行凶的事,可别人要伤你性命,你就不怨恨?”

“我就是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有那么多怨恨哪?一闭上眼睛,我就好像又看见他站在旁边,拿着刀子,眼睛里都是狠巴巴的凶光。他究竟是什么人?他在恨什么?”司徒清像鸟儿蓬起羽毛似的浑身一颤。

“别害怕,有我在,不会有贼再敢来捣乱。”

司徒清低头轻声说:“徐大哥,你来了就好,我就不是自己一个人了。”

一股怜惜之情从徐晖心底油然升起。他冲口道:“谁说你是一个人了?你要是愿意,我日日都来看你。”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两声冷笑。徐晖扬脸寻声望去,花园里一阵花枝摇曳,浓绿的枝叶间闪过一角白色衣衫,又旋即隐匿不见。那冷笑声虽然轻微,徐晖还是分辨出凌郁含而未发的怨怒,心头一紧,便想跑去追她。

司徒清也隐约听到声响,睁大了明亮的眼睛问:“徐大哥你听,什么声音?”

“我瞧瞧去。”徐晖刚欲抬步,司徒清却攥住他手,连连说:“不,你别去!”

司徒清的手冰凉无比,徐晖不忍心挣脱,只得说:“可能是风声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离开恕园后,徐晖在街上游荡了整个下午。什么人在暗地里用力撕扯他的身体,把他拉向南辕北辙的两个方向。都是难能可贵,都是可遇不可求,他徐晖何德何能,得她们如此相重?他该怎样做,他想要怎样做?徐晖迷迷惶惶,心乱如麻。

拖到日暮西山,徐晖才踏进司徒家族大门,犹豫半晌,还是朝凌郁独住的谧庐走去。然而院门紧闭,任他叩打门环,也无人应门。恰巧汤子仰经过,招呼他说:“怎么,找你们凌少爷呀?他午后就出城去了。”徐晖问是去了哪里,几时回转。汤子仰摇头说:“不晓得,好像是主人派他什么紧要差事,牵了匹快马,走得很急。”

回到住处,组里弟兄吵吵着一同出去找乐子。徐晖推说累了,草草用罢晚饭,就把自己关进房中,琢磨着凌郁的去向。倘若真如汤子仰所言,她必是执行什么机密任务去了。然而她刚受内伤,昨夜还呕血不止,若是遇上厉害敌手,交手必然不利,料不定还会出危险。

胡思乱想中徐晖昏昏睡去,梦里恍惚见到凌郁站在一座高高的山崖边上。猛烈的山风呼啸穿梭,好像随时都会把她的身子吹起来。她却全然不顾,热切而又生怯地问他说:“你心里很喜欢她……很讨厌我……是不是?”他向她奔去,大叫着说:“我不是讨厌你……我心里很喜欢你啊!”可是风向他压下来,这话怎么也传不进她耳中去。

一转眼,她就忽悠悠地从山崖上飘走,陡然间又撞进他视线,穿着一身雪白的女儿纱裙,衣襟上却沾满了鲜血,长发散乱地随风飞舞,眼中布满了恐惧和悲伤。她赤着足,一面奔跑一面疾声呼唤:“阿晖!阿晖!阿晖!”

“凌少爷!”他大叫着惊醒。四周漆黑一片,自己仰面躺在床上,冷汗把身上衣裳都层层浸透了。

做了这样的噩梦,徐晖再也无法入睡,眼前全都是梦中凌郁的样子。他索性披了外衣,推门走到院子里,坐在台阶上望向黑色天空。初秋的夜风已略有寒意,星云稀疏,夜空寂寥黯淡。徐晖打了个寒战,此刻凌少爷身在何处?是已到驿站安置?还是正与敌人厮杀肉搏?

好不容易熬到早上,徐晖借着请安来到中堂,暗暗希望司徒峙言谈话语间能透露凌郁的行踪。但司徒峙淡淡地问了几句,便吩咐他退下了。接连数日,徐晖都在心神不宁中挨过,日夜盼望凌郁安然归来。可是她的院门依然紧闭,就像是她不轻易开启的内心。徐晖信守诺言,每日都去探望司徒清。看她脸颊渐渐恢复了红润,言谈间也重新有了神采和笑意,徐晖虽是高兴,却盖不住更深处的重重忧心。

这天清晨,徐晖刚一起身,董伯就敲门进来说主人传他过去。徐晖的心猛一抽紧,立时觉得这传唤必与凌郁有关,手心里不由浸出了冷汗。

徐晖走进族主书斋,司徒峙正盯着一纸字条出神,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隐有一丝焦虑转瞬即逝,旋即又是一身金刚铁骨,无懈可击。他单刀直入地说:“阿晖,你去一趟临安,马已经叫人给你备好了。”

“是,但凭主人吩咐。”徐晖恭敬地说。

“有两件事你即刻去办。”司徒峙手一紧,把字条在手心里攥烂了,顿了顿才说:“前几日我差郁儿去临安办事。事情办成了,他人却迟迟没回来。”

“凌少爷她……她出事了?”徐晖脑子里“嗡”一声响,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我就是要你去查清楚。”司徒峙脸色凝重:“此事先不要让旁人知道。你一个人去,看看郁儿究竟出了什么事,切忌道听途说,一切眼见为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最后八个字说得缓慢而坚决。徐晖一阵揪心,痛苦地嗫嚅道:“前几日见凌少爷好像不很舒服……”

“是呀,我看他脸色也不大好。可他执意亲自去,我也拗不过他。他行事一向稳当,态度又坚决,我想他去应是万无一失,谁想却出了岔子。”

司徒峙这几句话仿佛一把铁锤,一下下砸进徐晖心里。他豁然明白,那天早上凌郁在恕园目睹自己和司徒清举止亲密,定是伤心失望至极,才不顾自己身受内伤,主动要求去执行任务的。愧疚、震惊、疼惜、焦急,种种感情一齐涌上徐晖头顶。他额头上立时蒙上了一层冷汗,脑子里千军万马轰轰作响,只有一个念头,马上飞奔到临安去救凌郁。

离开书斋时,司徒峙忽又叫住他,用极低的声音说:“一定要找到郁儿!不论出了什么事,决不能让他落在官府人的手里!”

徐晖惊骇地抬起头,正看到司徒峙雄鹰一般锐利的双目中,那悲哀却又不容置疑的眼神。他心里雪亮,主人这是叫他如果万不得已,情势紧急,就抢先杀凌郁灭口。做大事就不得不放——这当口,司徒清曾转述父亲的这句话突然冒了出来。它挟着绛红色的血腥沫,溅到徐晖舌尖上。他闭紧了嘴巴,把满口的腥臭和苦涩吞进肚子里去。

当徐晖跃上快马、奔出司徒家大门,胸膛几乎都要炸开。原来从姑苏到临安的路途,竟然有这般遥远。他伏在马背上狂奔,舍不得浪费一时一刻,只在马儿停下来饮水吃草的当儿,为了保存体力,才胡乱咬上几口干粮。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司徒峙这句话像一个不祥的预示,在他脑海中不住盘旋,挥之不去。连司徒峙都做了最坏的打算,难道说,凌郁真地已经身遭不测?

徐晖终于望见临安城的城楼时,已是夜幕低垂,满天星斗。临安城门已闭,闲杂人等不得出入。此刻徐晖眼中布满血丝,直想劈开城门直冲进去,谁敢阻拦挥刀就砍。但是理智强压下这股冲动,他放缓了缰绳,让马徐徐而行,整理好衣衫,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马到城门下,果然被守城兵拦住,令他止步明晨再入城。徐晖俯下身子,握了握守城兵长的手,不动声色地塞给他一锭金子,然后提高嗓门说:“我家老爷的病体可是耽误不得,万一有什么闪失,上面怪罪下来,嘿嘿,兄弟自己掂量着办吧!”

那守城兵长看他满脸威严,又掂了掂手心里的那块硬物,犹豫片刻,一挥手,城门便哐啷啷地打开了。

徐晖疾驰至司徒家族在临安城的落脚点友朋客栈,和店主闵老板接上了头。据闵老板说,三日前凌郁趁着夜色出门,这一去就没再回来,恐怕是凶多吉少。徐晖原本存着侥幸的心向下直跌数丈。临安的第一条线索断了,如今只有按司徒峙指示,到枢密院同知枢密院事刘勇之府上去,那是司徒家族在朝廷上下疏通之后得来的一个阵营,也是凌郁出事的地点。到了刘府,就到了底线,徐晖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忐忑抓狂。

走在临安城的官道上,徐晖步履虚晃,一颗心忽起忽沉,揪紧了又松开。仿佛是下过雨,空气里有湿润的微甜味道。夜风擦着脸颊过,树梢上的雨露给吹下来,落在他手背上,冰凉冰凉的。他的心思飘远去,忽而想起夜探淮南镖局时,凌郁示意暂不要动手,在他手上那轻轻一按。她的手指就是这般冰凉凉的,那时他并未留心,如今记起来,手背上霎时滚烫发热,仿佛谁人的脉脉深情,谁人的切切暗示,谁人的隐隐喟叹,渗进他肌肤血肉里去。他伸出另一只手,盖在那颗露珠上,想要留住那人微弱的气息体温。

依照暗号,徐晖找到了司徒峙安插在刘府的内线刘寅。此人名义上是枢密院事大臣刘勇之的内务机要,暗地里则实时把刘府的动向报告到姑苏。刘勇之素与司徒家族交好,多处与之方便,但利害关系瞬息变化,据刘寅刺探,刘勇之已为雕鹏山收买,准备限制司徒家族在江南的特权。刘勇之在朝中位高权重,左右逢源,不是朋友便必成心腹祸患,司徒峙这才派凌郁即刻除之。徐晖知道刘寅是风组元老,不敢怠慢,躬身先施一礼,向他打听凌郁行踪。

刘寅说:“这次凌少爷行动十分突然,事先都没知会我。我是在刘……那家伙死了之后才知道的。”

徐晖问:“那家伙确实死了?”

刘寅撇撇嘴:“我是亲眼见他进的棺材。一刀封喉——凌少爷的身手,就是干脆利落!”

“那凌少爷人呢?”这才是徐晖最关心的问题。

刘寅沉默半晌,才低声说:“刘府即日已发了告示,说刺客被当场击毙。”

徐晖的心随着这句话坠入深渊,撞在坚硬的岩石上:“啪”一下摔得粉碎。他眼前一片黑,嘴里又苦又腥。

刘寅看他脸色变了,又说:“不过毕竟没有亲眼见到,凌少爷到底如何,我还不敢说。何况这几日府内戒备森严,加派了好些人手,事情或有蹊跷也说不准。”

徐晖勉力稳住神,念起司徒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交代,心想一时不见到尸身,一时便不能证实凌郁已遭不测,她便又多了一分生还的希望。他横下心,即便把整座临安城翻过来,把整片西湖的水抽干净,也要把凌郁找到。

刘勇之是朝廷二品官员,府第虽比不上皇宫内院,但也是屋宇层叠,庭院深深。府内果然侍卫众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徐晖强压下心头凄惶,借着黑夜的天然庇护,一处处搜索窥查,指望能打探出些许凌郁的蛛丝马迹。

刘府内似乎一切如常。刘勇之的灵堂庄严肃穆,烛光摇曳,内眷居所里隐隐传来哀哭悲鸣。但不久徐晖便留意到巡逻侍卫分作三组,到各院巡查,看情形似乎在找什么要紧的物事。他苦于无法分身,只得交替跟踪各组。一组侍卫持长戈利器,扫荡花园、库房等人迹稀至之处,任何可供蔽身的地方必拿利刃先捅戳一番;一组搜查下人房间,翻箱倒柜,威逼利诱,鸡飞狗跳,好不热闹;还有一组也是各屋巡视,态度却颇恭谨谦卑,轻声细语,所到之处也都是高门独院,料来是刘氏主妇子嗣的住处。

前两组无所顾忌,雷厉风行,一个多时辰便巡查完毕,第三组却有所忌惮,动作轻缓,直拖到最后。他们敲开各处房门,先是请好问安,劝慰节哀,接着问这两日可曾见到可疑之人,亦或尸体。徐晖尾随其后,心一揪一揪地疼。凌郁若是前者所指便是生,若是后者所指,那便是死。

这队巡逻兵得到的答案都一样,所有人都说什么也没见过。守更人敲过了二更梆子,大家都乏了,眼皮硬撑着,无精打采地哈欠连天。他们拖着步子又来到一处寂静的院落前,扣了扣院门说道:“娘家奶奶安置了吗?可否容小的问句话?”

隔了片刻,院门吱扭打开,一个婢女走出来轻声说:“姑奶奶正在为大人超度,不便出来。几位还是问刺客的事吗?我们这儿跟昨个儿一样,没见着。”

“姊姊莫怪,上头有交代,那刺客虽给毙了,还是要照例查一查,怕他有同党漏网。”为首的巡逻侍卫口中说得毕恭毕敬,可还是举步迈进了院门。那婢女想拦又不敢拦,一眼一眼瞟向屋里,连声说可别又惹了姑奶奶生气。

“说了没有,怎么还不肯信?难道不怕惊扰佛祖吗?”忽然横空响起一个低沉的女子声音。

徐晖趴在屋檐上看下去,只见上房中缓步走出一位手执念珠的中年妇人,目光平和,然而充满威仪。巡逻侍卫在她的注视下生了怯意,躬身行礼告安,慢慢退出院子。头目说散了吧,几个人交口议论着刺客死都死了,何必如此劳心费力,悻悻地各自回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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