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四周没了声响,凝成一片死寂的黑夜。徐晖的心落进黑暗里去,一点点沉到底。他不能再自欺欺人,凌郁已经不在了。她真够决绝,拼上一个同归于尽,也不给他机会把心里话掏出来。他再也见不到她,再也听不见她低声叫他的名字。她像落在他手背上的那颗露水一样地消逝了,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世界变得无比大,而一个人的性命只微弱一星光:“啵”一下就灭了。他忽然觉得冷,就把整个身子贴在屋檐上,瓦片硌着他胸口,像钝刀子一下下割他的心窝。

不知过了多久,徐晖一动不想动,身上落了一层秋夜的露水,全世界都已沉进最深的梦乡里。却在此时“吱扭”一声,上房的屋门打开一条缝。徐晖一激灵,棱眼望见适才那个婢女探出头来张望了一番,见四下无人,便大着胆子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人,一个是那位中年夫人,另一个作仆役打扮,身着粗布短褐,头戴一顶宽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徐晖沉到底的心咯噔提到了嗓子眼,遽然又升起一线微渺的希望。他只恨月色不够明亮,自己眼力不够锐利,看不清那人容貌。他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不错眼珠盯着屋檐下这个可疑的仆人,一颗心怦怦乱撞。

主仆三人蹑手蹑脚,鱼贯而出,贴着墙边走到后院尽头。徐晖这才发现那里有一道不起眼的旁门。那位夫人点点头,婢女遂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开了门上的锁,三人便从小门溜了出去。

徐晖也跟着从房檐跃上院外的一棵老树。这才发现,原来过了这堵墙,便已到了刘府外的官道上。

那三人在墙脚站定,夫人向那仆役打扮的人说:“你走吧!我只能做到这一步。走出这个门,凡事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那人抱拳想要答谢,突然捂住胸口,忍不住发出两声轻微的咳嗽。声音虽轻,静夜里还是十分清晰,传到树上徐晖的耳朵里,就如玉石碰撞,清脆亮烈。他整颗心一下子抽紧了,这声音,这声音似乎便是凌郁。

那位夫人说:“你若跑得掉,赶紧找个地方养伤吧。”

那人问道:“夫人为何要救我?”

“你杀了我兄弟,我是不是该由他们把你抓去,让你抵命呢?他们若是再杀了你,必定又有人出来为你报仇。杀来杀去就是一颗颗人头落地,像掰玉米棒子似的。”夫人叹了口气,顿了顿又说:“咱们素不相识,以后也未必能够再见,我只劝你一句话,人死不能复生,悔恨却难以消解,但请少动一点儿杀念。”

“有时候,杀与不杀,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不过夫人的话,我记下了。”

月亮挣脱了层云的纠缠,陡然间跳了出来,照得大地一片清明。那人微微扬起脸来,眉目深敛,神色忧戚。虽然帽子遮住了半张脸,人中上还贴了一撮胡须,但月亮揉不进半粒沙子,徐晖这回瞧得真真切切,也听得真真切切,此人正是他苦苦寻找、牵肠挂肚的凌郁。

月光如此清澈而柔和,九月的临安夜凉如水,徐晖的世界就在这个瞬间由混沌变得无比清朗。他惊讶地发现,树下这个人,这么瘦弱这么渺小,然而在他的生命里竟已大如天地,重如山岳。

那位夫人向凌郁点一点头,携婢女回身进了院子,窄门轻轻地关上了。偌大的临安城里,扣住命运玄机的仿佛只这一扇门,一开一合,生死沉浮便已转了个轮回。此刻黑暗销匿,世人隐遁,光亮亮的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徐晖和凌郁两个人。徐晖并未立即现身与凌郁相认,他痴痴望着她,眼中不知觉间盈满了热泪。是她!是活生生的她!尽管粗布旧衣,尽管改装易容,她仍是皎洁若仙子,而他本已沉入深渊的心,因她的光辉重又飞升起来。

徐晖就这样凝望着凌郁,看她立在当地发了会儿怔,缓缓沿着高墙走。走不几步,她微弓下身,捂着胸口又咳了几声,身子打个晃,就挨着墙角栽倒下去。徐晖这才惊醒过来:“嗖”地从树上跃下,大步奔到凌郁跟前,俯身把她搂进怀里。

“凌少爷!凌少爷!”他急切地低声唤着。凌郁勉强打开眼睑看看他,疑恍地叫了声阿晖,即又合上了眼睛。徐晖摸摸她手腕,脉搏虽慢,但仍跳得十分强劲,情知她应无性命之忧。他于是抱起她,向友朋客栈方向走去。

这是徐晖与凌郁第三次身体亲近。第一次徐晖替凌郁挡了一刀,凌郁抱着他跳下山崖,他迷迷糊糊中只觉得平安快乐。第二次他失手将凌郁打伤,背着她往林红馆跑,心如一团乱麻。这一次徐晖格外清醒,他抱着她穿过街巷,一种全新的感受如月光般洒落,沐浴着他的身体和心灵。

回到友朋客栈,闵老板慌了手脚,忙不迭张罗着要去请大夫。徐晖想起当初在霍邱城外的幽谷,凌郁受了伤也不肯让人诊治,想是怕暴露女儿身份,现下若请大夫,必定不合她意。他略一沉吟,只说凌少爷静养即可,嘱闵老板飞鸽传书,向姑苏报个平安,便把他拦在房门外。

徐晖将凌郁轻轻放在床榻上,为她撕掉胡须,摘下帽子。她一头长发披散下来,撒在徐晖手背上。徐晖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酸的又是甜蜜又是伤感。他料想凌郁之前刚受内伤,身上必带着疗伤药。解开她腰间布囊,果然找到骆英那里的紫瓶药粉。他握着药瓶踌躇良久,看到凌郁紧蹙眉头、很受痛苦的神情,终于还是伸手散开她颈上衣扣,于是她那素净的裹肚和光洁的肌肤便如月光般充满整个房间。

霎时一股热浪“嗖”地窜上徐晖脊梁,继而涌遍全身,把他一颗心都给烧着了。他定了定神,强按下内心的欲望,从瓶子里倒了些白色粉末敷在凌郁胸脯上。那些粉末一点点被体温融化,渗进皮肤之下。凌郁紧绷的脸颊渐渐舒展开了,含含糊糊地唤了声阿晖,便沉入梦乡。

窗外天空渐渐泛起苍白的第一层蓝。徐晖为凌郁系好衣襟,望着她熟睡的脸庞,心头满满的全都是温暖和爱。他靠在凌郁床边,但觉平安喜乐。

梦酣处听到凌郁轻微的咳声,徐晖一惊便醒来。凌郁也被自己咳醒了,张开眼睑,就撞见徐晖关切的目光。

她恍恍惚惚地问:“我这是在哪儿?”徐晖温柔地说:“别担心,这儿是友朋客栈,很安全。”

凌郁缓缓坐起身来,环顾四周,最后落回徐晖身上,眼中又布满在姑苏时的那种疏离和漠然。“你怎么在这里?”她冷冷地问。

“你好几日没有音讯,主人不放心,让我来找你。”

凌郁捂着胸口轻咳了两声,突然警觉地抬起头:“谁给我上的药?”

“……是我。”徐晖耳根发烫。

凌郁脸刷地白了,愣了愣神,抬手便向徐晖打去。其实徐晖略一侧头就能避开,但他一动不动:“啪”的一声,凌郁这一掌便结结实实打在他脸颊上。凌郁惊骇地抽回手,瞪着徐晖说不出话来。

徐晖也看着凌郁,深深叹了口气:“你心里对我有气,就这样直接出气便是,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凌郁强咬住嘴唇:“我对你没气,我是对自己有气。”

“不管怎样,都不许拿自己的性命安危开玩笑!”徐晖低声说:“你可知我为你有多担心?”

凌郁拿眼角瞥了徐晖一眼,又别过头去:“我不用你可怜!”

徐晖伸手强行扳过凌郁肩膀:“这不是可怜!”

“那是什么?”

徐晖深深看进她眼睛里去:“我以前糊涂,可现下总算明白了,我对你和对小清,毕竟是不一样的。”

凌郁听到小清的名字,肩膀微微颤抖,脸上却浮起一个冷笑:“怎么个不一样?”

“小清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在我心里,她就像是恕园里的一朵莲花那么好。她有什么事,我一定尽心竭力去帮她。若有一天她不告而别,我自当挂念惦记。可你若如此,我……我活在这世上就什么滋味都没有了。”徐晖说到这里,浑身也打了个颤,抓紧了凌郁肩膀,生怕她跑掉一样:“昨儿夜里听见你的声音,看见你的人,你知道我可有多欢喜吗?”

凌郁垂下眼帘轻声说:“你是怕我死了,心里负疚。现下我好端端地活着,你便可以安心了。”

“若只是心里负疚,昨儿找不见你,我又怎会觉得自己也活不成了,不如就此死了罢了!”

“不许乱说!”凌郁急急伸手盖住徐晖嘴唇。

徐晖一把攥住凌郁的手,低声道:“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便印在了心里,再也不能忘记。虽然那时候我自个儿都不知道,后来也一直不明白,我想跟你亲近又怕太亲近,想把你当成是阿天那样的兄弟,却又不能真正像兄弟一样相待。每回见你,我心上都又是欢喜又是烦恼,自己却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凌郁挣扎着说:“在凌少爷面前你怎敢这样胡言乱语?”

“你不是什么凌少爷,你老拿这个幌子来诓我,我可不上当了。现如今我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就像天与地那么分明。我每日里都想着你,只盼时时与你一起。我……我喜欢你,天底下就只喜欢你一个人!”

凌郁仰起脸来,定定看着徐晖,仿佛想看进他心底里去:“天下那么大,你真的就只喜欢我一个人?”

徐晖郑重地点点头。

“你要是忘了今天说的话,我就一剑杀了你。”凌郁一字一字地说。她眼里浮上一层水雾,这句凶狠的话就显得虚张声势而又软弱无助。

“好,要真是那样,我就让你杀,决不还手。”徐晖笑着哄她说。凌郁打了个寒战,徐晖也觉这样说似乎有些不祥,赶忙又说:“不会的,我永远忘不了今儿个说的话!”

徐晖把凌郁紧紧搂进怀里,凌郁不再挣脱,也伸手环抱着他。两个人都沉默了,用身体的每处细节体会这幸福的滋味。过了好一会儿,徐晖习惯性地唤了一声:“凌少爷!”

“嗯,”凌郁答应着,又不禁扑哧一笑:“你还叫我凌少爷?”

这么一说,徐晖也笑了:“那我叫你什么好?”

凌郁想了想说:“我小的时候,爹娘喜欢叫我海潮儿。”

“海潮儿?这名字真好听!又乖巧,又俏皮。”徐晖歪头瞧着凌郁笑问:“你家可是住在海边?”

凌郁摇摇头:“我从没见过大海。也不知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不管为什么,这名字我喜欢。”他忽然收住了笑,低声唤道:“海潮儿!”

已经许多年没有人叫起这个乳名了。忽然听到徐晖这样郑重而温存地喊她,凌郁身上那层坚硬严实的铠甲就被慢慢融化开,一片一片零落下来,露出她深藏的真心。徐晖就在她身边,那呼唤却又仿佛是从千山万水之外传来,传到她耳中有种恍若隔世的亲切与陌生。她听到他这样叫她,倏然明白,自己其实并不是冷酷刚强的凌少爷,而是个叫作海潮儿的小女孩儿。这声呼唤唤醒了她沉睡多年的真心,她从海上升起,打开双眼,光彩夺目。

十几年来,凌郁在伪装与隐忍中孤独地长大,好像一枝紧紧闭合没有缝隙的花蕾。她悉心模仿男子的步伐、神态和嗓音,渐渐这模仿已与她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她的世界模棱两可,进退两难。陷在这混沌里,她早已看不清自己的本来面目。直到遇见徐晖。平生第一次,她听见自己的心房怦怦悸动。她爱上一个人,也为人所爱,这种感觉无比甘甜,也有说不出的酸涩忧伤。凌郁低头瞧着徐晖和自己的手交叉握在一起,发觉原来徐晖的手掌竟如此宽大,自己的却这般瘦小,似乎他微一用劲就能把自己捏碎,也能把自己保护得周全。

当徐晖喉咙里的气流滚过舌尖、叫出海潮儿这个名字时,他的心上也溢满了甜蜜和幸福。就在凌郁卸下厚厚外壳之时,他触到了她赤裸的柔软心房。他感到那颗心既火热又冰凉,充满了骇人的热量却又空荡荡无所依靠,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去填满。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彼此依傍着,也不觉得时间流逝,直到闽老板敲门进来送饭才惊醒般的分开。在闽老板看来,徐晖是十分尽心尽力的属下,不眠不休守着凌少爷。他却哪里知晓,这二人已在不言不语间许下了死生契阔的海誓山盟。

其实凌郁也不愿强迫徐晖,只是她要的爱太猛烈太彻底,要像她那把匕首般晶莹剔透,一颗杂质都不可夹杂。

她拿出十几年积蓄的力量来爱一个人,

这力量如惊涛骇浪,一往无前不可遏制,

其间隐藏着巨大的危害力,而他和她尚不知晓。

心旷

那日凌郁虽刺杀刘勇之成功,但遭遇刘府侍卫围捕。她寡不敌众,为避追兵,危急中闯入一处僻静院落,正撞上刘勇之一直留守闺中的姊姊,也就是徐晖在刘府见到的那位夫人。凌郁本想杀人灭口,偏此时旧伤发作,胸口一阵憋闷竟自昏厥。谁知那夫人并未高声呼喊,却把她藏匿房中,几次敷衍前来盘查的巡逻侍卫,最后还冒险放她逃生。

凌郁懂得夫人临别时的嘱咐,是盼她从杀戮的泥沼中挣脱出来。杀人的对与错她以前从未在意过,她自小受的教导里:“杀”这个字是一切纷繁问题最简单易行的解决方法。谁妨碍了司徒家族,谁妨碍了司徒峙,谁妨碍了她凌郁,只这一个字就可以让谁彻底消失。

当把尖锐的利器插入敌人胸膛,看着鲜血飞溅出来,凌郁五脏六腑里会获得一种隐秘的快感。童年时全家遭灭门屠杀的场面如梦魇般总在眼前飞驰,她唯有横刀劈向那被时空阻隔的仇人,把他们的形象碾成粉末,方能暂时阻挡身体的战栗抽搐。她不知道仇家是谁,因此每杀一人,就把对方当作是假想中的仇人,置对方于死地的最后一击也就因而让她格外血脉贲张。

在试图让司徒清移情别恋的努力落空后,凌郁便也自然而然想到了暗杀这条出路。那日她向徐晖扯了谎,她并不讨厌小清,恰恰相反,小清是司徒家族里与她最相友爱的亲人,是寂寥岁月里她屈指可数的朋友。然而当嫉妒和痛苦像雨后野草般疯长起来,她对她竟也起了杀念。那夜若不是徐晖赶到,她真的会对小清下手吗?她真下得了手吗?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每回念及,凌郁手心里都浸透了冷汗。她简直害怕她自己。

嗜血如吸毒,沾染一次便成瘾,并不能因一人一事就轻易戒掉。但是那位夫人的慈悲,多多少少打动了凌郁。此刻当她沉浸在光亮亮的爱里,杀人头一回成了她生命中毫不相干的事。

这天徐晖安排好凌郁起居,换了身整洁长袍,说要出去一趟。凌郁问是什么事,徐晖察看一番门口无人,凑近她耳边说,这次除了来寻她,司徒峙还另有一项要紧的任务给他,就是进宫送一封信给当今皇上的生母韦太后。

“我同你一起去,宫里的内应认得我。”凌郁说。

徐晖顾虑她身体尚虚,恐不宜出门,但心里也愿与她时刻相伴,听她说得不容置疑,便即同意。

凌郁遣徐晖出去,自己关在房里,一盏茶的功夫还不见动静。徐晖靠在楼梯窗口眺望临安的街道和人流,嘴角攒上笑意,心想凌郁毕竟是个女孩子,梳妆打扮起来就忘了时间。忽然“吱呀”一声门开了,凌郁飘出来,一身白锻子长衫,头上系着同样质地的方巾。徐晖眼前一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上有种头回相见的新鲜和欣喜。

凌郁见徐晖瞅着自己发怔,心口一甜,高傲肃穆的头颅便像饱满的稻谷般微微垂下,下了几级楼梯,走到徐晖面前。

“海……”徐晖刚一吐口,楼下传来木板咯吱咯吱的响动,凌郁马上用目光制止了他,眼中射出警惕而近乎严厉的光芒。徐晖涌上的柔情霎时退却了,他眼睛飘向地面,换了副恭敬而呆板的口气说:“凌少爷,我们走吧!”

凌郁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从徐晖身边擦过先下楼去。徐晖跟在后面,嘴巴里涩涩地不是滋味。他忽然惊觉,屋里是一个世界,屋外是另外一个世界。在外头这个世界里,海潮儿仍然是凌少爷,而他,仍然什么都不是。

他们一下楼,正指挥伙计忙碌的闵老板便即迎上,殷勤探问凌郁身上是否觉得好些。凌郁冷淡地点点头,有点儿迫不及待似的快步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温和的清晨,空气里含着雨水渗入泥土的芬芳,荡起薄薄一层秋意。凌郁立在当地长吁口气,回身瞥见徐晖跟在丈外,脸上肌肉僵着,像个陌生的扈从。她想给他一个歉意的微笑,可微蹙起眉头,倒像是在责怪他似的。徐晖不知道,此刻凌郁内心里是如何地沮丧。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如何去爱,在没了铠甲遮挡的世界里,她惶惶地茫然失措。

凌郁和徐晖默默穿过街巷,来到皇城前。宫门紧闭,只露出金碧辉煌的大殿一角。他们绕到西侧脚门,当值侍卫长见过来两个平民,正要驱赶,一看到凌郁,神色随即恭谨起来。徐晖从怀里掏出临行前司徒峙交给他的令牌,在侍卫长面前晃了晃。侍卫长垂下眼睑点了个头,回身一挥手,禁卫军士整齐地挺身把交错叠置的长枪拉回到自己身边,给二人让出一条路。侍卫长带路在前,徐晖和凌郁紧随其后进了皇城。

皇城高大肃穆,层层叠叠的宫闱楼宇,像一座座从天上压下来的乌云,遮住了天空的光亮,在他们背后插上了巨大的黑色羽翼。每一层宫墙门口都有禁卫军把守,庭院内还不时有人巡视,连一只飞蝇都难漏网。但徐、凌二人有侍卫长在前带路,一路畅通无阻,直入皇庭深处。徐晖暗自感慨,司徒家族的势力远比他想象中更大,触角竟早已探入了天子门廷。

禁卫军侍卫长在一处格外高大簇新的宫殿前停下,跟台阶下的一位年轻宫娥低声交代了两句,回身冲徐、凌二人一抱拳,便沿原路折返而去。宫娥引他们上了高高的白玉台阶,进入宫殿。深院高门日光原就不易照进,殿内又挂着黄纱帷幕,光线十分幽暗。微有风过,纱帘就轻飘飘扬起,仿佛身后有人影伺机窥视。宫娥把他们领至内殿,向门口一位年纪较长的宫娥低语了几句。那位中年宫娥向徐、凌二人点点头,领他们进入内殿。

内殿正中垂着一席落地纱幕,隐隐可见帘后安放着一张长榻,上面端坐着一位宽袍大袖的女子。徐晖和凌郁对望了一眼,想必这该就是韦太后了。

果然那位中年宫娥向着纱帘深施一礼,恭恭敬敬地说:“启禀太后,司徒家的使者到了。”她右手在背后摆了摆,示意徐、凌二人也跟着行礼。两人遂一齐拜倒说:“草民叩见太后!”

帘子后面轻轻“嗯”了一声,微一抬手腕。中年宫娥会意地说:“两位请起。不知两位前来,所为何事?”

徐、凌二人起身侧立。徐晖从怀中掏出司徒峙交给他的密函,托在手上,朗声说道:“我家主人特遣我们送来此信,请太后过目。”

纱幕后面又抬一抬手腕。宫娥上前接过徐晖手上信函,正要转呈太后。蓦地凌空劈下一声高喝——“且慢!”屋顶跃下一道黑影,如离弦之箭,直扑那宫娥而去。宫娥的惊叫声中,那黑影已掠到宫殿的另一角站定。几人这才看清楚,这是个全身黑衣的蒙面人,脸上只露出两只深邃的眼睛,而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正夹着一眨眼工夫前还托在宫娥手中的那封密函。

徐晖和凌郁十分惊诧,之前谁都没察觉房梁上竟然藏着人。黑衣蒙面人这几下快如电光,却又身形潇洒,风仪翩翩,令人不禁为之心折。

“快拿下!”纱帘后面的韦太后怒声命令道。她的嗓音浑厚粗壮,却又极力压低了,似不愿外人听到。

徐晖和凌郁围住蒙面人,那宫娥则趁机往门外溜去。蒙面人看准他们几人所站方位,突然扬起左手手腕。徐、凌二人只道是暗器,不由地闪身躲避,却并无一物射来,四下里只散出一阵淡淡香气。徐晖心头突地一紧,不好,是迷香!他想屏住呼吸,眼前却已渐模糊,只勉强看到蹭到门边的宫娥贴着墙根缓缓滑倒,那蒙面人已伸手擒住凌郁手腕,凌郁瞳孔散开,眼中一片迷茫。

此人是谁?他要抓走海潮儿吗?徐晖脑海中疑惑团团,他想冲过去救凌郁,可身体不听使唤,软绵绵地瘫倒,眼皮似有千斤重,挣扎了几下,终于沉沉合上。

凌郁是在一阵古雅柔和的琴声中醒来的。只一刹那的迟疑,她恍惚记起自己被人劫持,顿时惊醒打开了双眼。

眼前是一片青翠的竹林,劫持她的玄衣男子背坐在不远处抚琴。凌郁神志一清,立时摸索腰间,知洞箫还在,这才舒了口气,悄悄坐起身来。

琴声戛然而止。那位抚琴的男子说:“你醒了?”

凌郁索性站起,昂首问:“你是何人?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吗?”

玄衣男子也站起来,转过身来:“我叫慕容旷。公子如何称呼?”

凌郁看着面前这个青年男子。他年纪和徐晖相仿,挺拔,英俊,淡淡含笑,身上衣饰虽无金玉绫罗,但袖口手绣、木笄雕花、腰间饰佩,却无不精工细琢,清新雅致,一看便知出自斯文人家。他父母双亲一定很疼爱他,凌郁心上忽不合时宜地掠过这个念头。美男子多会不自主地现出几分倨傲神气,这人眉目间却是一片平和,让人觉得他所讲的每一句话必都出自真诚。

但凌郁毕竟是老江湖了,不敢掉以丝毫轻心,只冷冷说:“你既不认识我,为何把我虏来?还用如此下三烂的手段?”

慕容旷脸上微微泛红,竟有些羞腆:“手段的确不怎么高明。也是不得已,若不将你迷倒,便没有十分的把握把公子你请来。”

“哼,好一个‘请’字!阁下既已抢了我们的信,又‘请’我来做什么?”凌郁的话口虽硬,心上却暗暗吃惊。毕竟深宫内院,戒备森严,又是晴朗朗的日头底下,真不知这人如何将自己一个大活人带出宫来。

“不错,信是我抢的。请你过来,正是为了此事。”慕容旷说:“这信是司徒峙给韦太后的吧?”

“信不是你写的,也不是写给你的,和你有什么相干?”

“是和我没有相干,但却和千千万万的人相干。”慕容旷淡淡地说。

凌郁心中疑惑:“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全在这封信里。”慕容旷从怀中掏出司徒峙的信函递给凌郁:“我想知道,假如公子事先就知道了书信内容,是否还会心甘情愿地代为送信?”

凌郁接过信来,司徒峙私人的火漆还打在封口上丝毫未动,显然慕容旷并未把信拆开看过。听他的口气,信的内容他却在到韦太后那里夺信之时就已知晓。究竟他是怎样事先获悉内容,简直匪夷所思。凌郁拿着这封信,心中已转过无数疑问。

慕容旷见她踌躇,便说:“请公子拆开看看信的内容。”

凌郁在他坚持的目光下,终于伸手打开了司徒峙亲手盖上的火漆。里面只有薄薄一页信纸,上面是再熟悉不过的司徒峙手迹:太后陛下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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