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交出来,谁也别想走!”韦太后话音未落,衣袖中探出两条瘦骨嶙峋的手臂,分别抓向徐晖和凌郁。凌郁没料到久居深宫的太后竟然身怀武功,而且是十分厉害的武功,吃了一惊,仓促间应了一掌。慕容旷恐她吃亏,侧身上前直削韦太后肩膀。韦太后撤掌护身,对凌郁的攻势遂解。
徐晖贴着凌郁耳朵低语:“假意擒住我!”
凌郁一怔,立时明白了徐晖心意。她和慕容旷蒙着面目,韦太后并不知道她就是白天前来的信使之一,倒不如假扮成与司徒家族不睦的其他帮派,打着劫持徐晖的幌子,既能救他出去,也不至令司徒家族背上冒犯太后的罪名。
她暗自提了口气,突然翻手勾住徐晖肩膀,拿胳膊圈住他脖颈,粗声说:“且住!太后,咱们只是要抓这个小子,并不想惊扰太后你老人家!”
韦太后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凌郁:“你们是哪儿的?”
凌郁故作为难地嗯啊了几声,悄悄一推徐晖。徐晖会意地扬声嚷道:“雕鹏山的臭小子!为何阴魂不散,老跟我们司徒家的人过不去?连太后寝宫都敢闯进来捣乱?”
“你们是雕鹏山的?”韦太后将信将疑:“我不管你们是哪儿的,这小子是我的犯人,谁也别想把他带走!你们若是还不赶紧退下,我可就要叫御林军了!”
徐晖和凌郁心中一凛。御林军的大批人马一到,他们三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再难逃出天罗地网。凌郁求救似的掉头瞅了一眼慕容旷。
慕容旷略一沉吟,突然冷笑着说:“太后尽可以把御林军喊来,在下正好当着大家的面问你一句话,是谁欲置孝慈渊圣皇帝于死地?是谁怕他平安回来,抢了自己儿子的皇位?”
这番话徐晖听得云里雾里,凌郁记起司徒峙那封密信,却豁然开朗,不禁暗叹大哥急智过人。二十年前金人大举南犯时,虏走了汴京两朝皇帝。当时的康王随即迁都称帝,便是当今圣上,自此遥尊被囚于敌国的兄长为孝慈渊圣皇帝,不过就是给这废帝一个好听的名号罢了。韦太后是当今皇上生母,与那废帝并没半分血缘。当年她也曾被俘至金国,而今侥幸南归,自然希冀儿子的江山坐得长久,如此她的太后之位方得安稳。近来金国朝廷陆续放回汉人俘囚,倘若昔日的皇帝亦始返回,如何安置可是个棘手问题。孝慈渊圣皇帝是先帝长子,更是先帝御批的继承人,当今皇上的帝位得来却远够不上名正言顺,料不定到时满朝文武会请他归政于兄长。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恐怕就是韦太后欲使金人谋害孝慈渊圣皇帝的真正因由。
霎时间凌郁也只是模糊想到这些个,烛光里却见韦太后果然变了脸色,情知是给慕容旷说准了。韦太后惊恐而狠毒地盯着慕容旷,衣袖不住颤抖,似乎害怕他似的,又仿佛想一口把他吞进肚子里去。“是你!”她猛然惊醒般地叫道:“白天来这儿撒野的就是你!”
韦太后气急败坏,举掌劈向慕容旷。慕容旷身子轻轻一跃,已退到三丈之外。他朗朗说道:“太后大可以喊你的御林军进来抓我们,你也可以命令他们朝我们搭弓射箭,让我们永远也开不了口。不过太后那封密信,而今已在千里之外了。司徒家族这个人跟我们有仇,我们要带他走。假若我们回不去,就没有机会劝阻弟兄们把信给稳稳当当地藏起来。可别人多嘴杂,一个不小心,把不该让旁人知道的事情给捅出去了。”
韦太后愣了一会儿,扬起下巴冷笑道:“你以为光凭一封莫须有的信,天下人就能相信你们这些不入流的江湖草莽吗?”
“太后怎断定只这么一封信?那我不妨再问一句,太后你在金国上京时的夫君,也就是金主四伯父,又是谁欲置他于死地?他究竟是怎么暴毙而亡的?”
韦太后被噎住了,额头上青筋隆起,鼓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慕容旷几乎是推心置腹地说:“太后,这些个闲言碎语要是传到长白山去,那帮野蛮人还不都跳出来要你抵命?皇上当然是不能把你老人家给交出去,到时候再度开战,女真人铁骑南下,一过长江,就会直逼临安。固若金汤的汴京都丢了,更何况小小一座临安城?临安,就是临时偏安哪!安得了一时,安得了一世吗?”
韦太后眼皮抽动,低声说:“我让你们走,你们可能保证不在外面胡言乱语?”
“我们也不想看到太后你老人家变成街头巷尾的议论谈资,更不愿你成为国破家亡的千古罪人。”
韦太后气势已堕,虚弱地最后抵抗着:“你们可以走,但这小子偷了我的东西,可得还给我。”
徐晖在凌郁怀里做出挣扎的姿态:“太后你的画根本没在我身上,肯定是被那伙强盗给偷走了。我拿什么还?”
凌郁心中一动,韦太后这般焦急,原来不是为了那封信函,而是丢了什么画卷。
慕容旷趁韦太后将信将疑、心神不定之际,朝凌郁递了个眼色,随即向韦太后大声说:“太后,你丢的东西可真得问你的御林军了,或者问问你的侍女也行。我们就不多叨扰了,告辞!”说罢携着凌郁、徐晖飞身出了寝殿。
背后并未传来韦太后的喊叫声,三人微微松了口气,避开巡夜侍卫,翻过钱湖门,跃出了凤凰山重重宫闱。
慕容旷带头向西湖畔奔去,徐晖和凌郁紧随其后,跑进一片宛转曲折的荷花荡。荷花已谢,却有淡淡花香卷着荷叶清新扑鼻而来,顿时去了三人的困乏。高大挺拔的荷叶在夜风中微微摆动,仿佛层层山林起伏,正是最佳的隐蔽之所。
凌郁和慕容旷除下面罩,露出本来面目。徐晖见到慕容旷,眼前陡然一亮。其实旁边一身男子打扮的凌郁俊美尤胜,但慕容旷之英俊却是澈透开阔,有如天地初开。他眉目间饱含一片恬淡真挚的赤子之情,使人见了既觉得可敬慕,又觉得可亲近。
凌郁为两个年轻人相互引见,简要叙说了自己被慕容旷带到城外竹林后的情形。徐晖虽觉这两人的金兰之好结得未免过于仓促,但知凌郁行事素来出人意表,又见慕容旷的确气度不凡,但也不以为忤。看过司徒峙的密函,徐晖方明白适才慕容旷凭什么理直气壮质问韦太后意图谋害已成金国阶下囚的前朝皇帝。他心存疑惑地问:“可是慕容兄,你又是怎么知道金主四伯父的死也和太后有关呢?”
慕容旷狡黠一笑:“其实我是胡猜的。当年被虏到北方的后妃和公主,很多都作为奖赏赐给了金国贵族。我只知道韦太后在上京被迫下嫁给金主四伯父,后来她这位夫君生了急病暴毙,再后来她当了皇帝的儿子就答应下金人的割地条件,把太后给换回来了。这些事对朝廷和太后的名誉都不好,他们自然不愿再提。可我总觉得事情颇有点儿蹊跷,既然太后怕那个孝慈渊圣皇帝或会危及自己儿子的皇位,因此就能够生出害人之心;那为了尽早返回南朝,她怎么就不可能暗害金国的丈夫?”
“看韦太后的表情,这一问可是击中她的要害了!大哥真个是神机妙算!”凌郁道:“阿晖,你又是怎么会被太后给关起来的呢?”
“事情真是出乎意料哇!”徐晖长出口气,给他们讲述自己在皇宫被迷倒后的经历。
徐晖醒来的时候,宫殿里寂静无声,正午的阳光透过纱橱漏进点点滴滴的光粒,浮尘在阳光里悠悠飞舞。这是一天之中最容易让人懈怠的光阴。那个中年宫娥还倒在门边,纱帐之后的韦太后也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徐晖轻轻唤了几声太后,没人应声。他略一迟疑,撩起纱帘,俯身又叫了两声太后。韦太后的眉头皱起,缓缓张开了眼睛。
“……你是谁?”韦太后迷茫地问。
“草民是姑苏司徒家的信使。”
“信呢?”韦太后坐了起来。
“适才信被一个蒙面人给抢走了,他还用迷香迷倒了咱们。”
韦太后点点头,吩咐徐晖伸出右臂搭以借力起身。她掸拭衣衫浮土之时,一卷画帛从她袖中掉落,滚到几步之外的柱子边上。徐晖顺手捡起,画帛的系带松开了,露出“洛神赋图”四个字和里面若隐若现的笔墨勾勒。他也不便多看,径直把画帛交还给了韦太后。
“你先下去吧。”韦太后挥挥手,眼中却掠过一丝凶狠和警惕的神气。徐晖看了心头一阵发寒,但也没有多想,行礼后转身出去。
就在这个转身的瞬间,耳后忽有冷风袭来,一道锐利的掌风横切在徐晖脖颈上。其实徐晖一向十分警觉,但谁会料到,住在深宫内院里的国母太后竟然身怀武功。他始料不及,就遭了偷袭。
当徐晖恢复神志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手脚被绑,还给人点了穴道,身处一个昏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密室之中。借着室内火把的光亮,他看到韦太后背身坐在密室一角,捧着那卷从她袖中掉出的画帛,正翻来覆去地察看,还不时伸手做出各种似是而非的动作,看情形并不像是欣赏画作,倒像是在寻找什么玄机。
皇宫、韦太后、蒙面人、密函、画帛、密室、自己之被囚,徐晖内心惊涛拍岸,勉力拼凑这一日中所发生的种种,却理不出个原委头绪。忽听得头顶上传来零零碎碎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宫女低低的惨叫。韦太后背脊一激灵,卷起画帛收进怀中,匆匆奔出密室。不多会儿便又传来兵刃相撞之声,还杂着女子的轻声喝斥。
难不成韦太后正和那个蒙面人交手?徐晖心中倒不自觉地盼望那蒙面人去而复返,然而打斗之声渐远,韦太后却突然披散着头发直奔进来。徐晖赶紧闭上眼睛,假装还未苏醒。韦太后跑到跟前,急促的呼吸喷到他脸上,含着愤怒又惊惶的气息。她把一样东西塞进徐晖怀中,然后胡乱抚平他外面罩衫,起身正要出去之时,从门口冲进来几个蒙面大汉,把她围在中间,几人大打出手。徐晖偷偷眯起眼睛,观察形势变化。他没料到,韦太后不但身怀武功,竟还是这样高的武功。围攻她的几个人功夫都不弱,但她姿态轻盈,出招诡异,对方竟然也占不到明显的便宜。
几人打着打着就移到徐晖左近。一个蒙面人嫌他碍事,飞起一脚把他踢开。密室潮湿阴冷,墙壁和地上都有渗水,徐晖正落在一滩积水之中,胸前衣襟全都浸湿,怀中的那副画帛也掉了出来。但那几个人打斗正酣,根本没人注意。韦太后显然不愿他们太接近徐晖,引着他们又打到密室外面去了。
徐晖脸搓在湿地上,一动不能动,目力所及只有眼前那副画帛。散开的画帛浸在积水里,徐晖看出,画的是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公子站在水边,凝望着水波之上衣带飘飞的仙子。画家用笔十分传神,把贵公子脸上的痴情与惆怅、水上仙子顾盼间的风流体态画得极为生动。徐晖虽然不懂书画,仍瞧出画得实在是好,便多扫了几眼。过了许久,韦太后仍未回转,徐晖伏在地上,浑身湿冷狼狈。他目光又掠过画帛,眼前一花,却见这幅画不知觉间竟起了变化。随着画帛被积水浸透,卷帛由雪白逐渐转成淡黄,画墨慢慢变淡,凸显出一段文字。
徐晖十分好奇,梗着脖子去看那些小字,结果大吃一惊。原来这些并不是普通的文字,却讲的是如何扩充内力,达到心神合一,以心力控制体内气息走向。徐晖不知道这上面讲的是对是错,但当时他莫名奇妙受制于人,生命安危全不由自己,情势已不容得他再多加考虑。他囫囵吞枣地读下那段文字,不由自主照着上面所述运起功来。
渐渐地,徐晖感到体内的气流像海浪一样在膨胀、起伏,随着血液在五脏六腑间冲撞游走。他试着用意志抓住这些巨大而又庞杂无章的力量,把它们汇聚到一处,猛地一齐撞向被点中的穴道。他全身遽然一震,被封穴道竟自行解开了。
这机缘巧合让徐晖绝处逢生,一刹那间,他的心神激动难于言表。解开了穴道,区区几道麻绳就再也困不住徐晖,他运足气一挣,绳子“咔”就应声而断。
徐晖心头震动,原来这幅《洛神赋图》中竟藏有武功秘籍,韦太后定是获悉此事,才对它视若珍宝,整日带在身上。自己偶然看到了这幅画,韦太后唯恐他也知道画中秘密,或者不慎告诉他人,日后惹来麻烦,就把他抓了起来。看情形,韦太后尚不知道如何阅读藏在画中的秘籍。她躲在密室里仔细寻找画卷端倪,甚至模仿画中人物动作,期望学到武功绝学,却是南辕北辙,一无所获。那些和韦太后打斗的蒙面人,估计也是来抢画的。韦太后担心画帛放在身上不安全,这才藏到徐晖怀中。殊不知阴错阳差,倒叫徐晖发现了其中的秘密。
徐晖知道,一旦摆脱那些蒙面人,韦太后马上就会回来拿画。她见到画中映现出的文字,必会杀自己灭口。眼下只有这稍纵即逝的短暂时机,他把画帛收进怀中,想趁乱逃生。刚一跑出密室,在黑暗的甬道中,就遇上了前来寻他的凌郁和慕容旷。
徐晖的遭遇如同天方夜谭,凌郁和慕容旷震惊得半晌无语。凌郁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说:“看来我和大哥下去找你时,韦太后刚好是从密道跑出来追那伙蒙面人去了。”
“说不定,韦太后把我们也当作是那伙蒙面人的同党呢!”慕容旷挥了挥手上的面罩,三人不禁都笑了。
“说起来,用水浸泡显出隐形墨迹的方法也不算稀奇,韦太后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凌郁不解地问。
“韦太后那么精明,八成早已试过这法子。只是这幅画卷所用的隐形笔墨颇不寻常,浸水许久才会显现。我是给点了穴道没法动弹,眼睁睁看着画卷在水坑里浸透了才碰巧知道,韦太后却哪会想到。她那般爱惜这画卷,就算试着浸水,一见没有变化,自然马上拿起烘干。”
“原来如此!徐兄,那卷画帛能不能让我瞧瞧?”慕容旷对徐晖说。
徐晖心里“咯瞪”一下,不自主捂住了胸口。人皆有自私之心,徐晖也不例外。画帛是意外偶得,但既然已入他怀,就不愿为旁人夺去。他看了慕容旷一眼,见他神色恬淡,目光温和,并不像有丝毫觊觎之念,稍微放宽心来,这才掏出那卷画帛展开。
这幅画焐在徐晖怀中已经干了。借着月光,凌郁和慕容旷看到绢帛上行云流水,画的正是洛水畔曹植遇洛神的故事。虽是临摹前人之作,作者用笔功力却十分深厚,仍然算得上是值得收藏的珍品。
徐晖把画放进荷花荡里浸湿,初时并无异样,过良久画墨始渐渐淡去,凸显出一行行娟秀的文字。他们将画卷平铺在岸上,凌郁掏出火石打燃照明,只见画卷右首的“洛神赋图”字样渐模糊不可辨,在此之上映出“洛神手卷”四个大字,接着便是一段小楷行文。三人读下去,凌郁和慕容旷二人不约而同“咦”了一声。
这段文字追述了武功秘籍的来龙去脉。上面说,《洛神手卷》是两位造诣高超的武学大师所同创,分为《飘雪劲影》和《拂月玉姿》上下两卷。这对高人去世后,手卷几经辗转,被一位宫廷画师得到。可是后来手卷离奇遗失,画师希望这部著作能够流传后世,又恐引来太多垂涎,便使用一种特殊技艺,先凭记忆把著作追录下来,又在上面临摹了东晋顾恺之的名画《洛神赋图》做掩护。在一般人看来,这幅画卷仅是一幅临摹之作,但若将画长时间浸泡在水中,底层文字便会逐渐显现出来。
“原来这《洛神手卷》就是‘飘雪劲影’跟‘拂月玉姿’的合称。”凌郁恍然说道:“阿晖,大哥本就会使‘飘雪劲影’。让他瞧瞧这上面写的到底对不对。”
序言之后便是上卷《飘雪劲影》的专述记载。慕容旷浏览一遍,惊叹道:“果真是《飘雪劲影》!记录得虽然比较简约,但非常清楚,要点几乎毫无出入。”
“咦!”忽然凌郁指着画帛的末尾叫道:“这儿被人撕开了!”
徐晖和慕容旷凑过去一瞧,画卷左端边上翻出丝丝毛茬儿,显然是被人硬生生扯开的。《飘雪劲影》的记载之后,《拂月玉姿》只有几行入门讲解便戛然而止。
“当时韦太后把画帛塞进我怀里的时候,急惶惶气冲冲地,画卷也不是平整地卷好,而是胡乱揉成一团,可能是之前跟蒙面人打斗时,给他们撕去了一半。”徐晖懊丧地说。
慕容旷却说:“徐兄你不必遗憾,《洛神手卷》被抢去了一半也好。”
“这话怎么讲?”徐晖疑惑地瞅着他。
“你们知道《洛神手卷》上下卷名字的来历吗?”慕容旷见徐晖和凌郁都摇头,便接下去说:“这套武功是由曹植的名篇《洛神赋》引发而来,武功秘籍的名字自然也是从赋中化出来的。上卷《飘雪劲影》,取自‘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一句;下卷《拂月玉姿》,则取自‘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凌郁轻轻诵读出《洛神赋》中的句子。徐晖虽不通文墨,但从凌郁语调的阴阳顿挫之中,从她站在月光下微扬起脸的剪影风姿里,仍然感觉到了文字之美。
慕容旷悠悠地说:“曹子建真是天才,几笔把洛神的风姿描绘得栩栩如生。他说她形态翩然,就像受惊后展翅飞起的鸿雁;她容止柔婉,就像在云际嬉戏的飞龙。她如秋天傲然怒放的菊花,又像春天繁茂生长的青松。最点睛之笔是,他说她的行为举止若有若无,就像薄云轻轻掩住了明月;而她的形象飘忽不定,犹如流转的山风吹起了回旋的雪花。”
慕容旷的声音柔和,讲解细腻,徐晖仿佛也随之看到水面上款款升起一个似真似幻的身影,张开翅膀一样的长袖,在月光中自由飞舞。这个形象已超越了世俗美丽的境界,而是生命凝聚向上,升华至最纯净、最光辉、最高洁的理想境地。徐晖是个生长于市井之中的粗莽武人,但在这个瞬间,他恍惚觉得自己彻底懂得了曹植,甚至成为了曹植,也愿不顾一切地去追求这个生命最美好的本质和意向。
“当年这部秘籍的作者想必从这两句对仗中悟出了很深的道理,才创立了两套相辅相成的武功。”慕容旷继续讲下去:“据说他们是一对情侣,而整部《洛神手卷》,其实是一套双人合用的武学经典。‘飘雪劲影’是那位男子创出的武功,其境界在于像飞雪般化零为整,以飘零的姿态展开,其中却隐含着巨大的力量。‘拂月玉姿’该是由那位女子所创,讲求的则是如月光一样无影无形,却普照大地万物,以柔克刚。因而应是男子习练‘飘雪劲影’,女子习练‘拂月玉姿’。如若颠倒过来,女子使‘飘雪劲影’,纵然也有小成,但终究无法达到流风回雪般的大境界。而‘拂月玉姿’男子根本就不能修习。”
“你们看,没撕下去的最后这段就讲到了,由于气血走势不同,《拂月玉姿》此卷定要由女子修习,男子强行习练,对身体和心性均有大损!”凌郁指着画帛的左下角说。
慕容旷点点头,向徐晖说:“徐兄你应该庆幸才是。上天眷顾,送给你一卷恰当的武功经典。‘拂月玉姿’对你有害无益,但若留在身边,却绝少有人能够抵御诱惑,而不去瞧上一眼。看了第一眼,就还会有第二眼、第三眼,到时候想收手可都难了。”
徐晖心中原本有些悻悻,听了这番话顿时释然。他偶然得到了这件稀世珍宝,是侥幸,也是凶险。假如被撕去的碰巧是“飘雪劲影”那一半,自己不明就里,糊里糊涂练了“拂月玉姿”,或许一时功力大进,却不知其实已身陷毒障,无法自拔了。而若不是慕容旷的一番讲解,自己势必对失去的“拂月玉姿”耿耿于怀,朝思暮想。徐晖心中转过这些念头,又庆幸,又感慨,更有对慕容旷由衷地心悦诚服,不禁长叹道:“慕容兄,多谢你指点!”
“大哥,你讲得真好!”凌郁笑着说道:“我对‘拂月玉姿’可没想那么许多,就像莽汉把琼浆玉液当作井水来牛饮。”
“你修习的日子尚短,日后若能够从头学起,也一定会有更深的理解。”慕容旷脸上漾开脉脉笑容。
徐晖全身一阵激荡,心想原来海潮儿会使“拂月玉姿”,难怪她武功这么好,动作还这般优雅飘逸。日后我学成了“飘雪劲影”,就可以和她一起使这套功夫,那时候我们便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一对情侣,我也再不用站在低处仰头看她了。
慕容旷又说:“我差点儿忘了,‘飘雪劲影’力量雄浑,可诸事没有完满,它却有一个致命的局限,就是习练者须得有极为纯正的内功修行加以辅佐。不然时日久了,就会损伤自己的内脏经脉,发作起来,痛不可当。”
徐晖神色暗淡下来:“不怕慕容兄笑话,我的功夫都是在洛阳杀手会学的,内功哪有什么纯正可言?看来这门高深的武功,毕竟还是练不成了。”
“那倒不会。当初我起学之时,我父亲教过我一套内功口诀。倘若徐兄你不嫌弃,我就把口诀说给你听,很容易记住。”
“当真吗?”徐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生存的世界充满了杀戮与争夺,每一点成绩和收获无不是个人拼命争取所换得,他没料到还会有人在武学修为上主动帮助自己。只见慕容旷一脸诚挚,并不像是假意欺诳,或者有意轻辱。徐晖心中感动,上前长长施了一礼说:“慕容兄,你对徐晖的恩义,我会永远记在心里!”
慕容旷扶起徐晖说:“我和凌郁是结拜兄妹,就如同亲兄妹一般。你跟她是好朋友,那咱们也该像好兄弟一样相待,还分什么彼此?”这番话说得徐晖胸口一热,两人手握着手,立时便亲近了。
慕容旷这套内功心法至纯至阳,不合女子习练,凌郁也懒得听他们罗唆,就走到一旁赏月,回想着皇宫里的奇异遭遇。等他们授完口诀,凌郁调头说:“我还是觉得韦太后有些个古怪。她既然不知道怎样看到画卷上隐藏的文字,就应该是从没见过这门功夫。可是,可是她使的武功……”
“你也觉出来了?”慕容旷接口说:“她的武功似乎和‘拂月玉姿’是一路。”
“可是,这怎么可能?”
三人面面相向,脖颈后凉飕飕地,只觉得韦太后、她的寝宫、那条密道和密室,都充满了诡异之气。
“不管她是哪一路,现下她定是跟雕鹏山较上劲了!”徐晖这么一说,三人一齐开心地大笑起来,阴云便随之散去。
这时候,荷花荡深处隐隐传来流水波动的声响。徐晖和凌郁对望了一眼,心想是不是韦太后的追兵到了。徐晖卷起摊在地上的《洛神手卷》收进怀中,以眼神示意凌郁和慕容旷躲避起来。慕容旷侧耳听了听,微笑说:“不妨事,应该是我的朋友到了。”
徐晖和凌郁好奇地寻声望去,不多会儿但见荷花深处分出一条窄窄的水路,一叶小舟缓缓划了过来,船头和船尾各坐一人。船至近前尚未停稳,船头的女孩子便率先跳上岸来,挽起慕容旷臂膀叫道:“旷哥!”
慕容旷笑着拍拍她的头:“静眉,连夜赶过来困不困?”
“适才益山哥划船的时候,我都睡了一觉了!”那女孩子咯咯笑着,像一只快活的百灵鸟。
船尾的那个男子泊好船,也纵身上岸,摘下头上斗笠,露出一张温厚的笑脸。慕容旷迎上去:“益山,我都听静眉说了,这丫头只会贪玩耍懒,一路可苦了你。”
那男子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只笑说:“不碍事。”
徐晖和凌郁惊诧地望着慕容旷这两位朋友,发现他们竟是霍邱城外幽谷中的那两个年轻人。那个叫静眉的小姑娘转过身来,也瞧见了徐、凌二人,睁圆了一对大眼睛说:“怎么又是你们哪?”
慕容旷奇道:“你们本来就认识?”
静眉抢着说:“我才不认识他们呢。上回你不在家,他俩从山崖上摔下来,要不是干爹干妈出手相救,他们早就没命了。”
“这么说,你们已经到过我家、见过我爹娘了?”慕容旷兴奋地说:“我早说我们有缘,当真就有些缘分!”
徐晖和凌郁面面相觑,原来那对气度不凡的幽谷隐士,正是慕容旷的父母,而那片青翠幽谧的山谷就是他的家。他俩都在心里暗自感叹,也只有这对神仙般的夫妇,才教得出慕容旷这样胸襟开阔如天地的男儿啊!
“这是龙益山,这个淘气的小姑娘叫黎静眉,我们三个从小一块儿长大,就跟亲兄妹一样。”慕容旷为他们一一介绍,又转过脸去向龙益山、黎静眉说:“这是我来临安结识的好朋友,这是徐晖,这是凌郁,她是我新结拜的……”他瞥一眼凌郁,见她脸色苍白,神色惶然,便体恤地改口说:“是我新结拜的二弟。以后咱们可都是自家人了。”
龙益山和徐、凌二人抱拳以兄弟相称。黎静眉却鼓起嘴巴,歪头盯着凌郁上下打量,眼睛里充满了狐疑。凌郁给她瞧得有些不自在,便调过头去。黎静眉忽然开口问道:“旷哥,你干什么要认一个不相干的人做兄弟呀?”
慕容旷唬了黎静眉一眼,又像纵容小孩子似的揽住她说:“怎么是不相干的人哪?她是我的二弟,你年纪更小,总也该叫一声哥哥吧?”
黎静眉瘪瘪小嘴,从嗓子眼里不情愿地叫了声凌大哥。
“咱们都先上船吧,这儿也不是说话的地方。”龙益山说。
五个人于是一一上船,还是由龙益山在船尾掌舵,徐晖和慕容旷执桨划船,小船便忽悠悠钻进幽密的荷塘深处,在荷叶之间摇曳穿梭。
一上船,黎静眉就拉着慕容旷抱怨说:“姑苏没劲透了!一点儿不像益山哥说得那么好玩!司徒老头那儿更闷得很,什么动静也没有,连半个外族蛮人都没见着。”
徐晖和凌郁不作声,心想原来龙益山和黎静眉二人是跑到姑苏监视司徒家族去了。慕容旷看了他们一眼,低声说:“我们并非特意要跟司徒家族过不去,只是想把韦太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弄清楚。”
“不过,我们倒的确听到了一些有关韦太后的传言。”龙益山扶扶头顶的斗笠说:“据说,韦太后是会武功的。阿旷,你这次入宫可有跟她交过手?”
“有。她不但会武功,而且功夫还很厉害。”
“这就是了。江湖上有人传说,韦太后的武功是在金国上京时学的。她用金钱利诱一个叫许青竹的女子教她武功,这人自称会使‘拂月玉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