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给那个毛贼吓着了,公子也弗来看她,姑娘夜夜睡弗安稳。”
徐晖红着脸说:“哪日我得空过去看她。”
“就今日一淘去哩!”妙音不由分说转身就往恕园的方向走,徐晖想要婉言拒绝,却已开不得口,只得硬着头皮跟在她身后。
妙音推开恕园大门,抢先跑了进去。徐晖在门口立了一会儿,几日未来,这里一切如旧,仍然是翠竹亭亭,长廊蜿蜒,只是平添了几分秋日的清凉之气,他却恍恍觉得一草一木已经不复相同。
园子里传来衣裙窸窣的声音,司徒清快步迎出来,脸上绽开切切喜悦。走到徐晖跟前,她的步子又慢下去,最后停住脚跟,勒住千言万语,顿了顿才开口:“徐大哥,这些日子可安好?”
“我……我给差到外地去了,今儿个才回来。”徐晖抬眼撞见司徒清两道洁净柔和的目光望向自己,眼里满满荡漾的都是情意,不由一阵意乱心慌。
“我们家姑娘喏,日日在菩萨跟前祷告,求菩萨保佑公子你平安康泰哉!”妙音忍不住插嘴说。
司徒清的羞赧红上眉梢,嗔怪地瞪了妙音一眼,低下头去轻声说:“平安回来就好。”
徐晖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大网,里面全是温存善意的柔情,一脚踩下去,站不起来也挣不出去。在司徒清款款深情的注视之下,他只觉得心中有愧,张口结舌,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到藕风亭坐吧,我让妙音拿文火煨了枸杞百合粥,你也尝尝。”司徒清的微笑有如清泉。
“不用了,今儿个我还有事,改日吧!”徐晖冲口说出这句话,转身就跨出了大门。一回头,见司徒清默默地站在原地,微风吹起她衣裾一角,那般地单薄孤寂。他心下不忍,柔声说:“小清,你多保重,有空儿我再来看你。”
司徒清凝视着徐晖,想瞧进他内心深处里去,终于叹口气说:“徐大哥,你去忙吧。”
徐晖几乎是落荒逃出了恕园,直到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他想起那些日子自己几乎天天往恕园去,想起偶然见到凌郁追求司徒清时他流露出的醋意,想起他握着司徒清的手,信誓旦旦说每天都去看她。他没法否认,是自己未加收敛的任情肆意,在小清恬静的心上掀起了波澜。走在陌生的人群里,徐晖口干舌燥,羞愧难当,直到隐约听见远处寒山寺晚祷的钟声响起,这才想起自己跟高天和凌郁约好了在林红馆碰头。
徐晖赶到林红馆,发现酒馆里少了平日的清静宁和,多了几分寻常酒肆的喧哗和热闹。凌郁坐在窗边他们固定的座位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见她换了一身淡绿色锦袍,清新如林间山风,心中的烦躁便“呼啦”一下子吹散开去,又团团抱成雾霭般的浓烈爱意。他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从桌下悄悄拉起她的手说:“我想你了。”
凌郁眼中也饱含着潮水一样的情意,但还是轻轻挣脱了他手,假装严厉地说:“哪有你这样跟凌少爷讲话的?”
徐晖亲昵地笑了,转口问骆英、高天人呢。凌郁冲斜前方努努嘴,徐晖望过去,只见骆英像一只花蝴蝶般,穿梭在各桌之间,忙着张罗酒菜,不时和熟络的客人说笑逗弄。她玫瑰红的小袄散开领前几个扣子,隐约露出里面桃红内衫,十分撩人心弦。
“我们走了没几日,她这儿生意竟出奇地好,都没工夫搭理我们了。”凌郁打趣着说。
“嗳,老板娘!”徐晖一拍桌子,大声叫道。骆英转头看到他,向身旁的客人敷衍几句,就轻飘飘地荡过来,瞥一眼凌郁,又冲他会意地挤挤眼睛。徐晖明白她已知晓自己和凌郁的事,倒不好意思起来,咳嗽两声,强作一本正经地说:“老板娘,有什么好吃好喝的,赶紧端上来吧!”
“想吃什么,客官,随你点!”骆英笑盈盈地说。
“当然先要一个林红映茭白。”徐晖一侧头,瞥见高天不知什么时候已到了,靠在门边上远远看着他们,赶紧招呼他过来坐下,推推他肩膀说:“来晚了的,一会儿可要罚酒三杯!”
高天瓮声瓮气地说:“不是说不醉不归吗?先上一大坛酒再说!”
菊花酒上来了,高天也不管徐晖他们,给自己倒上一大碗,仰脖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接着又把住酒坛。徐晖按住他手腕说:“哪有你这么闷头喝酒的?来,先吃口菜,骆英还没忙完,你别倒先醉了。”
这时,酒馆里忽起一阵哄闹,几位客人簇拥着骆英坐到中央桌上,一位流浪艺人自告奋勇拉起手中的胡琴,骆英随着琴声娇媚地唱起小曲来:莫攀我,攀我太心偏。
我是曲江临池柳,
这人折了那人攀,
恩爱一时间。
胡琴是市井中的乐器,咿咿呀呀既有些俗世媚丽,又掩不住凄凉哀怨。骆英眯起眼睛,尽情唱这一曲《望江南》。她仰起脸,碎发卷曲着贴在脖颈上,眼角眉梢弯弯吊起,整个人都沉浸在这小调之中,一时间仿佛真成了歌里所唱的水性女子。客人们纷纷拿筷子敲打碗边,与这曲调相应和。
徐晖被这放浪冶艳的一幕骇住了。他转脸瞅一眼凌郁,却见她默默望着骆英,眼中泛起了蒙蒙水雾。高天阴沉着脸,拧紧了眉头,大口大口灌着酒,眼睛却没一刻离开骆英。
当夜渐深沉,贪杯的人们渐渐散去,骆英才坐到凌郁身边,笑着问大家还要添什么酒菜。一直沉默不语的高天突然大声说:“再来一坛酒!”
骆英咬一口玫瑰胡饼,嘲弄地说:“行了,你已经喝得酒气熏天了。”
“怎么,我酒气熏天,让你瞧不上眼了?”高天瞪视骆英,带着醉意嚷道:“你瞧不上我?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就那些个整天围在你裙子底下、陪你唱曲解闷儿的是吗?”
徐晖扯扯高天袖子,打圆场说:“阿天,你醉了,我送你回去睡觉!”
高天一抡胳膊,撇开徐晖,不依不饶地冲骆英说:“你说呀,你喜欢什么样的到底?”
骆英冷冷瞅着他,忽而笑了,歪头靠在凌郁身上,扬起下巴,拿眼角睨着高天:“我喜欢凌少爷这样的。我喜欢穿绫罗、拿折扇、戴玉佩的公子,可不喜欢那些个五大三粗、就会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粗人。你说是不是呀,凌少爷?”她说着从衣襟上抽出一方丝帕,装模作样地在凌郁额上擦了擦,笑眯眯地凑近她耳根,轻轻说了句什么。凌郁强笑两声,眼中却充满了忧虑。
徐晖看出来,骆英是欺负高天不知道凌郁的真实身份,故意跟她亲昵来怄他。果然高天脸涨得通红,想发作又强行压下,终于一甩手离座而去。
“你这是干吗?”凌郁推开骆英。
骆英敛起笑容,愣了一下,也转身走了。
徐晖放心不下高天,向凌郁交代了一句,就直追出去。他心中焦急,不知道高天这莽汉醉醺醺地要去哪里,一出门却见他仰面躺倒在水边的草地上。
徐晖在高天旁边坐下,低声问道:“你有心事?”
高天也不搭理他,两眼直直望着天空发呆,突然开口说:“明儿个一早,我就要去北方了。”
“怎么我们才刚回来,你又要走?主人派下新任务来了?”
“我只是想来跟她道个别,静静地坐上一会儿,她何必要这么对我?”高天自言自语说。
“你和骆英,这到底怎么了?”徐晖忍不住问。
“没怎么,我们俩能怎么。”高天自嘲地笑笑,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徐晖,半晌终于长叹一声:“我……我心里头翻来覆去都是她,可是她心上压根儿没有我。”
徐晖早已猜到几分,拍拍他说:“你怎么就知道?女孩儿家的心事,咱们猜不透……”
“她亲口说的,她瞧不上我!”高天暴躁地打断徐晖:“她日日与旁人打情骂俏,却正眼都不瞧我一眼!”他猛地翻身坐起,一把揪住徐晖肩膀:“阿晖,你老实告诉我,她是不是真地喜欢凌少爷?她跟凌少爷……他们俩……是吗?”
“她随口说说,你当什么真?”
“行了,你别说了!”高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甩开徐晖,大步走远了。
徐晖正想去追,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凌郁缓缓从林红馆里走出来。
他们俩并肩在岸边坐下来,晚风裹着夜凉从他们身边擦过。秋意渐浓,惹人凄怆。
“阿天他喜欢骆英。”徐晖说。
“我瞧出来了。”凌郁摇摇头:“只是骆英绝不会答应他的。”
“阿天是个好人。我瞧得出来,他对骆英可是真心的!”徐晖执拗地说。
“正是如此,骆英才更要断了他的念头。有一个人在骆英心里头扎得太深,谁也没法把这人给连根拔掉。”
“这人是谁?”徐晖惊诧地问。
凌郁望着黑黝黝的水岸,耳语道:“是阿烈,司徒烈。”
徐晖听人说起过,司徒峙有一个离奇失踪的儿子,名叫司徒烈。他好奇之心顿起:“司徒烈?司徒烈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又热烈,又危险。骆英就是一个不小心,被他的火焰给卷进去烧着了,结果把自己全都搭上了。”凌郁恨恨地说道:“阿烈呢,有了骆英还不满足,又去招惹别的女人,一个又一个。他一时不痛快,便离家出走,连句话都没留下。骆英满心里全是他,可他心里面只有自己,根本没有别人!”
徐晖回想骆英惯常那副懒洋洋的眼神,在戏谑和调侃深处,似乎的确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徐晖心一沉,勉强劝慰说:“你看骆英现在活得多自在快活?她早就忘了他了。”
“是呀,她笑她闹,她好像比谁都快活,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她从来不说,可我知道,她还在等他。阿烈离开了那么久,音信杳无,她还这样痴痴等他。”
“他是司徒家族的少爷,为什么要离开?”
凌郁从鼻子里哼一声:“他硬要逞少爷能耐,坏了家族大事,让义父失望透了,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
“那骆英这样等他,岂不是白白消磨年华?”
凌郁不答,反问道:“你可知道这儿为什么叫林红馆吗?”
“是因为旁边这片海棠树林?”
“林红馆,就是骆英的名字啊。南唐李后主有一首词写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骆英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暮春时节,红艳艳的树林山花纷纷飘落。落英缤纷,美则美矣,却是到了尽头,没有办法挽留了。骆英曾经对我说,这个名字,这首词,就是对她人生的预兆。她在最好的时候遇见阿烈,那时候她可多美呀!”
徐晖听凌郁说得凄凉,忙接口说:“如今她也很美!今儿个你没见多少人围着她左右?”
“那些人算什么?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凌郁冷冷道:“这世上只有我对她是真心,也只有她待我实意。我们俩的交情可是拿命换来的!”
“凌少爷武功这么好,什么人能伤你的性命?”徐晖随口打趣说,本想博凌郁一笑,却见她原本粉红的脸颊渐渐褪成惨白,瞳孔中射出幽蓝的光芒。徐晖一拉她的手,发觉她手指也冰凉冰凉,不禁吓了一跳:“海潮儿,你怎么了?”
凌郁不言语。徐晖连声又问:“你这是怎么了?”
凌郁身子微微战栗,转身欲走。徐晖一把扯住她衣袖,急道:“有什么话还不能与我说吗?”
凌郁沉默半晌,低声吐出两个字:“黄庆……”
徐晖记得他和凌郁刚从霍邱回来,司徒峙讲到淮南镖局方乾之时,提过黄庆这个人。他印象格外深刻,因为当时凌郁的反应异常激烈,似乎对此人充满了切齿憎恨。“黄庆不是司徒家族的叛徒吗?他还有什么不妥?”徐晖疑惑地看着凌郁。
“当日汤叔向义父密报黄庆暗中投了雕鹏山。义父将信将疑,派我跟踪查证他反叛的证据,结果不小心让他发觉了。他以为义父已经对他下了捕杀令,狗急跳墙,不顾一切想灭我的口!我喊了他十几年的庆叔,他瞧我的眼神却像条疯狗……他一手勒住我脖子,一手撕我的衣裳……他是条疯狗……他……”凌郁双手搂住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仍然抑制不住全身剧烈的颤抖。她上下牙齿不住打战,目光直勾勾盯着黑暗中的某处,仿佛正目睹当时的一切。
徐晖惊呆了。原来凌郁对黄庆的仇恨,是缘自那个男人强加在她身上的暴虐和污辱。他很想问后来呢,可话冲到喉咙又硬给压了下去。他又惊又怒,惶惶地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凌郁的目光伸进黑暗里。她想起当时也是这么黑的夜,那个被她喊了十几年庆叔的男人狞笑着,把口水喷到她脸上,那只粗壮黝黑的大手死死按住她脖颈。她喘不过气来,只听到他恶毒地叫着自己的名字:“郁儿,郁儿,左右也是不能留你了,便让庆叔亲亲你!你脸蛋这么滑,比女娃儿还标致,庆叔早就想亲亲你了!”这个声音让她头皮发麻,忍不住想要作呕。他布满胡茬儿的下巴压过来,在她脸上狂乱地揉搓。她听到从自己喉咙里迸发出嘶哑的哀鸣,就像一只马上要被屠宰的羔羊。
有衣服撕裂之声。她前胸感到一阵冰凉,接着就被那只肮脏的大手按住了。一对黄澄澄突起的眼珠凑过来,放射出惊奇而癫狂的可怕光芒。他扯住她的头发大叫:“怨不得生得这般细皮嫩肉,原来是个女囡儿!哈哈,我要让司徒峙瞧瞧,他宝贝儿似的好儿子,脱光了衣裳,原来是个女囡儿!”
凌郁听他从牙齿缝间挤出司徒峙的名字,霎时丧失了最后的防御底线。她宁肯自己马上死去。黄庆尖利的手指在她锁骨上抓下一道道血痕,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自言自语反复说着:“你胡说,我是男人,是男人……”
“你以为穿一身行头就成男人了?骗谁呀?”黄庆凑近她脸颊,一字一顿地说:“主人最恨你们凌家的女娃儿,若是给他知道……嘿嘿!我这要戳穿了你的真面目,也是奇功一件哪!”
“不,不要,别叫他知道……千万别叫他知道……”徐晖听到凌郁小声嘟囔着,赶紧搂住她肩膀说:“海潮儿,别害怕,没事了,没事了。”
凌郁不认识似地瞅着他,喃喃哀求说:“别带我去见义父!你想怎样都行……你想怎样都行……就是别叫我义父知道!千万别告诉他!”
徐晖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他抱紧凌郁,在她耳边轻声说:“海潮儿,是我!我是阿晖呀!你别怕!是我呀!”
凌郁迷茫地看着徐晖,终于从梦魇中挣脱出来。她伸手抚摸徐晖脸上的棱角,认出面前这个男人,两行热泪从眼角淌了下来。
这是徐晖第一次见到凌郁流泪。在他的记忆中,凌郁是意志无比坚强的女子,即使内心痛苦,也绝不会在人前示弱。可是这个如花岗岩般坚强的少女竟然哭了。这泪水落进他眼里,直要把他的心都打碎。他用手臂环抱着凌郁,下颌贴住她湿润的脸庞,温柔地说:“没事了,那个混蛋已经死了,没事了。”
“对,他死了……骆英来了……她从背后给了他一刀……血流了我一身……他的手松开了……我捅了他一刀……又一刀……手上脸上全都是血,全都是……”凌郁缓缓跪倒在地上,战栗着硬咽着:“他身子跟豆腐渣一样……血都流干了……我要杀了他……杀他十次……一百次……一千次……下大雨了……骆英搂着我……她搂着我说,咱们把他埋在泥土底下……埋了他……让他万世不得超生……”
徐晖想象在一个大雨滂沱的黑夜里,两个少女和一个疯子的殊死搏斗该是如何地残酷。她们美丽的脸庞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上面沾染了黄庆黏稠的鲜血。黄豆粒大的雨水打下来,把血块冲开,哗哗地流到大地上,仿佛是上天想要洗刷掉这些罪恶和不洁。凌郁的衣衫被撕碎了,露出羔羊一样雪白的胸脯,深一道浅一道的抓痕仿佛血淋淋的爪子,要把她的心肝给挖出来。
他跪倒在凌郁身旁,不知该如何安抚她的痛苦,便低下头,轻吻她的额头和眼皮。她感到疼痛似地往后缩了缩,举起手挡在额前。徐晖以为她怨怪自己唐突无礼,歉意地往后挪,她却抓住他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右眉上面。
“你摸,这儿有块疤,是不是?”凌郁问。
徐晖的手指肚划过凌郁眉头,果然摸出一小块突起,平时有眉毛挡住,看不大出来。“怎么弄的?”徐晖料想这多半是给黄庆刺伤的。
“我拿匕首划的。”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你想干什么?”徐晖惊骇地问。他知道女孩子都像宝贵生命一样地爱惜容貌,怎么凌郁竟会在自己脸上动刀子?
凌郁把徐晖的手放在她绸缎般光滑的面颊上:“你说,我的脸长得好看吗?”
徐晖凝视着她白瓷一般的脸庞,喃喃说:“好看。”
“就是因为好看,所以应该毁掉。这样我就更像一个男人了。我真希望我能像一个男人,这样他们永远都不会发现我是谁。”凌郁艰难地喘了口气:“我不能让义父知道。黄庆说义父他最恨我们家的女孩子。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心里好怕,我不能让他知道,他会恨我,恨我骗了他这么多年……应该一刀下去,从眉心,划到嘴角……可是只划了一个小口子,我就害怕了……我竟然下不了手,怎么也下不了手……真是个胆小鬼!我对自己下不了手,只能这样……只能去杀别人……我不能让义父知道……”
借着林红馆门口微弱的灯光,徐晖惊奇地发现,凌郁的眼白上竟然蒙着一弧婴儿般明亮的淡蓝色。虽然说的是血腥与杀戮之事,但她整个人仍然皓洁如一轮初升新月。她还是个孩子呢!霎时一种钻心的疼惜之情涌上来,徐晖抱紧了她久久不撒手。
这个夜晚让徐晖更深地进入凌郁幽闭的内心。比起遭人玷污伤害的威胁,她似乎更惧怕司徒峙获悉她身份的真相。假如司徒峙知道了会怎么样呢?徐晖知道凌郁并不怕死,这个女子外表冷漠,骨子里性情其实十分激烈。一经创伤,便易激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她处事冷静沉着,但与切身相关之事,却又往往冲动而不理智。所以在敌人剑尖之下,她宁肯抱着自己跳崖,所以她会不顾一切杀死黄庆,所以她差一点儿毁了自己容貌。既然死都不怕,那么她怕的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夜晚之后,凌郁重又缩回到她厚厚的铠甲里去,平静,疏离,而淡漠。有时候徐晖远远凝视她,看她垂着眼帘吩咐手下做这做那,几乎不能相信这就是那个泪流满面的小女孩。昔日所受的痛苦没有在凌郁体肤上留下任何痕迹,却深深扎进了她的内心。往事如一口黑不见底的深井,吸她不断向下,迷失方向。
也因为这个夜晚,从此司徒烈这个名字留在了徐晖记忆深处。他想知道司徒峙的儿子、骆英的心上人,究竟是什么样子。有人说少爷模样俊,又好华衣美服,常携几个少年扈从策马于街市,是姑苏城里最有名的公子哥儿。有人说少爷脾气大,对主人都不肯礼让,父子相处少有融洽。有人说少爷风流得很,就喜欢招惹漂亮娘们儿。还有人说,司徒少爷和凌少爷一个是火,一个是冰,有股水火不相容的势头。这些个闲言碎语在徐晖脑海里断断续续地堆砌,拼凑出一个模糊不堪的影子,撩得他愈加好奇,司徒烈究竟何人。
有天黄昏徐晖经过翦金桥,望见骆英坐在岸边,身旁搁着一篮子青菜,像是刚从市集来。徐晖走上去拍拍她肩头,正想跟她逗两句嘴,她猛地抓住他手回过脸来,用力得近乎凶悍,倒吓了他一跳。
夕阳里骆英是如此美。红彤彤的余晖笼在她身上,像胭脂汇成的流水,热烈且缠绵。她眼中燃烧着一种巨大而饱满的热情,瞅见徐晖,便流星般霎时黯淡,光彩一点点湮灭,化作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不是他……”她轻轻放脱他手,那般地失望落寞。
“你怎么了?”
“那日他就打这儿经过……我正撑着船走河上,他就打这儿经过,系着绛红镶金的长斗篷,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真傲慢极了。忽然他瞧见我,就勒住马不走,站在岸边直勾勾地盯着我瞧,眉毛像早晨的远山那样好看。四周安静得没有一点儿声响,我只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那个时候,天底下好像就只有我和他两个人。”骆英望着徐晖低声诉说,可目光穿过他,似乎望向别的什么人。
徐晖不自觉也跟着回头看,身后空无一人。
“你说谁?”他似懂非懂。
她不回答,拿手背胡乱抹去脸上泪水,起身拎着篮子过桥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