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烈顾不得再与凌郁纠缠,赶忙躬身拜下:“参见教主!”
徐晖等人心上一惊,仰面望去,不由都骇然愣住。那端然稳坐的黄衫女子面如春花,双眸璀璨若星子,俨然便是隐居在霍邱城外山崖谷底的慕容夫人,怎地摇身一变竟成了圣天神魔教教主?他们远远望着她,心头都不禁疑窦丛生。
“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这样大呼小叫?”那黄衫女子轻轻吐出这句话,众人方才松了口气。她和慕容夫人的嗓音虽似,但语气腔调毕竟略有不同。
黄衫女子环视众人,目光落在慕容旷身上停住。她不错眼珠盯着慕容旷腰间系的那柄湛卢宝剑,厉声道:“这把剑,你是打哪儿偷来的?”
慕容旷望着这个容貌和母亲几无二致的女子,神色不由自主即端正。对方虽问得无礼,他却答得甚是郑重:“此剑是我家传之物”。
黄衫女子上下打量慕容旷,只见他素衣飘逸,身形眉目之间活脱脱跳出另外一人的影子,心头一抓紧,失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慕容旷。”
黄衫女子脸色煞白,脸上射出令人畏惧的光芒。她几乎像是害怕似地碰碰嘴唇:“那慕容……慕容湛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
“你……原来你是他、他们的儿子?”黄衫女子瞅着慕容旷喃喃说:“是呀,也只有慕容湛和凌波,才生得出这么俊秀的孩儿”。
慕容旷的母亲正是叫作凌波。他想果然是父母故人,便即上前深施一礼:“前辈认识我父母?”
黄衫女子不答,反问道:“你爹娘身体可安康?”她的声音湿漉漉的,像是石壁潮气,一拧能拧出水来。徐晖听了这句话,不知怎的,心底忽然起了异样的感觉。落在记忆深处的某些沉渣重新翻卷上来,然而究竟是什么,一时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爹娘身体一向健朗。”慕容旷恭谨答道。
“这剑是你父亲送给你的?”
“是……是我自己带出来的。”慕容旷没料到这把剑一路上竟然惹出这许多事端,心中惴惴不安。
“湛卢可不是任人随意把玩的!”黄衫女子脸色一沉:“你知道吗,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剑,你父亲的名字就取自它。只要见到湛卢宝剑,江湖上的人就会像看见慕容湛一样吓破了胆。你没见过他当年一人一剑,天下人都不放在眼里,可有多了不起!你以为这只是一件死铁打造的兵器吗?它是活的,灵魂就在你爹爹身体里。湛卢已经跟他合而为一,成为他身体和生命的一部分。这把剑就是慕容湛!”
慕容旷方才知晓,父亲名字的来历,竟是起因于身上这柄湛卢剑。父亲年轻时候,一定带着这剑走南闯北,做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他心上受了震动,脸也因羞愧而涨红了。
听了这番话,凌郁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别在腰间的洞箫。她几乎能感觉到那把透明匕首从竹壁内传递出的温度。对于她来说,这柄匕首是父亲临终前未尽的嘱托,是她人生不可推卸的重任,也是唯一能澄清她真实身份的凭据。十几年来这把匕首从未离身,若是遗失了匕首,便是遗失了她自己。她以为这种隐秘的感情不会有其他人懂得,没想到在一个破山洞里,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说了出来。这番话打中了她的心坎,她胸口暖烘烘的,眼中几乎要涌出热泪。
除了慕容旷和凌郁两个人心情激荡,洞里的其他几人心中都划满了问号。这黄衫女子为何与慕容夫人凌波长得一模一样?她如何对慕容湛的事情一清二楚?又为何对慕容夫妇特别关切?这许多疑问在他们心上打了结,尚待揭开的谜底引人心痒,又让人惊惧不安。
黄衫女子定定望着慕容旷,依稀又见到当年那个年轻俊朗、狂傲不羁的慕容湛。只是面前这青年眼角眉梢间,亦隐隐荡出凌波恬淡洒脱的神气。多少前尘往事如西域大漠上的黄沙般,哗地又从她心底里刮过。她脸上刚一现出温柔和悲伤,双眉一蹙,又复适才冷漠严厉的神情。
“你们几个堵上我的人,想干什么呀?”她半垂下眼睑,掩住内心的激动与热望。
“启禀教主,这帮贼人在雕鹏山便蠢蠢欲动,后又一路跟踪属下,必定是为了图谋我教秘籍。”司徒烈抢先道。
“好哇,原来都是来与我圣天神魔教为难的呀!”
“他们几个不值一提,可是惊扰了教主清休,就罪该万死!”司徒烈得了这个借口,双掌一振,直取凌郁。徐晖几人唯恐凌郁吃亏,团团围上来,把司徒烈笼在中间。
“你们这么多人围攻一个,真有本事!”黄衫女子嘲弄地瞅着他们,话音未落,身体已然飞起,右手凌空一弹,向龙益山点去。龙益山慌忙举手格挡,谁知这招却是声东击西,力道只用五分,手臂在半空打了个弯,另外五分力却斜刺里转向黎静眉。徐晖和慕容旷瞧出这女子功夫高深莫测,忙联手护住黎静眉。
围攻之势既去,司徒烈手脚展开,直了眼睛单挑凌郁。他对凌郁原来有这许多的嫌恶嫉恨,昔日他所受那些的轻视与数落都是因她。他抛弃所有,忍受屈辱,一心想把这眼中钉从父亲心窝里拔去,让那颗心里端端正正只安置自己一人。此时此刻,他不由把多年的怨愤都化进这掌风里,他要拿回他应得的一切。凌郁从腰间拔出洞箫,奋力应战。但司徒烈招式狠辣,直取要害,凌郁渐处下风。
“去死吧,你个野孩子!”司徒烈从鼻孔里挤出这几个字,突然间左手一翻,抓向凌郁脖颈。
凌郁被逼到死角,退亦无可退,避亦无从避,心中一急,陡然便起了玉石俱焚之心。她眼中冒出凶光,从洞箫中抽出自己的透明匕首,也不顾躲闪,反而迎着司徒烈前胸奋力顶去。司徒烈眼看便要抓破凌郁喉咙,猛地胸口憋闷,气血翻滚,眼前一片黑,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声。他情知那内息走岔的老毛病又缠上来了,不得不收回几乎已触到凌郁肌肤的手指,强按下几欲呕出的一口血。他胸前一时门户大开,凌郁的匕首便长驱直入,狠狠刺入他胸膛。
司徒烈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瞅着凌郁。这场始自童年的较量,未曾料想到最后他们真的是要置对方于死地。凌郁也呆住了,一刹那间,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变得无关紧要了。她心上轰一声巨响,猛然想起来面前这青年与自己一起长大,他是她义父的儿子,是她朋友骆英所爱的男人。
凌郁慌了,不觉尖声叫道:“骆英……你快跟我回去见骆英!”
“骆……骆英……”司徒烈迷茫自语,瞳孔渐渐散开。
凌郁发疟疾似地浑身打摆子,急急把匕首从那堆血肉里抽回。她想让时间倒流,哪怕只一个瞬间。然而时间不听她的,它轰轰轧过,把司徒烈碾倒在地,从他腔子里拽出最后一声疼痛的号叫。司徒烈徒劳地伸手向空中抓去,他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炙热如火的生命竟会这样戛然而止。
凌郁手上沾满了司徒烈的鲜血,那血殷红殷红的,在她身上烧成一片。她眼前一片发黑,整个人仿佛陷入火海之中。
这一变故突如其来,鲜呛的血腥味弥漫在幽暗的山洞里,把大伙儿全给骇住了。徐晖震惊之余,眼角瞥见黄衫女子双眸里一股凶狠的光扣住凌郁,心头掠过一片不祥的阴云。
这只是一眨眼的瞬间,猝不防一道黄色霞光凌空射出。凌郁心神涣散,眼睁睁看着那片光罩到身前,毫无还手余力。徐晖回过神来,疾步飞奔上去阻拦,然而与那黄衫女子终究差了一肘之远。他急红了眼,心扑通扑通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就在此时,一道白影抢到凌郁身前,挡住了这片光。黄衫女子双掌刚一拍在那人身上,立时撤掌向后弹起,轻飘飘落在丈余外。
黄衫女子望着挡在凌郁身前的慕容旷,不由得怔住了。岁月仿佛退回到二十多年前,那时她还是圣天教座下的一名年轻使者,因为偷偷跟了阿姊远游,被教主误以为叛变投敌,一怒之下动了杀念。那个时候,便是这样一位白衣飘曳的英俊青年抢上来,舍身为自己挡了一掌。那一掌,打在了慕容湛的身上,却也永远打在了她的芳心里。难道时光倒流了吗?她恍恍地想,同样的场景竟会重演?只不过当年韶华如花的少女已在不知觉间调换了身份。
黄衫女子想着这些陈年往事出神,过良久才幡然惊醒。她瞅着慕容旷,眉间蹙起一团不易为人察觉的心疼与懊悔,低声埋怨道:“你何必多管闲事?”
慕容旷脸上仿佛挂了一层灰,显然已受内伤。他缓了口气才说:“请前辈手下留情”。
“她杀了我的人,一命抵一命,天经地义。”黄衫女子眼中饱含鲜辣杀气。
“她并非有意,只是没了退路。”
凌郁误杀司徒烈,心神振荡,不觉起了自暴自弃之意。她尖声嚷道:“大哥你不用求她!我来抵命便是!”
“怎么,她是你妹妹?”黄衫女子吃了一惊。
“她是我结拜的义妹,便如我亲妹妹一般。前辈执意要惩治的话,就先把我给撂倒再说吧。”
“好大的口气哟!以你的年纪,功夫倒还算说得过去,再等上十年二十年,兴许能有些作为。可你应该知道,现下你可还不是我的对手。”
慕容旷点头道:“我与前辈的确还相差甚远。”
“那你还不知难而退?”
“虽然打不过,还是要自不量力地试一试。”
黄衫女子心头一软,嘴上却愈发严厉:“那你是一定要护着这丫头了?”
“是。”慕容旷垂首回答,双臂微张,护住凌郁。
“好啊!只要你接得住我一掌,今日我可以答允不杀你这个义妹。”慕容旷刚要答应,黄衫女子却缓缓上前两步说道:“可她杀了我的人,我决不能够轻易罢休,难保日后什么时候冤家路窄再撞上了。你敢在这儿起个誓,这一生一世都在她左右,护她周全吗?”
一生一世,听起来是何等久远之事?慕容旷不禁耳根发烫,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黄衫女子见慕容旷没作声,顿时翻脸呵斥道:“虚情假意地救人一次有什么用?你既然连个誓言都不敢说,就别在这儿枉逞英雄!快让开!”
凌郁拨开慕容旷护佑,冲那黄衫女子嚷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想杀我就来呀!别说那许多鬼话难为旁人!”
“二妹,你别乱来!”慕容旷回头按住凌郁手腕。
黄衫女子满眼睥睨地冷笑:“就为了这个丫头?长得虽然还不错,可惜心狠手辣,脾气又坏”。
慕容旷向凌郁望去,正撞见她眼中凄绝的目光,胸口立时揪紧了,说不出的话便冲口而出:“好,我慕容旷今日在此起誓,只要我活着,便一生一世保护义妹周全!如有食言,必遭天谴!”
慕容旷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在场众人无不为之震动。一旁徐晖心口发酸,禁不住想,慕容兄这般情意深长,他对海潮儿……难道他对海潮儿竟也十分钟情?
听了慕容旷这话,黄衫女子胸口像被一把大锤砸中,透不过气来,忽而只想流泪。
慕容旷脸微微红了:“前辈若想寻仇,这笔账记在慕容旷头上便是,还请饶恕我二妹”。
“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大哥!我便成全了你!”黄衫女子猝然飞身而起,拍出左掌,直取慕容旷前胸。慕容旷勉力举手格挡。就在黄衫女子手掌离慕容旷一寸之距,她右拳飞出,在空中手腕一翻,手心上滚着一颗白色药丸,直送到慕容旷嘴边,低声命令道:“吞下!”事出突然,慕容旷未及细想,不由顺势咽下药丸。
徐晖、龙益山、黎静眉几人同时惊呼:“别吃!”
就在众人惊呼之际,黄衫女子身子又已轻轻跃回丈外,黄色罗裙下隐隐露出一对羊脂白玉般的纤足。徐晖瞥见了,心想这女子果真邪门,天寒地冻,她竟然不着鞋袜,赤着足站在又硬又冷的石头地上,和草原上绑架自己的那神秘女子倒是一路。
这个念头如流星般从徐晖脑海中划过,一下子把他震住了。适才黄衫女子那句关切又伤感的嗟叹,落进徐晖耳中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心神振荡,只是一时想不起前因后果。此时看到她的一双赤足,顿时记起那个没见到容貌的草原女子。在那个永恒的夜晚,她就用那双缎子般光滑的赤足在他的脚上反复磨搓,只想求一点温暖和爱。那双冰凉的小脚,那曾贴在自己胸膛上流泪的面庞,难道便是眼前这个容颜绝丽的女魔头?徐晖一激灵,怔怔望着那黄衫女子。
黄衫女子全没留意对面这个青年迟疑而温柔的凝视,她的目光全都落在慕容旷身上,低声叮嘱说:“你的伤应无大碍,切记十二个时辰之内不可用真气,药丸自会助你疗伤”。
慕容旷迷惑地看着黄衫女子,猜不透她说要对掌比试,为何却突然赠予疗伤药丸。刚想开口询问,那女子却已飞身出洞而去,仿若一片黄色羽毛。
众人眼前一花,方才醒过味来,围拢到慕容旷身边。慕容旷笑笑想说没事,可胸口发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她药里下了毒?”黎静眉又急又气,声音里夹了哭腔。
慕容旷摇头道:“她武功比我高得多,想杀我易如反掌,根本用不着下毒。是我适才挨了她一掌受的内伤”。
“难道,这女子当真给你疗伤之药?”徐晖问。
“她与我爹娘必有很深的渊源,手下一直留着情,想来不会害我。”
众人纷纷询问慕容旷伤势,凌郁却只是低着头不语。慕容旷一侧脸瞥见她勉强忍住满眼泪光,拍拍她手背,展开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傻丫头,大哥一点儿事都没有”。
黎静眉拧起眉头,打断他说:“旷哥,你受伤了,说话伤元气!”
“咱们还是下山找个舒服点儿的地方,让阿旷好生安置调养吧。”龙益山道。
龙益山和黎静眉搀起慕容旷,徐晖护着凌郁,沉默地走出石洞。凌郁掉头回望地上那具失去生机的年轻躯体,两行泪水悄悄地流了下来。
一行人旋即折回山下客栈。慕容旷沉沉睡去,黎静眉为他掖好被角,拿湿毛巾一点点拭去他脸上的浮土。凌郁刚欲伸手帮衬,便被黎静眉挡开:“这儿用不了那许多闲人,你们都先出去吧,让我旷哥好好睡会儿”。
凌郁脸色一变。徐晖悄悄拉住她手握了握,打圆场说:“也好,那不打扰慕容兄休息了。我们就在外头,有什么事静眉你就喊一声”。
出得门来,徐晖恐凌郁不快,遂劝解说:“她不过是担心慕容兄,你别在意”。
凌郁望着远方山峦迭起,全身不住打战,压根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徐晖情知她为司徒烈之死悔恨自责,扶住她肩膀柔声说:“这怨不得你”。
凌郁小声嗫嚅道:“我……我不是存心的……我没想杀他……”
“是他先动的手。都过去了,已经没事了。”
“可我……我怎么跟义父和骆英交代?”
“他们不会知道。咱们谁也不说,这个秘密永远没人会知晓。”
凌郁不再言语,心中犹如压了千斤石块。杀戮对她来说从来不算什么,即便是失手错杀,也不过是皱皱眉头间的歉疚。然而此时此刻,她第一次发现,杀人原来是这世间最不可补偿的罪孽。死而不可复生,犹如光阴不可倒流,四季无法逆转。
晚上凌郁躺在一片静寂中,久久无法入睡。冬天的夜风从西北奔来,因为迷途在窗外凶猛嘶鸣,鬼哭狼嚎,吹得窗户纸扑楞扑楞地响。整个天地间仿佛都充斥着利器穿透血肉所发出的崩裂之声。司徒烈炽热的鲜血在凌郁手上如烈火焚烧,可她身子又仿佛坠入比雕鹏山上更冰寒彻骨的无底深潭。凌郁受不住这折磨,霍然翻身坐起,悄没声息折返山上,摸回司徒烈殒命的山洞。
火石打燃的暗光下,他还在那儿,栩栩如生,宛若昔日姑苏少年。只是他再不能出言挑衅,那颗火烧火燎的心流干了鲜血,终于可以卸下满腹忿怨,归于平静,把所有属于人世的辗转痛苦都抛给凌郁。
这山洞如此隐秘,若非有意寻找,司徒烈的尸首恐怕到腐烂老朽,化为白骨,都难为人所发觉。但凌郁不能够任由他如此凄凉。她寻到一块松软处,持砺石掘出一人长的墓穴。只一挪动,从司徒烈怀中掉落两片物事。她拾起来看,原来是司徒家传的交颈鸳鸯玉佩。她记起司徒烈离家前与父亲那场激烈的争吵。司徒峙恨铁不成钢,当众掴了儿子一记耳光,气极了司徒烈抄起身上玉佩摔在地上,没料想这碎玉他至今竟还贴身带着。凌郁把碎片攥在手心里,凉润润的玉器,不多时便捂热了。这是司徒家孩子才有的标记。阿烈和小清,各有一块这胎记一样的玉佩。司徒峙从不吝惜金银赏赐,却不知十五年来凌郁渴求的只是一块玉。
凌郁把碎玉片放回司徒烈怀中,手指碰到他胸膛,肌肉强壮饱满,可是石块一样冰冷僵硬,像寒冬盖住了盛夏里松软的大地。凌郁只觉得迷茫,他俩真有那么大的仇怨么?大到非要置对方于死地不可?她内心最深处一直都期盼他永远消失不是么?她多么想取代他的位置,住在一个父亲滚烫的心窝里。可她从没想过要他死,他们就像两棵连枝的根苗,虽然争抢土壤养分,毕竟是亲人。
掩埋了司徒烈,凌郁又从洞口劈下一段树枝,拿匕首削平,想为死者刻一碑铭。可是该写什么呢?累累黄土之下躺着的,是司徒家族的大少爷,还是圣天神魔教的翠微使者?就像凌郁自己,倘若有一天她死了,人们知道她究竟是谁么?她踌躇不决,终于还是留下一片空白。
这是凌郁和司徒烈所有独处时光里最平心静气的一回。十几年的岁月,足以垒起一道高墙,让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永相隔膜。她至今还能清楚地记起,当她战兢兢迈进司徒家大门,一个穿着绛红色锦缎衣裳的男孩子斜刺里冲出来,紧抿着嘴唇,把她从头到脚扫了个遍,那双幽黑刷亮的眼睛里飞溅出嘲弄的火星。她知道,司徒烈从来就不喜欢她这个由父亲领回来的孤儿。小时候他嫌恶她,私下里把她叫作野孩子,不愿挟她去跟那帮富家子弟玩耍。长大后他又当她是仇敌,恼恨她分去了父亲的倚重与激赏。
凌郁不愿与这男孩儿亲近,不愿受他驱使,作他的臣仆。其实她心窝里又何尝不蓄满了嫉妒的毒汁?她站在门边,似是对一切无动于衷,可眼角分明瞥见义父把宽大的手掌放在这个男孩儿头顶,脸上闪耀着蓝天般柔软的疼爱。渴望和怨尤,一下子刺穿了她小小的身体,把心脏狠狠戳成一团。
为了获求这个奢侈的爱抚,她放弃了孩子应当享受的一切欢乐,像追求功名一样,发了狠地习武读书。她并不见得比司徒烈天资更高,可她心无旁骛,从不顾及自己的好恶爱憎,一心只为博得义父的欢心。日复一日,这努力得到了回报,司徒峙的目光里日益加深了对她的肯定和信任。可是这还不能够让她满足,她日夜渴望着义父发自肺腑的感情,哪怕是对司徒烈那种爱之深、责之切的失望也好。
凌郁和司徒烈天生不能见容于彼此。凌郁无法理解骆英怎么会爱上这个男人,然而这爱所带来的灾难她却比谁都更清楚。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凄风苦雨无孔不入的冬夜,骆英仰面躺在床上,悲惨地号叫着,脸色比司徒家新刷的围墙还要白,却有汨汨的黏稠血液从她身体里流出来,染红了整张床榻。
凌郁惊骇地站在床边,目睹这血流成河。她习惯了杀戮,自以为不再惧怕流血,可是骆英的血却让她魂飞魄散。她知道这凝固的血块是一个来不及出世的小生命,他正一点一点带走她朋友的体温。她手足无措,笨拙地把整瓶止血剂洒在白棉布上,堵住骆英那不断淌血的身体。骆英的血染红了凌郁的手臂和衣袍,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死命抱紧她,想抚慰她肉体和心灵所受的巨大创痛。她就这样守了骆英三天三夜,把她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骆英因为小产失血过多,能够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可是凌郁看到,有一些宝贵的东西已随着那河水一般的热血从骆英身体里悄然流逝了。自此骆英比以前更爱欢笑,更贪恋热闹,然而昔日那股天真烂漫的执拗劲儿从她眼中隐遁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对凡事嘲弄和倦怠的神气。骆英身边从不乏追求者,过去她连正眼都不瞟他们一眼,后来却变得好亲近了。她总是一面笑嘻嘻听着那些男人的甜言蜜语,一面把这蜜糖般的谎言丢到脚底下踩碎揉烂。
凌郁把骆英的沉沦归咎于司徒烈。她以为骆英不会再为这个男人流泪。可是当骆英得知司徒烈离家出走的消息,一句话都没说,转身走进了树林里。望着她玫瑰色的背影渐渐融入树林中一团一团的繁花之中,凌郁才恍惚明白,爱情和痛苦并未从她朋友的记忆中消退。
假如骆英知道司徒烈是被自己一刀杀死,会怎么样呢?假如义父知道了呢?凌郁用手捂住了脸,不敢再想下去。
北风穿过枝丫掩映,呜咽着刮进山洞里来,火光摇摆扑朔,凌郁就在一刹那间感觉到了危险。盖在脸上的手指微微岔开,给眼睛露出一道缝隙,她看到地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这人是谁?在此站了多久?凌郁一无所知。
凌郁头皮发麻,全身的肌肉和神经绷紧了,一动不动盯着这人影。好奇战胜了恐惧,她微一犹豫,霍然旋身跃起,和来者面面相向。
一缕亮黄色扎进瞳孔里来,霎时照亮了昏昧的洞穴。那人半挑着眼角,含一脸嘲弄:“怎么冒汗了?是怕死鬼来索命吧?”
凌郁认出是那圣天神魔教教主,心里反而踏实了。她冷冷反问道:“你想干什么?”
“你杀了我的人,说算就能算了吗?你以为你那个爱逞强的大哥真能寸步不离,保你一辈子?”
这女子身形其实比凌郁纤小,却仿佛居高临下,俯视他人。凌郁受不惯这种睥睨,不禁有些恼火:“那你想怎样?要杀人就快动手!”
黄衫女子皱了皱眉:“年纪轻轻,老把杀人挂在嘴边可不好”。
“你深更半夜跑来装神弄鬼,就是为了教训人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