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嘀咕什么?”凌郁奇怪地问道。
“别管他们。”徐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有些莫名地不自在。
慕容旷和龙益山离去后,姑苏城陷入了最阴冷的一段光景。凄风苦雨,日夜不断,寒气顺着雨丝渗入骨骼,让人浑身不舒坦。五部开始张罗着置备年货,忙碌喧闹之中总算添了些许明亮的喜气。
可这喜气里也透着阴霾不安。某日徐晖被差到临郡办事,回来方知家中失窃,五部四组弟兄住处全部封住搜查赃物。
人心惶惶几日,才不了了之。雷组的兄弟又抱怨说,到了年根底下,大家都巴望着给家里捎些年货回去,土部却克扣了他们的月银。徐晖一向专注于建功立业,不很看重钱财得失。但为组里兄弟出面主持公道是他的分内职责,何况阿泰还煽风点火地撺掇说:“土部那帮人仗着汤爷,挤兑咱们雷组,这明摆着就是不把组长放在眼里哪!”
这话撩得徐晖心头有些火起,他径直去土部的议事厅找部主老秦,却被两个把门的汉子拦下,说什么厅里堆着刚采买回来的年货,外人一律不得入内。
徐晖强压住内心的不快说:“那就把你们部主请出来说话。”
左边的汉子拿眼角睨了徐晖一眼:“我们部主出门去哩。”
“那就请管账的支事出来。”
“嘿嘿,管账先生也不在。”
“当值的管事呢?”
“谁个都不在。”那人双手一摊,满脸看笑话的皮相。
徐晖不由拧紧眉头:“我是雷组组长徐晖,有要紧事办!”
那人懒洋洋地瞥一眼徐晖:“我晓得你是哪个。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整天介在园子里逛逛,就活得滋润哩!我们这厢管事的可都忙得紧咧!”
徐晖胸口噌地窜上一团火,唬起眼睛吼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凶什么凶?是来跟我们土部干架的?”那人的嗓门也直挑上去,引得旁人纷纷探头张望。
徐晖不耐烦再与他纠缠,拂袖走了。却听身后那人还不依不饶地嚷着:“有啥子了不起!不就是个芝麻粒大的小头头吗?”
旁边一人阴阳怪气地劝道:“人家可是攀着凌少爷这根高枝呀!咱们惹不起!”
“嘿嘿,他不就是凌少爷身边的一条哈巴狗嘛,整日价黏在凌少爷身边,摇尾巴卖力得很喏!”
“不光会摇尾巴,只要凌少爷勾勾手指头,他还会爬过去,乖乖舔他的脚指头,再舔他的下巴颏……”
他们底下的话模糊不可闻,只听得一片哄笑之声。
徐晖的脸因愤怒和羞辱涨红了。路上遇见几个相熟的弟兄,走过之后,徐晖不由又掉回头去,疑心他们也在背后指指戳戳,窃窃私语。霎时间他如梦初醒,他和凌郁这样终究是不行的。在司徒家族,他们的身份已被预先排好。凌郁是高高在上的凌少爷,司徒家族最有希望的继承人,而他徐晖是赤手空拳出来打天下的穷小子。她和他之间,超出了这种界限,便是荒唐可笑,便可以为人肆意践踏侮辱。
有个念头从徐晖脑子里冒出来,假如凌郁告诉司徒峙她的真实身份会如何?当她只是个女子,一如他只是个男子,或许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他为这个想法而激动了,有何不可呢?当凌郁揭下凌少爷的面具,还原成为她自己,还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呢?
徐晖试着把这个想法说给凌郁听:“你们相处了这么多年,你把事情从头至尾讲清楚,想来你义父他也会体谅。”
凌郁漆黑幽邃的眼睛望着徐晖,几乎被他的话打动了。但是一片阴云掠过,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浑身猛一战栗:“若是他不体谅呢?”
“是男是女,对他又有何不同?你都仍是他的孩儿啊。”
凌郁心上却萦绕着一团模糊的恐惧。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义父必定对她隐瞒了什么,一旦知悉她的真实身份,或许便是他与她恩情断绝之日。
见凌郁只是低头不语,徐晖的火气上来了:“那你便由着我们如此不明不白的么?现如今别人都在说,说我是你身边的一条哈巴狗!”
“谁说的?我杀了他!看谁还敢这么放肆!”凌郁一挑眉。
“大家都这么说,你杀得干净吗?就算他们当面不说,难道背后不说?就算嘴上不说,难道心里不说?”
“你又何必理会那些个闲言碎语?”
凌郁想拉徐晖的手,却被他甩开了。
“你自然不必理会!他们嘲笑的是我,又不是你!”徐晖暴躁地说:“你只想要保住自己的少爷地位,你想过我么?”
凌郁心中一阵气苦:“我何尝稀罕当什么少爷!你竟这样不明白我,枉费了我们相识一场!”
“你当我不知道么,在你心里,宁肯舍了我,也绝不能失去他!”徐晖心上发寒,冷冷甩下这句,转身便走,丢下凌郁怔怔立在原地。
晚上徐晖到林红馆去。高天正给骆英帮手,见徐晖脸上乌云密布,忙招呼他坐下。骆英端来一壶善酿,徐晖推开说这酒没劲道,骆英瞥他一眼,不声响换上一小壶米烧酒。
“咱俩有日子没坐下来喝两盅了,今儿个正好!”高天拍拍他肩膀。
徐晖自顾自地干了几盅酒,歪头问高天说:“阿天,咱俩是好兄弟不是?”
“这还用得着说?”
“那你老实告诉我,他们在背后说我什么?”
“你说谁?”高天一时有些茫然。
“他们!司徒家族那些人!他们在背后议论我,取笑我。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徐晖又灌了一盅。
“他们……咳,那都是他们闲得慌乱嚼舌根!你理会它做什么?来,喝酒!”高天忙着给徐晖斟酒。
“我便想听听他们嚼的什么舌根。”
“大丈夫行得正,做得端,何必在意旁人议论。”
徐晖指着高天大声说:“是兄弟就快说!别吞吞吐吐的!”
高天拧紧眉头,把心一横:“他们说,他们说你是凌少爷的……男宠。”
徐晖后背重重砸上椅背,一颗心沉入黑不见底的深渊。他闭上眼睛,轻声咀嚼这两个字:“男宠……男宠……嘿嘿,多好听的名头哇!”
高天忙道:“你别放在心上,那都是些个无聊不得志的小人!”
“他们怎么说的?说我是靠着陪凌少爷消遣在司徒家混饭吃的?说我这个组长是靠出卖色相得来的?”徐晖缓缓打开眼睑,嘴角虽冷笑着,眼中却溢满了泪光:“阿天,你也相信他们的话吗?”
“咱们这么多年兄弟,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清楚吗?”高天低声道:“只是你跟凌少爷,的确也走得太近了些。他那么高傲冷僻的性子,偏只亲近你一个人,旁人看了难免说长道短。”
徐晖困难地咽下一口酒。烧酒清香浓烈,滑过他的嗓子却似刀割一般,火辣辣地疼。没饮多少他便醉了,头痛欲裂,天旋地转,眼前一切尽变得模糊,唯有高天的话在耳边盘桓不去。他不甘心,自己如此努力勤勉,得来的竟然是“男宠”这二字评语。他不甘心。
翌日徐晖在廊上远远瞥见凌郁身影,一低头,避了过去。凌郁也瞅见了徐晖,瞧他佯装不见径直走开,心中有气,咬了咬嘴唇也掉头走了。两人便似生分了般互不搭理,竟疏远了许多时日。
徐晖出身寒微,一心有所成就,最受不了旁人贬损他悉心维护的声名尊严。他避开凌郁,仍旧如芒在背,但觉无数双眼睛在身后点点戳戳,烤得他背脊上一片火烧火燎。他心中烦躁,终日躲开热闹的人群,尽往僻静之处去,一日不知不觉竞拐到恕园门前。
恕园粉墙黛瓦,修竹微黄,寂寥清凉一如往昔。徐晖在门口站定,烦闷焦躁之心不觉清爽了许多。他犹豫良久,终于轻轻叩响门环。此时此刻,徐晖最想见的人竟便是司徒清。她如一泓清泉,流在青山秀树间,每每想起都沁人心脾。
徐晖被让进中庭,远远地,就已望见司徒清坐在窗边读书的侧影,眉目低垂,端丽不似尘世中人。妙音进去通报,他凝视着司徒清合上书,缓缓起身向他走来。许久未见,徐晖心上不禁感到生疏和忐忑,还有些许不知所措。此刻看到司徒清脸上笼着淡淡的笑,笑容里都是温柔和善意,他悬着的心忽就放下了。
他们相互注视,既觉熟稔,亦感陌生,还有种岁月飞驰、恍若隔世的惘然。旁边的妙音自以为懂得了含情脉脉的意味,掩嘴笑道:“啊哟姑娘,你们这样光站着拿眼睛讲话,可要到几时?莫如请徐公子落座阿好?”
司徒清脸上一红,方才请徐晖进中厅坐下。徐晖缓了口气道:“小清,你一向可好?”
司徒清点点头:“都好。徐大哥可好?”
“我也都好。”
妙音奉上茶来,撇撇嘴说:“姑娘好,公子也好,妙音可弗好呢!”
徐晖听她说得有趣,笑问道:“妙音有什么不好?”
“上回公子说了,得空要来瞧姑娘。得了公子这话,妙音哪里也弗敢去了,生怕前晌一出门,公子碰巧就过来。妙音如何敢叫公子吃闭门羹?尽日里生生守在家里,做啥子事体也都弗安心,怕公子这厢便到了,还都弗有准备。妙音坐也弗是,站也弗是,这也弗是,那也弗是,有啥好喏?”
妙音一副伶牙俐齿,娇嗲嗲说着,明里说自己如何,实则是指司徒清日日翘首等候的苦心,暗里更是埋怨徐晖不守信约。这番话徐晖听得明白,不觉慢慢红了脸。
司徒清也羞赧了眉梢,轻轻推妙音一把:“徐大哥难得有空来,偏你就生出这许多闲话。去把百果糕饼给蒸上吧,也让我们耳根清净一会儿。”
妙音笑津津地退了出去。司徒清道:“妙音惯会说笑。徐大哥,你别放在心上。”
“是我的不是。说好了要常来看你,琐事缠身,就一日日地拖下来。”
“我知道你忙,哪里能够像我每日里闲着,也不过是读读书,写写字。只是许久没你消息,不免让人挂念。”
徐晖心头一阵温暖:“前些日子我一直在北方,虽然凶险,倒也见识了不少高人趣事。”
“北方,北方什么样?”司徒清扬起脸:“我也想去瞧瞧。”
“北方的冬天可跟江南大不一样啊!”徐晖遂讲起北方的山川雄阔和千里飘雪。司徒清细细听着,双眸里光灿灿的,透出无比神往。满室茉莉小叶的清香,渐渐化开疏远的客套,引他们重回旧日时光。
望着司徒清净澈的眼睛,徐晖记起在山塘街望见她背影时下的决心。他想告诉她,他要做她永远的挚友,但不是恋人,不是恋人。话已到嘴边,他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这句话就翻来覆去在舌尖上掂量着,拿捏着,迟迟未能出口。
徐晖相信,只要再多给他片刻光阴,他便能够把这话讲出来。可是妙音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甚至没顾上敲门。
“姑娘,姑娘,有……有客!”妙音气喘吁吁。
“瞧你慌的,”司徒清亲昵地一笑:“是郁哥来了吗?请他先在花厅稍等片刻吧。”
徐晖心一沉,却听妙音张口结舌道:“是……姑娘还是迎一下……”
徐晖背对门口,但见司徒清含笑的目光望向门外,霎时变得凝重,手扶着桌沿站起身来。徐晖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只见修竹之间的石径上缓步走来一人,身着大袖锦袍,外披绒织鹤氅。他周身的威严贵气充斥整座小小庭院,压得人几乎抬不起头来。
徐晖从未想到会在恕园遇到司徒峙,心头一惊,急忙拜倒行礼道:“主人万安!”
司徒峙目光扫过徐晖,落在司徒清身上。司徒清的肩膀微微一颤,即又挺直,似乎在同那目光的压迫力相抗衡。她双目低垂,盈盈拜倒:“女儿给爹爹请安。”
徐晖心上猛然一震,这才真切地明白,不论这个柔弱的少女愿不愿意,她都是江南最富有、最显赫的司徒族主的女儿。她谦和地立在那儿,并不了解自己身份所具有的意义。然而徐晖了解,他窥见了她背后无法撼动和改变的身份。从这一刻起,他已无法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良朋挚友相待。
“你还记得爹爹呀?倘若我不来瞧你,你几时才记得回家看看?”司徒峙半作说笑,半是埋怨。
“到街上走走,听邻里闲聊,便知道爹爹你身体康泰,家里诸事平安,女儿也就放心了。”司徒清这话说得似是和婉恭顺,轻描淡写却堵住了司徒峙话头。
司徒峙脸上不动声色,无意似地拿眼角瞥了徐晖一眼。徐晖立时领悟,族主是不愿外人在旁听闻他的家事,于是迅即寻个借口躬身告辞。
司徒清抬头说:“那我送你出去。”
徐晖恐司徒峙不悦,忙道:“不必了,我自己出去就成。”
一旁妙音也陪笑着接话说:“姑娘,我送公子出去阿好?”
司徒清却蹙眉道:“客人要走,主人总是要送一送。”说罢向司徒峙轻施一礼,走到中厅门口。徐晖见她如此坚持,也不好再多言,一起走了出来。司徒家族的家丁正扛着一箱箱年货,穿过庭院,送去后面仓房。徐晖不禁暗暗叹息,小清啊小清,你再怎么想破茧而出,也始终是独一无二的司徒小姐。
走到前厅,徐晖向司徒清说:“快回去吧,别让你父亲久等。”
司徒清凝视徐晖良久方道:“徐大哥,请你仍把我当小清相待。”
徐晖微微一怔,迟疑地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徐晖颇有些懊丧。凌郁曾经警告过他,族主不喜外人探望小清。这话里虽含着醋意,但想来亦非妄言。用罢晚餐,徐晖站在院子里看天,心里隐约知道,有什么事就要发生。所以当董伯前来传达主人召见的讯息,他并不感到如何惊诧。徐晖整整衣衫,穿过厅廊,做好了接受斥责的准备。
谁料司徒峙的书斋里却是一派闲和,老耿早已备好了清芬碧绿的上好龙井,摆上四色点心。
司徒峙放下茶碗,招呼徐晖落座:“年脚底下能喝到这样的龙井,真是福气。阿晖,你也尝尝看。”
如此倒叫徐晖惴惴不安,他低头抿了口茶,静候司徒峙切入正题。
“我这个女儿,从小给娇纵惯了,任性得很。”司徒峙终于轻描淡写地开口道:“她一个姑娘家住在外面,做父亲的当真是放心不下。清儿跟我讲了,多承你照顾她,还帮过她许多忙,这我可是要多谢你呀!”
司徒峙言辞客气,大大出乎徐晖意料。他心中忐忑,欠身道:“属下只是举手之劳,实在算不得什么。小清……啊不,司徒姑娘待人和气,徐晖心中十分感念。”
司徒峙似笑非笑端详徐晖:“听你这么说,我这女儿脾性倒是不坏了?”
“司徒姑娘温婉有礼,一看便是大家闺秀。”徐晖恭谨作答。
“难得你这么夸她。你可知她怎么夸你的?”司徒峙饶有兴味地瞅着徐晖:“她说你待人坦诚,乐于助人,是草莽中的公子。我还从没听清儿这么夸过人哪!”
司徒峙这番话,让人摸不准究竟是嘉许,还是讥讽。徐晖的脸红了,犹豫着没敢接话。却听司徒峙又说:“你们两个如此相重,也真是难得。阿晖,你觉得若将清儿娶作夫人,可还合意?”
这句问话单刀直入,直劈到徐晖面前。徐晖大惊失色,以为司徒峙终于发难,急忙拜倒在地:“属下对司徒姑娘决无非分之想!”
“谁说你有非分之想了。但若有一条光明大道已在你面前铺开,你是不是就要仔细地想一想了?”司徒峙示意徐晖起身:“我儿子几年前就离开了家,到如今音信杳无。家里后一辈只有郁儿独个支撑。但他毕竟是外姓,整个局面最终还是要交到司徒氏的血脉上,那就只有清儿了。你也知道,我这女儿天生不喜武功,更不通时务,如何担得起这副重任?唯有为她寻一个信得过、靠得住、撑得起局面的佳婿,才不误了她终身,更可让司徒家族后继有人哪。这个人选,现今我心里已有定夺,只是不知你意如何。”
徐晖听司徒峙说得言辞恳切,一颗心不禁怦怦狂跳。司徒峙描绘的那条康庄大道在眼前铺开,通往闪着灿灿金光的无尽远方。只要做了司徒清的夫婿,就如同获得了司徒氏的继承权,整个司徒家族便即唾手可得。徐晖此前从未因司徒清的身份而对她怀有他图。然而司徒峙这突如其来的暗示,仿佛一只命运之手把他徐晖最渴望得到的东西抛到面前,诱他摧眉折腰。
恰在此时,凌郁却如一道白色电光,从他脑海中划过。要接住那个沉甸甸的热望,却需抛弃一颗真心,这是要他出卖整副灵魂哪。他猛打了个寒战,全身霎时被冷汗浸透。
司徒峙见徐晖低头不语,额头上闪着点点汗粒,知道他将要做出决定,冷冷看定他:“阿晖,你的胆识和才干我都瞧在眼里,这样的人才埋没了着实可惜。江湖风云变幻,前途莫测,能否一鸣惊人,便要看你能否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遇。英雄与庸人,往往就在一线之差。”
这话好像一枚银针,精准无误地插入徐晖心房最敏感的部位。他疼痛地闭上眼睛,凌郁从他的视线里渐渐退去,终于被一片黑暗遮掩。他知道自己正在朝一个错误的方向走去,可是司徒峙说的这东西他太想得到!有一个声音在他身体里反复说,不要做凌少爷的男宠,要做就做司徒家族的主人!这诱惑太强大,大到他无法思考,更无力抵挡。他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司徒峙一对冰冷幽深的眼睛正审视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