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晖虽然不情愿,可拗不过妙音,无奈只得随她去了恕园。
司徒清见到徐晖,未及开口,脸颊就已一片绯红,既喜悦,又羞赧。徐晖把头深埋下去,不愿看到她这派少女天真。假的东西又脆又薄,不比真的厚重。两相碰撞,他怕自己承受不住这真纯之力,身体恐会呼啦啦齐胸裂开,露出里面空洞幽暗的心房。
司徒清望见徐晖微弯的脖颈,只当他也是害羞,蜜一样的欢喜在心里面悄悄化开。她轻声道:“徐大哥,爹爹说……正月里让我们……完婚。”
徐晖低头答是。
“之后我们,我们便住在这里,可好?”
徐晖猛一抬头,吃惊地看着司徒清。他记得司徒峙跟他说过,要小清搬回家住。他更清楚地知道,只有住在司徒家,才能得到族主的信赖,攫取真正的家族权力。
“恕园虽小,但好在清静,出入也都方便。”司徒清婉然一笑。
徐晖如何不知,司徒清是打心眼里不愿回到牢笼似的家里去,不愿再去耳闻目睹那些凶残杀戮之事。他懂得她亦理解她,然而却不能够答允她。为了这桩虚伪的婚事,他已割舍了他所有一切,再不能失去任何东西了。他要把司徒家族紧紧地抓在手心里,那将是他的,全部都属于他。
于是他假装对司徒清的渴求视而不见,冠冕堂皇说一套空话:“小清,你爹爹年纪大了,需要子女在身边照顾。他也跟我说过好多次,盼你回家来住。”
“爹爹心里,毕竟还是念着我的。”司徒清喃喃自语,忽然扬起明亮的双眸:“可日后,若是我们去了别的地方呢?若是我们……去了北方呢?”
徐晖冷酷地想,我们哪儿都不去,我们就在姑苏,就在司徒家族。他信口敷衍道:“住在家里也可以去北方。”
司徒清深深看着徐晖:“徐大哥,你喜欢住在家里,是不是?”
徐晖断然点头,脸上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近乎严厉。
“你喜欢的话,我们便住家里罢。”
徐晖听见司徒清背过身去,轻轻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肠似乎变硬了,不会对此心生歉意,甚至不再对小清意存怜惜。
除夕前,司徒清从恕园搬回了司徒家族。她住的淖弱楼也在僻静的一隅,与凌郁的谧庐刚好是园子的两角,相距遥远,互不侵扰。徐晖暗自吁了一口气,这将免去他与凌郁经常碰面的尴尬。然而他也再寻不出借口偶尔经过凌郁紧闭的门口,再看不到他心爱的人披着晨光,从院门前那棵高大妩媚的银杏树下轻轻走过。
一日徐晖经过巷口茶肆,说书先生讲的半段前朝情事便簌簌落进耳中来:“……那崔家小姐泪珠儿滚滚,凄切切说道,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徐晖听得似懂非懂,不觉间却已失了整副魂魄。
这个除夕因为司徒清的归家和临门喜事,司徒家族上下格外热闹起来。司徒峙举行了盛大的家宴,犒劳众多家臣。作为未来的姑婿,徐晖头一次入座主席。这一桌只有司徒峙父女、汤子仰夫妇、凌郁和徐晖几人,桌上倒摆了数十样精致酒菜。侍女为各人斟上蓬莱春,琥珀色的美酒映在白玉杯中,正是富贵至极。司徒峙兴致颇高,大家随着他频频举杯,嘴里说着喜庆的吉利话。
这种场合曾是徐晖所热望,然而此时于他却不啻为一种折磨。凌郁就坐在他对面,不论他目光再怎么游移躲闪,瞳孔里仍旧充满了她的形象。她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心不在焉地陪坐着,令人琢磨不透。连司徒峙亲自布菜,她亦只是敷衍地淡淡一笑。
晚宴后,按照司徒家族惯例,全家人出城西去寒山寺听晚钟。除夕夜是年度转换之时,每年由主持方丈一人敲钟一百零八响。姑苏人都相信,进寺听这除夕一百零八钟响,能够保佑全家一年平安康泰。
司徒家族一众浩浩荡荡出城去,男子骑马,女眷乘车,一枚枚璀璨光辉的太阳标志永不坠落,人人脸上团着欢喜与骄气。凌郁有意放缓缰绳,落在了众人后面。她想起小时候,每年除夕到寒山寺祈福,她都紧紧跟在司徒峙身边,悄悄拽着他的衣角,昂首挺胸经过其他人家,让别人都看到她也是个有父亲疼爱的孩子。她最恼恨司徒烈这时候从司徒峙身子的另一侧探过头来,扮着鬼脸,用无声的口形冲她喊——野孩子!
晚风吹过,她打了个寒战。原来司徒烈并没有说错,她的确是一个野孩子,再怎么努力想要站到父亲的身旁,终究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枉然。
便在此时一寺里的钟声敲响了。还在赶路的人们加快了脚步,打凌郁身旁匆匆经过。她索性勒马停下,立在山路边,静静听那亘古久远的钟声。她似乎还听到寺内修行和尚跪坐敲念晚钟偈的声音:“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增。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
佯欢
再有一日,便是徐晖入赘司徒家族的日子了。
婚礼的采置已经停当,司徒家上下冲溢着好事临门的洋洋喜气。徐晖正在房内试穿裁缝做好的新郎礼袍,那大红的重锦缎子上绣着百年好合的五彩团花,富贵到几乎晃眼,仿佛是戏台上的戏服。徐晖一向粗布短衫,套上这一身簇新礼袍,只觉得心神彷徨,竟似变作了他人。
这当儿董伯躬身进来道:“徐爷有人找,说是急事,跟侧门外候着呢。”
自从徐晖成为司徒峙的准女婿,司徒家族上下都对他恭敬起来,改口称徐爷。徐晖听着浑身不自在,他冲董伯回个礼,脱下礼袍,便沿着游廊大步走了出去。
门外阳光里笼着一个清癯的年轻人,眉目低垂,面色忧戚。
晴朗朗的天地间,徐晖陡然见到慕容旷,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慕容旷眼睛落在徐晖足上蹬的大红礼靴上,怔了半晌才开口:“前几日在江北听了个传闻,我原本不信。现下看来,却是真的了?”
徐晖见慕容旷满面风尘,显然是一路兼程赶来姑苏的。他心中羞愧,恨不得立时除去这一双红靴,才能够抬起头来和慕容旷讲话。
“徐兄,你当真……要做司徒峙的女婿了?”慕容旷迟疑地望着他。
徐晖避开他目光,含糊地点个头。
“那……凌郁呢?”
这名字徐晖听不得,一听就一阵钻心地疼。他哑了嗓子说不出话。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何至于如此?是司徒峙逼迫你的么?他要挟你了?”慕容旷见徐晖拧紧了眉心只是摇头,不禁扬起嗓门:“徐兄你有什么苦衷,不妨跟我讲。你还信不过我吗?”
徐晖心里觉着与慕容旷亲,当他是凌郁的亲人。他多想向慕容旷倾诉一切。可他又几乎有点儿惧怕他,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慕容旷的生活太圆满,他能理解一个从阴沟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孩子的苦楚吗?这孩子胸怀壮志却毫无帮靠,那对成名的日夜热望在他身上慢慢垒起一座高墙,压得他不得不把心肝掏空来承受这日益增加的重量。慕容旷的世界太分明,他能够相信一个背信弃义的男人的灵魂么?这男人身陷在功名利禄的泥沼里不能自拔,可是他也全心全意热烈地爱着那个他所背弃的女子。这是可能的么?这是可以相信的吗?
徐晖心里千回百转,还未得开口,却见凌郁从门廊下转出来,冷冷道:“他有什么苦衷?他如今正是感恩戴德,喜不自胜。”
慕容旷伸手把凌郁拉到阳光里,急切地说:“你们这又何苦?现下哪儿是拌嘴的时候?趁还来得及,快跟我走吧!”
“走哪里去?”凌郁一惊。
“先回我家避一阵子,咱们再想法子寻个更稳妥的地方,保准司徒家族的人找不到。大不了我陪着你们乘船出海去,到天边去,到太阳升起月亮落下的地方去!看他们还能往哪儿追?”慕容旷虽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腔子里一股顶天立地的傲慢。
徐晖和凌郁都在心中叹息,你就是这般一厢情愿,执拗地不肯相信,你的朋友并不总是冰清玉洁,光明磊落。然而他们深爱慕容旷,恰恰也正因他身上这股天真的执着。他说得那么坚决,那么迷人,把他们两人都给打动了。他们忍不住想,和他一起出海去,浪迹天涯去,该有多么好!他们心中甚至升起了一种渺茫的念想,盼那正不断下沉的身体能战胜一切,复又腾然升起。
“别犹豫了徐兄!”慕容旷说着向徐晖伸出手臂。
徐晖看着眼前这只修长而有力的手。它毫无戒备地张开,掌心朝上,青色的血管绷直了在皮肤下如江水一样奔腾,等待对方也伸出手来与之相握。这个动作充满了诱惑的力量。徐晖知道,只要他握住这只手,就握住了光亮与温暖。慕容旷满怀挚诚地望着他,凌郁也藏在淡漠的深邃眼睑后望着他。他的心抖得剧烈,紧紧握成拳头的手心里蓄满了汗水。
“跟我走吧!”慕容旷的手朝徐晖伸过来,几乎就要抓到他的手了。
徐晖一惊,不自觉地往后一缩。
这个细微的动作刺入凌郁瞳孔,她的心霎时就凉透了,扬起脸,却是满眼睥睨的冷笑:“大哥,我们走。他这种人,我才不稀罕!”
慕容旷缓缓收回了手,眼里满是失望与困惑。他不明白徐晖,就像所有心思单纯之人难以明白久经世故者内心的辗转摇摆。
徐晖知道,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他选择割舍他所爱之人,选择隔绝清冽嘹亮的人生,所以他理应众叛亲离,连伤心妒嫉都不能有。可是当他眼睁睁看着慕容旷和凌郁并肩远去,还是有毒虫子发了疯似的往心里钻,一口一口咬着他的血肉。他望着他们的背影,都是银袍素裹,都是欣长飘逸,他们亲密无间,相互倚靠,真是一对璧人。分明是他舍弃了他们,可此时此刻,徐晖孤零零立在原地,只觉得是这世界把他整个给舍弃了。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所受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痛苦。
徐晖以为,他最深的痛苦莫过于这痛苦的不为人知。羡慕的人们只当他是幸运快活的新郎官,厌弃的人们只骂他是忘恩负义的势利小人。他们不知道,徐晖的喜悦和悲伤一样多,打散了混淆成一团,以至于他自己都分不出到底是喜悦,还是悲伤。
然而徐晖忘记了,其实凌郁的痛苦也一样不为人知。她总是夜不成寐。每到夜深人静,当她散开瀑布似的长发,把脸埋进冰凉的锦缎被子里,没有人看见她蜷成一团、拧死眉心的满腔怨尤。
在徐晖和司徒清的婚礼前夜,凌郁照旧彻夜无眠。恍惚着她以为是在梦中,再一睁眼,稀薄的晨光会从窗户纸的缝隙间漏进来,夹杂着院子里母亲和丫鬟们修剪花木的轻声笑语,而她自己仍是那个六岁大的小姑娘。于是她就真地把眼睛打开一道缝,想让童年时的阳光照进来。可是黑夜茫茫,寂静无声。光阴仿佛也知疲倦,到晚上就步履沉重,把黑夜无止境地拉长再拉长。
但晨光终于披着轻纱探进了她的房间。这个初春的清晨带着青涩,裹着羞赧,迟疑地悄然而至。她先只是伸出一只白瓷般的手臂,在凌郁的窗上环成一道委婉的弧线,然后缓缓地缓缓地翘起嘴角,露出一个带着露水芬芳的微笑。这个时刻和凌郁六岁时没有什么分别,但她所幻想的那个清晨再也不会来了。光阴它只准向前,不能回头。
凌郁起身来,已长成婷婷少女。坐在铜镜前,她小心地把头发丝丝拢起,梳成青年男子的发髻,把淌血的伤口一点点掖进发髻的缝隙里去,不让别人瞧见。她的恋人将在这一日披上大红喜袍成婚,而她却成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
忽然之间,她想要去看看小清。
司徒清搬回家后,凌郁刻意避免与她照面。可是今天,在这个清婉的早晨,她忽然想去见她。于是她经过银杏树,跨过湖上廊桥,穿过整座庭院,来到司徒清所住的淖弱楼。
院子里的老妈子小丫鬟们已经早早起身,开始张罗忙碌了。人人脸上透出一层粉红色的矜持喜气,以至于凌郁打从身边经过,她们都未加留意。
这个院子凌郁很熟悉。毫无芥蒂的幼时,她也曾经到这里玩过。司徒清卧房樟木箱子里那一件件或鹅黄或翠绿的绣裙,她小床上那带着异域风情的布玩偶,还有整个房间里散发出来的香甜柔软的味道,曾是凌郁不可企及的奢求。
十几年后,凌郁默默站在司徒清的卧房门边,还像第一次来时般带着腼腆的好奇和忐忑的羡慕。房门敞开着,司徒清坐在镜前梳妆。晨光穿过凌郁,洒在司徒清簇新的红缎子喜袍上。绣花金线转出灿灿光芒,升腾着凡尘俗世的喜气与贵气。司徒清微微侧头,戴上绿莹莹的翡翠耳环,又从碧缕牙筒里取出朱砂唇脂,送到薄薄两片新鲜的嘴唇之间,眼睑垂下,抿了口轻轻含住。她从铜镜中忽而瞥见凌郁,也并不觉得吃惊,转过头来柔声说:“郁哥,你来了。”
凌郁仿佛才认识司徒清似地望着她。原来小清是这么美,她完完整整沉浸在幸福里,不掩饰,也不张扬。这幸福在她周身笼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她的人便仿若一尊宝相庄严的白玉观音。凌郁立在门口望着她的情敌,蓦然发觉,这场她与小清之间的战争,自己已经满盘皆输。在这一刻,她甚至连嫉妒和怨恨都没有,只是怔怔想,原来小清竟是这样美。
清澈透亮的晨光里,司徒清撞破凌郁目光中躲闪的忧伤。她想起数月前那一场不了了之的表白,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于是露出一个羞歉的微笑。
凌郁跨进门槛,司徒清正从妆奁中拣起一枚珠翠簪钗。“我来吧。”凌郁接过来,轻轻插进司徒清柔软蓬松的发髻。
她们很多年没有这样亲近了,这一刹那的贴近让她们都有些局促和感伤。时光的潮水铺天盖地,将少女们淹没。原来她们已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疏远了,沉入了完全不同的人生。她们原本可以成为贴心的知己,可是凌郁紧紧关住了心上的大门,把司徒清挡在门外。
“凌少爷!”妙音捧着一盆清水进来,怯生生道:“今儿个姑娘大喜,弗许男人家进来喜房。少爷请到前头吃喜酒阿好?”
司徒清含笑说:“郁哥是自家人,不打紧的。”
凌郁幡然醒悟,自己盖棺论定的身份是一个被称作凌少爷的男子。为了维护这个虚妄的身份,她永远不可能成为司徒清的闺中密友,永远丧失了身披喜袍等待心上人的权利,永远像一座孤岛、游离在纷繁锦绣的陆地之外。她看着司徒清充满善意的眼睛,那幸福无声无息弥漫在四周,仿佛触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让她觉得又惭愧,又悲切。
“小清,我先给你道喜了。”凌郁含混地丢下这一句,就掉头走了出去。
整个司徒家族都已醒来,盈门喜事让人人兴奋轻佻,凌郁一个人的悲伤落进这欢快的洪流中,马上就消匿不见了,连一星火花都没泛起。嘈杂的锣鼓声,耀眼的红绸缎,欢天喜地的笑声,把她的真心掩埋掉,而她却连失声痛哭都不可以。人们把她推到台前,罚她站在司徒峙身旁应酬前来道贺的达官贵人和江湖豪杰,因为她额头上昭然贴着新娘兄长的身份。
身份,永远是身份。凌郁一改平日的清素,换上一身华丽礼服,勉力维持住一个虚情假意的笑容,与人们周旋寒暄,悉心扮演着司徒家族少主人的角色。宾客源源不断地到来,精力充沛,谈笑风生。她不能失礼,更不能失态。
这时候大门外起了骚动,挂鞭像被扔进热锅里的蚂蚱,急不可待地噼里啪啦乱叫。人们交头接耳地呼喊着:“新郎官到了!新郎官到了!”
凌郁的心仿佛被什么利器剐了一下,火辣辣地疼。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想掉头遁逃,躲到一个没人的角落,让血痛痛快快地流出来。然而人们包围着她、挟持着她、逼迫着她去迎接司徒家的新婿,她陷在人群中无所遁形,只得随波逐流往大门口涌去。
一身殷红喜袍的徐晖高高在上,骑在系了大红花簇的骏马上受众人仰慕。这曾是他年轻的心里最遥远的梦想,原来得来竟可以这般轻易。他希望像司徒峙那样,从容而有威仪地享受这荣耀,然而他的心跳得太猛烈,裹在长袍下面的身体微微战栗,脸也不争气地泛红了。他只得展开一个刻板的笑容,眉心上微微打着结,以保持新郎官应有的礼仪。
正虚缈间,他的瞳仁里忽而扎进一个身影来。她混迹在人群当中,远远望着他,似乎不起眼,却又那样扎眼。她穿了一件格外明艳的锦缎长袍,挑衅地昂起头颅,那一身流光溢彩衬得她的脸庞更苍白,眼睛更乌亮。她站在远处,和所有人站在一起,缄默无声,却有如快刀利刃,嗖一下刺穿他的胸膛。
徐晖飞身下马,大步走进司徒家族大门,由人们簇拥着往前庭去。走近凌郁的时候,他的脚步不觉压了下来,渴望能与她说点儿什么,又深恐她突然开口。
凌郁感到有鲜血从心上汨汨地冒出来。她不理那疼痛,反而跨上一步,向徐晖说:“宾客都在等着你呢。快随我去正堂吧,妹夫!”
“有劳凌兄!”徐晖顺从地跟了她去,心上恍恍觉得,他和凌郁是站在灯火辉煌的戏台上,套着鲜艳繁复的戏服,口中念着狗屁不通的戏文,只为了博众人一笑,赢满堂喝彩。
恍惚中徐晖进了正堂,远远地只见司徒峙峨冠高坐,等待他永远伏身于脚下。汤子仰宣布吉时已到,便有喜娘迎司徒清出来。徐晖瞥了一眼自己的新娘,见她全身也裹在重重艳丽的红色喜袍中,头上蒙着喜帕,看不到丝毫容貌,只有喜帕垂穗摇曳中玉白色的尖尖下颌若隐若现。徐晖心头忽悠一阵迷惶,只想此人是谁?我娶的究竟何人?
没容徐晖转过念来,他和司徒清就拜了天地,拜了高堂,拜了彼此。满堂宾客喜笑颜开,品头论足。他二人只任人摆布,连一句话都不得说。
礼成之后新娘退席。道喜的人们如潮水般向徐晖涌来,说着千篇一律的贺辞。他身不由己随着人海起伏,谦恭地回礼答谢。那个如利刃般扎进他眼中的身影却再也拔不出来,他余光紧紧追随着她,看她周旋于庭院厅堂之间,彬彬有礼而又心不在焉。华灯初上,她额头闪闪发亮,眼中烧着寒冰一样幽蓝的光,皎如白雪,璨若星辰。他看得呆了,悲伤地想,海潮儿是这么美。
陈年的女儿红抬上来,敬酒轮番杳来。人们都盼着新郎官醉倒,唯如此婚宴才能达到最高潮。徐晖组里的弟兄们簇拥在他身旁,保镖似地为他挡酒,唯恐他一上来就喝得太急太猛,醉得太快,酒席还未尽兴便要散去。徐晖自己倒不在乎,从不推搪敬到跟前的酒杯,频频举杯,殷殷寒暄。
终于,那个衣着华丽的身影分开众人,执一只白玉酒杯款款走近,嘴角挂着冷冷一弯似笑非笑:“来,好妹夫,我也敬你一杯。愿你和小清妹妹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徐晖和凌郁对面站着,又有些欢喜,又有些凄惶,忙给自己满上一杯女儿红,仰脖一饮而尽。女儿红是小清满月之时司徒峙便着人埋在园中的,如今嫁女方始取出。这陈年佳酿滚进徐晖肚中,想不到竟然又涩又苦。他抬眼再看凌郁,却见她已转身翩然而去,淹没在暮霭沉沉之中了。
徐晖的心顿然空了。原来凌郁是如此宝贵,比所有围绕着他的人都更宝贵,可是他却把她生生割舍了去。
婚宴上凌郁已饮了不少酒,三分醉意之上,心头的疼痛便渐渐模糊了。她刚出正堂,就被几个阔绰子弟围上,邀她出去寻欢作乐。若是平日,她早一口回绝。可是这个晚上,她却唯恐孤单一人,只盼热热闹闹地醉倒在人海深处永不醒来。于是她随了他们去,驱高敞马车至山塘河畔,那是姑苏城里富家公子流连忘返的夜游佳处。他们拦下一条精致流丽的画舫,立时有甜腻腻的姐儿挨过来,侍候他们饮酒听曲。袅娜娉婷的歌伎们拨弄着琵琶,吟唱当下最时兴的词牌小调。
也有一个模样俊俏的姐儿伏在凌郁肩上,不时往她嘴里送一口甜酒,或拣一枚蜜饯。凌郁学着其他公子爷们儿的样子,一抿嘴,就把梅子衔进口中。姐儿在她耳边吹着气,讲着轻佻的浪话,她也装作心领神会似的发出阵阵轻笑。既然他们说我是凌少爷,我就做凌少爷罢了,这也没什么不好。她心神恍惚,模模糊糊地想着。
画舫顺流而下,凌郁酒不停杯,脸颊绯红。她和着歌伎的拍子,跟她们一起哼唱周邦彦的艳词:“芳脸匀红,黛眉巧画宫妆浅。风流天付与精神,全在娇波眼……”
忽然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她醉眼迷蒙地掉过头去,慕容旷缄默忧戚的面庞,霎时充满她双眼。
“大哥……”凌郁头顶灌下一股凉意,酒也醒了几分。
“我找了整晚,原来你却在这儿。”
凌郁唯恐慕容旷又提起那些磨人肝肠之事,慌忙堆起一个轻佻的笑脸:“这儿热闹得紧哪!开琼筵以坐花,飞羽殇而醉月。你且一淘乐乐吧,我介绍姑苏城里几位最有名的风流公子给你认识……”
“你别闹了,跟我上岸去!”
“我不去!”凌郁又吞下一口酒。
慕容旷冷下脸来,突然反手扣住凌郁手腕,硬把她从软榻上拉了起来。凌郁一甩手想挣脱,却听慕容旷在耳畔柔声道:“听话,跟大哥上岸去吧。”她最受不住这样贴着心坎的温柔,泪水一下子漫上来,再犟不得口,低头随他步出船舱。慕容旷提上一口气,揽着凌郁从船头一跃上岸。
凌郁也不言语,自顾自往前去。慕容旷三两步追上来:“没喝过瘾是吗?那就喝他个痛快。”他拣了间酒馆,打上两壶老酒,拽着凌郁在一处空寂的河边坐下,自己仰脖便喝起来。
凌郁更无话,一劲儿只顾喝酒。热酒下肚,倒结成了冰坨子,沉进身体里让人浑浑噩噩。她眼前迷蒙起来,河上灯火如鎏金泼墨铺陈,远处隐隐传来画舫歌伎们游丝般缥缈的歌声与笑声,正是人世浮华,青春奢丽。凌郁不由轻声哼唱起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万古愁……”这是上回他们夜泊太湖时慕容旷和龙益山高声唱过的豪迈调子,此刻由她唱出来,缥缈缈的似是欢快,又似是愁苦,剪不断,理还乱。
“二妹,你心里的愁,还有什么不能跟大哥说的!”慕容旷终于悠悠开了口。
“愁是他李白的愁,我好好的,哪里有什么愁?”
“你当我瞧不出来吗?为了徐兄,你心里憋了多少委屈。不如这就找他去,让他连夜跟咱们走!”说着慕容旷腾地站起身来。
凌郁一把扯住他:“你别去!别再去找他!”
“这是人生大事,怎么可以草率?”慕容旷也急了。
“大哥你……你就给我留一点颜面。”凌郁哑了口。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什么颜面?”
凌郁拉着他不言语。她手指冰凉凉的,慕容旷的心不由得一阵疼,放缓了声音道:“我看他心里面其实也很苦。”
“是呀,他心里面很苦。名利地位是一片汪洋,把他的心泡得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