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晖和凌郁都是头一次亲眼见到这位在江湖上享有盛誉的少林方丈,心头满是好奇。他们挤在人堆里仰脸张望,但见智风方丈虽已年近八旬,然而面色红润光泽,眼中流淌着一片平和淡然,洒在每个人身上,让人心中温暖适意。
智风待人声渐息,才缓缓开口道:“此番得以和诸位施主重聚,看到诸位日渐清朗,神采依旧,老纳心中十分喜悦。”他声音醇厚悠长,并不见使力,便已稳稳送至最远处之人的耳中:“各位光临少林,老纳本该奉蒲团,秉长烛,促膝清谈才是。不过今日第一要务是商议抵御外敌之事。佛祖眼中众生平等,不该有人我之相,少林亦不愿仅凭地域人种,就生彼此之分。然则近年来女真族在中原的举动太过凶蛮,屡屡作恶,实在有违慈悲之道。我寺中许多弟子都曾耳闻目睹,并亲身制止暴行。可这毕竟只是杯水车薪。欲救世人于水火,还须仰仗天下人之力。因此上老纳斗胆相请诸位移步少林,正是想恳请大伙为天下苍生尽一份心力”。
台下众人听了都纷纷出声应和,连徐晖、凌郁这些并不以救世为己任的年轻后辈都不禁为这番话震动。智风抬手道:“今日诸位施主不远千山万水来到少林寺,老纳心中十分感激,也想听听诸位的见解。吴智子道长路途最远,却是最先赶到,便请先上来讲讲吧!”
吴智子是南海观掌门,从南海小岛乘船至福建泉州,再一路北上到少林,的确不易,足见其诚。人们让出一条路。只见吴智子执拂尘健步登台,先与智风相互施礼,再转而面向台下众人。他清了清嗓子道:“智风大师说得极是,我们学武之人不应以武力伤人,却可以武力救人,更可以武力防人伤人。南海观虽然偏居一隅,也深知女真人在中原的暴行,实是令人发指。贫道以为,既然江湖上人才济济,便当组建一个盟会共同抗金,御强敌,扶弱小。”
之后诸派名门大师争相进言,赞同成立抗金盟会的主张,并一致推举智风为盟会魁首。智风并不伪饰推辞,只说此事不宜唯一家马首是瞻,不如由几位代表共同议事。
智风又道:“司徒先生久不在中原走动,此番也从江南赶来了,便请上来吧!”
听到这话,人们竞相张望,都想一睹司徒家族族主的风采。司徒峙庄严地微微含笑,以此回应人们的注目致意。他戴流苏高冠,着紫金长袍,佩半环翠玉,御风而行,两旁众人恻恻避让,远远望去,仿若一位帝王。
司徒峙登上高台,俯视群雄,沉声道:“诸位,自‘绍兴和议’以来,宋金东以淮河、西以大散关为界,南北分治。我大宋屡受金人胁迫,大好国土遭人侵占,无辜百姓流离失所。每每念及此处,在下都痛彻心扉。今日赴此良会,见到诸位豪杰的英雄气概,精神不禁为之一振。成立抗金盟会一事司徒家族自当全力相助。在下拟筹措白银十万两供盟会所用,以略尽司徒家族绵薄之力。”
此言一出,满座来宾皆露出钦服赞叹的神情,相互间议论开来:“司徒族主真是慷慨仗义!”
“这可不比那些个空谈阔论实在得多了!”
“十万两啊!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智风上前一步,向司徒峙施礼答谢道:“司徒施主,老纳替天下苍生先谢过你的鼎力相助。”
司徒峙正要回礼说些谦恭答辞,远处人群忽然起了骚动。一阵亮厉的笑声横空劈来:“司徒先生不愧是江南富豪,出手阔绰,一掷千金,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呀!”
人们好奇地调头去寻那说话之人。只见山门处大步走来几位虎虎生威的彪形大汉。智风定睛远眺,微笑道:“雕鹏山杨施主也到了,快请进来吧!”
“啊,杨沛仑也来了?”“让我瞅瞅,哪个是杨山主?”“真是不虚此行啊!”人头攒动中,徐晖和凌郁一眼就认出走在最前面的杨沛仑。他身后跟着四位肩托雏雕的长老,其中两人颇为面熟,似乎上次在雕鹏山上曾经交过手。
杨沛仑一路走,一路抱拳向众人致意,俨然是一方场面上的霸主。他也不谦让,径直登上高台,向智风施礼问候,又笑着对司徒峙说:“司徒先生,别来无恙啊,啊哈!”
司徒峙暗想,这人怎么偏偏这时候到了?不是存心来搅局的吗?他不动声色,彬彬有礼地答礼道:“许久不见,杨山主愈见威猛了。”
智风素知司徒家族与雕鹏山两家明争暗斗多年,不愿他们当众闹出不愉快,于是牵头想把话题引回抗金盟会上来:“司徒施主的慷慨解囊十分令人激赏。适才诸位提议成立抗金盟会,共同抵御女真暴行,杨施主以为如何?”
杨沛仑挑高了眉毛说:“抗金盟会自然好,但要看是何人参与。”
智风道:“人人皆可参与,以所学之武尽一份心力。”
“嘿嘿,皆可参与?方丈大师,你是一心救众生于水火。可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就怕有人浑水摸鱼,打着抗金旗号,行不义之事!”杨沛仑有意无意拿眼角扫了扫司徒峙。
“杨施主,此话老衲不甚明了,还请杨施主明示。”智风说。
杨沛仑昂然道:“好,那就恕在下直言了。金狗是咱大家伙儿不共戴天的仇敌,凡是有点儿血性的都恨不得亲手剥了他们的皮才痛快。可偏偏有些个人让猪油蒙了心肝,跟女真人暗地里来往!”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大家左顾右盼,议论纷纷:“谁呀?杨山主这说的是谁呀?”
司徒峙见杨沛仑一双虎目总盯在自己身上,心里不自在,反做诧异地说:“杨山主可不能就这么草草打个哑谜,教天下英雄寝食难安。”
杨沛仑笑了:“司徒先生,我琢磨着是你自个儿不安心吧?”
司徒峙沉下脸:“杨山主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原本不想当着这么多位英雄好汉给司徒先生难堪,你却非让我说,这不是装糊涂吗?是谁跟那些个金国狗崽子暗中来往?是谁拿江南最好的丝绸瓷器跟狗崽子们做生意,赚取金银皮裘?除了你们司徒家族,天下还有谁家呀?”
这话如同一丛火苗,嗖地投进干柴堆里,全场登时炸了锅。人们面面相觑,将信将疑。台下徐晖三人顿成众矢之的,随时都会被愤怒的人群吞没。在这个瞬间,徐晖心头忽如明镜,原来伪装毫无用处,所有埋在阴霾处的龌龊之事总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或早或晚,但决不错漏。难道司徒家族的荣誉便将如此毁于一旦吗?他不禁转头望向凌郁,见她嘴角微微抽动,怔怔凝视着高台上的司徒峙。
此刻不啻为司徒峙人生数于年遭遇的重大难关之一。他没料到和金人秘密往来之事竟而会在这抗金大会上被当众揭露,而且还是从自己的死对头口中说出来。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杨沛仑既然说得如此有板有眼,必定是获悉了某些内幕,抑或掌握了什么把柄。司徒峙只有这一刹那的时间思考,全江湖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等待着他的答复。他手心里蓄满了紧张的冷汗,对方究竟知悉多少?究竟该如何应对?
然而司徒峙毕竟身经百战,心头越凝重,脸上却越松弛。他目光掠过杨沛仑,向台下众人缓缓说道:“司徒家族虽则出身商贾之家,但传承的仍然是江湖的仁义操守。雕鹏山对司徒家族素有细小误解,此事众所周知,也无须隐瞒。杨山主怀疑我们倒也还在情理之中,但若只是因为碰巧在金人辖境内见到了江南丝绸瓷器,便浮想联翩,以为是从南方贩卖过去的,那岂不是江南所有的帮派商会都难逃其咎了?江南武人的清誉和江北英雄一样昭若白雪,不容践踏。杨山主一人可担负得起?”
司徒峙把杨沛仑对司徒家族的声讨扩大到对整个江南的污蔑,此言一出,果然激起了众多南方宾客的共鸣。杨沛仑见司徒峙这一席话眼看就要扭转形势,振一振斗篷,冷笑道:“司徒先生好辩才!其实你同金狗做买卖,倒也没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去跟金狗中的王公贵族腻乎到一块儿。他们要的可不只是江南的手工精品,更是咱们的万里江山哪!”
一道狂闪从司徒峙脑海中劈开,当日在长江边上阻截完颜亮一行的就是雕鹏山来人。杨沛仑知道了,他知道了司徒家族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司徒峙身子刚欲打晃,即被他强行定在当地。他默默告诫自己,你不能倒,不能败,这世上成王败寇,焉能任人践踏!
司徒峙遂摆出一脸沉痛,慨然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前身后,在下对雕鹏山、对杨山主,从无诽谤诋毁,何以雕鹏山总要将莫须有的罪名加诸于司徒家族身上?在下无可辩,也不需辩。在下是何人,司徒家族行何事,自有浩然天地为证,更有台上台下诸位英雄评判!”
司徒峙的不辩恰恰就是最好的争辩,他把杨沛仑的指摘归结为雕鹏山因利害冲突对司徒家族的污蔑,十分合乎情理。他一口一个欲加之罪、莫须有,目光坦诚,言辞悲壮,很容易就让人联想起了遭陷害致死的忠义将军岳武穆。台下群雄的激动情绪被恰到好处地挑拨起来,人们从感情上不免向字字血泪的司徒峙倾斜。
“司徒老爷子可是忠义之士呀!”汤子仰适时在人群中喊道。马上就得到一片响应,众人纷纷议论:“司徒家族该不会卖国求荣”:“司徒老爷子定是被冤枉的吧”。
司徒峙深知要彻底扭转乾坤,尚须一记重拳。他见杨沛仑张口欲驳,便抢先说道:“今日在下倒是要问杨山主一句,既然杨山主口口声声指责在下为见利忘义的小人,而以正人君子自居,怎么江湖上才刚出现一部武学秘籍,即来争抢的并非司徒家族,却是雕鹏山呢?”
此言可谓一举击中要害。武功秘籍自雕鹏山手上得而复失,此事在江湖上早已不是什么秘闻。习武之人,谁不觊觎武功绝学?越是得不到,便越是眼红。司徒峙挑起了这根如鲠在喉的骨刺,每个人都顿觉不吐不快。
台下立马便有人扯嗓子嚷起来:“杨山主,你以为这秘籍是你们家的?这是江湖共有之物,你雕鹏山怎能意图据为己有?”
又有人道:“他说丢了,又没别人瞧见,谁知是真丢还是假丢?兴许就藏在雕鹏山上呢!”
杨沛仑急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虽有攻城掠地的谋略,但毕竟是爽直汉子,不似司徒峙懂得诡辩之技,只会粗声粗气地强辩道:“真个是丢了!落进深潭里,再也捞不上来了!我老杨啥时候说过骗人的鬼话?”
司徒峙睨眼旁观,情知险境已过,到了落井下石之时,于是不经意似的说:“大家也不妨姑且相信杨山主讲的是实情,秘籍为雕鹏山所得,又从雕鹏山遗失,兴许机缘巧合,复又被其他江湖朋友拾得。这是天意,也是各人的缘分。我等唯有羡慕,怎可心怀嫉恨?汉阳派、凤凰派和泰安派的三位高手先后遭人暗算,实在令人扼腕叹息。杨山主是习武之人,自然嗜武如命。但秘籍再要紧,也大不过人命,杨山主你说是不是?”
杨沛仑火了,指着司徒峙大吼道:“司徒峙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他们三个的死跟我有关了?你这才是血口喷人!”
眼见着顷刻间杨沛仑便要和司徒峙动手,智风一步踏到他俩中间:“汉阳、凤凰和泰安三派的命案老衲也是刚刚得知,料想其中必有隐情,不可武断评判。趁今日三派的掌门、代掌门都在,我们不妨先听听他们各家的说法。”
汉阳派代掌门王元鹤向台上智风深施一礼,悲愤地说:“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突然冒出了一部什么武功秘籍,给雕鹏山得着了。可谁知雕鹏山放出话来,说那本秘籍丢了。不久又有人说秘籍落到了我们汉阳,抑或泰安派、凤凰派的手里。我们都觉得奇怪,这东西汉阳派从未心存觊觎之心,我们有我们师祖流传下来的功夫,用不着去学别家的武功。谁知再过没几日,我师父就给人不明不白地杀害了!”
杨沛仑按耐不住,又吼将起来:“王掌门,秘籍是从雕鹏山这儿丢的不假。是不是落到汉阳派手里,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告诉你,你师父的死跟我们雕鹏山半分关系都没有!”
王元鹤愤愤地说:“杨山主,我并没说凶手是雕鹏山,你何必急着辩解?这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
凤凰派代掌门陈渡欢接口道:“王世兄莫急!且容在下说句公道话。我们察看了老掌门的尸身,还有周边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应该并非雕鹏山所为。”
杨沛仑点头道:“总算有人说了句讲天理的话!”
智风说:“那陈掌门可有什么发现?”
“其实之前在下和汉阳派、泰安派两位世兄已经商讨过,从诸多迹象看来,我们都觉得,犯下这三宗命案的是同一个人,而且是个女人。”
人们的好奇心被挑到了极点,纷纷交头接耳议论:“怎么知道是女人?”“是什么女人?”
陈渡欢向不远处泰安派的方向抱拳道:“崔掌门,还是请你来说说吧!”
泰安派掌门人崔长岳迈出一步道:“那日我一得到消息,即赶去我师叔清修的地方。师叔他年事已高,起居素来简朴,可我在他房门口却闻到一阵香气,而且是那种十分贵重的薰香气味。唉,我晚到一步,我师叔已经惨遭毒手,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女子用的香囊。那香囊上绣着……绣着圣天神魔教的标志。”
王元鹤接口道:“而且三位前辈所受的致命伤,看起来都像是那邪教惯用的武功。”
听到“圣天神魔教”这个名头,凌郁和司徒峙心里都“咯瞪”一响。凌郁不免为师父凌云担忧,司徒峙却是一阵激荡涌遍全身。
智风面色凝重,沉默片刻才说:“三位的意思是,这三宗命案与圣天神魔教相关?”
崔长岳说:“不错,人定是那邪教妖女所杀!”
“说什么呀?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儿!”
空中突然飘下来一声女子呵斥,旋即横空飞下一枚鸟蛋,正中崔长岳上唇。蛋壳破碎,蛋清蛋黄顺着崔长岳嘴角流了满须。众人都吃一惊,却也不禁好笑,有几个绷不住脸的更“扑嗤”乐出声来。
崔长岳又气又急又是狼狈,拿衣袖抹去嘴上蛋液,大喝道:“什么人?”
松枝摇摆,飘然跃下一条彩练。众人眼前一花,定定神才看清高台上落下一位盛装女子,霎时为这座千年古刹洒下无限光辉。这女子鹅黄罗裙摇曳垂地,隐约可见一对赤裸的玉白足踝,这不是凌云是谁。她眼角含着笑,笑里闪烁着嘲弄,嘲弄里含着几分俏皮,又几分狡黠,扫到谁脸上,谁人都禁不住脸颊一红,心间一荡。连崔长岳都一时哑了口。凌云环视一周,正撞见司徒峙目不转睛的凝视,那目光之温存暴烈,一如往昔。她心上一阵悸动,身子一颤,两颊不觉泛起红晕。
司徒峙胸口火烧火燎,情不自禁脱口叫道:“小……凌教主,你来了……”
凌云却不答话,把头转向智风方丈,笑盈盈地轻施一礼:“大和尚,老久不见了。”
智风微笑回礼道:“凌教主,我们是老久不见了。你多年没有踏足中原了。”
“我哪儿敢回来?这才刚一来,便有人嚼舌根把污水往我们身上泼!”凌云斜着眼睛瞟向汉阳、泰安和凤凰三派。
“清者自清,施主何必耿耿于怀?又何必执着于争辩?真凶不可能隐匿终生,自会浮出水面。”智风说得风轻云淡。
台下诸人听了此言,交头接耳地纷纷吵开来:“智风大师这不是有意袒护圣天神魔教吗?”
“你不知道吗?凌教主的姊夫是慕容湛哪。当年少林寺不惜跟这邪教联手,就为了回护慕容夫妇。”
“智风大师和凌教主一家私交颇深哪!”
凌云不愿牵连智风,挑了挑两道细长月眉,故意冷笑道:“什么私交?当年少林寺大和尚那样欺负我阿姊,这份慈悲,小女子可从来没有忘记。”
智风双掌合十:“令姊聪慧仁爱,老纳实在很喜欢哪。这欺负从何说起?”
“大和尚忘了吗,二十多年前,你们那么多人要抓我慕……我姊夫一个人,我阿姊在少林寺受了伤,你却见死不救,还在这儿妄谈什么普度众生?”凌云佯作嗔怒。
在场老一辈的人物很多都亲历过当年少林寺中围捕慕容湛的那场事故,凌云一句话撩起了他们对往昔的回忆,不禁暗自嗟叹岁月流逝,青春不再。年轻人则听得云山雾罩,但见凌云容颜俏丽,料想其姊也必是美貌佳人,都觉得少林宗师为难这样一个女娇娃,未免有失身份。
少林寺僧侣听凌云出言不逊,纷纷喝止道:“女施主请勿折辱佛家清誉!”
智风却并不生气,反而笑了:“凌施主说这是欺负,老纳却以为是成全。”
凌云一怔:“怎么讲?”
“见人伤病,即便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会出手相助。更何况令姊是老衲的忘年交,小姑娘颇具慧根,老衲怎会置之不顾?只是她恳请少林寺不要相救,以此换取慕容施主的一次自由。这份情怀,老纳又怎忍心不成全?”智风缓缓道来,轻叹了口气。
当年凌云并未亲临,只是道听途说,隐约知道少林寺没给凌波疗伤的事情,可不知道其缘由却是出自阿姊本人之意。她心里一酸,又不服软地顶撞说:“那你就不能既医救我阿姊,又放了……放了他?”
智风悠悠地说:“施主说的不错。可令姊正是体谅少林寺的难处,才没求老衲对慕容施主所作所为网开一面,既往不咎。她也正是深知慕容施主的脾性,才料到他年轻气盛不服人,离去后必定重返少林寻衅。那时候小姑娘和慕容施主才刚相识不久,并不以世俗眼光相待,尚不自知,却已情根深种。”
听到这里,徐晖的心猝然给攥成一团,不自主望向凌郁。智风方丈说的是旁人之事,可落进徐晖耳中,竟如同是在说他自己。他对她,何尝不是在尚不自知时,便已情根深种?甜蜜和悲哀压住他胸口,他眼角一湿,但听智风讲下去:“更难得是令姊这份懂得与体谅,对慕容施主如是,对少林亦如是。老衲铭记心中,深深感念。”
智风这一番话娓娓道来,凌云听得不由痴了。她心底一直存着不平,她们姊妹容貌相似,凭什么在慕容湛眼中却有云翳之别?阿姊凌波不过是运气好,更早遇到慕容湛,就得他倾心。当年若是颠倒过来,与慕容湛厮守今日的伴侣或许便是她凌云了。她以前不明白,对于慕容湛来说,凌波之所以宝贵,正是因为有了这份懂得与体谅。多年之后,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由一位摒弃红尘情爱的得道高僧讲出来,一语点明了她层层叠叠的心结。
一阵惊涛波澜哗地从心上掀过去,仿佛把一生都掀过了。凌云敛起傲慢和戏谑,向智风深施一礼:“大师这份懂得与体谅也让人感念。凌云代阿姊姊夫先行谢过了。”
智风回礼道:“施主何须言谢,老衲何须挂心。”
“大和尚,他们那三家死人的事与圣天神魔教无关。”凌云撂下这句话,再施一礼,转身便欲离去。
门人亡故的汉阳、凤凰和泰安三派子弟纷纷抽出兵刃,高声叫嚷道:“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总得给个说法!”“一命偿三命!”
台下凌郁见群情激昂不易平复,恐凌云难以脱身,心中焦急,仰头望向智风方丈,盼他能以长者威望压下众人焰火。智风也瞧出苗头不对,不禁暗自叹息,草莽武人最易为人煽动,由人蒙了双眼,却自以为走的是光明大道。他淄衣纹丝未动,目光澄澈平和,却已在心里掂量了一番局面情势,正待出言劝止,却听半空中有人抢先大喝一声——“且慢!”
松枝间竟又飘忽跃下一人,如白鹤拢翅,轻轻落在智风和凌云之间。来人扬声道:“我当是什么江湖盛会!原来是这么多大男人舞刀弄枪地欺侮一个弱女子,当真是大开眼界!”
少林僧侣都偷偷捏了一把羞愤的冷汗。自以为内外戒备森严,应是万无一失,却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人溜了进来,叫世人笑话少林僧人名不副实。台上四位辈分较高的僧人心中忐忑,悄悄拿余光扫了一眼智风方丈,却见他凝视着这个闯入者,目光慈祥,殊无惊诧责怪之色。其实不只是智风,数百双眼晴投在这白衣人身上,眼前都是一亮,几乎忍不住想喝一声彩,哪里来的英俊青年?只有徐晖和凌郁看得真切,一声慕容兄和大哥直冲到喉咙口,被他们硬生生压了下去。
凌云心中早已把慕容旷当成了至亲至爱的孩子,骤然间见他冲破人海,跃到身边来保护自己,心上缥缥缈缈地一阵喜,又一阵忧。
“人家说了,这死人的事情和她不相干,我在树上睡觉都听得一清二楚,你们却没听见吗?”慕容旷嘲弄地说,撩下一片满不在乎的阳光,仿佛与在场所有人为敌也毫不吝惜似的。
凌云恐慕容旷吃亏,瞪了他一眼,低声埋怨道:“你来做什么?”
慕容旷灿然一笑,把头贴到凌云耳边,小声说:“姨妈,且教孩儿好生护着你!谁也别想欺负你!”
凌云心头一暖,眼圈却泛起微红。
司徒峙冷眼旁观,见这个俊美青年与凌云举止亲昵,喉咙里酸酸的直有一股醋意泛上。他摆出一派正气凛然的架势道:“请间阁下如何称呼?若是前来赴会,怎么不走正门,却学飞贼攀人屋檐树梁,在暗处窃听?这岂非太过目无少林寺,目无江湖英雄了吗?”
台下众人跟着纷纷喝道:“司徒老爷子说得是呀!快报上名来!”“这小子来路不明,肯定不是好人!”
慕容旷正欲张口,凌云一把拽住他衣袖,用眼神做了一个制止的示意。她知道在场众人中不乏慕容湛昔日仇家,唯恐慕容旷轻易暴露身份,遭人暗算。她轻描淡写地拦下说:“这么个年轻后生,也值得诸位大动干戈?”
崔长岳沉着脸道:“为了个没名没姓的小子,是不值得。但是为了我惨死的师叔,为了江湖公道,凌教主,咱们可得好好说道说道!”说着一跃跳上高台。王元鹤和陈渡欢也跟着跃了上来,将凌云和慕容旷围在中间。
凌云眼皮低垂,懒洋洋地向智风说:“大和尚,今儿你这个盛会看来要变成比武擂台了。少林寺总是不得清静。”
智风说:“几位施主请勿焦躁,真相未明,何必刀剑相向?”
“真相明明白白,还等什么?”王元鹤急了,大吼一声,提起长刀,冲着凌云“刷”地劈过来。
慕容旷挡在凌云身前,凌云不愿他显露武功,把他推到一边,低声嘱咐道:“你切莫出手!”自己提上一口气,高高跃到半空,反身踢向王元鹤后心。崔长岳和陈渡欢二人也加入战团,一起围攻凌云。
台下凌郁攥紧了拳头,担心凌云寡不敌众。然而凌云步履矫捷,仿若一片没有重量的轻云,在三个魁梧汉子之间飘来荡去,以一敌三,却并不显丝毫仓皇。凌郁的“拂月玉姿”已习练不少时日,平时多靠自己体会,少有师父示范指导的机会。此时凌云在台上打斗,把积蓄多年的武功施展得淋漓尽致,凌郁渐渐看得入了迷。
慕容旷得了凌云叮嘱,只得默默退到一旁观战,胸中有团东西郁郁地难以消散。他站在世人面前,却不能斩钉截铁告诉他们自己的名姓。至亲被人围攻,自己明明近在咫尺却不能出手相助。他心明眼亮,何况适才还听到了众人对他父亲只言片语的议论,自然明白凌云不让他出头,是有心爱护。但他澄澈分明的心骤然阴霾,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走在人世间就不得不成了一个没名没姓的家伙。难道为了平安苟且,他这一生都必须遮掩出身,像天下人一样以慕容这个姓氏为耻吗?
不,他不愿意这样!慕容旷愤怒地拧紧了眉头,一侧头,正撞上台子边上杨沛仑警惕狐疑的目光。
从杨沛仑的眼神里,慕容旷瞧出对方早已认出自己便是当日手持湛卢闯上雕鹏山救人大闹之人,那他必定也猜得到自己是慕容湛后人,为何却没有当众揭露呢?慕容旷心念一转,父亲和雕鹏山必有重大过节,以至于山上众人乍见湛卢都惊怒交加。但双方孰是孰非难以料想,杨沛仑不见得愿意重提当年旧事,此其一。更要紧的是,慕容旷亲眼见证了杨沛仑和许青竹、圣天神魔教翠微使者争夺《洛神手卷》的全过程,这可是杨沛仑最不愿江湖人闻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