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凌云双手交叉在胸前,恐惧犹疑之色一扫而光。她挑起嘴角说道:“我说过此物不宜留在身边,太后偏生不信。这秘籍虽好,上面却沾染了西域剧毒,最伤目力。唉,我看太后你是无福享用秘籍的种种好处了。”

在场诸人惊愕地看着这一突变,方明白这所谓的秘籍不过是凌云手上的一样道具。司徒峙素知圣天神魔教擅于用毒,回想适才凌云佯作不舍似地反复摩搓画帛,其实已把毒汁涂到画上,而她自己大约预先已服了解药。

韦太后顾不得理会凌云的嘲弄,捂着眼睛不住呻吟。八位武士围在身边,吓得无所适从,不敢劝从,更不敢将凌云拿下。

待疼痛稍缓,韦太后颤巍巍挪开双手,怔了怔,突然爆发出一声更为凄厉的惨叫:“我的眼睛!天哪,我的眼睛!”

凌云向那八位宫廷侍卫努努嘴:“你们主子伤成这样了,还愣在这儿干什么?不赶紧给她找个好郎中看看,再耽搁片刻恐怕连性命都不保了。”

为首的侍卫大惊,忙道:“太后千金贵体,万请珍重!臣下这就给太后寻良医去!”

一众侍卫搀扶着双目已瞽的韦太后仓皇离去,谁也未敢再碰落到草丛中的那卷画帛。

韦太后的哀号之声渐渐远去。阳光从树梢间点滴漏下来,树林间又恢复了平静祥和,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你们都想要得到,得到了便又如何?”凌云飞起一脚,将画帛踢入隐秘幽森的树林深处,又从腰际抽出一方浸湿的红绫织锦汗巾,仔细擦拭双手。

司徒峙见凌云转身要走,再也忍耐不住,开口呼唤道:“小云!”

凌云身子一颤,停住脚步,却不回身。司徒峙撇开凌郁搀扶,忍着肩上剧痛往前移了几步,低声道:“小云,你就这么走了?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凌云沉默片刻,还是一言不发,迈步便走。司徒峙赶上去,一把拉住她衣袖:“小云!当年你那般绝情,不告而别,一走便没了音信,可知我找你找得好苦。这许多年来,我每时每刻都想着你。佛祖保佑,如今你终于回来了。你让我好好看看你。”

司徒峙这番话温柔而哀切,泄露了满腔深情厚意。徐晖他们听得呆了。凌郁心上一颤,原来义父是在喜欢师父,而且喜欢了这许多年。

凌云似乎也被司徒峙的话打动了,终于回转身来,眼中闪过一片温柔的光。她轻轻从司徒峙手中挣脱:“前尘往事尽如云烟,我早已忘怀。司徒族主又何必念念不忘?”

“当初……你竟全忘了吗?可你的一颦一笑,你身上的气息味道,我丝毫都不曾忘记。你留下的那只月牙珠坠,我一直好生收着,只盼哪一日再为你戴上。”司徒峙哑了嗓子。

凌云双眸秋波流转,脸颊团起两片淡淡红晕,娇羞之美浑似少女。司徒峙看得呆了,眼中射出无比炽烈的光。他一把抓住凌云的手,低声道:“那日你与我……并非作戏,你心上毕竟有我,是不是?”

凌云全身猛一战栗,脸色煞白,迅即甩开司徒峙的手。司徒峙握得太紧,这一下牵动伤口,他身子微一打晃,肩头渗出血来。凌云见了,又不由地懊悔,喃喃道:“怎竟伤得这么重?”

“不妨事。为了你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你……真是为了救我吗?”凌云目光锐利,深深插入司徒峙瞳孔。

“别人瞧不出,你还瞧不出吗?除了你,谁还值得我如此?”

“那我还得多谢司徒先生了!”凌云睨眼冷笑着施了一礼。

司徒峙却不在意这嘲讽,久久凝视着她:“小云,你还像当年一样,一丁点儿都没有变。”

凌云从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心头一酸,却仰起尖尖下颌,刻薄地说:“你可老多了。”

这话说得司徒峙有些凄惶:“是吗?你是不是嫌我老了,比不上年轻小伙子了?”

凌云眼珠一转,看透司徒峙的心思,故意笑着说:“可不是嘛,我只爱俊美少年,可不喜欢老头子。”

徐晖忍不住盯住凌云赤裸的双足,草原上那女子抱着他小腿的喃喃自语又在耳畔回荡:“我受不了黑夜,所以每晚我都找英俊的男人来陪我。”那是怎样的悲哀与孤独。他望着凌云,感伤地想,是她吗?难道真就是她吗?

司徒峙被戳到了痛处。他急切地追问道:“少林寺里那个白衣小子是谁?他……他就是你爱的英俊少年?你怎么看得上那种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凌云一怔,忽然翻脸道:“天下男人我想喜欢谁,就喜欢谁,不用你管!”一甩袖子,跃上枝头隐没在层层叠叠的墨绿色树林中。

司徒峙也不再拦,望着凌云远去的身影出神良久。

徐晖三人扶着司徒峙回到山下司徒家族的落脚点疗伤。对于凌云之事,司徒峙只字不提,自然谁也不敢多问一句。

当晚凌郁没有宽衣就寝,她猜到凌云定会来找她。果然月亮刚升至中天,就有石子轻轻打在她的窗子上。凌郁随凌云来到嵩山脚下一片密林深处,正要跪拜行礼,凌云却仲手把她揽入怀里,久久不语。

凌郁闭上眼睛,闻到凌云身上柔软的香气,还有夜间松枝散发出来的清寒,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这个时刻是如此幸福,却又如此悲切。

凌云终于拉她坐下来,开口道:“你怎地又瘦了?手臂上一点儿肉都没有似的。”

凌郁不愿说自己夜不成寐,只道:“师父也清减了。”

凌云一笑:“师父胖瘦都不要紧,你正是最好的年纪,可要仔细爱护自己的容颜。”

凌郁嘴里发苦,美丑又有什么分别?她强颜欢笑:“咦,大哥呢?他没跟师父你一起吗?”

“我打发他去给咱们打些酒来。”凌云话锋一转:“郁儿,我都知道了。不值得为那个无情无义的臭小子伤心,一会儿师父便去把他给杀了!你也不必再回司徒家族,明儿个我回西域,你就跟师父走吧!”

凌郁摇摇头:“我不伤心。师父你别去!”

“司徒家族有那么一个沽名钓誉的男人就够了,再出一个就嫌太多。”

凌郁情知她指的是司徒峙,便说:“师父,义父他心里很惦记你,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对一个人……”

“他自享受他江南霸主的锦绣风光,哪里有惦记我?”凌云打断她说。

“我义父对师父一往情深,师父你又何必这样自苦?”

“可他……他终究抛不下他的江湖天下,即便为我也不能。”凌云幽幽说道。

凌郁大着胆子问道:“在师父心里,究竟是喜欢大哥爹爹多一些,还是喜欢我义父更多?”

凌云心头迷迷恍恍,惘然若失。在这世上,唯有这两个男人能相互抗衡,唯有他与他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她既遇上了慕容湛,偏又遇上了司徒峙。她与他,分明动了真心,却总若即若离。她对他,明知不可得,却只是不甘心。试探引诱,痴痴缠缠,多少矜贵的少年光阴,便如此挥霍。她这般冰雪聪明的女子,一意傲慢逞强,其实心上却是迷茫无措。

凌郁见凌云缄默不语,只当她不愿讲,便也不再追问。两人默默坐在林中,听夜虫咕咕的鸣叫,在她们身上起了寒意。凌郁恍惚觉得,这样的时光,似乎永远停滞了。

忽然有人拨开流水般的光阴,款款走进来。她们听到咯吱咯吱的声响,一抬头,只见慕容旷踏着枯树枝的沉香,怀抱一坛酒,披着满身月光而来。

凌云不禁笑了:“瞧这孩子,倒像是从月亮上飞下来的。”

“我是上嫦娥那儿给大伙偷酒喝去了。”慕容旷坐到凌郁身边:“好哇二妹,原来你是我姨妈的得意门生,却瞒了我这么久!”

凌云唬了他一眼:“那是我这乖徒儿听话,我不让她讲,她便不说。哪儿像你,也不顾情势危险到处乱闯!”

慕容旷扮个鬼脸,从怀里掏出三只碗来倒上酒。三人边喝着夜酒边说着闲话。

凌郁替慕容旷打圆场道:“今日大哥可镇住了江湖群雄。有这么个好外甥奋不顾身来帮师父,师父你可欢喜了吧?”

“快别再夸他了!”凌云撇撇嘴道:“今儿个的局面外松内紧,危机四伏。旷儿,你这般不管不顾地冲将出来,却不知道有多险哪!”

“正因情势危险,我才不能让姨妈一人应付。”慕容旷道。

“在场的许多人跟你爹爹都有过节。若是给他们知道了你是慕容家的孩子,今儿在少林寺你想走都走不掉。”

这话正说到了慕容旷心头的硬疙瘩上。他忍不住问道:“姨妈,我爹以前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为何江湖上的人都把他当作恶魔一般?”

凌云顿时沉下脸来,严厉地瞪着慕容旷:“那些人讲的鬼话能信吗?你爹爹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们却打压他,诽谤他,嫉恨他!你要是也跟着那帮人说这种混账话,你爹真不如没有你这个儿子!”

慕容旷心上一凛,站起身来:“姨妈,我自然不信他们说的!可你为什么不让我开口讲话?我便是要大声告诉他们我是慕容家的孩子,告诉他们我爹是什么样的人!”

凌云拽住他手臂,急切切说道:“这世上的人才不管慕容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众口铄金,判定了他是恶人,他就一辈子翻不了身。不但他翻不了身,连你都一样,他们会把对你爹的仇恨记在你身上!你明白吗,傻孩子!”

慕容旷狠狠地摇摇头:“我不明白!我就是慕容旷,我就是我爹娘的儿子,我就是我自己!难道你们想让我装成另外一个人过活?还是我只能一辈子躲在个没人的角落,永远不出来?”

凌云怜惜地说:“旷儿,你当然是你自己。不论你说与不说,你都是你自己。”

凌郁闷着头只喝酒,不言语。她在心底里叹息,大哥,我也想像你一样,做我自己。我也讨厌伪装,厌烦透了。可是我每天都戴着面具过活,装模作样,虚张声势。我也想大声告诉他们,我到底是谁。可我是谁呢?是怎么样的人呢?连我自己都看不真切,连我自己都害怕这个自己。若有一天我死了,有谁知道我是谁呢?只有我的匕首知道,只有它知道。

花殇

司徒峙一行回到姑苏时,正是一个秋水长天的晌午。司徒家族的厚门高墙压下来,把蓝天挤成逼仄的一角,让人忍不住想抢一口气到腔子里。徐晖穿过重重庭院往淖弱楼去,阳光从雕花繁复的窗棱空隙里漏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斑斑点点的光亮。他走在明暗交叠之间,忽而形容分明,忽而身影模糊。

走进这个他和司徒清长相厮守的院落,徐晖的心即又抽紧。院子里寂静无声,仿佛人们知晓他回来了,都躲进暗处,幸灾乐祸地瞧他受刑。他放缓了脚步,怕惊动任何人。他只想悄悄地溜进去,独自忍受煎熬。

走到卧房边,房门半开,四周弥漫着司徒清衣裳淡雅的清香。徐晖踌躇片刻,才推开房门,未见妻子身影,便往西厢书房探了个头,但见桌案后司徒清以手支头,竟而睡着了。

这天司徒清罩了件淡绿色罗衫,袖口很宽,莲花瓣一样从支着她头颅的手腕下层层散开,露出莲藕似的半截小臂。她睡得正香,脸上有一种孩子般的甜美,让人看了心头也静暖。

徐晖默默注视着熟睡的司徒清,仿佛回到了许久以前,他们初次相见,她扭伤了脚,由他扶着回家。那时候她脸上便浮动着这股少女的天真与羞赧。

他见她另一只手上还握着一册书卷,脚边却躺着张字条。他弯腰拾起来,上面是司徒清隽秀的小楷:燕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只这一动,司徒清便即醒转,打开眼睑看到一脸风尘的徐晖,迷迷恍恍地微微一笑。这无意间的笑容真是动人。徐晖心头一酸,忽然想伏在她身前,向她忏悔,求她原谅。然而只这一恍惚,她便真地醒了,起身来,便又是恭谨持礼的妇人。

徐晖却灰了心,把字条递到桌案上道:“写这个干什么?”

司徒清将字条合进书卷里:“这是李后主的半阙词,我抄着玩的。”

徐晖哪里知道李后主,只觉得这名字有些个耳熟,便随口说:“这人写的词里好像有很多心事呀。”

“李后主是亡国之君,自然有许多国仇家恨。但是后来的人读起来,便发现人世间的悲苦,原来都是一样的。”

徐晖心一沉。他心中明镜,小清的悲苦是因他而生。那她是否也像李后主痛恨夺他江山之人那样,痛恨我这个夺走她平静和快乐的人呢?他如此怔怔想着,司徒清却早已抛开书卷,转身为他拿干净的居家衣裳去了。

当日午后,司徒峙把徐晖、凌郁和汤子仰传至书斋议事。少林寺内的种种情势所向,杨沛仑似已掌握了司徒家族与金人来往的细节内幕。

汤子仰对长江畔遭人拦截之事一直耿耿于怀,此番重又提起:“那日乘着小船来阻截我们的,难不成就是雕鹏山那帮土包子!”

司徒峙摆摆手:“起初我也这么想,可仔细回想,又觉得不像。那帮人似乎只是意在阻止颜公子过江,而非对付我们。倘若真是杨沛仑的手下,你想他们能不派重兵,乘胜追击吗?过后他们又能这么久隐忍不发,不在江湖上胡言乱语吗?”

“那……义父以为如何?”

“我怀疑,有奸细打入了家族内部。”司徒峙眯着眼睛说完这句话,突然打开眼睑,目光如炬,从他们三人脸上一一扫过。

他们几个都觉得这目光如闪电穿过全身,又如千斤负荷压在胸口,须用全身心的力量与意志抗衡,方才勉强承受得住。

终于听到司徒峙缓缓吐出一口气:“你们是我最倚重信任的人,我就靠你们把这个奸细给挖出来了。”

徐晖抬起眼皮想瞥一眼此刻司徒峙的表情,正撞上他幽暗深湛的目光,不禁胸口一麻。

追查内奸之事由汤子仰总管,核阅记录,暗访巡查,单独约谈,旁敲侧击……诸法齐上。司徒家族上下笼罩在一团压抑的气氛中,人们不知缘由,但总觉得局促不安,拿鼻子闻一闻,都嗅得出山雨欲来的味道。

司徒峙单独约见了徐晖。这似乎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翁婿闲聊,他们品着碧螺春,吃着酥皮点心。司徒峙询问女儿近况,徐晖就恭谨地对答几句。但是徐晖心上有根弦一直绷得很紧,每句话出口前都经过反复掂量。他知道司徒峙迟早会问到那件事,于是便静静地等着。在司徒家族的日子让他从毛躁不安中学会了忍耐与等待。

司徒峙拣了一块闵饼放进嘴里,微闭上眼睛,用一种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听说韦太后病得沉重,双目失明,神志也日渐混乱。”

徐晖垂下眼睑,专心呷一口茶,低头只道:“那真太不幸了。”

“据说她成天翻来覆去叨念一句话,秘籍,把我的秘籍还给我!”司徒峙掐着韦太后嘶哑的腔调说。

徐晖打了个冷战。他微一犹豫,索性挑明话头:“岳父大人,我当真没拿过韦太后的物事。”

司徒峙缄默不语,冷冷审视着徐晖。徐晖一咬牙,扑通双膝跪倒:“徐晖对司徒家族如有二心,必遭天谴!”

司徒峙的目光深如冰海。徐晖心里虽沭,却奋力抬头直视着他。他们都想看进对方的内心里去。

终于司徒峙拍拍徐晖肩膀:“我自然信你。”

徐晖摸不透这是不是司徒峙的真心话,他只是庆幸早已将《飘雪劲影》交托慕容旷代管。如今秘籍正躺在树影婆婆的幽谷深处,这世上最安全隐蔽的所在。每当想起这件事,徐晖对慕容旷除了感激,更兼有许多羡慕。他也盼望成为慕容旷那样的人,心思洁净透彻,能让朋友完全信赖,不存丝毫怀疑。

湿冷黏腻的冬天终于渐渐远去,风儿变得俏皮,在眼角耳根轻轻呵气,诉说着情人最温存的甜言蜜语。乍暖还寒中水岸边的江梅已绽开小小花苞,吐露清芬,不等谢,山桃就凑热闹似的在另一片林间探出小脸蛋来。大道边缀满了黄黄白白的瑞香,团团香气浓到化不开。清晨里卖花郎挑着盛满杏花的担子,漫进湿漉漉的深宅窄巷,歌叫之声委婉绵长。整座姑苏城里弥漫着层层叠叠的香气。

漫说姑苏是天下第一等繁华之地,然而这年春天的姑苏让徐晖格外孤独。纵酒狂歌,狎妓寻欢,这些在寒冬里尚能勉强温暖他的身体,可是到了春意盎然的时节,便显得虚张声势,伪饰可笑。徐晖渴望从腔子里发出开怀大笑,渴望朴素的友爱情谊。在一个风清云淡的傍晚,他被一股不可遏止的向往驱使,踏上了那条通往林红馆的久违了的小路。

那片海棠林起了细微的变化。枝头上零零星星爬上了淡红色的小花骨朵,像是盛装女子眉心的胭脂一点。徐晖在树林间逗留了许久,他似乎能够听到花蕾生长的声音,怦、怦、怦,仿佛是一颗颗幼小的心房在身体里轻轻跳动。他似乎还能够听到花蕾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它们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绽放,为了那一刻它们正自悉心准备。他独自一人站在海棠林里,直到夕阳完全隐没到天的背后。花蕾对它们即将展开的美丽生命一清二楚,可是他对自己的人生却茫然无措。

当徐晖来到林红馆门口的时候,已是夜幕垂落。晚风卷着凉意吹来,他胸口上滚烫的急切渐渐被犹豫和胆怯覆盖。这地方他觉得生疏了,那些人亦生疏了,他失去了旧日那种推门而入、高声招呼一声老板娘的勇气。

从窗棱的缝隙间,他一眼便逮见红装紧裹的骆英,依旧伶俐地穿梭于客人之间,笑语嫣然。就在这个窥视的瞬间,他竟忽而懂得了骆英。之前他从来不曾真正懂得过她。她那样盈盈笑着,无所畏惧地,眼里仿佛压根不夹人间的重重苦恼。他远远看着,心头哗啦一下子,原来她正是林中的一枝海棠花。

他看着骆英料理好几桌客人,款款走到那个曾经也属于他的角落。高天、慕容旷、龙益山和黎静眉,他所熟悉的那伙朋友正聚在桌旁,欢声笑语。他们也许正夹起一筷林红映茭白,称赞那葑水菰菜洒上骆英秘制佐料后的香郁味道。他们也许正舀起一勺糖芋艿,红艳艳的汤色里滚着白光光的芋元,一口咬下去糯软甘甜。他们也许正兴致勃勃筹划着明日的出游,是登姑苏台好呢,还是上灵岩山;是到山塘街买手信呢,还是往天庆观求支签。

然后他听到骆英又开始唱歌了,唱的是一首关于春天的古歌: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

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徐晖甩甩头,想甩掉这迷人的歌声。他要成为了不起的人,为此必须放弃这些浅近的欢乐。然而这歌声却总在他耳畔萦绕,挥之不去,伴随了他整个春季。

悄然离去之时他心上忽一凉,人群中独独少了凌郁一个。他和凌郁,都被这欢乐的人生摒弃在外了吗?

徐晖很少见到凌郁。她不常露面,露了面也绝少讲话,似是有意隐匿锋芒。这锋芒便转到徐晖身上。平凡的人们总需要有太阳可仰望,有明星可崇拜。太阳年年相似,明星却需日新月异。徐晖出身寒微,却如初日腾然跃出海面,光芒四射。尤其是在这个追查内奸的关头,司徒家族里寒气森森,人人自危,谁不想仰靠强健的臂膀。比起冷漠严苛的凌少爷,徐晖无疑更易让人亲近。四组的小伙子们围绕着他,簇拥着他,纷纷想从他身上寻一个庇护。

便在司徒峙密查家族内奸了无头绪之时,对手却主动找上门来了。杨沛仑差人送来信函,邀司徒峙往太湖之滨共赏桃花。这是一个可疑的邀请,阴谋与诡计昭然若揭。徐晖心头一沉,杨沛仑竟会深入江南司徒家族领地,似是有恃无恐,说不准已然布下了什么圈套迷局。现下尚不知内奸何人,贸然赴约恐会遭敌人暗算。

然而司徒峙眉头紧锁,心不在焉,似乎并未留意听徐晖说话,只是有意无意把玩着手中一只玉佩。徐晖对这种交颈鸳鸯玉佩很熟悉,他在司徒清的妆奁中就曾见过,正面刻着“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背面刻着“澹岩”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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