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箭阵外的司徒峙再也无法自持了。他高高举起右臂,狠狠弹开五根手指,以手势下达了与雕鹏山决一死战的命令。司徒家族的武士们拔出武器,冲向雕鹏山的弓箭手。一缕墨色青烟冲天而上,这是通知司徒家族其他部署前来接应的信号。
杨沛仑心头一沉,局势已不在他掌控之下。飞箭阵被司徒家族武士的攻击所冲散,双方一场生死决战在所难免。可这恰恰是他所不愿看到的。他深知己方虽然来势凶猛,但毕竟身处异地,不宜久战。待到司徒家族大批人马赶到增援,自己这边就会转成弱势。他见司徒峙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下一刻就将出手。若和司徒峙交起手来,他就无暇顾及整个局面,双方战事胶着,雕鹏山众人很可能反会陷入司徒家族的重围。
杨沛仑一激灵,断然从背后抽出自己特制的一张大弓,搭上一支黑雕翎长箭,单眼瞄准慕容旷护佑下的黎静眉。就在司徒峙准备向自己挥掌的霎间,他高喝一声:“司徒峙,你再动一下,我一箭射死你闺女!”
司徒峙酝酿了十成力的一掌推不出去了。杨沛仑年轻时一是江湖上有名的神箭手,他那张乌黑油亮的大弓用特殊材质制成,力量是普通弓箭的数倍,弓把上栩栩如生刻着一头振翅欲飞的大雕,雕头高扬,似是警告,又似威胁。
四周充斥着厮杀之声。杨沛仑扯着脖子嚷道:“司徒峙,扬州的地盘你到底给还是不给?”
“我司徒家族的地盘,一厘一寸你都休想碰!”司徒峙厉声吼道。
“好,我就送你个死丫头!”杨沛仑狰红了眼。这箭已搭在弦上,呈不得不发之势。他手一弹,黑雕翎长箭就夹着赫赫风声射了出去。弓弦发出铮铮的颤音,仿若哀鸣。
这是司徒峙头一次亲眼见到杨沛仑搭弓射箭,他几乎要为这狠稳准的身手喝一声彩。江湖传闻往往三分真,七分假,他以前觉得杨沛仑射箭的本事再好,也未见得能胜过昔日他手下的黄庆。今日一见,还是如此近切的一见,他终于心悦诚服,想说这神箭手的称谓不算浪得虚名。
可是这声威浩大的飞箭是射向他亲生女儿的!他慌了,张开手臂想伸手去截那黑箭,然而箭的速度却比人更快,嗖地飞出去,他只觉鬓边一阵疾风。待他的目光追过去,那根巨大的飞雕黑翎长箭正好没入黎静眉纤弱的胸膛。
司徒峙好像听到钢制箭头穿过衣裳皮肉骨骼直抵心房所发出的轰然巨响。顷刻间他浑身的血都冻住了,发疟疾似的打了个寒战。他眼睛无意识地扫过杨沛仑,全没有想到倘若此刻扑向对手,也许可以置他于死地。他脑子里已经顾不上这些,他只想到他的女儿要死了,他和那个俏丽情人所生的女儿就要死了。他颤颤巍巍向他的女儿奔去。
战斗厮杀似乎结束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个场面。慕容旷和龙益山跪倒在地,把黎静眉搂进怀里,托起她小巧的头颅。她明亮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似乎想极力看清眼前纷纷飞落的桃花花瓣。
龙益山的泪水夺眶而出,流到黎静眉脸上。黎静眉费力地抬眼看着他:“益山哥,你……你怎么……哭了?”
龙益山想编一句安慰的话哄她,可是张不开嘴,因为号啕都堵在嗓子眼里,一开口他就会泣不成声。一旁的慕容旷强忍住悲痛,挤出一个微笑:“静眉,还记得你小时候老爱哭鼻子,我们就笑话你吗?这会儿你益山哥哭鼻子,总算也轮到你笑话他了。”
“益山哥……不哭……益山哥……羞羞……”黎静眉露出了一个孩子般的笑容,伸手在脸颊上划了划,那是他们童年时代取笑对方时经常做的动作。但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口,她的手臂滑落下来,全身微微颤抖,微笑的眉梢也拧成了结。
慕容旷知道这支箭正中心房,此刻黎静眉承受着巨大的疼痛,这疼痛将随着她心跳的停止而结束。没有人能够挽救这个年轻而宝贵的生命。他脑子里一片可怕的空,只是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撒谎说:“静眉别怕,我们……我们这就回家去……爹爹会……会把你的伤治好的。”
黎静眉咬着嘴唇:“旷哥……我们……我们回家去……”
这时候,司徒峙扒拉开众人,闯了进来,哑声唤着静眉。龙益山斜眼睨他,猛地狠命一把把他推开,大吼道:“滚开!”
“你滚开!”司徒峙打了个趔趄,反手把龙益山推到一边。他伏到黎静眉身边,反复叫着:“静眉,静眉!”
“你,你是谁?”黎静眉迷茫地看着他。
“我是爹爹呀!”司徒峙热切地说:“爹爹一直都很想念你娘亲,今天总算见着你了!”
黎静眉往慕容旷身边缩了缩:“旷哥,他不是……不是爹爹……娘亲说,我爹爹……是天底下最好看……最聪明……最……最有英雄气概的人……不是他……”
慕容旷抚摸着黎静眉滚烫的额头,轻声说:“对,不是他。”
司徒峙从怀里摸出那块玉佩,塞进黎静眉手心里:“静眉,你看看这玉佩,这是当年我送给你娘亲的。你看这背面的字——澹岩,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这是我的别号。曹操曾经写过一句诗,‘水何澹澹,山岛竦峙’,这里面暗嵌着我的名字。你明白了吗?只有司徒家的孩子才会有这块玉佩!”
黎静眉紧紧攥着玉佩,眼皮半垂下来,仿佛不胜疲倦,喃喃地说:“你不是我爹爹……我要去问娘亲……娘亲,我要去找娘亲……”
慕容旷生怕她一闭上眼睛就再也不会睁开,握紧了她手急切地说:“静眉你别睡,我带你去找娘亲!”
司徒峙见黎静眉始终不肯认他,拉着她另一只手,伤心地说:“静眉,我知道你是在生爹爹的气。不是爹爹不要你们,是你娘亲太逞强,不肯做人侧室。她的脾气真犟,你就跟她一个样。”
黎静眉根本听不懂司徒峙在说什么。在她濒死的眼中,他是一个喋喋不休的陌生人。她拽着慕容旷的手,害怕地说:“旷哥,我们走吧……我,我不要在这儿……益山哥呢?”
龙益山听到黎静眉呼唤她的名字,立即俯下身来,温柔地摸着她柔软的刘海儿:“我在这儿呢!静眉,益山哥在这儿呢!”
“益山哥,你别走……你对我最好了……我们三个人最好了……”黎静眉的眼神散了。
龙益山再也无法克制内心的悲伤,他把脸贴在黎静眉的额头上,亲吻着她额前的碎发,热泪纵横,呜咽低回,就像穿梭在桃花树林间的山风。
“……这么冷……我们……回家去……那么多好玩的事儿还没做呢……我们三个人最好了……”黎静眉的声音越来越低,嘴唇褪成了灰白色,像两片枯萎了的桃花花瓣。
慕容旷惊恐地看到黎静眉的眼睛缓缓合上了,最后一线光亮从她眼缝间闪过,消失。她的眼睑如一扇大门轰然关闭,把他挡在门外。他失声叫道:“静眉!静眉你别睡!静眉!”
然而再也没有回答了,大地寂静无声。桃花在风里舞倦了,旋转着飘落下来,盖在了黎静眉的脸上和身上。
龙益山搂着黎静眉,像是耳语般地轻声诉说:“静眉,你看这些桃花多美。它们就像你一样,又干净,又调皮。我们是把你给宠坏了,你脾气这样坏,可又这么可人疼。以前我有时偷偷生你的气,觉得你喜欢阿旷比喜欢我更多。你看我多傻?我们三个是一起的,我们三个最好了,少了谁都不行,是不是?以前你老说让我带你回去看娘亲。我这就带你去,一直陪着你。你那么胆小,一个人就会害怕,还哭鼻子。我再不让你哭鼻子了,再不让了。”
慕容旷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淌下来,无声无息奔涌过他挺拔的鼻梁和微微打战的嘴角。
一旁徐晖的喉咙也哽住了。他在杀手会学习的头一桩事就是漠视旁人生死,唯有这样,杀手的刀才能既快且狠。然而此刻,眼看着一个才刚在枝头绽开春花的美好生命戛然而止,枯萎凋零,徐晖只觉得胸口那么疼。他眼中溢满了泪水,再不忍看,转过头去,却见一旁的凌郁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白缎子衣袖一片殷红。
“你受伤了!”徐晖惊得扳过凌郁肩膀,她右臂上赫然插着一支黑箭。
凌郁抬眼逮见徐晖,急切切地说:“我叫他停手,他不听我的,我叫他停手……”
徐晖知她心中难过,轻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凌郁再不理会他,转头怔怔望向司徒峙。
司徒峙坐倒在地,黎静眉的手从他手中滑落,毫无生气地跌在身边。他的亲生女儿在他面前死了。他惊奇地看着那两个年轻小伙子抱着女儿的尸体热泪纵横,自己眼底干涩涩地,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锥心地疼。
这片桃花林盛大而漠然地怒放着。司徒家族见惯了血腥杀戮的人们也都沉默了,没有人敢走近围绕着黎静眉尸体的这一圈人,甚至连杨沛仑帅雕鹏山众人悄然离去,都没有人敢出声向司徒峙示警。
黎静眉的身子渐渐冷了,龙益山犹自抱着她不肯撒手。慕容旷抬头看到他肩头的伤口还在失血,就撕下长袍一角为他暂时包扎上:“益山,我们回家吧,我们三个!”
龙益山默默抱起黎静眉,但他流血颇多,四肢已然麻木,一用力又即跪倒。慕容旷接过手,把她抱了起来。黎静眉个子原本就娇小,蜷在慕容旷怀里,仿若一个熟睡的孩子。
司徒峙腾地站起来,拦住他们去路:“你们要把我女儿带去哪里?”
“让开,我们要带我妹妹回家!”慕容旷眼中喷出火来。
“我不许你们把我女儿带走!”司徒峙一把按住慕容旷肩膀。
“你也配,你这个凶手!”
慕容旷心里憋了千千万万句话,排山倒海只说出来这一句。只这一句就把司徒峙给打倒了。他身子晃了晃,像中了对手一掌似的,按在慕容旷肩头的力量随之消失了。
慕容旷抱着黎静眉,和龙益山转身而去。司徒家族谁也不敢阻拦。凌郁在慕容旷的眼中惊骇地发现了一种坚定的怨恨,这怨恨打破了他一贯饱有的从容淡定,给他的脸颊罩上了一层幽暗的凶狠。
回到司徒家族,司徒峙把自己关进书斋,只嘱咐徐晖和凌郁守在门口,任谁都不许进来。徐晖亲自为凌郁料理了伤口,他捧着她那近乎透明的雪白的手臂,但见拔出箭头的伤口血肉模糊,淌着紫黄色的脓水,像一个不祥的神秘图腾。他心上忽然升起了一种恐惧和侥幸,假若这支箭射中的不是手臂,而是胸口,那么凌郁此时此刻也不能活生生地坐在他身边了。生命原来是这样不堪一击,你愈珍惜,它愈脆弱。他多想永远如此刻这般,牢牢抓住所爱之人,决不撒手。
徐晖和凌郁在司徒峙房门外从晌午一直守到黄昏。他们知道,这个刚强冷酷的男人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清理伤口,宣泄悲伤。这天的夕阳格外动人,团团彩霞在天空上层层染开,桃红、朱砂、绛紫,暖黄层叠起伏,铺陈到天之尽头。他们仰起脸来,望见天上闪过一片片光,云朵笑靥嫣然。
书斋的门终于打开。徐晖和凌郁忐忑地走进去,只见司徒峙端坐在桌案后,面沉如钢,目似刀锋。他劈头便说:“杨沛仑这是向我们下了战书。”
“岳父大人,徐晖请命即刻带人攻打雕鹏山!”徐晖抑不住满腔怒火。
“不急。”司徒峙摇摇头:“杨沛仑是个粗人,他怎么会对一些陈年往事刨根问底?定是有人在背后帮他。他在我们身边一定安插了内线,非常隐秘的内线。现下第一要务就是把这个人给揪出来!”
房门猛地被推开了,什么人毫不迟疑地闯了进来。
司徒峙怒喝道:“不是说了任何人都不准进来吗?”
徐晖和凌郁吃惊地回头望去。司徒清脸色苍白,站在明与暗的交界处,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父亲。司徒峙在这逼视下退缩了,沉声道:“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司徒清却一步步走了进来。她从徐晖和凌郁之间穿过,径直走到司徒峙面前,也不行礼,单单只问:“静眉呢?”
这个名字霎时穿透了司徒峙胸膛。他不觉深蹙眉头:“怎么就不能让我安静片刻?”
“她再也回不来了,是吗?她只有十七岁,她身上流着你的血,你怎么能够把她置于死地呢?”司徒清的声音直挑上去。
“不是我要把她置于死地,是雕鹏山的人要把我置于死地!我比谁都更想救她!可我救不了她!”司徒峙身上钢铁做的铠甲在司徒清的质问声中片片零落。
“你不是救不了她!只有你能够救她!可你舍不得你宝贵的地盘!永远是这样,在你心里,一块地皮远比亲人的性命重要!”
司徒峙太阳穴上青筋暴露,指着徐晖厉声道:“阿晖,把她给我带走!我不想看见她!”
徐晖上前拉住司徒清的手,低声恳求:“小清,别闹了,跟我回去吧!”
司徒清轻轻从徐晖手中挣脱,继续对司徒峙说道:“你怕听我说吗?因为我说的是真话。别人都说你富甲天下,可这么一座大宅子里面,为什么连家人的欢声笑语都听不见?每日里你为江湖大事操劳,身边有年轻貌美的姨娘陪伴,姆妈却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病了那些年,你可去看过她几回?姆妈她对你日夜牵挂,可临去时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日夜牵挂?”司徒峙嘴角抽动着一个冷笑:“她日夜牵挂的是我,还是司徒夫人的位置?你可知,我身边每一个女人,走进这园子时,都会得到司徒夫人赏赐的一碗香甜的冰糖莲子羹。她们吃下这碗羹,便终身不会生育孩儿,自己也不会活得太长久。因为有人在这汤羹之中,精心加了一味马钱子,用量极浅,却是恰到好处。”
徐晖和凌郁心头一震。马钱子又名牵机,生于偏远的滇南之地,是一味剧毒药物。雨组弟兄曾用它制过毒气弹。
司徒清嘴唇微微颤抖:“我不信。如若爹爹早就洞悉一切,又怎会不加以阻拦?”
“我何必阻拦?她既容不得旁人,我便成全了她。左右那些女人,过得一时,便使人厌倦了。在我的家里,永远不会有恃宠生娇,不会有兄弟相残,倒也落得清静。我有了烈儿和你,便足矣。只可惜,烈儿他竟如此不争气!”
“你怪哥哥不争气,可他为什么会离开家?你明知道他心气高,还当着众人的面打他耳光,那样羞辱他。哥哥他这么久没有音信,你都顾不上过问一句。你总在忙,你说你忙的都是大事,那我眼里这些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吗?”
“小清,别说了,回去吧!”徐晖近乎央求着。
可是司徒清固执地不理会他,目不斜视盯着司徒峙:“爹爹,我从没要求你为我做过什么,我唯一想要的就是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清清静静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可是你非要让我住在你的笼子里。爹爹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连个知心的朋友都没有!好不容易来了一个静眉,她心地单纯,是个快活的孩子。她身上流着司徒氏的血,这难道是她的过错吗?他们说你是江南最有权势的人,那你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死去?你是铁石心肠吗?”
徐晖震惊地望着自己的妻子。他只当她是温婉柔顺的女子,却不知她竟可以如此激烈。她昂着头,像一只大鸟扇动翅膀般地展开双臂,当面顶撞所有人都不敢直视的江南霸主司徒峙。
司徒峙的眼里燃烧着痛苦和羞愤的火焰,他刚刚失去一个女儿,另一个女儿又像个仇人似的当众折辱他。他嘶声命令道:“你给我闭嘴!回你的房间去!别让我看见你!”
“从今而后你都不会再看见我。”
“你要做什么?”司徒峙猛地抬起头。
“我要离开这个黄金打造的笼子。”
司徒峙一把擒住司徒清双手:“哪儿也不许去,难道你也想被雕鹏山的人抓去吗?”
司徒清脸上浮起一个冷冷的笑:“抓了我能有什么用?反正他们知道司徒族主不会为了女儿放弃一寸土地的。”
司徒峙烫手似地松开司徒清,转身吩咐道:“阿晖,带她回淖弱楼去。没我的话不准她踏出院门一步!”
徐晖想拉司徒清的手,却被她躲开了。她悲哀地看着他:“你也和爹爹一样吗?”
徐晖一阵愧疚,再说不出话来。但听凌郁轻声道:“小清,让你爹爹一个人待会儿,我们出去吧。”
司徒清转而注视凌郁的眼睛,似乎想探入她的内心深处。凌郁在她澈亮的目光中怯了,惶恐地垂下眼皮,望向别处。司徒清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追问道:“你为什么也不救静眉?她死得那么惨,你们为什么不救救她?”
司徒清的手正按在凌郁伤口上。鲜血渗过纱布又涌了出来,冷汗瞬时爬满凌郁额头,她咬住嘴唇没吭声。司徒清低头看见她袖子上殷出的血迹,顿时惊呆了,捧着她的手臂喃喃说:“郁哥,你怎么……你受伤了!”
凌郁全身一颤:“静眉她……活不过来了。小清你要好好活。”
司徒清眼中的泪水滚落而下。她不再言语,随凌郁默默走出书斋。夜幕已然降临,庭院中堆砌着玉兰馥郁的芳香,甜腻得像要湮没呼吸。徐晖跟在后面,望着她们熟悉而生疏的背影,惶惶觉得,黑夜把这世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她们肩上。
杀伐
黎静眉死后,徐晖想找个陪他喝酒的人都不容易了。
司徒家族清查内奸的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浮上了水面。早先仅是汤子仰暗中调查,桃花林一役后,即演变为大规模的彻查与血洗。司徒家族由此步入一个黑暗时期。每天都有人被揪出来审问,每天也都有人在严刑之下不计后果地供出他人的名字。于是更多的人被牵扯进来。一点蛛丝马迹,种种凭空揣测,便足以置人于死地。
有几人以奸细之名定罪而被当众处死。司徒峙便是要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而这个目的也的确达到了。司徒家族中贪图热闹的人缄默了,狂放不羁的人收敛了,喜交朋友的人审慎了。大伙隐匿锋芒,人人自危,竭力和所有人融成一片难以分别的模糊整体。然而人人又变得敏感多疑,提防他人之用心,亦窥探他人的一举一动。
徐晖天生是喜欢光明的人。他厌恶这种恐怖气氛,厌恶怀疑和被人怀疑,厌恶清查行动中所用的残酷刑罚和卑鄙伎俩,更厌恶假借清查之名铲除异己的作为。他比谁都更想揪出那个奸细,让生活回到亮堂堂的日头下面。以前四组的弟兄们聚拢在他周围,仰仗他的鼻息,如今大家发现标榜自己是徐爷面前的红人并不能够在这场大风波中幸免遇难。
如今,徐晖想拉帮结伙喝个夜酒都无人敢应。而他最怕独自一人,尤其是夜幕深垂之时。
这天夜里,徐晖照例又是酒馆打烊时最后一个离去的客人。他徘徊在齐门一带的水巷里,眼前不断浮现出黎静眉那张稚气而娇嗔的面庞。他还是不能相信她竟已不存在于这世间。
一道黑影“嗖”地从前面巷口掠过。徐晖以为是自已酒醉迷花了眼,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于他而言,但凡可消磨些光阴,随便找些什么事做都好。他只盼待到夜更深些,妻子先行睡下,再悄没声息地回去。
那个黑影虽然身材高大,但脚步矫健,干脆利落,若非碰上徐晖这对训练有素的杀手眼睛,恐是难以为人察觉。那黑影起起落落,穿梭于窄巷水道之间,一纵身,轻轻跃进一面高墙。徐晖未及多想,跟着翻身入内。
借着暗淡的月光,徐晖瞧出这是一座废弃的寺庙。殿宇破败,庭院杂乱,天王殿前的香案久已无人供奉,院子里的树木杂草倒是无拘束地疯长。
徐晖隐身在廊下石碑后面,但见那个高大的黑影大步流星穿过天王殿,直奔后面正殿去了。除了那人擦擦的脚步,庭院里听不到一丁点声音。天王殿像一个幽深的隧道,张着血盆大口,诱人深入探寻。好奇心升起来了,徐晖调匀呼吸跟了上去,经过手持琵琶、宝剑、赤龙和宝伞的四大天王,将身子贴于门后向外张望。
天王殿之后即是开阔的中庭,两棵银杏树的巨冠下掩映着安详的大雄宝殿。院内立着一个长裙曳地的女子,脸朝向大雄宝殿内的如来佛祖,看不到面貌。然而何须看,只一个背影便已足够。无论何时何地,徐晖一眼便能认出,这个独一无二的颀长身影。他惊奇地望着月亮在凌郁孤傲的背脊上洒下一抹银色光辉,把她装点成一位身着青衣的观世音菩萨。
那个黑影走到凌郁身后几步停下,沉声道:“你都已然到了。”
徐晖脑中“轰”地发出一声巨响。他认得这个声音,这个雄浑有力、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声音,是属于雕鹏山山主杨沛仑的。海潮儿为何要跟杨沛仑私下里会面?徐晖心头一片浑茫,一时理不出个头绪。
凌郁回过身来,脸上蒙着黑色面纱,只露出一对漆亮星黑的眸子,一如昔日行刺司徒清时的装束,让人看不出本来面目。
“你还没离开姑苏?你不怕被司徒家族擒住吗?”凌郁问道。
“嘿嘿,司徒峙哪儿想得到老杨还在他的地盘上走动!唉我说,咱们下一步怎么走?”
“杨山主自己主意不是挺多吗。讲好了吓唬他一番而已,到头来你不还是真刀真枪硬打了一仗,还亲自张弓射死了黎静眉!好不威风!既然杨山主样样都能自己做主,却还来找我做什么?”凌郁冷冷道。
“可不是我不依计划行事,当时的情势已不在我掌控,老杨再不动手就要错过大好时机。到时候小丫头被她老子救走,再调来援兵把我的人一网打尽,他娘的可就大事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