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凌郁觉得自己全身即刻便要散了,五脏六腑纷纷碎裂,片片零落。她搂住骆英颤声说:“骆英……阿烈不值得你等,他已然忘了你了……跟高天走……不要留在这儿白白受苦了……”

骆英放声恸哭。她一边哭,一边挣脱凌郁,尖声叫道:“你滚开……滚哪……”

走出林红馆,春光明媚柔和,亲热地挂在凌郁肩头上。她独自经过花苞满枝的海棠树林。白云红树,青春亮烈。她终于没能保住那个秘密,那秘密比她的匕首还锋利:“刷”一下刺穿了骆英的胸膛。从此她连骆英都失去了,这世上就只剩她孤单一人。

凌郁觉得自己的人就像一片树叶,一朵红花,轻飘飘地没有重量,每一步仿佛都不是在行走,却只是随风飘曳。她在姑苏城里荡啊荡,从正午游荡到黄昏,精疲力尽时,发觉自己走到了僻静的恕园门口。司徒清搬回家后,恕园便闲置下来,再无人居住。

凌郁怀着一线渺茫的希望,轻轻叩打门环,一遍一遍:“小清,是我。是我呀,小清!”

黛门紧闭,园子里寂静无声。

凌郁喊不动了,就倚着门边坐在石阶上。夕阳倏地沉落到云层背后,夜幕披着黑斗篷压下来。风儿呜咽,卷起细碎的沙砾,打在皮肤上,隐隐地疼。凌郁惧怕黑夜,每个夜晚对她来说都是苦刑。今夜似乎格外难捱。渴望与怨恨,恶念与悔疚,相互交错结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将她逼仄到一角。

凌郁独自坐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夜里,春天散发出来的各种幽香交织在一起,让人心神迷乱。她恍惚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力拽她不断向下,她苦苦挣扎,那力却要将她卷入黑暗的深渊里去。她猛然惊醒,但听得隔壁巷口有伙夫敲着梆子经过,当—当—当—当—当,已是五更天,又一个漫长的深夜即将过去。

凌郁霍地起身,疾步往城南盘门赶去。她记得高天对骆英许下的约定,要等她到天明。她亦不知自己意欲何为,只是急急想要拦住高天,不能任由他如此便走出骆英的世界。

凌郁赶至盘门之时,天边将将泛起一层鱼肚白色。城门底下站着高天,远远望去那么模糊那么渺小,就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可是他固执地昂着头,在大浪中起起伏伏,就是不肯随波逐流去。

凌郁急惶惶向高天奔过去,唯恐他就此走远,消失在人世的浩荡烟波里。就在此时,城门缓缓打开,轰隆轰隆,仿佛千年悠长的历史滚滚开启。大开的城门外现出一个红装女子,大裙摆在晨风里扬起,像一朵娇艳的海棠花,盈盈盛开于高天面前。

凌郁蓦地定住了脚跟。虽然距离尚远,她依然能看到高天全身绽放出来的巨大喜悦,这喜悦铺天盖地,把他整个人笼罩在了一团洁白的光亮里。她也能看到骆英身上含着战栗的喜悦,这喜悦悄悄流淌,有一点迟疑,带一丝张皇,然而那团明艳的红燃烧着不管不顾的热度,好像在说,就是你了,我就跟你去了。她看到高天大步走出盘门,携起骆英的手,两个人并肩往他们新的人生里去,那么亲密,又那么郑重。

初生的太阳迫不及待地跳耀出来,他们的背影在第一缕晨曦里逐渐合二为一,连成一片璀璨的光芒。凌郁知道这个背影也许是骆英留给她的最后一眼,也许她们从此再难相见。天地间缓缓升起了大喜悦和大寂寞。还有什么比这更仁慈的宽宥呢?

凌郁乘着清晨的风往林红馆去,林间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裳。林红馆内了无生气,桌椅板凳木然地杵在当地,原来这只是一间寻常的破旧酒馆,所有欢乐、戏谑和明媚的魅力已随骆英隐遁离去。

凌郁在骆英卧房里的妆奁内见到一封留给她的书信。展开信笺,骆英凌乱潦草的字迹跃然纸上:林中半日,坐看花蕾满枝。幡然醒悟,骆英原是极妙之名。去年花虽凋零,今年复又盛开。若无彼时落英缤纷,哪得此刻含苞待放?

姑苏纵千重繁华,更万般荒凉。你我长困于此,几许青春,少年情爱,尽付太湖烟波。今我翩然远去,不知将往何处。身且漂泊,心且逍遥,花开花落且由她。

与君长诀,唯愿珍重。焚心于火,何如离去。

凌郁热泪滚滚流下,润湿了她干涩的面颊。

骆英走后,林红馆的生意便随之歇业。凌郁遣散店内杂役,唯她自己时常独自来此打扫,一桌一凳都擦拭得明亮干净。她日复一日徘徊于殷红如血的海棠林间,静坐于林红馆门前的水岸边,在寂寞中等待彻悟,等待觉醒,等待云开月明。

有时候她会换上骆英留在衣橱里的衣裙,梳妆成女子模样,对镜低语:“是我,是我呀。”她无数次想象着,有一日当她如此走到司徒峙面前,也当会含笑着轻声说一句,义父,是我呀。

凌郁渴望以本来面目面对司徒峙,这个念头不知何时自她心底升起,随着光阴的推移愈来愈强烈。她每日都在暗中练习,积蓄勇气和力量。然而表面上她不动声色,冷漠严厉一如往昔,只有比从前更加沉默寡言,心不在焉。

凌郁甚至不关心司徒家族正如火如荼展开的吞并雕鹏山行动。司徒峙运筹帷幄,调集兵马逐步蚕食雕鹏山在黄河流域的势力,继而向北推移,一步步逼近飞雕山总部。司徒峙下达任何命令,凌郁即刻便去执行,既不管什么是非因果,亦不问全局计划。争权夺利的事对她来说其实毫无意义,一颗心不过拳头大小,只容得下那几个人几桩事而已。

这一天晚上,司徒峙传凌郁到书斋品茶。尽管对司徒峙满怀怨尤,凌郁仍然珍视并迷恋与义父独处的寸寸光阴。夜幕低垂,附在司徒峙身上的霸气亦随之消逸,他最不愿为人所知的底色逐渐凸现。这个坚不可摧的男人,原来亦是世上最孤独落寞之人。凌郁默默望着他,心头涌上一种与之相依为命的甘甜与苦涩。

司徒峙在书案上摊开地图,从雕鹏山手上夺过来的地盘以朱笔圈出,而今中原地带已是红迹斑斑,仿佛血流如注。他拿中指敲敲雕鹏山总部所在的太行山脉,抬起头来问凌郁:“若是攻打雕鹏山的老巢,你说派谁统帅最为稳妥?”

“论资历自然当属汤叔。”

“你汤叔是老将了,可惜有勇无谋,恐怕难担这统领全局的重任哪。”

凌郁听得这话不由嘴角微微冷笑。司徒峙瞧在眼里,便道:“你心里一向不服气他,是不是?”

凌郁垂首恭谨答道:“郁儿不敢。”

“论武功谋略你汤叔确实算不得出众,比起当年你庆叔更是不及。可他在我身边时日最久,你可知是为什么?”司徒峙顿一顿方道:“这世上英才易得,人心难求。能留在我左近之人,最要紧必得是有一颗忠心。”

听司徒峙提及黄庆,凌郁胃中不禁一阵抽搐,又听他话口重重落在“忠心”二字上,她全身一紧,只低声接道:“汤叔忠心耿耿,自是义父最信任的人。”

“我最信任的人既要有耿耿忠心,亦须有过人才干。”司徒峙看定凌郁:“郁儿,义父要你统领家族精锐,将雕鹏山夷为平地。我要让你做这为家族建功立业的头功人。”

“义父是要孩儿率人攻下雕鹏山?”

“不错。灭了雕鹏山,你将扬名天下,司徒家族将得到整个江湖。”司徒峙眼中射出热望的光芒。

然而凌郁计较的何尝是扬名天下。她听得兴意阑珊,抬眼望着司徒峙刚毅的脸庞,一时又不禁想,义父要的是称霸江湖,我便为他冲锋陷阵流干了热血罢了。却听司徒峙话锋一转,突然道:“郁儿,你说我们若现下攻打雕鹏山的老巢,有几成胜算?”

凌郁一怔,料想司徒峙尚不知晓杨沛仑下落,遂沉吟着说:“如今雕鹏山群龙无首,人心惶惶,确是攻山的好时机。不过,杨沛仑失了踪迹,敌暗我明,摸不准他是不是布下了什么阴谋埋伏。”

“杨沛仑已然找到了。”司徒峙冷冷插进话来。

凌郁虽然并没指望永远隐瞒这个秘密,还是吃了一惊,冲口道:“他在哪里?”

司徒峙压低了声音:“他就在姑苏,人已经死了。”

看来他们已然找到那座寺庙去了。如此一想,凌郁反落得踏实,漠然道:“他武功那么好,如何便会死?”

“他是被一种很厉害的功夫两掌打死的。”司徒峙也似漫不经心。

那个疯狂的月夜,慕容旷愤怒的目光,又在凌郁眼前打晃。她嘴里发苦,说不出话来。却听司徒峙话锋一转:“依你看,家族内隐藏的内奸,已然铲除干净了吗?”

凌郁一颗心慢慢沉下去,知道终于要来了,要来的总是躲不过。她不答话,反问道:“依义父之见呢?”

“依我看来,有一个大奸细已经露出尾巴来了。”

“是谁?”凌郁奋力扛起司徒峙犀利的目光。

司徒峙不置可否地笑笑,沉默片刻却道:“你觉没觉出,阿晖身上的功夫越发好啦?”

凌郁一怔,随口答:“是很好。”

“你可知为什么吗?”司徒峙走到凌郁身旁坐下:“因为他偷拿了一部武功秘籍,最了不起的一部秘籍!”

凌郁惊骇地望着司徒峙,极力掩饰住内心的张皇,压平了声调说:“不会吧?未曾听他提起。”

“嘿嘿,这般贵重之物他如何能轻易与人提起?你年纪还轻,我曾经见人使过那秘籍上的武功,决不会看走眼。那部秘籍,他定是从韦太后那里偷拿过来,且已练了好一段时日。这小子深藏不露,嘿嘿,当真后生可畏!”司徒峙轻声喟叹。

窗外传来轻微的瓦砾之声。凌郁迅即掀起窗户往外察看,空洞洞的暗夜里一团漆黑,什么也现不出原形。她关上窗子自语道:“那些野猫又来了。”

这晚,徐晖一完成围攻雕鹏山翼下帮派的行动部署,即刻兴冲冲来拜见司徒峙。院门口未见老耿,他正在得意兴头上,便径直踏入书斋禁地。正待敲门,却从门缝中隐约传出自己的名字。徐晖不由着了心,贴在墙根下细细听着,没听得两句,便滚下冷汗,仓皇间踩到了脚边花盆。原来,司徒峙远比他想象中的精明,一早就瞧出了他怀揣《飘雪劲影》。

司徒峙吮了口茶,沉声道:“郁儿,我知道你一直在怨我把清儿许给了阿晖。你可知我为何选他做女婿?你以为我当真看中他是英雄少年?知道他前途无量?还是认准了他是可以托付小清终身的男人?”

其实徐晖也曾不止一次地思量过,司徒峙为何不择那些达官显贵、名门望族之后,却偏偏选中他。此刻司徒峙这几句话更让他疑窦丛生,一颗心飘摇不定。但听凌郁颤声问:“那义父,是为什么?”

“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吗?阿晖有个宝,这个宝就是他私藏起来的秘籍,是他身上的功夫。你想想看,若是我们拿到了秘籍,司徒家族便如虎添翼。到那时候,雕鹏山算什么,少林寺又算什么?整个江湖不就只待我们囊中取物吗?”

窗内的凌郁和窗外的徐晖,他们的眼前霎时都一片漆黑。司徒峙安排了一场盛世婚礼,所图却是那部武功秘籍。徐晖也罢,司徒清也罢,原来不过是司徒峙手中的棋子。

“只是,阿晖他肯把秘籍交与义父吗?”凌郁犹疑地望着司徒峙。

司徒峙的脸上掠过一层温怒:“这小子当真不知好歹!我许他娇妻美眷,让他出人头地,如此成全,便是希望他自己心甘情愿地把秘籍交出来,助司徒家族成就伟业。可他丝毫不知感激,将此事推得一干二净,还心机甚重,把秘籍藏至他处。他心比天高,自命不凡。他以为自己比别人更有才能吗?若没有我,他不过就是烂泥潭里的一个小混混儿。”

“不过这些年他毕竟为家族立下汗马功劳,现如今他的名字在江湖上也叫得很响。”

司徒峙睥睨一笑:“那是我有意提点,不然建功立业的自有他人。他是有了那么丁点微末声名,可江湖上耀眼的新秀多如繁星,还要看他是长盛不衰的太阳呢,还是一颗迅即殒没的流星。我既能让他这么快升上去,便也能让他出溜儿一下摔个粉身碎骨。”

徐晖的额头发烫,整个身体却打起冷战。他不相信自已只是一颗流星,他不敢想他将被人们遗忘。

凌郁低头不语,司徒峙却热切地注视着她:“郁儿,你不同,我要你成为一枚最耀眼的太阳!光彩夺目,永不沉落!”

凌郁喉咙发紧,勉声道:“永远太久了,孩儿想不了那么多。”

“有时候,永远只是一眨眼皮的工夫,你决不可错过。”司徒峙说:“我给了阿晖那么多机会,可惜他都没有抓住,我已经没有耐性再等了。我把这个人交给你,你替我把事情办妥。”

“……义父……让我办什么?”凌郁的心狂跳起来,快得几乎遮住了耳膜里的其他声响。

“现今正是围剿雕鹏山的关键时刻,我们须得稳住他,让他为家族效力。不过,你可以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摧毁他,摧毁他的意志和信念,让他变得软弱无力。你知道我为什么派他去洛阳吗?我知他不忍心杀王明震,况且杀手会到底有没有投靠雕鹏山,其实也未能肯定。可我偏偏派他去,就是要损耗他,瓦解他,让他内疚悔恨,不堪一击!”

凌郁倒吸一口凉气。她不明白,一个人为何要对另一个人如此残酷。她虚弱地为他分辩:“阿晖他,他对司徒家族一直是忠心的。”

司徒峙用手势打断了她:“忠心?他明知家族需要那部秘籍,还私藏起来,这叫忠心吗?杨沛仑离奇死了,就死在他新学会的那种武功之下,难道跟他没有关系吗?他为什么暗中与杨沛仑往来?为什么静眉被抓惨死?这便是他的忠心吗?”

原来,司徒峙心中认定的内奸却是徐晖。凌郁一时只觉头痛欲裂。正迷恍间,却听司徒峙低声道:“现下我把这个叛徒交与你。你给我好好地盯紧他。待到我们灭了雕鹏山,记着你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逼他交出秘籍。一旦秘籍到手,即可杀了他,决不姑息!”

徐晖的心沉入了万丈深渊。原来在司徒峙眼里,自己的分量只是一本武功秘籍而已。为了赢得荣耀他已倾尽所有,可是当他仰头祈求收获,阳光映出的阴影却不过是一个可悲的小丑。

徐晖摇摇晃晃走开去,空气里充满了混浊龌龊的气息,弥漫在司徒家族的每处角落,散发出诱人堕落的腐臭甜腥。

司徒峙的这个命令有如惊涛骇浪,扑天盖地将凌郁整个淹没。她怔在原地,良久方喘上一口气:“那小清,小清怎么办?”

“你不是一直喜欢清儿吗?事成之后,我便把她嫁与你可好?”司徒峙慈爱地一笑。

凌郁的手指甲深深抠进檀木座椅扶手的雕花纹路里:“可……可他是小清的夫君哪!”

“他这种卑微之人,根本不配做清儿的夫君!若不是为了秘籍,我如何会把女儿嫁给他?”司徒峙鄙夷地说。

“可小清心里喜欢他。”凌郁喃喃道。

“日后她也会喜欢你的。我这是为了她好,也是为了成全你。”

凌郁仰脸望着司徒峙,扑朔的烛光在他脸上拖下长长的阴影,像一个古老神秘的图腾,遮住了他的本来面目。“义父,”她悲哀地问:“你真的在乎孩儿心里喜欢谁吗?”

“除掉阿晖,你喜欢的人就永远归你所有了!”司徒峙调过头去专注地凝视他封疆拓土的版图。

凌郁深深看着他。她竟不自知,在怨恨的源头,在心灵的最深处,仍然潜藏着一股暗流,不被察觉,却汹涌澎湃。

“义父,”她把心抛起来,放手最后一博:“孩儿只想知道,杀我全家的仇人是谁……”

“我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还记不住?你是我司徒峙的孩儿,前尘往事都与你无关!何必自寻烦恼?”司徒峙冷漠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凌郁忽然觉得冰寒彻骨,这书斋仿佛一座冰窖。她站起身来欲夺门而逃。

“郁儿,”司徒峙却在背后唤住她:“记住我的话,雕鹏山一灭,即刻除掉阿晖!”

凌郁回头望他,他整个人融进阴影里再看不真切。

江南的春夜,裹着温暖却夹着寒意,像一支缠绵悱恻的曲子,你以为她是温柔的,可不经意间,便已刺穿你的胸膛,直抵你最不设防的内心深处。凌郁走在这样的夜里,眼中闪烁着迷乱的光芒。义父叫我杀掉我心爱的男人,他说是为了成全我。他想让我永远孤独地挂在天上,就像他自己一样。他说他在乎我,然后把我的心撕碎了掉过头去。这多么荒谬啊!

“焚心于火,何如离去。”骆英信上的话忽然在静夜里响起,发出巨大的回声。

一线月光从云层的缝隙间透出来,打在凌郁脸上,一个疯狂的念头趁机钻进她的脑海。这个念头一经冒起,就像冰雪消融的潮水,霎时就涨满了全身。凌郁像梦游一般,穿过寂静幽暗的庭院,直奔司徒清与徐晖的婚巢而来。她再也无法克制内心的欲望,只有这一个念头,抓住徐晖的手一起离开。

她一跃翻过淖弱楼围墙,直上二楼奔向卧房。里屋隐约有烛光摇曳。凌郁刚挨到窗下,便即听到了徐晖的声音。那千真万确是徐晖的声音,然而,却又是那样陌生,一声声传到凌郁耳中,立时把她炽热的心层层冻住。

那是喘息和呻吟的声音。

她听到徐晖的笑声,夹带着快意和狰狞的低吼。她听到司徒清隐忍的呻吟,还有绸缎撕扯的声音。甚至,她几乎还听到骨骼压迫骨骼、肉体摩擦肉体的声音。这声音立时敲醒了她,也粉碎了她。

徐晖笑得那么卖力而放浪,含着故意的挑衅与羞辱,仿佛知道凌郁就站在门外一样。那呻吟,那喘息,那笑声,化作犀利的匕首,一下一下戳进凌郁的胸口,把她曾与那个男人的海誓山盟捅得片片零落,再无法拼凑。她想捂住耳朵不听,可双手犹如千斤不听使唤。她呆呆戳在当地,竭力想象两个赤裸的身体如何相互纠缠,深陷爱欲。无端地,她眼前却浮现昔日初识情形。他与她对坐于团团暮霭中,两人几乎无话,又仿佛已千言万语,互诉衷肠。

凌郁猛一哆嗦,全身的潮水立时退去。她幡然惊醒,这个男人早已不是旧时模样,早己不属于她。她跌跌撞撞地逃掉。夜风鼓起她宽大的衣袖和飘带,远处望去,仿佛一个在人间迷了路的灵魂。

凌郁受的打击太大,以至于失去了最基本的好奇心和判断力。她没有亲眼看到,屋内正在行欢的徐晖,脸上痛楚的表情。他把全副重量压在司徒清身上,眉目纠结,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他双手佝偻,像一对爪子般撕扯着司徒清的衣裳,在她白净的身上摸索着、抓划着,仿若一头发了疯的野兽扑向猎物。他干裂的嘴唇蹭着她的脖颈,仿佛想要吻她,又仿佛想咬断那层薄薄的肌肤。

司徒清咬住嘴唇,默默承受着这个男人的暴虐。当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压过来,她只是张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叹息。成亲前,专门有上了岁数的张婆婆给她讲成亲是怎么一回事,男女又是怎么一回事。她知道第一次是会疼的,张婆婆说这是喜事,一定要忍,忍了之后才有百年好合。她想只要与他一起,她什么都不怕。然后等了那么久那么久,终于等来这一天。可是她没料到会有这么疼,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要折断成一截一截,身体里有一根弦被人不断拉扯,不得不尖锐地颤抖,仿佛即刻便要戛然崩断。但这还不是最疼的,最疼的是胸脯下那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心房。那颗心紧紧贴着那个男人的心,她能清楚地听到那颗心的跳动,雄壮、有力,而又冷酷无情。

夜晚对于司徒清来说是日复一日的考验。她独自守在黑暗里,等待那个男人回家。她知道他用迟归的方式以图避开她,避免看到她,与她交谈。每天夜里他重重摔门、脚步踉跄穿过院子的声音都让她痛苦,他用这样的方式羞辱她,而她还要默默为他点一支蜡烛。有时候她长久地凝视镜中的自已,想看出究竟是哪里让他如此厌恶。多少次她到寺里进香,跪在佛祖面前默默诘问,为了这个人她收起了自己最宝贵的翅膀,为何这男人却毫不吝惜地把她的心踩在地上呢?

岁月空洞漫长,独自承受令人发狂。每天清晨,她都想如从前那样从这牢笼里挣逃出去。可每个夜晚她还是怀抱着一线希望,也许他今日便会从深陷的噩梦中醒来,温柔地唤她一声小清。

这个晚上,徐晖回来时没有摔门,周身没有酒气。司徒清手持蜡烛迎上去的时候,心怦怦地加快了跳动,在内心深处热切地呼唤,醒来吧,徐大哥!看看我吧!我是小清啊!

仿佛听到了她的恳求似的,徐晖接过蜡烛,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她的脸皎洁清澈,仿若恕园的一汪白莲花,而那眉心深深地扣进去,藏住所有的悲戚。烛光迷离,凸现阴暗,隐藏光明,徐晖突然发现,在阴影之下,司徒清的脸庞和她父亲那么相像,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司徒清满怀希望地抬头望他,渴望从他眼睛里看到真诚与柔情,然而撞上的却是两道憎恶的目光。她心里一紧,想躲开,却被他一把抓住。

“司徒姑娘!”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姓司徒很了不起是吗?”

司徒清刚刚升起的希望被毫不留情地打落下去。她的手臂被抓疼了,奋力想推开他。

他却抓得更紧:“你做什么老不说话?老想躲开我?你心里跟你爹一样瞧不起我,是不是?你们父女把我当成什么了?”

质问里翻腾着狂暴的血沫。司徒清不禁转头瞧他,在他脸上看到了深深的怨尤。她不知他为何这样痛苦,可她自然而然就想拂去那痛楚。于是她轻轻扶住他手臂,柔声道:“你怎么了?”

这句温柔的问话几乎打动了徐晖,他鼻子一酸,想跪在她面前倾吐一切。然而当他抬起眼睛,看到的仍是那张司徒家族的脸孔,一颗心便被更深的厌恶擒住了:“你这是在可怜我吗?你老子拿我当猴耍,耍完了再让他闺女可怜我,陪我消遣!明儿一早起来再接着耍我!”

“你,你如何却讲这般难听话?”司徒清的眼圈红了。

“难听吗?可我说的是大实话!你们家最多的就是假惺惺的大道理,最少的就是难听的大实话!”徐晖脚下一踉跄,拖着司徒清跌坐在床上。他脑子里轰轰作响,眼中燃烧着绝望的疯狂,凑近司徒清说:“他既然把闺女送上门来,我何不成全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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