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司徒峙是世俗之子,每当他独自忍受相思煎熬,便需温柔谦卑的身体陪伴,以捱过这寂寞岁月。当他拥抱那些美丽的身躯,便汲取她们的青春与活力,经年累月保持旺盛的斗志和力量。

这个春意漫漫的晌午,司徒峙如此思念凌云。当凌郁送来一封林红馆老板娘的邀约,正是此时他所需要的。

司徒峙对林红馆这个地方早有耳闻,素知是间流连买醉的雅致酒肆。他私人的耳目还告诉过他,凌郁时常出入此间,与那俊俏冶艳的老板娘关系非同一般。对此他不过一笑了之,在他看来,少年时正当有几个妩媚情人,留几桩风流韵事。

凌郁呈上书信即刻退下,并未多着一言,只是别有深意地瞅了义父一眼。此刻,这封薰了素香的邀约信笺就放在司徒峙书案上。他抽出信笺,美人红唇般的海棠花瓣便纷纷洒落,引人无限遐想。里面只有一行小字,却是他最欣赏的瘦金体:闻君盛名日久,可否今日别馆一睹真容?妾当扫榻迎之,盼甚。

有佳人相约,至少证明自己光彩依旧。此刻司徒峙踌躇满志,一统江湖,指日可待。用不了多长时日,万里江山都将是他的,何况区区一个女子?司徒峙沐浴更衣,怀揣着这封信出城往林红馆去。

有美人的地方,就免不了有奸计。若是旁人送来的信函,司徒峙笃定疑心其中有诈。然而这是凌郁的一番好意,他即欣然受之。司徒峙对他人索求的是忠诚,可其实情义比忠诚更贵重。他能触到这孩子对自己的一颗真心。他年纪越大,身边的亲人越少,这真心便显得越稀有珍贵,虽然有时候几乎令他畏惧。寂寞漫长的晚上,他最爱和凌郁对坐品茶,看他一对深邃乌沉的眼睛望向自己。这时候他内心深处会生出一股凄凉的暖意,觉得无论到了何种境地,总有这孩子陪在自己身边。

司徒峙怀着一种愉悦的心情前去赴约,按照信笺背面所绘简图,很快找到了那片灿烂绽放的海棠林。他一面惊叹这春花之美,一面想象老板娘也该艳如海棠,终日操劳疲惫的身心似乎都变得轻盈了。

穿过树林,林红馆便在眼前,水波荡漾,美轮美奂,熏醉了游人眼目。司徒峙对园林庭院颇有研究,看得出唯有一双慧眼方得如此别具匠心的设计,老板娘的才情可见一斑。

司徒峙虽无猜疑,还是习惯性地先察探了一番周遭情势。左近是开阔的水面和草地,并无人隐藏,也嗅不到任何危险的气息,塞满鼻腔的只有甜甜的春光。司徒峙自嘲地笑笑,这多疑的毛病是如何也改不掉了。他长舒一口气,举步迈入林红馆,准备好好消受这一个明媚的午后。

林红馆中空荡寂静,但收拾得窗明几净,中央木桌上插着一束新剪下不久的海棠花。司徒峙想起信上的话,妾当扫榻迎之,嘿嘿,果然是下了一番功夫。他信步走到插着海棠花的桌前,但见桌上放着一字纸条:劳君稍坐,舞乐即至,借君妙耳。

司徒峙微微一笑,坐了下来。这女子欲说还休,犹抱琵琶,吊足他十分胃口。

这时候传来零零散散的脚步声响,几个布衣男女抱着琴瑟笙箫几样乐器,从后面依次走出,向司徒峙施了一礼,在前排矮凳上分别落坐。他们调准音调,为首的乐师一颔首,一曲古乐轻轻送出,悠长缭绕,向司徒峙款款袭来。

忽而一只水袖射出,仿若云岫叠起,山花盛放。司徒峙眼前一花,只见转出来一位女子,随着乐声翩然起舞。那女子着一袭绣金白色罗裙,皎若云间白雪,而那一头长发便如从云端倾瑶泻玉的清瀑。她拿白纱笼着面,瞧不出眉目,只有在长袖舒展之际,隐约可见羊脂白玉似的皓腕。这一种矜持和隐约无疑比直抒胸臆更撩人心弦。

司徒峙的眼睛再不能从这女子身上挪开。他满心惊奇赞叹,直忘了今时何时,此身何处。原以为来会的是一位风流女魁,谁料想她竟是如冰如雪的世外仙姝。虽然一时不得见容貌,光那举手投足便已令人满怀倾慕。她那简洁的动作里蕴藏着某种强烈的情愫,竟仿佛并不是在舞蹈,却在向他脉脉倾诉,又仿佛将这倾诉之意极力隐忍。

司徒峙心旌摇曳,但不懂得其中含义,只觉得这女子身上有一种气息简直十分熟悉,而另一种气息却又隔绝了这熟稔。两种气息缠绕纠结,令他着迷且不安。他目不转睛望着这起舞的女子,心神恍惚沉醉,直到瞥见从白纱袖筒里探出一把透明闪亮的匕首,才悚然惊醒。

白衣女子飞身而来,匕首直刺向他前胸。司徒峙脑子里嗡一声响,方知中了埋伏,迅即侧身避开。那女子一击不中,翻转手腕,反身刺他肋下。他随手抄起木椅隔挡,扔至适才就座的桌上,打碎了插着海棠花的青瓷花瓶。他不禁有些懊恼,凌郁这十分精明妥帖的孩子竟会受人如此利用。

一众乐师见宾主突然厮杀起来,凶器在阳光下反射出诡异的光芒,吓得抱起乐器夺路而逃。司徒峙亦知此地不宜久留,摸不准屋中是否埋伏了更多对付他的人马。他虚晃几招,伺机飞身翻出窗子,在草地上就势一滚,起身往海棠林中奔去。

那女子也随即追出,树林中两人又厮打起来。掌风在枝干间呼啸,红艳艳的花瓣随之飞离树枝,簌簌落到他们身上。即便恶斗之中,司徒峙仍忍不住暗自赞叹,这白衣女子配上海棠花瓣,一白一红,白就白得雪洁,红亦红得嫣然,真是一幅绝美的写意画。

司徒峙瞧出这女子的武功路数与自己的竟颇为相近,然而却又诡秘凌厉,于寻常招式间生出无穷变化。他心头疑窦丛生。此人究竟是谁?为何要设计暗算我?又为何似乎未用足全力?他瞧出附近并无其他埋伏,已有了制服这女刺客的把握,心上一宽,便越发想探知答案。于是他瞧准时机,佯攻对手右肩,趁她专心防守,迅如闪电般地伸出左臂,抓向她面门,把罩在她脸上的那团轻纱揭了下来。她的面目便如云开月明,款款升起于眼前。

两人一时都忘记了打斗,怔怔相对,久久凝视对方。

这女子竟是这般眼熟,那流转的眼波,紧抿的嘴唇,那脸上一股凶狠倔强的神气。司徒峙心头一紧,禁不住脱口叫道:“小云!”

但司徒峙自然瞧出这女子的眉目虽与凌云年轻时颇有些相似之处,可决不是一人。他耳畔轰轰作响,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是迷茫思量,她究竟何人?怎地竟如此熟悉?

那女子只是定定望着司徒峙,身心战栗,终于轻声吐露那几个字:“……义父,是我呀……”

司徒峙心上嘭一声巨响。他看定她,仿佛平生第一次睁眼看她,从前额,到眉目,到口鼻。他终于从这个陌生的妙龄女郎身上发现了他最熟悉亲近之人。

“……郁儿?”他迟疑地开口,仍然不敢信。

这个时刻凌郁已然等待了太久。她终于以本来面目面对司徒峙,把她的人完完全全袒露于他面前,一丝一毫都不遮掩。因为路已走到最终,或已回到最初。

最初的惊骇掀过,司徒峙眼中慢慢凝起浓重的厌恶和敌意。“你竟骗了我这许多年,到今日还耍伎俩来诓我!”

“义父认不得郁儿,因为这些年来义父你从未将孩儿放在眼里心上。”凌郁的心且沉且浮。

“那你今日布下这漂亮的一局,想干什么?”司徒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孩儿只问一件事,当年是谁杀了我全家?”

司徒峙睥睨一笑:“枉你在我身边日久,竟还是这般执迷不悟,自讨苦吃。你要的答案这世上只有我知晓,我却偏偏不告诉你。你能如何?”

凌郁对这个男人所有的怨尤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她蓦地挺起匕首,飞身斜刺向司徒峙。司徒峙衣袖一卷,翻手去抓她手腕。哪知她这一招本就是虚势,白蛇一般从他手心里脱出去,回身直扑向他胸口。

司徒峙惊惧地看着她,不知她从哪里学来了这样厉害的武功,全然出乎意料。此刻出招阻挡已嫌太迟,只一愣神的工夫,透明匕首已逼到眼前。凌郁展开一对白翅长袖,像头雪鹰般地猛扑下来。只是,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就是这点犹豫,被司徒峙抓进眼里。十五年的朝夕相处,毕竟不是虚掷。他算准了凌郁不忍下手,索性不躲不避,挥掌拍向她肩头。

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往往只在一线之间,成王败寇,非生即死,容不得半点犹疑。凌郁的匕首眼看就要划破司徒峙前胸,她心头却一阵惘然,手一颤,推进的速度慢了半寸,司徒峙严威的掌力就结结实实打在她右肩上。她只感到整条手臂一麻,匕首脱手而出,身体弹起来,重重摔到几丈之外。

司徒峙抢上两步,在空中截住匕首,落到凌郁身前,一把揪住她衣襟,执匕首横于她脖颈上,怒喝道:“你竟想谋害我!你个忘恩负义的贱丫头!”

凌郁肩头火烧火燎地疼,心上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与舒坦。她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终于都不必再苦苦隐藏。

她深深望着司徒峙:“孩儿怎敢谋害义父。我全家都死了,只留下我一个,我得为他们报仇。求义父告诉孩儿,杀我全家的仇人是谁?”

司徒峙仔细端详凌郁,在她脸上惊奇地发现了自己最喜爱和最憎恶的一些特质,这两相矛盾的特征组合成了一张美丽的面孔。是呀,凌郁原是这样美,她的容貌让他既倾心爱慕,又切齿痛恨。便在此刻,他终于知晓她是何人。人生隐匿的真相充满嘲讽,而自己,竟愚钝至此。他心头一紧,又一沉,咬着牙根狠狠说道:“知道这一家人怎么会遭横祸惨死呀?因为你,全是因为你!你是个受诅咒的孩子,无论到哪儿,只会带来不幸和厄运。”

这番恶毒的话浸入凌郁五脏六腑,与她内心深处一个微弱的声音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全家人都死了,为什么偏偏留下我一个?这些年来她不断发问,却没有答案。司徒峙的话给了她一个残忍的答复。她不愿相信,可她惧怕这是真的。她发了疯地想要找到凶手,手刃仇者,以此证明她存在于世间的意义。

“当年究竟是谁杀了我全家?我的仇人是谁?”凌郁红了眼睛,固执地苦苦追问着。

司徒峙一个激灵,往事就含在口中,可他硬吞了回去,冷冷答道:“谁是你的仇人?谁杀了你全家?这一切只有我能给你答案。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等你知道了,便会离开我,去找你的仇人,是不是?真相就在我肚子里,我不开口,你永远都别想知道!”

凌郁全身不住战栗,几乎要撞到透明匕首的刀刃上。那匕首发出瓮瓮的警告声,刀身也随之微微颤动。已经到了生死边缘,唯有拼个鱼死网破!凌郁身体内潜藏的激烈决绝直冲头顶,主宰了她的意志。她眼中射出疯狂的光芒,欲将司徒峙卷入她巨大痛苦和怨尤的核心。

“你不告诉我真相?好,我肚子里倒有一些真相得告诉你!只怕你不敢听!你还在找阿烈吗?别浪费时间了,他回不来了!他永远都回不来了!”她口中喷出邪恶的毒汁。

“你知道烈儿在哪儿?他到底在哪儿?”司徒峙把凌郁的肩膀摇得咯咯作响。

凌郁忍着痛,挑起双眉睨视着司徒峙:“阿烈他——死了!他是我杀的!喀嚓一声,心脏就不跳了,身体就冷了。”

司徒烈的秘密像一座大山压在凌郁胸口。她曾是那样害怕被司徒峙和骆英获知,她以为自己抵死也决不会承认。而如今,她却毫不在乎似地亲口吐露,内心却肝肠寸断。她知自这一刻起,她永远失去了义父。

“……死了……你说烈儿……死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打倒了司徒峙。他原本神闲气定的面庞因惊恐和痛苦一下子扭曲了,眼睛突出来,双手不由自主地压下去,手中握着的匕首便刺破凌郁的皮肉,鲜血渗出来,一滴一滴顺着刀锋流到司徒峙的手上。

司徒峙头颅里嗡嗡作响。他的亲生儿子死了,他唯一的儿子。他仿佛被人推下了万丈深渊,一时分不出自己此刻是痛是悲,只是死命揪着凌郁嘶声道:“你为什么要杀我儿子?你想要什么?”

凌郁看到司徒峙狂暴的眼中泛起隐隐泪光,又可怜他,又可怜自己。假若当时是阿烈杀了我,义父你会为我流泪吗?她一咬牙,索性把话说到底,一刀斩断他们之间的恩情牵挂:“不单是你儿子,还有你那私生女儿。你以为杨沛仑有本事查出你那些老掉牙的风流债?你以为他有耐性查出黎静眉的底细?若是没有我,他能赢得那么漂亮?”

一道晴天霹雳横空劈下来。司徒峙豁然明白,让杨沛仑在少林寺当众揭自己跟完颜氏勾结老底,害自己私生女儿在桃花林惨死箭下,这些个阴险的诡计原来都出自他最信任的凌郁之手。她才是如鬼魅般隐匿于司徒家族深处的内奸!

司徒峙心头一阵暴怒,反手狠狠甩了凌郁一巴掌。“贱人,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一掌下手甚重。凌郁眼前顿时一片黑,心上却有几分痛快。她一挑嘴角:“司徒族主高高在上,弹一根小指头,就可以不动声色地折磨别人。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可现下你自己也受煎熬,受折磨。我便是要看你与我一般受苦。”

“当年若没有我,你不过是个孤儿,或许早便饿死冻死了。是我收留了你,还教你武功,教你读书写字。没有我就没有你!我哪一点对不住你?你竟要这般害我!”

这几句话像一根细细的银针,悄没生息扎进凌郁坚硬如铁的心房。她忽然感到刻骨的疼痛。往事涌上来,怨恨的深处是失望,失望的深处却是求而不得的爱恋与渴望。

“义父你救了我,养我教我,这份大恩孩儿从来都不曾忘记。我把我全副性命都交与义父,出生入死来报答你的恩德。一可是除了恩,义父你的情呢?郁儿什么都不要,只求义父一颗真心。你却把我的心丢在脚跟下踩碎了,一次又一次。孩儿……实在受不了了……”凌郁悲哀地说。

“我把你的心踩碎了,你便来踩我的心?你便来毁我多年的心血,残杀我的儿女?”

司徒峙嘶声质问道。他胸口翻江倒海,手上不由又加了几成力。匕首深深切入凌郁脖颈,须臾之间便将割断她的咽喉。

凌郁但觉有汨汨热血自颈部淌出,意识渐渐模糊。她睁大了乌黑沉亮的眼睛,喃喃低语道:“我不该杀阿烈……更不想……害静眉……可我……回不了头……你便一刀杀了我吧……”

司徒峙这才恍然瞧见,自已满手都是凌郁海棠花瓣似的鲜血。他惊骇地挪开匕首,审视她良久,伸手捏住她下颌道:“你想让我杀了你?死太容易了,天下哪有如此便宜之事!”

“那你想要怎样?”

“我要让你住在我的宫殿里,永远陪在我身边,寸步也不离!”

司徒峙伏在凌郁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他眼中喷出两团充满毒怨的火焰,伸手狠狠揉搓凌郁脸颊和嘴唇,顺着脖颈滑下,便去解她衣襟带子。

凌郁脑子里昏昏沉沉,迷茫地看着司徒峙:“义父……义父你要做什么?”

“我不过是应佳人之邀,来赴一场良辰欢会。”司徒峙冷笑着,手掌按住凌郁颈下锁骨,抚摸她白皙的肌肤。

凌郁全身战栗,奋力欲推开司徒峙,却被司徒峙死死钳住双手。她动弹不得,但觉司徒峙将手伸入自己衣衫,顺势向下滑去。她惊恐地颤声哀求道:“不要……不要……”

司徒峙一把扯掉凌郁腰间玉带,狠狠道:“你这条命都是我给的,我想要什么不可以!”

凌郁的心如坠深潭,冰寒彻骨。她停止了挣扎,只是哀切地看着司徒峙:“义父你……也要和庆叔一样吗?……”

司徒峙猛地住了手,久久凝视着她:“阿庆他……究竟做了什么?”

凌郁默不作声,眼中慢慢盈满了水雾。司徒峙惊骇地望着她,心上一阵剧痛,自语道:“他……竟胆大至此,连我的孩儿都敢染指!”

“郁儿始终是义父的孩儿……”泪水滚落凌郁的脸庞。

司徒峙摇摇头,目光如电:“你不是我的孩儿,你是我的死敌派来谋害我的贱种。”

便在这时,树林里隐约传来脚步声响。司徒峙是何等警觉之人,迅即便点了凌郁哑穴,自己也摒住呼吸,侧耳倾听。

那人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步履急促,似乎急于寻找什么。他忽然张口低声喊道:“海潮儿!海潮儿是你吗?”

司徒峙和凌郁都听出来,这是徐晖的声音。凌郁扭动身躯,试图发出声响吸引徐晖注意。司徒峙急忙扼住她脖颈,伸手点了她身上几处大穴,让她一时再动弹不得。他听徐晖的声音愈来愈近,便抱着凌郁往斜里顺势一滚,滚到树林深处,一片野草高密正掩住了他们的身形。

待徐晖走到左近,司徒峙突然一跃而出,拦在树林当中,漫不经心似的说:“你这是要去哪里?”

徐晖吃了一惊,连翁婿之礼都忘了行,冲口便问:“凌郁呢?”

司徒峙眉头一皱,心中起疑,他怎知来此寻找凌郁?难道他二人竟是一伙的?

徐晖这一上午都过得心神恍惚。他在房中辗转思量,一时便想向司徒清忏悔自己的过错。然而等了约莫一个时辰,不见她归来,又心知她随时都可能归来,忽然情就怯了,手心里攥满了冷汗,逃也似地出了淖弱楼,躲到练功营练功。然而练功也心不在焉,午饭亦无心吃。一个念头整个擒住了他,与其这般苟且,不如去向司徒峙把一切和盘托出,所谓后果种种且都不管,只图一个坦荡安心。

于是他怀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心情,径直闯进司徒峙的书斋,未见司徒峙,却看到了桌案上酡红的海棠花瓣。这花瓣让他不安。司徒家族内并不种植海棠,他想不出这些花瓣打哪里来,除了一个地方。

骆英已同高天远走高飞,会把花瓣带到司徒峙书斋的唯有凌郁一人。徐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赶到四组议事的无香斋,只有南岗与南湘在打扫书架。据他俩说,一上午未见凌郁露面。徐晖心头的不祥之感越发强烈。他疾步来到凌郁居住的谧庐,见院门虚掩,便战战兢兢地走进这个他曾无比熟悉的地方。一桌一凳一如往昔,四处弥漫着凌郁身上淡淡的气息。徐晖多么想再将她拥入怀中,哪怕只片刻辰光也好。然而屋内空无一人。他只在桌脚边拣起一张揉皱的宣纸,上书一行娟秀小字——

闻君盛名日久,可否今日别馆一睹真容?妾当……

徐晖读着这封尚未完成的书信,反复揣摩其中含义,脑袋里嗡嗡作响。他了解凌郁,这个单薄的身躯里,鼓荡着深不见底的热望与怨尤。他不知凌郁意欲何为,但他预感到她铤而走险,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而他对她的行踪一无所知,手上唯一的线索就是海棠花瓣,便只有往海棠树林中来,没寻见凌郁,却撞上了司徒峙。

“你怎知凌郁在此处?”司徒峙满心狐疑。

徐晖一怔,答不上来,反问道:“她不在这儿吗?”

“她的确在这里,不过你来晚了一步。”

“怎么?”徐晖心头一紧。

“她图谋不轨,已给我一刀杀了!”司徒峙睨起眼睛,故意诓他说。

徐晖心头轰一声巨响。他如何能信,眼睛却真真切切落在司徒峙手握的那把透明匕首上,只见刀尖上还挂着鲜血,把司徒峙整只手都染红。这红色鲜亮明净,只有年轻健康的身体里才会流淌出这样的血液。徐晖相信,这是凌郁的血。他更相信,若非出了意外,她这把匕首决不会离身。

司徒峙见徐晖脸色刷地惨白无血色,直勾勾盯着他手上的匕首,疑心就更重了,索性再试探一步,恨恨地说:“原来她才是家里的内奸!这贱人掩盖身份,欺瞒我多年。她杀了烈儿,暗中与杨沛仑勾结,还害死了静眉。当真死有余辜!”

徐晖再也无可怀疑了。司徒峙知悉了一切,盛怒之下杀死了凌郁。他就知道,他早就知道凌郁是在玩火自焚,他早就知道她跨在生死之门,命悬一线。忽然之间,他觉得冷。晌午的阳光仿佛照不进树林,太阳陨落,月亮不再升起,春天消逝,大地沉陷,万物不复存在,连他自己也变作行尸走肉,灵魂“嘭”地一声,从头顶飞离躯体。

便在这个瞬间,徐晖终于懂得了凌郁之于他的意义。他曾经以为,儿女情长是可以舍弃的,痛苦是暂时的,为了成就他自己,牺牲另外一人是在所不惜的。可是,当得知凌郁已不在人间,他才遽然明白凌郁如此宝贵,有如血液和空气般不可分割,和他共担这艰难美好的人生命运。这世上正因为有她,从此他在行走间才感受到步履沉重的分量。

“没有了凌郁,你便是司徒家族无可争议的继承人,这难道不好吗?”司徒峙冷漠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树林中,仿佛铁石划破干裂的长空。

悲恸和怨恨再也无法承受,霎时冲破徐晖的喉咙,喷涌而出。他怒吼道:“跟她比起来,司徒家族又算得了什么?天上地下,今生今世,便只有一个凌郁!你怎能对她下手?你怎么下得了手?”

司徒峙一时被这气势骇住了。在他的记忆里,已然很多年无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了。他盯着徐晖,从他通红的眼中发现了不可遏制的爱情与绝望,于是一切都昭然若揭了。

司徒峙感到自己被这两个年轻人耍了。他们背着他沆瀣一气,不知谋划了多少阴谋诡计。他心里早已给徐晖判了死刑,现下无异于罪加一等。他睨眼冷冷看着徐晖:“她是你什么人?你凭什么管?”

徐晖心口一酸,是呀,她是我什么人?人们以为,他与她是最无干无涉的人。有谁知道,她是他的什么人?他再也不能隐瞒,再也不能沉默,端然说道:“她是我所爱之人!”

“她是你所爱之人?那我女儿又是什么人?”

“你司徒家的女儿,我不稀罕!”徐晖说得咬牙切齿。

几朵红花从不远处的树梢上应声纷落,仿佛是这句绝情之语让花木都心寒齿冷,动荡振颤。但两个男人都全神贯注盯死对方,谁也未留意那株海棠树。

司徒峙眯起眼睛:“不稀罕?不稀罕为何娶她?为何要跪在我脚下,任我驱使?还不是为了换取一席卑微之地?”

“那你又为什么叫我娶她?还不是为了我手上的武功秘籍?”徐晖反问道。

司徒峙心思被人识破,恼羞成怒顿起杀心:“你既发誓说要效忠司徒家族,忠于岳父大人,得到秘籍便该即刻交与我。你却私藏起来,是为不忠不孝!你既已有了心爱之人,却又和清儿成婚,那更是无情无义!连把你抚养长大的王明震,你都忍心下手!哼,像你这种无耻之徒,江湖上多一个,倒不如少一个来得清爽!”

“是你用声名和利益蛊惑我的!是你一步步逼我,把我逼到这条路上来的!”徐晖双目充血,血丝如蛛网结满眼球。

所有的伪装和矫饰终于走到了尽头,他们必须撕破脸皮赤裸相向。徐晖和司徒峙全身上下的血管都鼓胀开,血液苏苏地飞快流过,骨头与经络间几乎能听到咯咯声响。他与他对视良久,将全身的力量聚于各自掌心,缓慢而有力地推出。

金子般的日光突然略过云层和枝叶,哗啦啦大把洒下来,耀眼夺目,晃得人睁不开眼。便在这个时候,一个绿色身影从一株海棠树后飞跑过来,拦在他二人中间。他们恍恍一惊,然而挥出的掌力已收不回来。徐晖手掌结结实实拍在那人后心上,但觉全身一震。司徒峙雄浑的掌风穿过那人前胸,霎时传遍了徐晖整个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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