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郁的伤痛让徐晖变得耐心而坚韧。他不再急于求成,每日为她按摩腿脚,用温水舒缓肢体血脉,辅助她做各种简单的动作,为她一点一滴的进步喝彩。当她在一个晴朗有风的秋日终于颤巍巍站立起来,他热泪盈眶,跪下来感谢上苍。大地回旋着落叶和枯草略含苦涩的芬芳。他明白他与她已然密不可分,她重新站立在这世上,其实就是他自己获得重生。
然而,从站立到迈出第一步,竟是无比艰难。凌郁强忍着疼痛煎熬,用双腿重新撑起沉重的身体,可如何也无法支配自己麻木的脚踝,无法向前挪动寸步。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曾健步如飞,她的身体曾轻盈得仿若一片云彩,她曾经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世间有些东西原是如此珍贵,可非要到失去以后才会知晓。
慕容湛的身体己经完全复原,但正如他自己所预料的,丧失了全部功力。这个秋天以后的慕容湛成了一个平凡的男子。他还能摆出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招式,不过任何一个稍有武功根基的人只消一推掌,便会知道那不过是徒有其表。寒毒掌、飘雪劲影、湛卢宝剑、“玉面罗刹”的名号,所有这一切都将成为一种回忆,淹没在五湖四海的酒后呓语之中。
徐晖感到一种深刻的悲凉。原来武功一如名利,你拼命追逐,却难以持久。一朝远去,附在身上的闪亮光环便随之黯淡消散。
徐晖原以为慕容湛会为此郁郁寡欢,却在他身上发现了某种温情脉脉的从容。慕容湛富有棱角、略显严苛的脸庞松弛下来,让人不由愿与之亲近。他每日花大把时间读书写字,摆弄花草,在厨房钻研厨艺,并喜爱和每一个人聊天。
有一回徐晖小心翼翼地探问慕容湛是否为失去武功感到难过。慕容湛边饮菊花酒边道:“过去我一直以为武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湛卢也与我密不可分。如今我不再用湛卢,也没了武功。我身上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可这才是原本的我。我还从来没有距离我自己这么近,对我自己这么有把握。”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对坐于慕容旷墓前,酒红色的枫叶纷纷落落。徐晖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觉得慕容湛这人真妙。
这时节也是马儿入冬前上膘的最后一茬。银川更丰腴了,腰背光亮亮地像上了一层白釉。它仍旧不合群,只肯与墨山亲近。它俩时常并肩立于草地的尽头遥望太阳,缄默无声息。
幽谷中的岁月似是单纯静止,徐晖却恍惚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如飞梭般穿行。他生来喜欢热闹繁华,然而幽谷中只有这几人而已,大把光阴都是他一人度过。看天,喂马,晒太阳,干农活,有时大半日都无须开口讲一言。如此安静独处,徐晖闭上双眼,便打开了心房,沉下心,便能感受到大地的运动,潮汐的起落,还有他自己的生长。他往日修习“飘雪劲影”的最大障碍竟然不攻自破。
徐晖会永远记得这段在幽谷中的岁月,何其寂寞,又何其宝贵。
凌郁仍然无法行走,双腿的痛觉亦无消减。看着她紧咬牙关不吭声,徐晖惶恐不知所措。有时他甚至怀疑,与其承受如此痛苦,是不是让她毫无知觉反而更好些。
这一次凌郁又重重摔倒在黄草枯萎的大地上。似有无数根银针沿着大腿的血脉直钻心窝,疼得她几乎落下泪来。她终于受不住,把脸贴在枯草上,再不起身。
“来,再试一次!”徐晖伸手欲扶凌郁。
“别再逼我了!我不行!我是个废物!废物!废物!”凌郁发狠地向大地叫嚷。
徐晖紧紧抱住凌郁,不住亲吻她的头发:“你是最坚强的!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子!”
凌郁倒在徐晖怀里,疲惫地埋下头颅:“我再也走不了路了。上天这么惩罚我。”
随着冬天沉下他阴霾的眼睑,凌郁如一头冬眠的小兽,重又陷入自暴自弃。她终日缩在房里,裹着棉袍子不声不响,冷漠而坚决地拒绝继续练习走路。凌波绞尽脑汁烹饪各种美食,她每顿只敷衍地夹上一两筷,很快便消瘦下来。急得凌波背地里向徐晖叨念:“她都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可怎么好?”
徐晖夜夜辗转难眠。他祈求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用最惊天动地的力量敲醒凌郁蛰伏的心灵。不是说有柳暗花明吗?他苦苦企盼天上突然裂开一道巨缝,大光照亮铅黑色的大地,把凌郁和他自己从沉沦的深渊里再度托起。
徐晖满心忧戚,等待觉醒与重生。期盼、焦虑与绝望,打散了混作一团,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心情烦躁之时,也无人可与倾诉,他就会到厨房帮厨。凌波身上有一种柔和的力量,在她身边打打下手,说一会儿无关紧要的闲话,就如同掬了一捧甘甜山泉,顿觉齿颊余香,天高水长。凌波也欢喜他来,看着他,不由自主会想起龙益山。她说益山这孩子话最少,心肠却顶仁义,到厨房帮忙最多的总是他。
徐晖在心中叹息,龙益山是好人,可好人却总要受苦。他低声问:“益山兄去给静眉守灵,要守到几时?”
“他心里难过,舍不下静眉。”凌波深锁眉目,低语道:“若是他肯在年前回来就好了。”
仿佛是听到了凌波的召唤,除夕前一天,龙益山终于返回幽谷。大半年的光景,他消瘦了许多,颧骨高高地耸起,眼窝深凹下去,似乎是脱形换骨,但那沉默地一笑,仍旧是往昔模样。
凌波骤然见到满面风尘的龙益山,微微一怔,上去一把搂住他厚实的肩膀,泪水霎时滚滚落下。
龙益山涨红了脸,喃喃说:“我回来了,干妈,我回来了。”
凌波却把脸埋进他衣襟,放声哭出来。龙益山从未见过凌波如此伤心,惊得说不出话,只有轻轻摩搓她剧烈颤抖的肩膀。这个无声的抚慰,却正是此时此刻凌波最需要的。
徐晖陪龙益山去了后园。龙益山跌坐在慕容旷墓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潸然而下,在脸上汇成两条蜿蜒的河流。他在墓前呆坐了整个上午,美好的少年时代从眼前一晃而过。慕容旷和黎静眉悠扬的笑声在空谷中回响。龙益山伸手想抓住他们的声音,他们却直上云霄。益山,我们来捉迷藏吧。他听到慕容旷在空中说,你找不到我们,你再也找不到我们。
龙益山曾经以为他们是坚不可摧的铁三角,可原来生命是一场孤苦伶仃的旅程,没有人敢对命运叫嚣说我们几个永不分开。静眉死的时候,他的心就碎了,如今阿旷也不在了,竟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觉得身体内的水分都随着眼泪一点点流失掉,五脏六腑抽干了缩成一团,眼眶里终于再流不出泪来。
徐晖一直陪在龙益山身边,渴望为他分担痛苦。唯在这分担之中,他才切实相信自己的生命充满意义。他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向龙益山讲述了事情的整个经过。其间龙益山沉默流泪,未置一词。冬是死之一季,万物沉睡,生命停顿。幽谷的寒冬格外静寂空阔,徐晖的声音一经出口,就化进林间的风啸声里,激不起半分回音。
过了好儿个时辰,他们身上都挂了薄薄一层白色寒霜。突然龙益山开口道:“徐兄,我想去看看她。”
徐晖心里咯噔一紧,但见龙益山脸色凝重,看不出是愤怒,还是怨恨。
徐晖和龙益山到凌郁房间的时候,她斜靠在床栏上睡着了。那沉睡的脸庞上笼着一种执拗的单纯,深深戳进徐晖眼窝。他凝视她良久,才开口轻声唤她:“海潮儿,瞧谁来了?”
凌郁睡得轻,眉头一蹙,便已然醒来。打开双眼的刹那,她猝然闻到一股熟稔的气息在四周弥漫。那是一个青年男子,温厚,朴素,充满善意。她的心猛一抽紧,旋即重又紧紧闭上双眼,贪婪地回味着这气味。
“海潮儿,你睁眼瞧瞧,瞧是谁来了?”
凌郁浑身战栗,用嗅觉分辨着徐晖身后的来人。一只大手突然轻落到她手上,给了她深深一握。她一下子抓住那手,拽到自己唇边,迸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大哥!”泪水顺着凌郁紧闭的眼睑弯弯曲曲地流下来:“你可来了!我等了你这么久,你终于肯来了!”
“海潮儿,他不是……”
凌郁不理会。她亲吻那只手,热切呼唤着:“大哥,大哥!”
这呼唤亘古绵长而又撕心裂肺,泪水落在手背上,充满了灼人的力量。龙益山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开口道:“凌……慕容姑娘,是我。”
凌郁迟疑地张开双眼。水雾中升起龙益山黝黑的面庞。这面庞熟悉而又陌生,眉目之间隐匿着慕容旷的神情。她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他浓密打结的眉心:“大哥,你眼里面,怎么有这么多悲伤?”
龙益山把头微微一偏:“你认错人了,我不是阿旷。”
凌郁心中充溢的悲伤“轰”地炸开。幻象打破,灰飞烟灭,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益山兄……”她终于认出龙益山:“你来了,就好像是大哥他来了。”
“阿旷他再也来不了了,他已经不在了。”龙益山把牙根咬得咯咯作响。
凌郁抽冷子似地缩回手来,良久方道:“他们都假装不怨我,强作欢颜,就好像已然忘了大哥是怎么死的一样。益山兄,我还是情愿见你这样。你从来不假装,我从你眼睛里就看得见我自己。我宁肯你这么恨我,也不愿看你伪装的宽恕。”
龙益山如何不怨恨凌郁,他最亲爱的两个人相继惨死,都要归咎于这个狠心的女子。他狠狠道:“你如何下得了手?”
凌郁脸色煞白,怔怔望着龙益山。她恍惚觉得龙益山是上苍派来给她最终审判的天神,他紧闭的口中就含着一纸判词。
徐晖深恐龙益山出言过重,刚欲劝止,却听他低声道:“那时候我们俩在茶园给静眉守灵。阿旷说是你害死了静眉,我急了眼立时便要去找你。他死命拦住我,求我放过你。他说他永远不再见你了。可那些日子他心烦意乱,魂不守舍。我瞧得出来,他是在跟他自个儿打架。后来他还是上姑苏找你去了。他待你,就如同待他自己,无论你做什么,他都没法子怨怪你。”
“可他再不到我的梦里来了,他再不回来了。”凌郁怔怔落下泪来。
“那他是不愿见你现下这样。”
“什么样?”
龙益山一时语塞,沉默半晌方道:“你以前盛气凌人,什么都不怕,如今却当起了缩头乌龟。阿旷他最爱天高地阔,可不喜欢整日憋屈在屋子里头的人。”
凌郁脸涨得通红,慢慢又褪成苍白。她转头面朝墙壁,冷冷甩出一句话:“你不用激我,我的腿废了,只能憋屈在屋子里头。”
徐晖心如刀绞,忍不住冲口吼了一嗓子:“谁说你腿废了?我不许你这么胡说!”
凌郁缓缓背身躺倒,将脸埋进棉被里。她似乎打定主意沉沦到底,任谁也不能敲醒她沉睡的意志。
仿佛知晓各人心中的悲苦,新的一年来得悄没生息。幸而龙益山的归来给幽谷带来了一丝生气。除夕夜,凌波带着龙益山和徐晖做了一桌丰盛家宴,全家人一意做出兴高采烈的热闹气氛。只有凌郁仍旧一言不发,涣散地靠在椅背上,一次筷子都不动。她看着他们,觉得隔膜和疏远,欢乐早已是与她毫不相干的事。
凌波夹了一筷醪糟鱼丝到凌郁碗里:“来尝尝,这可是你益山哥的手艺。”
凌郁勉强拣起一根鱼丝,如吞药般强咽下去。
慕容湛终于看不过去,拍下筷子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凌郁拾起眼皮,勉力接住父亲沉重的目光。这目光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来。她在心里说,别逼我了,反正已经无可救药,就由我去吧,就让我一沉到底吧。
可慕容湛偏不肯放过她,寒着脸说:“你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十恶不赦,是不是?你觉得自己只能躲在这幽谷深处做一具行尸走肉?”这话正戳到凌郁心窝里去,她眼中立时便蒙了泪,只屑轻轻一点头,泪水就会落下来。除夕夜落泪是大不吉,她便强忍着。只听慕容湛缓了口气,接着说道:“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很多年以前,有一个小孩,他生来便不知父母是谁,就跟他养父两个人住在一座高高的雪山上,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突然有一天,一伙恶人闯到他家里来烧杀抢掠。他养父把他给藏了起来,这孩子才侥幸躲过一劫。”
听到这里,徐晖心中一动,这个小孩和海潮儿自已的身世很像啊。
“后来这小孩长大了,学会了很厉害的武功,再没有人能欺侮他了。可是他没有亲人,也没人教他怎么做人。他以为这世上只有恶,没有善,所以他便也漫无目的地行恶。他心里头全都是恨,可又不知该恨谁好,就把天底下所有人都恨上了。天下人也都恨他,他们日夜诅咒,盼望这个恶魔从世上消失。他们把坏事都推到他头上,有些是冤枉,有些又不是。这个人的的确确干下了很多坏事。他杀人不眨眼,瞧着不顺眼的一剑就刺下去,因为他以为人人龌龊。他见了好人家的女子就勾引,因为他觉得她们都是惺惺作态的婊子。你说,这样一个人,是不是只配下地狱?”
凌郁全身一震,她听出来父亲这是在讲述他自已的身世。慕容湛神秘的面纱终于被他自己揭开,江湖上支离破碎的道听途说被故事的讲述者拼成了一幅完整的图画。真正的慕容湛,既不是凶神恶煞,亦非落难英雄,他长于不幸,亦制造不幸。凌郁眼前一片模糊,恍恍看到她自己。原来她的人生,正是延续了父亲的悲哀。
慕容湛深深望着凌郁:“你说,这样一个人是不是只有下地狱?他是不是一丁点儿指望都没有?”
凌郁心乱如麻,迷茫地点了点头。
“这人自己也是这么想,他想他这一生就这么完蛋罢。可有一天他遇见一位仙女,这仙女明知他是个恶魔,却丝毫不嫌恶,反而真心诚意地相待。他长这么大,头一回尝到幸福的滋味。这滋味真好,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幸福原来是这么好。他觉得自己不配得到这样好的女子,不配拥有幸福,可最后他竟然得到了,这真不可思议。”慕容湛缓缓握住身旁凌波的手。
凌波眼中泪花点点,安静地微笑着,像一片明月光。
“既然是不配得到幸福,怎么还能得到?”凌郁哑着嗓子问。
“在上天眼中,这世上众生都是一样,即便是犯了滔天大罪之人也不例外。”慕容湛声音如水,温柔深沉。
“什么样的人都能吗?”
“都能,除非你自己摒弃了人世幸福。”
凌郁的心剧烈地战栗:“难道上天不惩罚罪人吗?”
“上天很公平,谁犯了错,都要为此付出代价。我年轻时伤过许多人的性命,杀过别人的儿子,所以上天就夺去我的儿子,收回我的武功。这惩罚躲也躲不过,或迟或早都会来。”
“这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呀!”凌郁捂着胸口叫道。
慕容湛微微一笑:“你一直都这样把大石头往自己身上压,是吧?这是我应受的罚,我坦然受之,你不必觉得难过。”
“可大哥,大哥他犯了什么错?上天为什么偏偏要把他夺走?”凌郁惨白着脸喃喃问道。
慕容湛的嘴唇也泛白了:“旷儿他是帮我分担了惩罚。这孩子太好,太透亮,有时候我觉得,也许他原本就是天人,脱胎换骨来做我的孩子。他在人世好好走了一遭,如今又回到天上去了。”
天上劈下一道强光,霍地打入徐晖心里。小清不也正是天上之人么?她飘然升起,化为雨露星辰。
凌郁眼中燃烧着两道寒光:“大哥是天上之人,重又回到天上去。可我,我就要下地狱。”
慕容湛伸手抚摸凌郁的头发:“孩子,你是得为自己做的错事受罚。你加在别人身上的伤越深,你自己受的苦就越重。可你别以为自个儿全毁了,幸福跟你再不相干了。其实只要你往前走一步,幸福就在痛苦的另一头。那滋味,真的很好很好。”
幸福的感觉像一根尖头锥,深深扎入徐晖和凌郁胸口,血液里混进一种带着疼痛的香甜。凌郁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忽而觉得异样。她感觉到慕容旷,在她不知晓时,他已悄然融入她的血脉,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她每一次心脏的挤压,每一个呼吸的瞬间,都隐匿着他的气息。她只觉得身体里含着一大团气,往各处乱冲乱撞。她深深吸气,把那气团笼住,蓦地一提,气流冲破头颅,直上云霄。温暖霎时涌遍全身。她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一用力,自然而然就站了起来,往门口走去。
“海潮儿,你干什么?”徐晖叫住她。
“我……我出去走走。”凌郁脑海里被一片白光笼罩,迷茫混沌。
徐晖一怔,突然惊呼道:“你能走了!”
凌郁吃惊地看着自己的下肢,双腿一软,摔倒在地。
凌波跪下身揽住凌郁,眼中绽放出狂喜的光芒:“海潮儿,适才你的‘拂月玉姿’上到了新境界,它甚至带动了你的腿。你能走路了!能走了!”
“我真的……走路来着?”凌郁恍惚地轻轻抚摸膝盖。
“你真走路来着,你真能走了!”徐晖一把握住她的手。
慕容湛即刻为凌郁检查双腿,发现她腿部肌肉和神经受到突如其来的内力刺激,机能得到了一次大复原,虽然不能痊愈,但在很大程度上帮助恢复了行走功能。
“海潮儿,你这‘拂月玉姿’根基扎实,厚积薄发,是谁教你的?”慕容湛激动不已。
“是……我师父。”凌郁小声嗫嚅道。
“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我师父……”凌郁踌躇半晌:“完整的‘拂月玉姿’,这世上原本就没几个人会……”
“湛哥,是小云!”凌波眼中漫上晶莹泪光。
慕容湛眼角也湿了:“我们没能养育女儿,却有小云悉心教她。这是命运呐。”
从此凌郁仍旧沉默寡言,却咬着牙坚持每日练习走路。待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她终于可以不用人搀扶、缓慢地自行走动了。但是她腿部的疼痛感并未消散,一部分受损的肌肉和筋络难以复原,走起路来脚微微地跛。她素来待自己严苛,眼中不容半分瑕疵,但父亲的话一点一滴流进心底,她渐渐把这疼痛和残疾视为自己应得的惩罚。既是应得,便当坦然接受。
除夕夜慕容湛所说的一番话,于徐晖而言就像是漫长黑夜中的第一缕晨曦。白光扎得他瞳仁刺痛,只能淌下热泪。他每晚反复叩问自己,连我都可以得到幸福么?连我都能获得重生么?我真能把腐烂的旧皮囊撕下来,从中生长出一个新我?
在一个花草芬芳的晚上,徐晖又和慕容湛坐在慕容旷墓前喝酒。半醉之时,慕容湛不经意似地问起:“你已经走到另一头了吗?”
“哪一头?”徐晖心上一片迷茫。
“你不是求重生吗?不咬着牙走到另一头去,哪儿来的重生?”
“前辈你说过,幸福就在痛苦的另一头。可痛苦有长有短,有深有浅。我做错的事太多,另一头离我太远了,我怎么走也走不到。”徐晖的声音低下去。
慕容湛摆摆手:“你说远,它就远在天边。可我看它近,只不过在河对岸,你只要跨过一座桥就到。”
徐晖眼前“啪”一闪亮,又黯淡下去:“前辈你不知道,我违背过自己的良心,背叛过海潮儿和我的朋友与恩人。我是个连故乡都回不去的人。”
“你跟海潮儿一个样,总在岸边苦苦徘徊,不敢涉水去摸索桥在哪里,对岸有多远。”
“人家都说什么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前辈怎么偏偏说要往水里去?”徐晖疑惑地问道。
“回到岸上,也是苦岸,倒不如下水去,拼一把劲到对岸。”慕容湛眯起眼睛:“人这一辈子好像漫长,最好的岁月其实一眨眼就过,最是经不起蹉跎。”
徐晖彻夜无眠,天将放明时才合了一会儿眼。半梦半醒间,他恍恍看到司徒清披着晨曦织就的闪亮翅膀,从他眼前翩然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