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波动,凌云如一片轻纱般从树枝上飘到三人面前。司徒峙的脸庞涨红了,张开手臂说:“你终于来了。”
凌郁拜倒向凌云行师徒大礼。看着凌郁僵硬的双腿,凌云心中痛惜,欲扶她起身。凌郁却执意不肯:“我……杀了大哥,连累了爹爹。徒儿罪无可恕,但凭师父处置。”
凌云适才在屋檐上已获悉一切。慕容旷殒殁,慕容湛失武,凌郁身残,她听得心如刀绞。此刻但见凌郁眼中充满痛苦,凌云的心不由就软了:“无论你做错了什么,你都是我们家的孩子。”
“姨妈!”凌郁轻声喊道。
凌云心肠一向刚硬,听了这声呼唤,眼圈亦不禁泛红。
司徒峙目不转睛凝视凌云,脸上放射出热切温存的光芒:“小云,你对这孩子意存怜惜的样子真美。你能如此怜惜别人,却如何待我这般无情?”
凌云扬起尖尖下颌:“堂堂的江南霸主,哪儿用得着旁人怜惜?你从来不都是高高在上无所畏惧吗?如今给人家揪出了狐狸尾巴,司徒家族轰一下倒了,你就摔进烂泥塘里爬不出来了?”
“司徒峙是成王还是落寇,自然都用不着他人怜悯。我只想问你,这些年来,你心上可有挂念我些吗?”司徒峙这句话说得又狂傲,又卑微。徐晖和凌郁听了都不禁心头一颤。
凌云脸上柔情迤逦,缄默良久,却始终不置一词。
“你的心是铁石打的么?我哪一点比不上他?”司徒峙眼中含着无限怨尤。
凌云垂下乌黑的睫毛,小声说:“是呀,你有哪一点比不上他?你生得没他好看吗?本事没他大吗?哪样你也不输与他,兴许还能强过他呢。你心思缜密,做事天衣无缝,单这一点他就比不过你。上回在少林寺你舍身出手相救,我怎会不明白你的这片心意。可就在这生死瞬息,难为你还想得出一举两得的法子,让大伙都以为司徒族主是为了搭救汉阳、泰安和凤凰三派掌门才受的伤。这样的心思,让人觉得害怕。若换作是他,要救便立时出手,哪儿顾得了那么多事?那时候他眼里心上,便只有要救的这个人,哪怕是开罪了全天下人也在所不惜。”
“我想救你,也想息事宁人,这难道错了吗?成大事之人,焉能不左右掂量利害轻重?都像他那般意气用事,只有弄得自己身败名裂!他做一件好事,便有一百件坏事等着要他去担当。”
凌云冷冷说道:“可到头来,你们俩还不是一样!他是什么都没了,你又如何?而今全天下都知道你跟金国人、跟韦太后干的那些阴沟里的蠢事了。司徒家族毁了,你的名声也摔成了碎片。嘿嘿,到了最后,你和他还不都一样。”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司徒家族不会垮,我司徒峙更不会垮!你瞧着吧,我还能东山再起。整个江南都是我的,只要我愿意,全天下都是我的!”司徒峙豪情顿生,周身蒸腾着无人可及的霸气。
凌云深深望着他,轻声道:“我便知司徒峙坚不可摧,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男人。我这趟来,原也是多余的。”
“你一定要我等你这许多年,到了今日才肯来吗?当年你为何不肯跟我回姑苏?”
“我便与你回来又如何?你能休了你那官宦名门的结发妻子吗?你能放下手中一切,与我双宿双飞吗?我心里所想的,你终究给不了我。”凌云眼中露出幽怨的光。
“你知我有许多身不由己。可我最想要的是与你朝朝暮暮,长相厮守。你却竟然不知吗?”司徒峙切切说道。
凌云心头一颤,几欲泪下,嘴角却挂上一弯冷笑:“没有我,这些年你不也过得快活滋润。谁人不知,司徒族主身边侍妾如云,莺歌燕舞。”
“我是有许多别的女人,可她们都进不了我的心。我这里就只装着你一个人,只有你一个!”司徒峙按住胸口说:“白天人们簇拥着我,这世上熙熙攘攘。可到了晚上,他们就全走掉,撇下我一个人。屋子里空荡荡的,又大又冷,四面漏风。那些女人,我记不清那些女人长什么样了,这无关紧要。可她们的身体很柔软,很暖和,这我永远也忘不了。”
嘲弄的表情从凌云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长的悲哀。她轻声问道:“她们搂着你,你就不觉得冷了,是吗?”
“是呀,我就能舒坦一会儿了。你不也一样吗,小云?你以为那些个流言蜚语传不到我耳朵里来呀?人们都说,圣天神魔教教主癖好男宠。他们以为,你是贪恋年轻英俊的小白脸。只有我知道,你不是喜欢他们,你是心里头不好过。这些年我心里有多苦,你心里便有多苦。”
凌云嫣红的脸颊霎时变得煞白。凌郁恍然发觉,强悍的师父竟是如此单薄,仿佛任谁轻轻一碰,就会碎成片片轻云。但听凌云喃喃说道:“每个夜晚若有你紧紧搂着我,与我亲亲热热地说话,我便不会度日如年了。可那时候你在哪里?你早已舍弃了我,我亦舍弃了你。我们天各一方,相隔万里。我快要冻僵了,便只有找来那些小伙子。他们的胸膛结结实实的,身上有一股热烘烘的好闻的味道。”
“他们搂着你,在你耳根底下甜言蜜语,你就把咱们从前那些恩爱温存全给忘了是不是?”司徒峙眼中燃烧着嫉妒的火焰。
“他们如何能与你相比。”凌云轻轻摇头:“那些没骨气的窝囊废,没一个中我的意,不是吓得乱哆嗦,就是大声求饶,再不就阿谀奉承,指望我放了他们。”
“要是我就咔嘣拧断他们的脖子,叫他们再也不惹你厌烦。”
“正是这样,我便把他们的脖子全给拧断了。”凌云咯咯一笑,忽而敛起笑容,沉默片刻:“不,我只放过了一个。”
“他长得好看,叫你舍不得了?”司徒峙盯紧凌云的眼睛。
“我都忘了他的模样了,可我还记得那个夜晚。天很冷,刮着风,我搂着他的身体,觉出他在为我难过。一个陌生人竟然会真心为我难过,他甚至没见过我的脸,不知道我是谁,可他却比我身边的人都更明白我。”
记忆仿若片片碎玉,飘散在风里,发出叮咚声响。它们一片片拼凑,渐渐露出往事的本色。徐晖默默注视着凌云。茫茫人海之中,他终于认出了她,这个赤脚在草原上穿梭的凶狠而悲伤的女子。他记起那个独一无二的夜晚,这女子让他平生第一次懂得了悲悯的滋味。他悚然惊觉,自己的人生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兜了一大圈,又回到起点。然而张开手掌,手心里长出一层厚厚的茧子,其中隐匿着一股力量。从此不管他沦落至何种境地,凭着这股力量,他都能够再度升一起。
司徒峙一把拽住凌云手腕,大声道:“他们对你都是虚情假意。这世上只有我真心爱你,就只有我!”
凌云心头一阵激荡,然而抬眼看他,又渐渐变得迷惘疏远:“你总说你的真心,可我怎么觉不出来?你的手冰冷冰冷的,眼睛也冰冷冰冷的,一丁点儿爱我都瞧不出来。”
“非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你才肯信么?”司徒峙嘶声道。
“我不要你的心。”凌云撇开他手,缓缓退后几步,忽地一个跃起,轻飘飘上了屋檐。司徒峙想拉她手,却抓了个空,不由急道:“小云,你做什么?”
凌云从怀中抽出一支斑痕殷红的竹笛,伸手轻轻摩搓,低声自语道:“我们再也不是当初了。这些年,也只有它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送你的笛子,你果然一直留着。”司徒峙痴痴凝视凌云,突然神色微变:“笛子上系的玉佩呢?”
“那玉佩……”凌云脸颊泛起一片羞赧:“我……给人了。”
“给谁了?这世上除了你,谁还配有那玉佩?”司徒峙心头一阵惊怒。
“给了……一个孩子……”凌云欲言又止,眼中含有千言万语。
“什么孩子?”司徒峙迷茫地望着凌云。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矫健如骏马,凌厉如雄鹰,温柔时又像草原上的风。”凌云脸上笼起一层无比温存的光。
“这孩子是谁?他是……谁的孩子?”司徒峙怔怔地,一颗心起伏摇摆,似懂非懂。
“他是……天地之子。”凌云嫣然一笑,张臂几个起落,如一朵云彩般消失在屋宇层叠之间。
“小云!”司徒峙双臂伸向空中,脚下一踉跄,几乎栽倒。他喃喃自语:“他是谁的孩子?”
长久地爱一个人是很难的,得不到回应的爱就更难。凌郁伸手扶住司徒峙。司徒峙转过身来,迟疑地瞅着凌郁:“她是瞎子吗?怎么都看不见我的真心?”
凌郁轻声喟叹:“义父心里装的尽是大事,情爱太微不足道,就给压在最底下了。我师父看不见,郁儿也看不见。”
司徒峙眼中布满血丝:“连你都看不见么?你看不见我总是盼着你来这书斋里待上片刻辰光?每回你默默看着我,我就想,到最后总还有这个孩子在我身边,那就够了。”
“孩儿望着义父,却看不清你的眼睛,有时甚至连你的模样都看不真切。我就坐在你对面,却总觉得义父你是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凌郁低声道。
“我就在这儿,你再看看,再看看!”司徒峙抓住凌郁的手,目光狂乱又哀伤:“可是你已经不在那儿了,我对面的座位空了。一转眼的工夫,郁儿摇身一变,就成了别人的孩子了。”
“郁儿永远都还是义父的孩儿。只是我,再不能为义父你而活了。”凌郁缓缓把手从司徒峙掌中抽出来。
“留在我身边!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司徒峙急惶惶道。
凌郁一步步往后退,退到院门口跪倒行大礼。徐晖也跟着跪下,向司徒峙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司徒峙怔怔望着他们:“这是做什么?谁要你们磕头?郁儿,你为什么离我那么远?”
凌郁起身道:“义父,你的恩情,我用我一颗心报答了。孩儿亏负义父的,也全都以身还清了。你和我谁都不欠谁的了。义父你……你多保重!”
“我不许你走!你是我司徒峙的孩子,谁也别想把你给抢走!”司徒峙的嗓子哑了。
徐晖握住凌郁的手,两人转身跨出院门。司徒峙举步想追,却疲惫得全身打晃,慢慢滑倒在书斋前的台阶上。他使出全部气力,嘶声呼唤道:“郁儿,你要去哪里?你在这里长大,每次不管你走多远,任务多艰难,你总能回家来。我从来不对你说,可你知道么,每回你出远门,我都日夜忧心牵挂。难道你真要离我而去么?你看看我的心哪!我把心掏出来给你!你怎么不看?怎么都不看?”
司徒峙的声音凄厉而又温柔,化作一股巨大的辛酸钻进凌郁心里。她身子一颤,几乎忍不住要掉回头去再看义父一眼。经年累月的朝夕相处,司徒峙早已扎根于凌郁肺腑深处。他一下命令,她即服从。要走出笼罩在她头上的那片巨大阴影,走到明晃晃的日头底下去,她唯有咬紧牙根,用全身力量与之相抗衡。然而这何其艰难。她心头凝满了泪水,无声流淌出来,额头上手心里尽是冷汗。她僵硬的双腿仿佛灌满了铅水,每挪一步都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这时凌郁感到从徐晖手掌心里传递过来的温暖和力量,这深深的一握,竟是无比强大有力。“妹妹……咱们到光亮里头去……”慕容旷临逝前的呓语重又在她耳畔回荡。她精神为之一振,攥紧了徐晖的手,缓缓走出门去,任凭背后司徒峙的呼唤高一声低一声,亦不再回顾。
走出司徒家族大门,凌郁全身衣衫尽被汗水浸透。她仰起脸来,午后的阳光无遮拦地倾泻而下,金光灿灿,一丝阴霾都不许留。
“……天要热起来了。”凌郁喃喃说。一转头,只见徐晖额头竟也是汗水涔涔。
一路向南,将出盘门之时,凌郁终于忍不住回头张望。姑苏城缓缓向后退去,这座金雕玉砌的牢笼终于打开大门,放她自由。银川激动地战栗咆哮。一霎那间凌郁热泪满盈。
他们经过春花烂漫的海棠林,整片树林都熊熊燃烧在红花枝头,漾满了春之喜悦,似乎已全然忘怀去年此时此地的悲怆凄惶。微风拂过,花瓣相撞出明媚的波浪,仿佛骆英荡在树梢,把欢乐和悲伤都编进小调里轻声哼唱。凌郁想起骆英留给她的那封信。经过酷暑、深秋与寒冬,这些红花在翌年春天果然又尽情盛开。凌郁心口一热,骆英果然是个好名字,花落后再度开放,并非无知无觉的冷漠,而是真正的大智大勇。
徐晖和凌郁花了整晚登上洞庭东山。登山对凌郁来说是苦刑,然而登顶之后,一切痛苦便都值得。白玉月牙弯弯挂在他们头顶,仿若伸手即可触到,而水银般的太湖就在脚下。他们张开手臂,把慕容旷的骨灰撒向天空和太湖。月光下骨灰汇作点点星辰,闪烁着晶莹的光辉,在夜风中回旋飞舞。他们仿佛重又见到了慕容旷,他微笑地望着他们,宽大的长袍被风鼓起,伸展成一只高飞的大鸟。他们还依稀见到了司徒清,她洁白光亮的身体从太湖深处升起,也化作一只飞翔的青鸟。那一大一小两道光影俯视他们良久,终于昂首向月亮的方向飞去。他们的光芒相互照耀,渐渐融成一个整体。
明月柔润,打湿了徐晖和凌郁的脸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脸上流淌的究竟是泪水,还是月光。这泪水亦或月光顺着脸颊的纹路流进他们肺腑和心房,把所有尘埃污垢都冲走了。
“阿晖!”凌郁轻声说。
“嗯。”徐晖小心翼翼接住这声呼唤。
“这儿真美!”她由衷赞叹。
“是呀,太美了!”他也由衷赞叹。
“你从前说要带我去草原,你说那儿也是很美的地方。”
“那儿有世上最美丽的星空,就像你的眼睛那么美。我们现下就去,去看草原上的星空!”
“真的吗?”她转过脸来望着他。
“真的。”
他郑重的神情凝在眼角眉梢,令她怦然心动。天高地阔,人海苍茫,她恍惚觉得,他们仍是初次相识。
她双腿又一阵刺痛,心便忽悠悠地沉下去:“可是草原太远了,我走得太慢,要什么光景才能到?”
“不要紧,你走得慢,我们便一起慢慢走。你累了走不动,我就背着你走。其实没你想得那么远,至少,不会比咱们从司徒家族走出来的路更漫长。”
凌郁看定徐晖,良久方道:“只是,这一路须过洛阳。你受得住吗?”
听得“洛阳”二字,徐晖的心猛一抽搐,终又慢慢舒展开:“你陪着我,我便受得住。”
徐晖携起凌郁的手,走进洁白无瑕的月光里。月色如水,照亮了去路。墨山和银川跟在他们身后,嗒嗒的马蹄声是他们年轻有力的心跳。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世界便无可畏惧。草原那么远,岔路那么多,但他们总会抵达他们渴望抵达之地。总有那么一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