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时,一骑快马突然从楚都城里疾驰而来。楚都城,是五德营到了西原后筑起来的,名虽为城,却并不太大,城墙也只有两丈高而已。这样的小城在中原实在不值一提,不过西原各部都游牧而居,像五德营这样筑城屯田的极少,所以在西原一带也算是大城了。只是要以之对抗擅于攻城的共和军,实在太过单薄了。苑可珍看着那匹马向他们过来,突然道:“薛帅,是不是让城中妇孺先行转移?”

薛庭轩摇了摇头,道:“毕炜不是等闲之辈,我们转移妇孺,也要分兵保护,正中了他各个击破之计。”他见苑可珍仍是忧心忡忡,笑道:“苑先生,先听听来者之报再说。”

那一骑马已飞奔到了他们跟前。马上骑者也不下马,在马上行了一礼道:“薛帅,苑参谋,廉字营骁骑周继祖有礼。”

“怎么样了?”

“文将军命我向薛帅禀报,已按将令布置停当。”

薛庭轩双眉一扬,眼里已露出一丝喜色,向那周继祖行了一礼道:“很好,替我多谢文将军。”

等他一走,苑可珍的眉头也舒展开了,道:“文将军的手脚真快。”

“是啊,提前了一天。”薛庭轩的兴致已高了许多。他手一抖,那苍鹘离臂破空直上。他看着苍鹘飞去,笑道:“苑先生,现在就算以后诸事不顺,胜负也在五五之数了。”

的确。苑可珍的心中阴霾也似散去了许多。没想到文士成的动作如此之快,看来毕炜这一次真遇上了劲敌。他道:“现在就要看四部的配合。薛帅,最坏的打算还是要做好。”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是。”他看着那苍鹘越飞越高,直入云端,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这一战,必将震动数千里之外的共和国。而对于西原的广袤土地而言,大概不下于一次天崩地裂了。五德营必将在血与火之中崛起,将来的五德营也必将走出楚帅的阴影。

离楚都城还有两天的路程时,远征军放慢了行军速度。

远道而来,敌人以逸待劳,过于急进,只是给敌人以破绽。毕炜老于用兵,这种错当然不会犯。一路斥候兵不断来报,五德营并没有弃城远遁的迹象,看来五德营也是无法割舍那座苦心经营起来的楚都城。这种小城,抵挡西原惯于冲锋野战的胡骑,大概还有些作用,可是在携带神威炮的共和军面前,挡得住骑兵的城墙定然难挡十余炮轰击。

胜利就在眼前了,而自己退伍,享受安闲的日期也已经很近了。

在大车中,毕炜拔出腰间的镇岳刀,用一块丝巾细细擦拭,雪亮的刀身上映出了他那部花白的胡须。这把古老的刀经过数百年居然还能如此锋利,大概连铸刀的大帝都没想到吧。可是再锋利的刀,也和人一样会衰老,会破碎。大帝开国所铸十三把名刀,现在留存于世的还有几把?李思进的百辟刀和陈开道的赤诚刀都碎了,大帝所用定国刀在帝国破灭时不知下落,数百年帝国,代代传承不息的海靖省孙氏,到了共和国一般走上了末路,无法再割据一方,只能在雾云城里担当一个闲职而已,孙氏昆吾刀大概还在,可一定已满生红锈,不复昔年的锋锐。就算这把看上去锋利如昔的镇岳刀,在军圣那庭天手上,曾号令天下,风云为之变色,但经过几百年的磨洗,其实早已单薄脆弱得多了,还能保留多久?

他把刀身擦净了,又细细涂上一层油膏。那是鹔鹴膏,一种十分少见的奇鸟身上所产的油膏。这种油膏细腻无比,号称永不干涸,每年都要涂一层,以护住刀锋。可鹔鹴膏再奇妙,毕竟还是会干的。

就像人生。

毕炜摇了摇头。现在我究竟是怎么了?戎马征战一生,出征也不知有多少次,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的多愁善感。也许,是因为自己老了吧?此道那小子,也已经长大了。

毕炜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慈祥的笑意。这种笑意,大概从没有一个人见过,就算他的儿子毕此道也没见过不,其实毕此道是见过的,只不过那时他还太小了。毕炜也已不记得儿子懂事以后自己有没有对他笑过。毕此道,将门之子,却转而学文,成为士人,现在已是方阳省流沙县的县令,还颇有政声。这个年轻的县令,即使不靠身为上将军的父亲的荫蔽,也是个颇有能力的官员了。

想到了儿子,毕炜的心里就流溢着少有的温情。经过了太多的厮杀,他比谁都更清楚军人的命运。毕此道不喜欢从军,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更高兴。自己的儿子不再掌军权,就算对什么人都不信任的大统制,也不会猜疑自己有不臣之心吧。等这一战结束,上将军毕炜光荣退役,以后就在雾云城养老。在小院子里种种花,养养鸡鸭,这把年纪再学点琴棋书画,就算学不出什么门道也不要紧。说不定,自己还来得及在史书中读到赞美自己的辞句,那倒是当真不错的结局。

的确不错。只是这样的念头,还是太远了,一切都等这一场战争结束吧。五德营纵然已是今不如昔,可爪牙还在,绝对不能有丝毫大意。他又想起先前郑司楚所上那封书来了。记得郑司楚的上书中,提到要小心五德营联合西原各部作战,虽然这种可能性太低,却也不能不防。势利最大的定义可汗与思然可汗都不会发兵相助,可那些不及五德营势大的小部落却有可能会被卷进来。不过,那些部落都太小了,如果五德营真个把那些部队混编进来,兵力可能会多一些,战斗力却只怕反而下降。军权贵一,一支军队没有统一的指挥,就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五千共和军精兵,足以击破两万由十几个部落联合而成的联军,所以毕炜最担心的还是思然可汗与定义可汗。这两部不会出手,就不必太忧心了。至于军械,五千人里编了一支十人的飞艇队,两门神威炮,加上冲锋弓队,怎么算五德营也不会有其他意想不到的战力。在朗月省时他们还有两门巨炮,但那两门巨炮早已失落,西原的钢铁铸炼较中原也落后了数十年,连日用的菜刀马蹬之类也要靠西原来中原的商人贩运,五德营纵然有人会冶铁,这两年里铸造出了火器,可火药的运用却大大落后,大概至今也没有共和军用的白火药。这样算来,五德营实在没有一点是占上风的,五千精兵击破他们,仅仅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可是,毕炜心里还是隐隐地有些不安。作为一个多年征战的战将,他明白五德营曾经是一支多么可怕的力量。当初大统制不惜极大的损失,也要将这支已是残缺不全的队伍彻底消灭,并且已掌握了绝对先手,结果还是功亏一篑。这十几年来,他们屡败屡战,固然被打击得四处逃窜,却总是死而不僵。这一次,会不会仍然在自己的雷霆一击下脱身?

也许,还是把郑司楚叫来商议一下?他原本对这个国务卿之子不太看得起。这一类二世祖,大抵仰仗父辈余荫,想在军中谋个出身。可是经过朗月省一战,他对这个年轻人已是刮目相看。他对谁也没说过,假以时日,这年轻人必定是后辈战将中出类拔萃之辈,能力应该远在自己之上。可还有一句话他也从没对旁人说过,每次见到这年轻人,总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其实从外貌来说,郑司楚与那人并不太相像。可是他们的神情有时竟是酷似,竟让他恍惚中觉得那人又重生于世。所以朗月省一战后,他也是有意没有去提拔郑司楚,前几天郑司楚前来上书,他也故意只是批驳了几句,可他心底却有些赞同郑司楚所说的几点大多很有道理。防备五德营的心战,以及他们可能会在这几日发动奇袭,这两点毕炜都已加倍注意。对西原各部进行怀柔招抚,软硬兼施,斩断他们帮助五德营的可能,保证补给线畅通,这些他都已吩咐诸将着力去做了,所以这两天郑司楚也没有再来上书。而今天已是郑司楚预料的五德营奇袭的最后时机,等到了明天兵临楚都城下,五德营想要奇袭就已失去机会了。真有奇袭的话,就一定是在今日。

他拉了下车铃,守在车外的亲兵立刻掀帘而入,行了一礼道:“上将军。”

“把几位将军请来,召开紧急会议。”

这次的五千人,分为前中后三部。前军冲锋弓队五百人,左队长洪修光;中军三千人,统领廖武、尹世通,后军一千五百人,统领岳良。这四人中,除了洪修光因为是冲锋弓队的统领,身份特殊以外,另三人全是下将军的军衔,可以称得上是当今共和军的中坚。这些人都是老于行伍的宿将,行事稳重,不会出差错的。

可惜林山阳在朗月一战中战死了,不然调度分派的事也不必毕炜事必躬亲。这林山阳跟随毕炜已久,虽然不是大将之才,但做事不折不扣,兢兢业业。本来郑司楚是接替林山阳的绝佳人选,可是毕炜就因为每次看到郑司楚,都不自觉地想到那个人,所以一直没有提拔他当自己的副将。

等自己退伍以后,不论谁来接替,自己都会大力举荐郑司楚。不过,这一次就让他做好幕僚的参谋之职吧。毕炜想着,把镇岳刀插入鞘中。

传令未久,诸将都已过来。行过礼,落座已毕,毕炜扫了众人一眼,道:“诸位,战事已在面前,诸军可曾分派停当?”

洪修光军衔虽然较低,但他是毕炜亲信中的亲信,所以率先道:“禀上将军,冲锋弓队枕戈待旦,不敢有丝毫懈怠。”

毕炜已下过令,这几日冲锋弓队马不解鞍,人不卸甲,随时准备交战。这支兵原本就是精兵,冲锋弓队更是强中之强,不论是整体战力还是单兵攻击力,在整个共和军中都是屈指可数的。毕炜点了点头,道:“廖将军,尹将军,岳将军,你们呢?”

三将齐齐站起,道:“我军已万事俱备,不敢有误。”

“斥候汇报如何?”

廖武道:“禀上将军,斥候未发现周围有异动。”

毕炜轻轻敲了敲案头,道:“五德营若要奇袭,定是清一色骑军,机动力极强。真要杀过来,等斥候发现恐怕也来不及了。诸位将军,敌军想要击倒我军,今日实是最后一个机会。过了今日,敌人就已大势已去,诸位万万不可大意。从今日开始,全军休息时一律不得卸甲。”

“遵命。”

这些年战事纵然不多,但廖武等人也是从帝国征战时成长起来的将领,当初雾云城外的会战他们也都经历过。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但他们对五德营的战力同样记忆犹新,不消毕炜说得也不会大意。此时见毕炜再三吩咐,更是加倍小心。

第三章 燎原之火

“今天叛军真会发动进攻么?”

程迪文拎着件软甲撩开帐帘进来时,郑司楚又在灯下读着那部《十七年战史》,见程迪文风风火火地进来,他笑了笑道:“你盼着他们来?”

程迪文撇撇嘴道:“得了,你说什么笑话。毕将军现在让全军休息都不能卸甲,要是他们不来岂不是自讨苦吃?”

郑司楚指了指自己的领口道:“不来的话,我们不过是休息得不太好而已。可真要来了,那穿上甲胄,就能多一分活命的希望。”他们是行军参谋,平时并不用身着战甲,不过战袍下总穿着贴身软甲。此时郑司楚已将软甲穿好了,程迪文却被突然告知不能卸甲,一肚子都是气。他脱下战袍,一边系着软甲,道:“司楚,你说,现在的胜负在几成?”

郑司楚沉吟了一下,道:“现在还不好说。不过毕将军诸事合宜,起码也该有六成胜算。”

“才六成?”

郑司楚笑了起来:“你以为六成小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六成就是十成的胜算。现在那四成,只不过就是意外而已。”

“什么意外?”

“如果猜得到的话,就不叫意外了。”郑司楚说着,却有皱皱眉道:“我还从没经历过这种草原上的战事”

他没说完,程迪文已撇了撇嘴道:“得了,说得你已是身经百战一般。你还不与我一样,只是在朗月省打过一仗。”

郑司楚讪笑了一下,道:“不过这本《十七年战史》中说到的也少。约略有些相似的,只是对狄人之战而已,所以我也说不出五德营会有什么意外之举使出来。”

中原诸地,皆是平原丘陵,战争大多是攻城战,野战则大多依靠地形之利,只有与狄人所处的大漠于此间有些相似。只是共和军与狄人没发生过战事,帝国时狄人倒是多次入寇,但这本书里说到帝国军的战事少而又少。郑司楚熟读兵书,可到底经历过的实战并不多,何况书上记载也少,郑司楚再聪明也难脱纸上谈兵之讥。程迪文听他都没什么主意,有点担心地道:“那怎么办?”

“战事变幻莫测,但行军之道,却是万变不离其宗。一般是出奇兵偷袭,如果有地形之利,也有可能借助水力、风力之类。像雨夜偷营可以事半功倍,一来可以掩去马蹄之声,二来雨夜敌方多半不备,想我军有许多火器,一旦下雨便不能使用。”

程迪文此时已把软甲穿上了,听郑司楚这般说,他松了口气道:“那就好。今天天气晴好,看来不会下雨。”

郑司楚笑了起来:“也没有这等说法。所谓兵法,原本就是势强用正,势弱用奇。而奇兵正是要料敌所不能料。十二诡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就是这个道理。”

程迪文叹了口气,道:“你说了半天,等如没说。那今天他们到底会不会来偷营?”

郑司楚也叹了口气,道:“如果我说他们肯定要来,结果他们没来,总比说他们肯定不来、结果却来了要好一些吧。迪文,多做准备不会有错,有备无患,毕将军这一点完全正确。”

程迪文咂了下嘴,道:“没想到你现在对毕将军如此信服。”

“毕将军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能活到现在,自然有他的本事,不然早被人干掉了。”郑司楚书把放回怀中,道:“走,我们再去查看一次。”

行军参谋之职,正是为主将出谋划策,分派调度。现在虽是扎营,事情不多,但还是要去看一下。程迪文在家时,他父亲程敬唐就曾对他说过,凡事多听郑司楚的建议,而事实也证明郑司楚所谋多半有中,更让程迪文信任。他道:“好,走吧。”

因为毕炜有令,马匹皆不下鞍,他们的坐骑也都拴在帐外,拉出来就行了。上马刚查看了一圈,忽然听得东边发出一阵喧哗。程迪文手搭凉篷,道:“出什么事了?”

毕炜整军甚严,扎营中不得喧哗。郑司楚道:“声音平和,不是来偷营。走,去看看。”

他们刚要到中军附近,已见一队人拥着几个身着胡人服饰的人向毕炜的大车走来。毕炜已闻报下了车,身边的亲兵高声道:“何事喧哗?”

有个军官上前道:“末将后军岳将军帐下。启禀上将军,这几位自称思然可汗来使,携带粮草前来劳军。”

毕炜发兵之时便已派使者前往思然可汗处联系,取得思然可汗承诺不相助五德营,却也没想到他如此殷勤,居然会来劳军。他哼了一声,道:“请他过来。”

那几个胡服之人走上前来。到了毕炜跟前五六步远,他们齐齐跪下,当先一人道:“共和国毕上将军在上,小人思然可汗帐前沙黑那拜尔都有礼。”

这人高鼻深目,眼珠湛蓝,确是胡人,但中原话却十分流利。毕炜知道沙黑那是狄人官职,后来狄人受中原影响,此官改名为少监。思然可汗是狄人西迁一部后裔,官职保留原先称谓,看来不会有假。他点了点头,道:“拜尔都大人费心了,你们来了多少人?”

拜尔都手捧一封卷轴道:“小人先行,带来的是牛八十口,风干羊肉两千斤,新鲜蔬菜五千斤,煤一千斤。”

草原上不比中原,大多没有田地,肉食虽多,蔬菜却少。远征军至此,最让伙头军头痛的便是蔬菜供应。从中原运来的话,路途太远,到了这里多半烂光了,思然可汗送来这笔食物虽然不算很多,牛羊肉也罢了,那五千斤蔬菜却是雪中送炭,更及时的是煤。河中地带不比中原,没有那么多柴禾树木,很多地方都是马粪牛粪,也有烧煤的。毕炜也淡淡一笑,道:“请拜尔都大人回去后,代我多谢思然可汗。来人,设宴款待拜尔都大人诸位。”

拜尔都也是一笑,道:“大人好意,拜尔都不敢推辞。只是那八十口牛还在后面,我让这几位从人去赶来,将军之宴,唯有小人领受了。”

毕炜微微一颔首,转身让身边的一个幕僚随拜尔都的从人前去接收。思然可汗定然是怕了共和军军势,想要趁机前来讨好。当初大帝的势力曾伸入河中一带,虽然年深日久,中原大军的威名在草原各部中依稀还有流传。平了五德营以后,共和军的势力必然也趁势进入此地,这思然可汗一直屈居定义可汗之下,一定打着靠拢共和军,将来好与定义可汗争雄之意。他道:“拜尔都大人,请。”

郑司楚和程迪文在一边看得清楚。见是前来劳军的,程迪文松了口气,道:“思然可汗倒是会烧热灶。”他见郑司楚皱着眉,又是一怔,低声道:“司楚,怎么了?”

郑司楚道:“那些东西,若是下毒的话该怎么办?”

程迪文心中一沉,道:“是啊。毕将军会不会大意了?”

要是这些食物中有毒,诸军吃了的话,等如被解除了战斗力,仗不打就已败了。程迪文听郑司楚一提醒,马上也为之一凛。郑司楚道:“走,我们去看看。”

他们转到辎重营处,那里正有几个士兵在几辆大车上卸货。两千斤风干羊肉,五千斤蔬菜,一千斤煤,着实不少,一扎扎地推了不少。他们刚进入辎重营,那辎重官叫王伏扬,也认得这两位行军参谋,招呼道:“郑将军,程将军,你们也过来了。”

郑司楚见一边有几个医营之人在忙碌,小声道:“王将军,医营在检查吗?”

王伏扬也小声道:“是啊。毕将军交待的,严防有诈,万一下毒的话,岂不是中计?”

煤不会有异,就堆在一边。郑司楚见那些医官不时抽检,每一扎羊肉、每一捆蔬菜都拿来试验一下。这样子查法,看来是万无一失了。知道毕炜早有预料,他也终于放心。

查得如此之细,要查完大概得花好一阵。他道:“王将军,请忙吧,我们先走了。”

王伏扬忽然一笑,道:“等一会我叫人送点检查好的过来。羊肉菜汤,味道倒是挺美的。”

郑司楚见他误会自己是要来打秋风,脸不免有点红了。他和程迪文两人都是国家重臣之子,在家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只是出征在外,吃的尽是干粮,有羊肉菜汤喝固然是美事,可他自律甚严,到辎重营来打个秋风之类的事从来没有做过。不过王伏扬也是一番美意,他淡淡一笑道:“多谢了。不过我不太吃得惯羊肉。”

程迪文倒是有点垂涎三尺。狄人并不精于饮食,不过那些肉干却是别有风味,他很想尝个新鲜。被郑司楚推着走了,他有些不情不愿,道:“司楚,你急什么,王将军也是好意。”

郑司楚道:“你想吃羊肉,回去后我请你大吃一顿吧,现在可不忙着这个。”

那拜尔都看来确是前来劳军的。可是,他们迟不来早不来,偏生是这时候来,未免让人生疑。程迪文见他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道:“司楚,你还在担心什么?”

“看看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思然可汗大致在乌浒水一带活动,也就是这儿的北边,而五德营在西南面。如果那些人不是从北边而来,那么此事仍然可疑。可是郑司楚此时的疑心已是若有若无,食物并没有下毒,那拜尔都也坦然赴宴,显然此事并没有什么异样。

也许,我也是太多疑了吧。当看到北边星星点点有些火把光,随风还隐隐传来牛铃之声,离这儿已是不远,定是拜尔都说的那八十口牛正在赶过来。活牛当然不可能下毒,医营也可以免了这一遭差事了。不然,再去检查几千斤牛肉有没有毒,医营的人非骂死不可。郑司楚终于放下心来,道:“迪文,走吧,回去歇息了。”

扎营时他们已忙了半天,这一阵又在营中穿行半日,确是有些倦意了。程迪文打了个哈欠,道:“好歹能睡半宿觉。”

他们刚转过头,程迪文眼角忽然看到那处地方有一点红光破空直上,无声无息。这一点红光并不大,但草原空旷无比,在暗蓝的天空里更显得显眼。他道:“司楚,你看,那是什么?”

郑司楚也已看到了这一点红光了。他盯着那红光没入云霄,渐渐暗去,喃喃道:“是花炮!”

火药发明后,除了军用,民间也慢慢开始流传。硫、硝、炭这三种东西都不是难得之物,民间又多心灵手巧之人,他们在火药中加了种种秘药,做出了各色花炮焰火在节庆之日施放。眼前这点红光,明明就是最寻常的一种叫“钻天猴”的焰火。也许思然可汗的手下把今天当成一个节日吗?可是郑司楚的双眉已然紧皱在一起。

不对,事情不妙了!

虽然不知道五德营到底会出什么奇计,可是这花炮明显是在施放信号。郑司楚心如风车一般在转着念头,没等他猜出敌人的用意,眼前忽地一亮,耳边也传来了一片炸裂之声。

是北边的牛群中,突然燃起了一片大火。暮色黯淡,原本看不清,但火光一起,便能看到一排惊牛正向这边奔突而来。蹄声如疾雨,尘土也飞扬而起,那一排牛群后面,火光连成一片。

火牛阵!

郑司楚的心底呻吟了一下。这计策他只在一本书中读到过,不过一直不当一回事。因为中原的牛十分宝贵,何况真要使用火牛阵,又要对手扎营不动才行,所以这种计策实是绝无仅有,只能当故事听听。听过也算数。可是他却没想到,河中之地多的就是牛羊,又是一马平川,这种计策的确是可行的。

居然没有算到!他狠狠地咬着嘴唇。只是一瞬间,他已经大致猜到了敌人的用意。先前拜尔都劳军,食物定然并无异样,不过是为了取信于共和军而已。而拜尔都坦然赴宴,也是作为死间,抱了必死之心了。在共和军刚失去戒心之际,突然发动,这计策实在狠毒。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岳良的叫声:“不要忙,钉鹿角,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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