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见这些远道来投的士兵就要丧生在追兵刀枪之下,心中亦是一沉。这些人是故人旧部,共和军的兵力占了绝对优势,他们强攻的话完全可以将楚都城拿下,根本不必节外生枝用这种计谋,可见此人说的定是实话。他们揭破了毕炜的奇袭毒计,如果看着他们被消灭,陈忠实在看不下去。他低声道:“好吧,开城。”
尚明封大喜过望,叫道:“下面的弟兄们,快靠近城门,立刻让你们进来。”那拨杀来的人马已经在与这些人接战了,城下这些人且战且退,一时间还难解难分,但只消共和军的大股赶过来,他们自然死无噍类。听得尚明封的话,这些人齐声欢呼,那个打白旗的人高声道:“多谢五德营的弟兄们。”
就像当年与甘隆合作时一样。陈忠想着。可是,他的脑海中却像是有个人猛地在叫着:不对!
这个人的声音,竟是如此熟悉。难道他是从帝国火军团时期过来的老兵么?可这人分明年纪不大,不可能当过火军团的士兵。他见几个士兵已去开城了,心头忽地一凛,大喝道:“不要开城!”
这一声吼突如其来,正要开城的那几个士兵一惊,全都住了手。尚明封也吃了一惊,道:“陈将军,您发现有什么不对?”
陈忠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低声道:“这人不是甘隆的手下!”
尚明封呆了呆,也不知这个有点木讷的老将为什么会如此确认。他道:“您认识他?”
“我认识他的声音。”
陈忠已向城墙边走去。他的额头仍然带着些冷汗,又伸手抹了一把,高声道:“郑司楚!”
这声音很响亮,尚明封见那个打着白旗的士兵在马上一晃,白旗也抖了一下,却不回答。陈忠厉声道:“郑司楚,你难道忘了我的声音么?”
陈忠的声音苍老浑厚,很好辨认,军中像他这把年纪的已没几个了,但郑司楚做梦都想不到陈忠居然记得自己的声音。两年前的朗月省一战,他曾与陈忠交谈过两句,可到底两年都过了,他还刻意把声音压住,没想到这老人的记忆力竟然如此惊人。他只怕陈忠是要诈自己,高声道:“陈将军,我不姓”刚说完,立时省得失言。陈忠并没有说过自己是什么人,自己一个“陈将军”就已露了馅了。
陈忠冷笑道:“郑司楚,你的声音,我可忘不了。”
尚明封不知陈忠和这个共和军的年轻将领有什么深仇大恨,居然把他的声音死死记着。可是听陈忠的语气。却并不像有什么恨意,倒似有种说不出的关切。可也幸亏陈忠记得郑司楚的声音,否则险些就中了他的计。他在一边高声道:“原来是郑将军,你这计谋可够阴险,看来你们并没有什么兵了,否则也不用如此行险。”
郑司楚没想到功亏一篑,弄巧成拙,心中悔恨莫及。他将白旗一扔,对边上道:“走吧。”这计策破产,五德营也已知道了自己并没有多少实力,再想诈是诈不下去了。陈忠这个五德营五统领中硕果仅存的一个,向来以一勇之夫出名,没想到自己自负足智多谋,偏生被陈忠看破,与这计策不成功相比,这更让他不好受。
这时,一只苍鹘忽地飞落城头。一个寻常给薛庭轩放鹰的士兵叫道:“是风刀!”
这士兵从苍鹘脚下取下布卷,递给了陈忠。陈忠展开看了看,舒了口气,道:“是庭轩提醒我们,共和军会来偷袭。”
他说到共和军,向来是说“反贼”,此时却便了口吻。尚明封也不以为意,笑道:“薛帅却是慢了一步。”
可惜陈将军没有沉住气。如果将计就计,方才那些共和军并不知道已被看破,将他们引进来然后突然发难,多半可以将这些人斩尽杀绝。陈忠说得早了点,让他们全身而退。不管怎么说,这场大难总算躲过去了,仓促间陈忠也不会想那么多。虽说有些可惜,但这个有惊无险的结果也算差强人意。
陈忠也淡淡一笑,没再说什么。天边已露出一点微明的曙色,方才来到城下的那些人此时只剩了远远的几点影子,他看着那些背影,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太可惜了!”
走了一程,程迪文不禁又回头望了望楚都城的影子,长叹了一声。
已经到了楚都城下,而且城门就在被诈开的那一刻,居然被人认出了郑司楚的声音,冥冥中只怕真有天意在。程迪文想着方才险些就能一举成功,直到现在还在可惜。郑司楚淡淡道:“没什么可惜的,时也命也,胜负总是寻常事。”他定下这条计策时也没有多想,只盼能一举成功。但真正实行时,却忍不住又犹豫起来,心中竟隐隐盼着五德营能够看破。现在这样全身而退,倒让他松了口气。
程迪文道:“司楚,我可没你那样看得开。唉,真想不到,他们的记性如此之好。”
陈忠的记性真这么好?郑司楚却知道并不是这一回事。在朗月省,陈忠就曾对自己手下留情,他一直不知道他为了什么。父亲不是从旧帝国过来的人,应该和五德营的旧军官没什么交情,陈忠不会看在自己父亲的面子下留情,何况他未必知道自己是谁的儿子。那么陈忠到底在想什么?他知道关于自己的什么事?
郑司楚不禁也回头望了望楚都城的影子。这时沈扬翼打马过来,朗声道:“郑参谋,我们的运气可真是不好,不知毕将军现在如何了。”
郑司楚淡淡道:“只怕,毕将军已是凶多吉少,但愿我们能赶上后继部队。”
五德营的进攻一丝不苟,极有章法,远征军能逃出一半,也算是上天保佑了。可是这一败,让后继的三千人就难办了。如果毕炜真能和自己现编的那样,让一支奇兵突击到楚都城下,就算这场大败仍有翻本的余地,可现在大势已去,正好落入了五德营各个击破的圈套。可是五德营算计得如此精细,又倾巢而出,击破了毕炜后定不会耽搁,马上挟大胜的余势去突击后续部队。只盼后继部队的主将能够顶住,别像远征军败得那么惨。
想归这么想,但他们不能沿来路回去,只能向南绕道而归。突击楚都城耗尽了马匹之力,向南转道而归就更加困难。好几天后,他们才回到来时的路上,却发现地面折枪断戟,旗帜也撕成碎片,正是后继军的旗号,尸首不少,活人却没有一个。看到这情形,郑司楚的心沉了下去,心知那三千后继部队定然也遭到了突袭。
具体情形他们并不知晓。等到他们辗转回到西靖城,已是十一月三日。从败逃回城的残兵口中才算得到确切消息。十月八日晚远征军被五德营奇袭攻破后,五德营立刻整编士卒,发动了对后继军的奇袭。
当时后继军正衔尾而至,做梦也想不到前方的五千主力已然全军覆没。运气更不好的是,远征军虽有逃走的士兵,却没和他们碰上,以至于后继军根本没有得到这消息,全然不备;而五德营以逸待劳,又挟大胜一场的余威,士气极盛,兵力更已超过了后继军的兵力。这一仗,后继军败得比远征军更惨,几乎没能组织起一次有效的反击。好在虽然败得难看,但损失却远没有远征军大,三千人中只损失了五百余,大多数都逃了回来,只是押送的辎重粮草全部失去。
郑司楚等人回到西靖城时,让不少人都大为意外。让他们更意外的是,毕炜居然逃过了那一场大败,只是丢了一只眼睛。
拜见过毕炜后,他们被打发了回去。一离开毕炜的官邸,程迪文就不由小声骂了几句:“他娘的,这伙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当我们是什么了!”
毕炜还没说什么,但那些登记的军官看着这两百多个身上无伤、只是一脸疲惫的军官士兵,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这一场败仗太惨了,逃回来的人身上无伤的已是极少数。偏生这两百多人身上连块油皮都没破,纵然面有菜色,疲惫不堪,那也是一路赶回来时累的。程迪文被那些军官登记时不住转弯抹角地追问他们脱身经过,就有点想要发作。那些军官根本不相信他们曾组织起一次突袭楚都城的行动,只觉这些人贪生怕死,临阵脱逃,逃回来后又怕受责,因此对好了口供,编出这个离奇的故事。的确,毕上将军的五千人被打残了,后继的三千人也被打跑了,两百多个人在战斗最为激烈的时刻脱离战场,差点拿下叛军的大本营,这种故事实在难以置信,至少那个登记的军官不相信。
郑司楚淡淡道:“当我们是逃兵啊。”他看了看跟他们一同走出来的沈扬翼,叹道:“沈将军,真对不起,是我害死你了。”
沈扬翼却只是笑了笑,道:“郑参谋,你说笑了。沈扬翼是靠你才逃得一命,还差点立下不世之功,别人信不信也由他,理他作甚。”
郑司楚见他不往心里去,更是难受,道:“沈将军,只怕你以后无法再得升迁了。”
沈扬翼又笑了笑,摸了摸后脑勺,道:“郑参谋,你没听说过么?爬得早,跌得重。我已经是翼尉,还真有点嫌高了,降我一级倒让我更安心一点。哈哈,命中注定,不是我的功劳,终究还是拿不到的,你别往心里去了。”
他越是大度,郑司楚就越是难受。这一场大败,自己和程迪文定然要承担起责任。但自己二人都是高官之子,沈扬翼却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军官,真正背黑锅的多半也就是他。郑司楚听沈扬翼说什么“别往心里去”,鼻子就有点酸酸的,更觉对不起他,道:“沈将军”
他还要说两句抱歉的话,沈扬翼忽然在他肩头一拍,道:“郑参谋,你不要做这等小儿女之态。胜败乃是兵家常事,沈扬翼能结识郑参谋这等当世英雄,是我的荣幸。”
郑司楚苦笑道:“我算什么英雄,沈将军你真会说笑。”
沈扬翼正色道:“我不是说笑。我也算当了十多年的兵,见的人多了,但沉着镇定,足智善断者,唯有郑参谋你一个。陈忠是何许人也,他都能把你的声音死死记着,难道还不能证明什么?”
虽然五德营和旧帝国的事是共和军严禁谈论的,但朗月省一战后,军中对于这个曾给了共和军重创的敌人的谈论就没有断过。尤其是陈忠,这个旧五德营五大统领中唯一留下来的老将,他的勇力就连共和军中也是人人佩服。曾见过陈忠出手之人对他更是足尺加码地吹捧,吹得简直神乎其神,说他力能拔山、横推八马。其实陈忠力量虽然远较常人为大,拔山是笑话,要推倒八匹马也是不可能的。当沈扬翼知道看破郑司楚身份的正是这个传说中的叛军头目时,他心中的震惊远远超过了外表露出的样子。而这一次奇袭失败,实在也是因为偶然,计策本身并没有错误,这也更让他叹服郑司楚的急变。
这个少年军人,将来必定会成为震动天下的人。在离开的时候,沈扬翼心里不禁这样想着。
程迪文这时从毕炜府外的拴马柱上解开两匹马的缰绳,道:“司楚,走,洗个澡去吧。他们不待见我们,我们不能委屈了自己。”
从西原奔波归来,一路也没有粮食,只能沿途打猎、挖掘野草充饥。人又多,当真是饱一顿饥一顿,马匹又不能亏待了,程迪文那时真盼着自己也是一匹马,这样能吃的东西就遍地都是了。现在回到西原,因为急着见毕炜缴令,他们只是将已经又脏又旧的外套换下而已,里面仍是一身的臭汗。现在程迪文最想的就是洗掉这一身的臭汗和在毕炜府中受的一番鸟气,再去吃一顿好的。
郑司楚道:“好吧。”
他的心中仍然想着沈扬翼最后那句话。的确,陈忠为什么对自己如此看重?他到底知道自己什么事?一个旧帝国的名将,与自己这样一个自幼生长在共和国的年轻人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也许只是沈扬翼说的那样,陈忠仅仅是爱惜自己的才能,可郑司楚知道这并不是答案。
洗过了澡,周身的疲惫也像一下被热水涤去。郑司楚披着一条毯子躺在长椅上,慢慢啜饮着一杯热茶。屋角,有个卖唱的瞎子正在拉着琴唱着一段《英雄谱》,这是共和国这些年来十分流行的故事,说的是共和国的名将抗击蛇人的故事,这瞎子唱的正是毕炜的事迹。据说毕炜很喜欢听这些关于自己的段落,所以在西靖城,这些卖唱艺人唱得最熟的也是这几段。
“大将军将战刀撩在了地平埃,
屈膝跪倒在高堂双亲前。
妖兽铁蹄尚肆虐于故国山川,
恕孩儿不能尽孝二老到天年。”
听到这些,郑司楚不禁有些想笑。所谓的“妖兽”,指的就是蛇人。可是蛇人并没有脚,哪来的“铁蹄”?至于说毕炜会在父母跟前跪倒说这番话,那更难以置信。其实这些都是从这瞎子过去唱熟的段落改编而来,过去艺人们常唱的是几百年前旧帝国开国之君的故事。后来这些都不能唱了,而这些艺人的唱词口耳相传,也没本事现编出新的来,只好硬把过去的唱词改一下名字,就算是歌颂共和国的名将了。可是现在人们还知道底细,要是过了一两百年,这些唱词仍然流传下去,恐怕那时的人们就要当这些是真实的历史了。
澡堂的水汽中,瞎子那苍老的声音幽幽传来,郑司楚突然觉得一阵睡意袭来。正要小睡一会,耳边忽然有个人叫道:“娘的,毕胡子也是老了,打仗都不行了。”
西靖城是毕炜的驻地,他对民间言论倒管得不严,在雾云城,如果有人这样说大统制,巡兵大概会请他去拘押所住一两天,不过在别的地方这人大概也不会如此大胆,澡堂却几乎是个化外之地,人人都赤条条的,拘束也少了许多,这汉子肚里憋得慌,便叫了一声。他边上的同伴道:“你别说,毕上将军也算尽力了,他的一只眼睛都丢在这一战中。”
共和国是从血与火中建立起来的,军人的地位很高。事实上,共和军的军力也相当强盛,边上诸国,包括向来不太老实的西北狄人,在共和国里也很安分。毕炜身为共和国五上将中第二位,威望甚高,虽然现在吃了这个大败仗,旁人也不敢对他有什么不敬。那汉子倒也赞同,点了点头道:“上将军也是轻敌了。”
西靖原本有两万驻军,经此一役,已损失了近三分之一,多年积蓄起来的粮草战具也大多丧失,确实是前所未有的大败。郑司楚刚回来时听到这个消息,没有说什么,只是长叹了一口气。平心而论,毕炜并没有犯多大的错误,但五德营就是抓住了他的几个小错,毫不留情地下了手,而运气这回也离共和军而去,几个可以转折的机会全都阴差阳错地失去了,可以说,这一场大败是任谁都改变不了的,就算郑司楚是远征军主帅也一样。
他苦笑了一下。天下英雄。这几个字现在他比谁都更能体会。郑司楚记得自己的老师曾说过,五德营是一支无法估量的强兵,永远都不可低估,即使他们只剩下一兵一卒。可是在出发时,谁都觉得五德营已经精英丧尽,战力尽失。这种成为公论的轻敌之念才是真正的致命失误吧,就算自己,总是将这个定论加在五德营头上。那汉子说毕炜轻敌,倒是深中肯綮。
那汉子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对了,你听说没有,今天有一支逃兵回来了。他们临阵脱逃,居然一点伤都没有,真是丢尽了上将军的脸面。”
程迪文一听便知说的是自己。他也没想到这消息这么快就传到澡堂里来了,脸登时有些红。好在澡堂里热气腾腾,每个人的脸都红通通的,也没人注意。那汉子说得兴起,口沫横飞地道:“听说带那支兵的,是两位大少爷。毕将军一世英名,就是让这些大少爷毁光了。”他那同伴也叹了口气,道:“人家大少爷命生得好,来军中是镀镀金的,性命比一般人金贵,那也难怪。”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程迪文已有些受不了。他和郑司楚的父亲虽然都是共和国高官,但他们从来没有过倚仗父亲权势的念头。不过他们年纪轻轻,就在军中成为行军参谋,也不能说和出身毫无关系。他越听越不好受,郑司楚见他有点坐立不安,站起来道:“洗好了吧?我们走吧。”
穿好衣服出了澡堂,程迪文的脸还是红通通的。一出门,他小声道:“司楚,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说我们。”
“他们又不知实在情形,嘴长在他们身上,说什么也由他。”郑司楚看了看天色,道:“走,去喝一杯吧。”
他们找了个小酒店坐下。叫了几个菜和一壶酒,程迪文端起来就喝了一杯,骂道:“真是憋气。”他父亲从不喝酒,程迪文自己也没这个嗜好,这一口喝的猛,一张脸涨得更红。
郑司楚啜饮了一口,道:“接下来,不知还会有什么举措。过几天,大统制的问责书就该下来了。”
程迪文压低了声音道:“司楚,你说我们会不会遭斥?”
“多半逃不过。不过你也别太担心,顶多被骂几句贪生怕死。”
程迪文的脸像喷上了血一般,道:“要真是因为贪生怕死被斥,那也不冤。可我们哪里贪生怕死了,差一点反败为胜,只是运气不好,结果屁的功劳没有,还要被冤枉。”
郑司楚笑了起来:“英雄,只能以成败论。胜了是英雄,败了,就是草包。你看毕将军百战百胜,都被编进唱词里传唱,打了一次败仗别人就说他老了、不行了,我们这点事又算什么。”
程迪文又喝了一口,道:“我可没你这么好性子。唉,司楚,我们可差一点就成为英雄了。”
“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郑司楚还是慢慢啜饮着。这一次虽然是一场大败,但也不能说一无是处,五德营的实力还是远远不能与共和国相比,接下来一定会有第二次远征。而经过这场失败,对五德营的虚实已经不像先前那样一无所知了,下一次五德营会如何应付?过去的事已经过去,现在要考虑的是下一次攻势。只要稳扎稳打,五德营的灭亡只是个时间问题。
郑司楚在心中盘算着下一次进攻的大纲。保证补给,斩断五德营与可能结盟的部落之间的联系,随时派斥候侦查,就算五德营的统帅有通天之能,恐怕也翻不了盘。得胜后,将俘虏分而治之。共和国那么大,让他们之间失去联系,就翻不起什么浪来了,对共和国就不存在威胁,这样也可以少造杀孽。而郑司楚最想做的,就是细细盘问陈忠,为什么他会对自己如此看重,究竟他知道自己的什么事。
回到营房后,日子还是这样过。伤兵接受治疗,新兵入伍训练,这一些事还是很多,转眼就到了十二月初。这一天,郑司楚和程迪文正在营中盘点一批新来的辎重,一个传令兵忽然传下毕炜将令,要他们前去开会,大统制派来的使者到了。
大统制的处分到了。郑司楚和程迪文都心照不宣,把手头的事交给旁人后,连忙赶到议事厅。在那里,毕炜以降,驻军的各级将领都在陆续聚齐。等人都到了,那个使者开始宣读大统制对此事的处分。第一个处分的就是毕炜,大统制在处分文中斥责毕炜轻敌妄动,以致此败,因此罚俸三月,追夺军功一级。不过,对于战死的三个下将军,却下了追恤令,追封为偏将军,并得到国葬。以下参与战斗的各级将领中,死者全部有不同程度的追封,生还者也并没有什么处罚。
看来大统制也不想让毕炜这一军一蹶不振。郑司楚想着,正在这时,却听那使者宣读道:“行军参谋郑司楚、程迪文听令。”
郑司楚和程迪文没想到大统制的文中还专门提到了自己,连忙站起来行了一礼,道:“末将在。”
“查第二军团行军参谋郑司楚、程迪文,妄传军令,临阵脱逃,罪不容赦。为儆效尤,责令即令起夺去军衔,开革退伍。”
听到这样的处分,郑司楚和程迪文都不由得目瞪口呆。本来觉得顶多背个处罚,戴罪立功,没想到这处罚居然如此之重,竟然被开革退伍。程迪文张了张嘴,却也没说话。大统制在共和军中具有无尚的权威,即使是毕炜的命令,终有挽回的余地,现在却是大统制亲自下令,可以说是板上钉钉,再无更改。
会议结束后,郑司楚和程迪文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一些与他们交好的军官过来安慰几句,但不安慰还好,越安慰他们心里就越是难受。程迪文更是觉得冤屈难言,明明已是置生死于度外,竭尽全力地去战斗了,最终的结果却是这样。他父亲是共和国的名将,一直希望这个儿子也能成为名将,可从此以后此路不通,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成为名将了。如果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只怕会痛哭失声。他也没理郑司楚,一出议事厅就打马而去,虽然嘴上没说,只怕心里也在怪郑司楚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害了自己。
那封策划书也没用了。郑司楚想着。他正要上马,有个人忽然过来轻声道:“郑先生,上将军有请。”
那时毕炜的亲兵。平时他们见到郑司楚,不是说“郑参谋”,就是说“郑将军”,现在却一下改了口。郑司楚看了看他,道:“上将军有什么吩咐?”
“上将军有话对你说。”
郑司楚跟着他回去,此时众将都已散去,议事厅里空空荡荡。穿过大厅到了后院,是毕炜私人会客的小厅,一进去,便见毕炜半躺在躺椅上。他那只受伤的眼睛蒙着,脸色甚是苍白。见到郑司楚,毕炜站了起来,道:“郑参谋,请坐。”
郑司楚行了一礼,道:“上将军,我已不是军人了。”
毕炜摆了摆手,把旁人遣退了,道:“郑参谋,以后你准备如何?”
郑司楚怔了怔,道:“上将军,我已经被开革,当然只有回雾云城去了。”
毕炜叹了口气,道:“大统制其实并不知道前线的底细,你们奇袭楚都城,原本也是条好计,只是不知为何没用成功?”
郑司楚也叹了口气,将此事首尾原原本本地说了。毕炜听得不胜唏嘘,等他说完了,道:“真是天意啊。真没想到陈忠这个浑人,居然也会聪明一时。”
郑司楚心中一动。也许,毕炜叫自己来,也是爱惜自己的才华,说不定他向使者说明情形,对自己和程迪文的这个处分会撤销吧?他抬起头,却见毕炜拍了拍自己的肩头,道:“郑先生,此路不通,还有他路。你才学过人,一定不会埋没的。”
郑司楚满怀希望,却想不到毕炜说出这等不痛不痒的话来。他大失所望,又行了一礼,道:“上将军,小人走了。”
等郑司楚走出门去,毕炜一下跌坐在躺椅中,默然不语,仿佛一下子又老了许多。
一定是。陈忠饶了他两次,一定也是看出来了。他想着,他一直觉得郑司楚有点像记忆中的某个人,但又不敢肯定,但听郑司楚说了此番详情,他几乎敢确定,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并不是全无道理。
幸亏没有提拔这个年轻人。他默默地想着。是不是该把这个猜测告诉大统制?那个人是大统制平生最为忌惮之人,如果大统制也在怀疑,那么自己提拔了郑司楚,势必就要引起大统制的猜疑了。虽然自己只是个旧帝国的降将,但对于大统制的心思,恐怕整个共和国都只有自己最为清楚,而这也是大统制信任自己的基础。所以在向大统制的回报中,他有意把此战失败的原因往郑司楚和程迪文两人带兵突袭这一举动上推,这也是大统制对这两人加重处罚的直接原因。
这个年轻人与记忆中的那个人,尽管相貌并不太相像,可是临危不乱、当机立断,这份举止和才能却简直有八分相似。如果突袭成功,他就会成为共和军前所未有的少年英雄,日后一旦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这后果当真不堪设想。所以把他们开革退伍,对他、对自己,以及对这个国家,应该都是有利无弊的。可是一旦告诉了大统制自己的猜测,恐怕会引起别的麻烦,所以这个秘密就烂在心里吧。陈忠的寿命不会长了,到时就再没有别人知晓,让这个年轻人泯没于常人之中,这样更好。
虽然眼睛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毕炜心里却在暗自发笑。爬到这个地位不容易,保住这个地位更不容易。临危不乱,当机立断,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自己岂非也是一样?
此时的郑司楚当然不会明白毕炜的独思。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营房,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被开革退伍,别的东西都要缴还,马匹和佩刀是自己的,却要带走。可是这样回去,该怎么向父亲和母亲交代?让他更难受的是程迪文都受了自己的牵连。
他整理好东西,想去看看程迪文。到了程迪文的营房,却见他房中已是空空荡荡。程迪文家中豪富,那些衣褥之类也都不要了,大概只带走了一点随身的东西。他走时根本没来理睬郑司楚,肯定心里对郑司楚颇为怨恨。但这也难怪,本来以程迪文这样的家世,在军中就是个稳步升迁的命,可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
地上,扔着几张纸。郑司楚捡起来看了看,却是程迪文写的一份战情汇报。程迪文做事十分有条理,行军时不管多忙,每天都要将当日要事记录下来,战后检点战果,他的汇报总是最受毕炜首肯的一份。这些纸上记着的,正是这场战事每天的情形。
十月八日,远征军中军第一队突袭楚都城,城中叛军已有防备,突袭未能成功,向南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