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鸣雷点了点头道:“方才我听得笛声吹到了高处,声音有稍许破音,应是笛膜有点损伤了。没想到你没听出来,这位工友在门外倒听得清楚。”
这一下林先生脸亦有点泛红。他自诩知音,因此与这个深通音律的水军军官交情莫逆,没想到这一次栽了个大跟头,登时把签收条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走到乐班的笛手身边,道:“请把笛子给我看看。”那笛手递过笛子,林先生按动笛眼,吹了几个音符,动容道:“果然!国强,没想到你居然已到如此境界!”
这一下那施国强也盖不住脸了,忙道:“这不是我听出来的,是这位左桥号送货的朋友说的。”
林先生和宣鸣雷同时有点动容。郑司楚一副市侩的模样,身上穿的亦是一件满是鱼腥味的旧衣服,实在想不出这么个人能够听得出来。林先生抢上一步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虽然他一身华服,和郑司楚不啻天壤,但一谈起音律,他毫无架子。
郑司楚自悔多嘴,但话已至此,不说总不成。他吱吱唔唔地道:“我我姓左,叫三毛。”因为要尽量说得含糊,这几个字说得甚是吃力。
林先生听得这人话都说不清,更是吃惊,心道:这人定然是个天才啊。他知道音律亦如棋弈,天份最要紧,见郑司楚如此,不由动了怜才之心,道:“你叫三毛吗?三毛,进来进来,你会吹笛吧?”
郑司楚更是不安,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好在他这副局促不安的样子更像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伙计,林先生怜才之心更盛,从一边架上取下一支紫竹笛,道:“来,吹个曲子听听。”
郑司楚只待说不会,但见一边的宣鸣雷目光灼灼,眼里带着点嘲弄的笑意,定然不信这个鱼行伙计能吹得好,心头却是一动,道:“我吹得不好。”
林先生道:“没关系,我听听。”他已见郑司楚辨音有明察秋毫之能,已大起怜才之心,心想此人说不定是一块未琢之璞,沦落在咸鱼行做个伙计实在太可惜了,有心要抬举他。但郑司楚接过笛子来,却又犹豫了。他吹得最熟的便是那支《秋风谣》,但这支曲子凄楚悲怆,实在不适合这个喜庆的日子吹奏。林先生见他犹豫不决,只道他胆子小,便道:“小兄弟,不用怕,我这儿,全都是朋友。”
这话当然只是说说而已。尽管共和国是以人人平等为口号,但林先生这种大户人家主人和施国强这样的工友肯定不会是朋友,顶多林先生比较随和,没架子而已。郑司楚顿了顿,忽然将笛子放到唇边,吹了两个音符。
那是一曲《一萼红》。
《一萼红》曲调柔媚,在酒楼歌肆中常能听到。郑司楚对这曲子其实并不熟悉,只是当初与程迪文在酒楼,听到宣鸣雷发酒疯时弹唱的那曲《一萼红》,有点兴趣,因此练习过几次。只是这个调子变化甚多,若是程迪文吹来,自能如百鸟齐鸣,美不胜收,郑司楚吹来,却显得平平无奇。
现在就看宣鸣雷了。
郑司楚心中想着。他也自知这曲子吹得并不好,但自己却是有意揣摩着那一回所听到的宣鸣雷弹奏的调子在吹。《一萼红》原本很柔媚,但宣鸣雷上回在酒楼中却弹得慷慨激昂,直如天风海雨逼人,再没第二个人会把《一萼红》弹成这样的。
宣鸣雷在听到郑司楚吹响第一个音符时,脸上毫不掩饰地现出鄙夷之色,倒也不是鄙夷郑司楚这个人,而是对他的笛技嗤之以鼻。只是随着郑司楚吹下去,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竟然全神贯注地听。一边的林先生倒大为奇怪,心道:这个三毛把《一萼红》吹成这样,笛技实在乏善可陈,宣兄怎么对他如此看重?是了,定然宣兄见他一个伙计也有这等手法,亦起了爱才之心。他自己对郑司楚起了爱才之心,便觉得谁都会爱郑司楚之才。其实郑司楚的笛技虽然不能算门外汉,却当真算不上有什么了不起,比林先生那个乐班里的笛手差得远了。
郑司楚吹了半曲便停下来。倒也不是别个,因为他长久不练,已经把后半段都忘了。林先生接过笛子,道:“小兄弟,你应该向人学过笛子,但没怎么练习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林先生道:“我说呢。你手法虽然生涩,但姿势很是标准,应该是向好手学过。”
郑司楚对这林先生倒也有几分佩服了。在军中时他对吹笛兴趣不是很大,也没向程迪文学过,后来退伍,有点兴趣了,程迪文却又没空教他了。他这点吹笛之技,其实全是当初蒋夫人点拨的。蒋夫人双目已盲,服侍她的石仙琴是琴技名手,对笛技并不专工,也没耐心对郑司楚循循善诱,对他二人的指点,郑司楚只能私下里揣摩领会。但蒋夫人和石仙琴都是音律高手,就算仅仅指点一二,郑司楚亦是得益良多,与那些全然靠自己摸索吹笛的全然不同,而林先生一眼也看出来了。
宣鸣雷在一边忽道:“林公真是法眼如电。这人应该投过明师,可惜未能精益求精。”
林先生听得宣鸣雷这般说,登时心痒,忙道:“宣兄,你能不能收他做弟子?”他见宣鸣雷笑了笑,又道:“我知道宣兄你专精琵琶,但一法通,万法通,何况琵琶指法与奏笛指法颇有相通。”
琵琶指法与奏笛指法颇有相通这句话,倒当真不假。林先生见宣鸣雷也这般说,实在又惊又喜,既得意于自己慧眼识珠的眼光,又盼着能调教出一个笛子好手来,因此这话说得极是诚恳,生怕宣鸣雷不愿。宣鸣雷笑了笑道:“林公一心抬举他,还不知他自己愿不愿意。”
林先生道:“愿意,愿意,肯定愿意!我跟左先生很熟的,向他说一句便成。小兄弟,你愿不愿意?来我家里,食宿全包,逢年过节还做一身新衣服。”看他那样子,已是急不可耐了。
宣鸣雷道:“林公,只是这般听了半支曲,尚不能说明什么。这样吧,我让他好生施展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积重难返的毛病,到底值不值得雕琢。”
林先生见宣鸣雷答应下来,大为欣喜,忙道:“好,好。”
宣鸣雷又道:“那支曲子还要多练,在这儿也太吵,我带他上楼去吧。”
这偏院原本就是林先生用来给乐班练习的,楼有三层,林先生平时就在乐班练习时上三楼闲坐喝茶打发时间。这支曲子明天喜事上要演奏,今天务必要排练精熟,林先生确实脱不开身,见这个向来眼高于顶的宣鸣雷居然如此上心,他更是欢喜,不住道:“有劳宣兄了。”心道:我这乐班笛手是个软肋,可惜碰到这三毛晚了点,要早半年,今天定然能派大用场。也没关系,以后总有大用的。林先生这个乐班在东平东阳二城大大有名,大户人家办喜事,基本上全要前来商借,谢礼亦颇为丰厚。若是真能把这个三毛培养成一个笛子名手,他这戏班肯定会更加名声大振。
施国强在一边见林先生三言两语,居然要把郑司楚留下来,心中不免有点妒忌,心道:真是各人有各人福,主人跟宣先生两个都有点呆气,这三毛倒是有福气。在一边插嘴道:“林先生,只是左桥号那边”
林先生道:“左先生那边打什么紧。要是这小兄弟真个有才,我马上写个条,你叫个人把收条送回去,他就住这儿了。”
施国强碰了个钉子,不敢再说,转身出去了。宣鸣雷已站起身,向林先生拱了拱手道:“林公,那我先带他上去。”
林先生道:“宣兄请。宣兄,请你费心了。”
宣鸣雷呵呵一笑道:“林公放心。这人到底是不是个人物,我宣鸣雷不会看走眼的。”
他这话其实已相当露骨,郑司楚听他这般说,登时明白宣鸣雷定然已看破了。但林先生显然并不曾听出宣鸣雷的言外之意,笑道:“宣兄的眼光,我向来佩服之极。小兄弟,打点精神,把你的本事全使出来。”他现在最怕的就是郑司楚胆小,结果发挥失常,被宣鸣雷一通痛贬,害得自己与一个未来的奏笛名手失之交臂。
因为练习时声音颇为吵闹,偏院本就甚是僻静,上了三楼后,越发静悄悄的没声音了,下面鼓乐齐鸣的声音这里一点都听不到。郑司楚上了楼,宣鸣雷拉过一张椅子,嘴里一边哼哼着:“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
这正是当初宣鸣雷在酒楼所唱的一首《一萼红》,只是他脱头脱脑突然吟这几句,实在有点怪异。郑司楚却是心中雪亮,知道宣鸣雷定然已经看破,但自己长相全然变了,他又不敢完全肯定,所以故意这样试探。现在已无旁人,他也不再做作,不等宣鸣雷说完,低声道:“宣兄。”
这已是郑司楚本来的声音。他说得并不响,但宣鸣雷却如闻惊雷,一下转过身来盯着郑司楚,低声道:“真的是你!”
虽然宣鸣雷装得若无其事,但一瞬间眼里闪过了一丝惊惶。郑司楚一直担心着宣鸣雷会翻脸,可事到临头反倒有种说不出的镇定。昨天夜里他一直想不好该怎么与宣鸣雷对谈,真个碰到了,却一点都没有紧张。置之死地而后生。郑司楚想到的是兵法中的这句话。当一个人尚存退路时,总不愿冒险,而一旦走投无路了,反倒可以放下一切。而现在,郑司楚就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父亲把生存的机会让给了自己,但他却不能苟且偷生。
不论如何,都要赌一赌。
宣鸣雷的脸色刹那间已变了数变,也不知他想些什么。郑司楚竟然找上门来,是他第一个想不到;而郑司楚居然长相完全变了,更让他想不到。他看着郑司楚,道:“郑兄,你真是胆大包天。”
在见到宣鸣雷之前,郑司楚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但真个见到他了,郑司楚反倒无比镇定。这正是置诸死地而后生的道理吧,他想着。兵法中亦云“围师遗阙”,说的是包围敌人,一定要给敌人留下一条逃生之路,否则这敌人走投无路,便会不顾一切。以后他觉得那只是行军才能用到的道理,但此番与父母南下逃生,所遭遇的与兵法一一映证,对活用兵法的道理更体会得深了一层。他拖过一张椅子来坐下了,微笑道:“因为我已没别的路好走了,这一套富贵,与其送与旁人,不如送与宣兄。”
他说得平静,但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现在,自己已将底牌亮给了宣鸣雷,赌的就是宣鸣雷会怎么做了。不过他已有八分的把握,因为宣鸣雷把自己单独带到此处,并且哼哼着那几句《一萼红》,他有把握宣鸣雷不会将自己交出去了。
宣鸣雷又打量了郑司楚一下,低声道:“原来郑兄也有这人皮面具,当真了得,令尊与令堂大人想必也在那左桥号中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正是。若宣兄将我一家人交出去,此功实是非小。”
宣鸣雷的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顿了顿,他道:“好吧,郑兄,你先为我吹上一曲。”
虽然在三楼上说话,下面的人听不到,但万一有人听到里面没有笛声传出,说不定又要节外生枝。郑司楚听他这般说,心中把握已有了九分,拿起笛子凑到嘴边。他吹得最熟的正是那首《秋风谣》,便信口吹了起来。因为不再有心事,吹来反倒越发纯熟,蒋夫人说这支曲子原名《国之殇》,本是帝国军歌,他现在信口吹来,更增英锐之气。一边吹,连宣鸣雷都不再去看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是生是死,这一曲结束,便要见真章。
《秋风谣》不长,很快就吹完了。他吹完这一曲,抬头看向宣鸣雷,却见宣鸣雷眼中已经十分平静,却已多了点佩服之意,低声道:“今日酉时,我会过来与吾兄商议。”
成了!郑司楚差点要欢呼起来。宣鸣雷站起了身道:“下去吧。”
他们一下楼,林先生和那班乐师还在练习。林先生见他二人下来,忙迎上去道:“宣兄,他怎么样?有可造之处吗?”
宣鸣雷摇了摇头,叹道:“林公,要让你失望了。这小兄弟若是从未学过,还可调教,但现在手法已经学僵了,就算再改回来,便如本应南行,却向北走了千余里,再转头,想要大成,难矣!”
听宣鸣雷这般说,林先生大失所望。他看了看郑司楚,心道:宣兄真是个直肠子,当面说了出来,这小兄弟本来心怀希望,这回真是要失望了。不过他也知道宣鸣雷对音律之道极有造诣,说出话来不会有误,他说这三毛没什么价值,就真没价值了,叹了口气道:“如此也没办法。”他越想越觉得对不起郑司楚,对一边的施国强道:“国强,拿十个银币给这小兄弟吧,权当耽搁他的赔偿。”
第八章 最后关头
回到左桥号,便听得里面一阵乱。郑司楚不知出了什么事,跳下车,刚往里走,有个伙计迎了出来,一见他,便叫道:“三毛,你来得正好,你二叔昏倒了!”
郑司楚呆了呆,连忙跟着他跑向后院,却见后院已有几个伙计围在一处,上前一看,地上躺着一个人,正是左慕桥。左慕桥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全无神智。郑司楚只觉如晴天一个霹雳,心道:他怎么了?一瞬间,差点要怀疑父亲当初是得了什么会传染的怪病才昏迷的,因为左慕桥现在的样子完全和父亲那时一模一样。他抢上前道:“二叔怎么了?”
那个小苟正在左慕桥边上,听得郑司楚的声音,叫道:“谢天谢天,三毛你来了,快扶你二叔回房吧。方才老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突然摔倒在地。这回怎生是好?”老板的家小都在五羊城,离这儿远得很,现在突然昏倒,他也一下乱了方寸。本来应该把老板扶进房里,只是小苟倒也精细,老板突然昏迷,天知道染了什么疫病。他发作得这般快,这种疫病想必也极为厉害,小苟实在不敢多碰,可是他身为老板的心腹伙计,他不扶谁扶?正在犹豫,郑司楚恰恰回来了。这个三毛是老板是远房侄子,他去扶那是天经地义,小苟暗叫侥幸不迭。
郑司楚扶起左慕桥,手暗暗搭了下左慕桥的脉。当初父亲昏迷时,戚海尘教过他一点搭脉的秘诀,平时可以随时关注病情变化。他一搭之下,却觉得左慕桥脉像平和,似乎没什么大碍。他道:“苟哥,二叔有我照料,外面你去应付吧。”
关键时候老板突然倒下了,这回铺子该是谁做主?小苟听郑司楚这般说,心道:三毛倒也识相。三毛做别的事做不像样,但身为老板的侄子,照顾老板那是当仁不让,暂时代理老板管理左桥号,他小苟也是舍我其谁。小苟连声道:“好好好,三毛,你二叔就要你费心照顾了。”
把左慕桥扶到了床上,郑司楚只觉心头一阵茫然。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宵雨,他实在有点不知所措。在左慕桥床边坐了片刻,他站了起来,向后院密室走去。
这密室仍然没什么异样。郑司楚上前敲了敲门,轻声道:“父亲!”
门一下开了,迎出来的却是郑夫人。看到郑司楚,郑夫人惊道:“司楚,你怎么还过来?外面出什么事了?”
郑司楚闪了进去,小声道:“左先生昏迷不醒了。父亲呢?”
郑夫人失声道:“什么?”左慕桥明天要安排好送郑司楚离开,这机会是他们一家人仅存的生机,也是郑昭让给儿子的,现在左慕桥昏倒,那连这最后的机会都失去了。
郑昭这时走了过来,小声道:“司楚,左先生说什么了没有?”
郑司楚摇了摇头,“他和您当时差不多,人事不知,完全不能说话。”
郑昭叹道:“唉,司楚,连你也走不掉了。”郑司楚道:“也许,还有一个机会。父亲,我方才见到了宣鸣雷。”
一听到这名字,郑昭亦是动容,压低了声音道:“是他?他没认出你来吧?”
现在郑司楚脸上已贴着那张人皮面具,全然变了个人,便是郑夫人都认不出来,不要说是宣鸣雷了。郑司楚却摇了摇头道:“他认出我来了。”
郑昭更是吃惊,郑司楚已将方才的事约略说了。郑夫人在一边听得胆战心惊,插嘴道:“司楚,你就这么相信这人?”
郑司楚道:“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此人若要扣下我们,那天晚上便可下手,方才也完全可以动手。但他这般应对,我觉得在这人身上应该有一条生路。”
郑夫人看了看郑昭,心道:司楚这孩子也是冒失。可是事已至此,怪他已是无用,何况她也明白儿子的心意,让他一个人逃生,郑司楚定然不愿。她忖道:让阿昭去做决定吧。反正这样也好,要死我们一家人死在一处。想到这儿,她心里突然又是一阵悸动。在她心底,自己和郑昭是一家人,郑司楚和自己是一家人,但从未想过郑昭和郑司楚也是一家人,现在将三个人看成一家,实是第一次。
郑昭低头不语,半晌才道:“此人说今晚要过来?”
郑司楚道:“是。”
也许,这是现在自己一家人脱险的唯一办法了。郑昭道:“好吧。就赌这一把。司楚,你先回去,不要露出马脚,晚上等宣鸣雷来了,总之见过之后再做定夺。”
郑司楚答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密室。只是在他心里,隐隐地有些异样。
父亲听到左慕桥昏迷的消息后,没有太过惊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但他分明记得,父亲刚昏迷时的样子,和现在的左慕桥一模一样。难道左慕桥突然昏迷,和父亲有什么关系吗?
好在他现在名正言顺可以照顾二叔,连活都不用做了。这时请的郎中也过来看看,却说不出左慕桥到底生的是什么病,只说是沾染了邪气,用药补养调理就会好的。
天黑下来时,左桥号上了灯,也该关店门了。那些伙计全都过去吃饭,郑司楚因为名正言顺地要照顾左慕桥,旁人给他拿了一份饭菜。胡乱吃过,忽然听得脚步响,正朝这边过来。
是宣鸣雷!
郑司楚正待迎上去,却见过来的是小苟。小苟苦着个脸过来,郑司楚心头一沉,迎上前道:“苟哥,有什么事吗?”
小苟小声道:“三毛,白天你送货时出什么乱子没有?”
郑司楚怔了怔,道:“没有。”
小苟道:“真没出事?林先生家有人过来,说要找你问话,我担心那批货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记着,和气生财,他们就算扳岔子,你也别和他们闹。”
郑司楚心头一动,忙道:“苟哥,定然不是货的事,他们说我笛子吹得好。”
这回轮到小苟发楞了。他看着郑司楚道:“你还会吹笛?”见郑司楚点了点头,他这才舒了口气道:“原来是因为这个。林先生就爱这个,你可真有福气。”
郑司楚哪还有心思跟他胡扯,道:“那人呢?”
小苟道:“就在厅堂里等着呢。”
他们走到前厅,郑司楚一眼便见宣鸣雷正站在那儿打量着墙上几幅字画。他穿着一身便装,双手背在身后。虽然暮色已临,灯火不明,但他却毫不在意,只是一副淡然的样子。一见郑司楚出来,宣鸣雷转过头,打了个哈哈道:“三毛,你来了,先前人太多,有几句话不好说,所以林先生才让我过来的。”
小苟听得这几句,不由暗自咂舌,心道:真是人不可貌相,三毛的笛子吹得怎么好法,居然让林先生如此看重?虽然郑司楚说不是因为货的事,可他仍然有点担心。现在总算从对方嘴里听到不是来问罪的,他也算放了心。人家明说了有几句话先前碍于人多不好说,现在自己总不好支楞个耳朵在一边听,便讪笑了笑道:“三毛,你和这客官聊吧,我先去吃饭。”
待他一走,宣鸣雷看了看左右,小声道:“郑兄,你倒是找了个好地方。”
直到现在,郑司楚仍然不知道此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看着宣鸣雷,低声道:“宣兄已经决定了?”
宣鸣雷脸上浮起了一丝嘲弄的微笑,“这个,我要见过令尊大人方能决定。”
郑司楚心里一动。宣鸣雷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的真实用意就是为了找到父亲?他正在心里踌躇,身后突然响起了郑昭的声音:“宣将军。”郑司楚大吃一惊,一下转过身,却见郑昭从身后的暗影里走了出来。
看到郑昭,宣鸣雷正色躬身施了一礼道:“郑国务卿”
郑昭扶住他道:“宣将军,不必了。”
两人对视着。黑暗中,这两个人的目光都仿佛闪电一般闪烁。他们两个人明明应该并不认识,但在郑司楚眼里,却觉得他们好像早就相识一般。半晌,郑昭的嘴唇略略一动,微笑道:“宣将军,你都已准备好了吧?”
宣鸣雷抬起头,也突然笑了起来:“郑公果然。我已将一切安排妥当,今晚就乘螺舟过江。”
郑司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他还对宣鸣雷疑虑重重,但父亲似乎已然对他坚信不疑了,而宣鸣雷也似乎完全相信郑昭已经信任了他。在郑司楚心目中,原本最好的打算只是宣鸣雷能网开一面,但宣鸣雷现在这么做却已属反叛,是放弃了一切。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他与郑家并非世交,与郑司楚也没什么大交情,到底是什么让他能这么做?
宣鸣雷已在与郑昭商议着渡江的细节。人分百种,一艘螺舟上下共有二十余人,让这些人全都齐心跟着宣鸣雷反叛那自然不现实。宣鸣雷说他这艘潜虬号上只有五个人他可以完全相信,因此也只对这五人说过。因为螺舟队的纪律极其严明,就算放大假也只能放一半,这样一来舟上还有六个人不甚可靠,上船前必须先解决了。郑司楚听他说得详详细细,显然谋划已久,更觉得有点异样。
宣鸣雷难道早有预谋?他明明是共和军螺舟队的舟督,有着大好前程,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些抛于脑后?而父亲向来不是个轻信的人,有时候郑司楚觉得父亲似乎对自己这个儿子都没有开诚布公,可现在他对宣鸣雷却似乎毫无保留,完全信任,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