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郑昭想了想,叹道:“虽然你也是强词夺理,但这话并非没有道理。这样吧,如果我查证了,就将他关押起来,不取他性命,这样好吧?”

郑司楚见父亲同意不杀年景顺,这才松了口气。他道:“父亲,现在事态有什么变化吗?”

郑昭微微一笑道:“昨天派往南安城的秘使已经羽书来报,说高世乾明面上虽不能与我们站在一起,但暗中定会便宜行事。另外诸省,这几天也会有回音,想来除了之江省,另几省都不会有波折。其中,天水省也很有可能归附我们。”

闽榕只有五千驻军,仅仅是防防零星海贼,夹在之江和广阳两省当中,高世乾自然只能这么办,而这也是郑昭所预料的最好结果。但天水省却不同,天水军区本是方若水负责,年初方若水远征败归,与胡继棠一同被大统制革职,新上任的天水军区长官是下将军乔员朗,此人颇可争取,而天水太守金生色是郑昭当初一手提拔起来的,郑昭与大统制反目后,大统制虽然暂时没动他,金生色却必定自觉地位有不保之虞,更有被争取过来的可能。天水是共和国五大军区之一,如果能把天水省争取过来,五大军区便已得到了两个。而大江是共和国中分南北的天堑,大江以南的三个军区得到了两个,几乎可以说半壁江山便已到手。此时郑昭看的便是天水省上下官员的资料,看如何能打开这个缺口。

郑司楚道:“天水省若能归附,那就最好。只是父亲,接下来邓帅铁定就要发动对五羊城的攻击,这该如何应付?”

郑昭点了点头道:“这确是个难关。如果不能打破他的攻击,什么都成了空话了。司楚,我已与申太守商议过,准备把你和宣鸣雷编入军中,你进陆战队,他去水战队,接下来,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你们也要尽快熟悉起来。”

郑司楚只觉眼前也有点晕眩。被开革出伍,对他来说实是个噩梦,只觉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去军中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重披战袍。他道:“是,父亲。”

刚进去,自然不会是主将,但也不会从大头兵做起。很有可能,自己和宣鸣雷都以行军参谋的身份入伍。行军参谋本来就是给主将出谋划策,而自己的身份特殊,实际上也将能指挥一军作战。现在最主要的,确实是尽快与军中士兵融为一片。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姨父那边,现在着力于民用的器具研究,我觉得应该给他加派人手,加紧研制出一种能够凌驾于北军的新型战具,这样我们的胜算便能更大几分。”

郑昭道:“此事我也已经提起,申太守亦觉以前忽视了,但现在也不算晚”刚说到这儿,门外忽然又响了两下,郑昭扬声道:“什么事?”

“年景顺将军求见。”

年景顺求见!郑司楚心一下提了起来。难道年景顺是要铤而走险,孤注一掷?他的手已摸向身边的如意钩,郑昭显然也有些意外,说道:“请他进来。”又小声道,“司楚,你先进内室,静观其变。”

有自己在父亲身边守着,就算年景顺拳脚出众,自己终究可以应付。郑司楚想到此处,小声道:“父亲,小心点。”转身便向内室走去。这内室是间小书房,是办公时累了歇息一下所用。郑司楚坐了下来,心里却有些茫然。如果阿顺不惜一死,突然发难,自己还来得及阻止他吗?而在那种千钧一发之际,假如真要置他一死方能解除父亲的危难,自己到底能不能下得了手?他心中虽然忐忑,但见父亲镇定自若,倒也大为佩服,心想父亲虽非武人,这份镇定功夫却远在自己之上,远不似自己一般患得患失。

郑司楚去内室刚坐好,门上又响了两下,那个传话的在外面道:“年景顺将军到。”

“进来。”

门呀的一声开了。年景顺走了进来,见郑昭坐在案前,他却并不走上前,只是深施一礼道:“郑公。”

现在郑昭尚无实职,但举旗时申士图已将他抬了出来,在这新政府中,郑昭定然是头面人物。郑昭看了看他道:“年将军请坐。”

年景顺坐了下来,眼却直直看着郑昭。郑昭看了他一会,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说道:“年将军,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年景顺一怔,心道:不是说他都能知道吗?难道只是谣传?但郑昭问了,他也直说道:“末将万死,有隐事相告,还望郑公恕罪。”

郑昭道:“是暗中想要归顺北军之事吗?”

年景顺虽然预料郑昭定已知道,但郑昭这样说,他还是一震,低低道:“是。”屋中的郑司楚听得却是大奇,心道:怎么?阿顺竟然实说了?他是想干什么?

郑昭看了看他,叹道:“人皆有难言之隐,亦有难行之事。年将军,你的难处,我都已知道。但你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年景顺抬起头来,眼里隐隐已有泪光,心道:郑大人真是宽宏大量。他咬了咬牙道:“末将身受邓元帅深恩,但五羊城是我父母之乡,大统制所作所为,也已背离共和信念,末将虽然曾被人蛊惑,却也有是非之辨,今日前来,还请郑公治罪。”

郑昭笑了笑道:“年将军客气了。你与小儿乃是知交,小儿向我屡次说起年将军英姿勃发,坦荡无私,我也知道年将军乃是世间豪杰。你今日前来,岂但无过,还有大功。”

年景顺身子又是一震,喃喃道:“大功?”

郑昭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将手搭在他肩上。郑司楚在内室的窗缝里看得清楚,心下大急,暗道:父亲,你怎么如此大意?年景顺坐在父亲对面,就算他暴起发难,自己破门而出,也可及时阻止他,但现在父亲就站在了年景顺边上,如果年景顺突然动手,自己就来不及阻止了。但郑昭却浑若不觉,拍了拍年景顺的肩道:“对邓帅,我亦极是佩服。但人各有志,私交是私交,公事是公事。年将军,你今天能来我处,实已立下了一件大功,现在五羊城里北斗星君还有漏网的吗?”

年景顺摇了摇头道:“没有了。他们这次只来了三人,拿了邓帅手令,要我居间配合,这三人都已送命,并没有旁人了。当我知道司楚也在五羊城,心中实是万分后悔。”

郑司楚这才知道北斗星君为什么会知道自己一家所住的那所偏僻宅院的所在了。申士图这所宅院早就准备停当,但当时宅院中无人居住,自然不需如何掩人耳目,作为五羊城驻军中军的年景顺,当然知道申士图准备下这么一套宅院,肯定是给郑家预备的了。也正是因为年景顺给他们引的路,北斗星君才这么快就找上了门来。他本来已有怒气,但听得年景顺后悔的声音,心中不觉软了,忖道:阿顺到底不是个小人,所以白天他在母亲边上如此诚恳,那是求母亲原谅他。

郑昭道:“阿顺,别多想了,司楚是你好友,我不会对他说起此事的。”

年景顺听郑昭这么说,称呼也改了,更是激动,忽地站起,却又跪倒在地,磕了个头道:“多谢郑公。”

公开的磕头礼早已废除,但私底下对长辈却还有保留。郑昭扶起他道:“阿顺,现在你不要声张,到时北斗星君定然还会找你联系。但师恩终不及父母之恩,你父老乡亲都在五羊,一旦五羊城为邓帅所破,生灵涂炭,这罪孽深重才是万死莫辞。现在,你一念之仁却是救下了五羊城的百万民众。”

年景顺抬起头道:“是。只消他们再来与我联系,我定会行此反间计。”

郑昭微微一笑,忖道:士图兄说得倒没错,这年景顺虽然是余成功的外甥,能力实在他这舅舅之上。虽然年景顺一副忠厚人的模样,心思却也如此敏捷,举一反三,一下就知道了自己话中含意,他心态大佳,便道:“到时他们若再来找你,那时你便再来找我吧。现在,年将军,你好生回去,你肩上还有守卫五羊城的重任呢。”

年景顺见北斗星君来刺杀郑氏一家,害得郑夫人人事不知,心中一直在自责,今天见过了郑司楚,更觉后悔,不惜领死也要来向郑昭坦白。但听郑昭所说,岂但不怪罪自己,还将重用自己,他心中极是感激,又磕了个头道:“多谢郑公。”

待年景顺一走,郑昭才低低道:“司楚,出来吧。”

郑司楚走了出来。方才的事态实亦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虽然一切都圆满了,但不知为什么他心底还是有点难受。阿顺是自己小时的好友,却终究越来越远。郑昭见他脸色阴沉,微笑道:“现在你也该放心了吧?他都先行交代了。”

郑司楚道:“是。父亲,你真要他行反间计吗?”

郑昭道:“邓沧澜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这个弟子?用间之道,本来就是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年景顺虽有将略,实非为间之材,邓沧澜这一点上是看错了人,用错了计。不过,司楚,此人可为下属,却不能把他当朋友了,还是要防他一手。”

郑司楚心中越发难受。也许年景顺从今天起会成为一个忠实能干的下属,但与自己之间那份最可宝贵的友情却已荡然无存了。他低低道:“是。”眼前浮现的,却是许多年前那个阿顺和自己一块儿爬上荔枝树摘最红的荔枝、树下扎着小辫的申芷馨指指点点、说要这个那个的情景。

五月十七日,郑司楚与宣鸣雷的委任令下来了,两人果然都是行军参谋,军衔暂定为骁骑。这是下四级中的最高一级了,若是新入伍的士兵,不论在军校中成绩有多么优异,也不可能定为此级。但郑司楚和宣鸣雷本来就是军人,郑司楚曾是校尉,宣鸣雷亦是翼尉,郑司楚还得过共和二等勋章,所以也没人不服。不过与郑司楚估计的不同,他和宣鸣雷进的都是水战队。大概郑昭考虑到年景顺的事,如果把郑司楚放到陆战队,年景顺看到他要不自在。论职位,年景顺是中军,比郑司楚的行军参谋要高得多,但现在这种情况下要年景顺去指挥郑司楚,他自己都大概无法说出口,为避免尴尬,也为了接下来的大战年景顺能全心应付,所以郑昭才有这样的决定。

另一个决定,是担心自己不忍阿顺到时行使反间计吧。郑司楚想着。他虽然也算老行伍了,但一直是在陆军中,水军还是第一次来,自是有点不知所措,好在有宣鸣雷照应,也不至于出丑。

五羊城的水军,自古以来就很出名,曾经有过“天下水军第一强”之称。不过后来邓沧澜所率水军崛起后,世人都默认五羊城水军已为邓沧澜所统辖的水军超越。不过后来邓沧澜也曾来五羊城驻防,五羊城的水军亦曾得邓沧澜亲自指点,现在就很难说哪支水军最强了。

不过,很快就能在实战中见个高下。

郑司楚和宣鸣雷刚到水战队,迎上来的是个年轻军官,自称名叫谈晚同。这谈晚同生得很是清瘦,谈吐也很雅,更似是个仕人,但与郑司楚握手示意时,郑司楚发觉他的手劲相当大。谈晚同是水战队中军,与年景顺职位相对,他也是五羊城新一代七天将之一,名次仅列在年景顺之下。

谈晚同带着他们走了一圈。因为宣鸣雷本来就是水军军官,倒是见惯不怪,郑司楚却看得甚是新鲜。广阳省周围河道众多,骑军往往难有用武之地,所以五羊城军队中骑兵很少,水军中更是极少有马。水军的训练方式也与陆军大相径庭,郑司楚见那些水军士兵都站在一块两头用绳索吊着的跳板上,或以木刀,或以拳脚对战,陆军中应用最广的枪水军却极少用。谈晚同说水战时短兵相接,全是在船甲板上。船上也比较狭窄,长枪往往不能一展所长,所以用刀和拳脚的居多。在跳板上训练,亦是为了模仿晃动不休的甲板。

郑司楚所长,乃是枪马骑射,虽然他的拳脚刀术也相当不错,但较诸枪马还是逊色一些,那一回南斗诸星君在路上伏击他一家,当他以腰刀对敌时便不是两个星君联手之敌,只有夺得如意钩后才反败为胜。他心想现在自己身入水军,在船上不能一展所长,只能以拳脚腰刀对敌,这两门务必要勤加练习,但对宣鸣雷道:“宣兄,我们也来试试吧。”

宣鸣雷见郑司楚挑战,心道:我马上枪术是不及你,但要和我比刀比拳,我可不会输。便笑道:“好啊,还望郑兄手下留情。”

谈晚同见他们两个也要比试,便让人让出一条跳板,拿过两柄木刀来。木刀虽然无刃,但毕竟有些重量,若是全力击在人身上,还是要将对方击伤,因此锋口处包了一层棉絮。郑司楚接过刀来试了试,觉得轻重倒也合手,只是一站到跳板上,跳板便是一阵晃动,有点站立不定。此时宣鸣雷已站在另一端,将木刀抱在怀里,淡淡一笑道:“郑兄,小心了。”

他手中木刀忽地在身前连劈两下,郑司楚却觉得他的身影也一瞬间模糊起来,仿佛隔了一层薄帘看到的一般。在一边观战的谈晚同见宣鸣雷所用刀法,不觉咦了一声。郑司楚也是一惊,忖道:他用的这是什么刀法?

宣鸣雷的木刀竟然已看不清去向了。看不清对手的刀势,这比试还能怎么比法?郑司楚心中不觉有点慌乱,但马上镇定下来,暗道:任他千变万化,我自有一定之规。反正他迟早要攻上来的,攻到我身前,不信仍然看不清他的刀势。

跳板还在晃动不休,郑司楚只能双脚站定,但宣鸣雷却进退自如。此时他双足一错,已上前几步。本来比试,跳板两头的人同时向前,在中间对战,但郑司楚只能慢慢挪动,远不及宣鸣雷灵活,两人便要在郑司楚一方相遇了。在一边观战的水战军士兵见宣鸣雷步法如此轻巧,无不心折,暗道:这新来的行军参谋是个行家!只是另一个却像是门外汉。

此时郑司楚与宣鸣雷的刀已对上了。宣鸣雷的刀一劈过来,郑司楚便觉刀风倏然。他心下一亮,暗道:虽然他能将刀势隐去,刀风却无论如何也隐不掉。一刀劈来,定然要使空气产生波动,除非对方挥刀极慢。但挥刀一慢,便又隐不去刀势了,而宣鸣雷的刀法也定然正是以刀风来隐去刀势的。因此,只要认准他的刀风,就一定能捉摸到他的刀势。

只是话虽这么说,但宣鸣雷出手之快,实可骇人听闻,郑司楚每每要到宣鸣雷的刀已侵至自己身前不过数寸的地方方能反应过来。片刻间两把木刀咯咯作响,已格打了十几下,一旁观战的谈晚同越看越奇,心道:我还以为这斩影刀是五羊城独有,没想到这宣鸣雷也会,甚至比我会的还要正宗!

他的斩影刀乃是从自己一个远房伯父那里学来。听这伯父说,他也是少年时代偶尔学得。当时还是帝国时期,五羊城是何氏执政。何氏最信任的是三位老人,被称为“望海三皓”。他伯父幼年时曾奉命去侍奉那望海三皓,有一次见其中一个老人在教一个少年使这斩影刀,当时他们只道这小侍童看了也无妨,谁知他伯父年纪虽小,却是五羊城有名的镖师俞氏的外甥,自幼就学过刀法,见那老人所使刀法大为神奇,便暗中记忆。只不过他看了几天,便被派到另外地方去了,因此只学了七成左右。单是这七成刀法,威力已非同小可,谈晚同的伯父另行变招补足,后来就传给了谈晚同。谈晚同现在看来,见宣鸣雷所用刀法有六七成与自己所学相类,看来他会的竟是全套。

此时郑司楚与宣鸣雷在跳板上已斗了十七八招,郑司楚全然落在下风,但仍是守得门户极严。宣鸣雷越斗越奇,心道:我只以为郑兄只长于枪马,没想到他的刀法也相当不错。虽然自己已占尽上风,郑司楚明明已岌岌可危,似乎马上就要被自己击落跳板,可不论自己如何变化,郑司楚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住自己的绝杀。又攻了几招,只觉郑司楚反震的力量越来越大,宣鸣雷心知也不是真个他的力量越用越大,而是自己久攻不下,郑司楚却站定了只守不攻,消耗体力比自己小得多,自己力量变弱的缘故。此时他的木刀向前一推,被郑司楚格住,借着这一格之力,宣鸣雷已向后跃出两步。跳板虽窄,但他在跳板上闪转腾挪,如履平地,虽是退却,却被旁人齐齐喝了声彩。哪知他刚退后,郑司楚却也跟着向前一步,一刀直取中宫。

郑司楚也知道自己只守不攻,虽然可以保存体力,但实已落在了不胜之地。不能进攻的话,就只能任由宣鸣雷攻击,迟早要被他击下跳板。此时宣鸣雷退后一步,跳板晃动不休,他没有宣鸣雷那种在动荡不休的地方如履平地的本事,前脚便踏出一步,待站稳后后脚才拖过来。这样虽然进得慢,但可以平稳许多。宣鸣雷见郑司楚上前了一步,也已明白了他的用意。自己能借退后几步来缓一口气,恢复一下体力,如果被郑司楚不住逼上来,自己退后的余地更少,到最后真要被他逼下跳板不可。他握了握手中木刀,觉得体力已回复了七八分,不待郑司楚再上前一步,将身一纵,已跃到了郑司楚身前。两边看客见他进退自如,有这身本领的人在整个水战队里亦是屈指可数,不禁又是一声喝彩。

这回宣鸣雷的刀法虽然不变,速度却快了一倍。郑司楚接了几刀,只觉刀上受到的冲击之力越来越大,心底亦暗自心惊。他虽然知道宣鸣雷的刀法很不错,毕竟不曾和他比试过,现在真正对上,才知道宣鸣雷的真实本领。郑司楚遇到过的用刀的最强者,当数五德营的陈忠。但陈忠用的是马上大刀,依靠的是一身几乎无可抵挡的巨力,宣鸣雷的力量分明并不比自己大多少,却也有种让他面对陈忠的错觉。

此时宣鸣雷想要速战速决,木刀使得更是神出鬼没,便是会斩影刀的谈晚同亦看得心惊肉跳,忖道:他的斩影刀果然是嫡传来的!但不管宣鸣雷的刀法使得多么炫目,郑司楚的双脚还是牢牢站定在跳板上,手中木刀像是布成了一道铜墙铁壁,宣鸣雷怎么也突破不了。

他二人在跳板上相斗,边上的看客围得越来越多。跳板只有一脚多宽,又不住晃动,平时在跳板上比试,往往用不了多久便有一人落下,但这回郑司楚与宣鸣雷两人却斗了许久还没分出胜负来,结果连在边上跳板上练习的士兵也停了手过来观看。宣鸣雷见看的人越来越多,自己久攻不下,郑司楚却站得越来越稳,心下也有点焦躁了。他可不是厚道人,心想:郑兄站不惯跳板,他这样只守不攻,要击败他还要半日工夫。

心里这般想,脚下已猛地一踩跳板。跳板两头用粗绳吊着,本来就晃晃悠悠,被宣鸣雷这般一踩,更是剧烈晃动起来。郑司楚双脚抓牢跳板,原本已有点熟悉在这种地方动手了,但跳板突然动得这般厉害,他再也无法站稳。见宣鸣雷使出这样一招,郑司楚忖道:不妙,我比不上宣兄能在这种地方如履平地,必要速战速决!

两人都想速战速决,不约而同,两人同时跳了起来。两柄木刀在空中一撞,这回已是短兵相接,再无余地,胜负立见分晓。旁人虽然知道这等比试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见两人刀势一下大变,无不心惊。如果这是真的白刃对战,鲜血马上就要飞溅出来。

砰砰两声,木刀在空中相击了两次。宣鸣雷觉郑司楚的刀势竟是沉重非常,心下一沉,暗道:我以为郑兄枪马之术远比我高明,刀术却定不是我斩影刀的对手,没想到他尽能挡得住!

斩影刀是种奇妙之极的刀法,郑司楚所用只是军中习见的刀术,平实朴素,可是在真正交手时,刀法的优劣其实并不是胜负的唯一关键。郑司楚的刀术纵不及宣鸣雷,可他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宣鸣雷却只是平时与人练习,现在反是他感到了一种无形的迫力。虽然木刀相交仅仅两次,宣鸣雷却已觉得似乎过了许久,自己亦如身处一场狂风骤雨之中。他咬了咬牙,心道:我就不信我会输!

他这路斩影刀进攻时可隐去刀势,防守时却不能如进攻时这般劈出刀风,因此斩影刀是攻多守少的刀术。宣鸣雷的打算本来就是让郑司楚站立不稳,一举将他击落跳板,谁知郑司楚见站立不住,索性只攻不守,让他弃己之长,一时间反而落入下风。可纵然郑司楚在这一刻占了上风,宣鸣雷也知道这仅仅是一瞬而已。郑司楚的胜机仅在于这跃起的一刻,只消自己能挡住他这一轮猛攻,郑司楚就必败无疑了。想到此处,他索性将木刀一收,挡在胸前,来个只守不攻。这样一来斩影刀的奇招妙势用不出来,却也守若铜墙铁壁。

宣鸣雷赌的,就是郑司楚在这一瞬击不溃自己的防守。只消两人身形一落下来,郑司楚便大势已去。郑司楚刹那间亦已明白宣鸣雷的用意,但他仍是不焦不躁,手中木刀还是向前击去。

又是砰砰两声。一个人跳起来又落下地,那自然只是片刻的功夫,而在这一刻郑司楚竟然能连劈四刀,宣鸣雷居然还能有暇变招,边上看的人无不目不暇接,心驰神移,齐齐叫了声“好”。只是这一声好话音未落,两人都已落了下来。

虽然两人同时跃起,但郑司楚只攻不守,宣鸣雷只守不攻,郑司楚的木刀在宣鸣雷的木刀上连击四下,宣鸣雷自然落下得更快一些。当宣鸣雷的脚尖一踩上跳板,他突然脚尖一振,跳板又是一晃。此时郑司楚也已落下来,本来他已看准了落点,只是宣鸣雷又晃了下跳板,他登时有半个脚踩在了外面。脚下一滑,人自是站立不住,郑司楚心知不好,一咬牙,又是挥起一刀向宣鸣雷的木刀劈去。

只消劈中,借这一击之力,郑司楚的身形可以趁势减缓下落之势,便能在跳板上站稳了。但宣鸣雷之计正是要趁郑司楚站立不稳之机取胜,见郑司楚一刀击来,他本待后退。只消这一刀劈空,郑司楚自然就站不住了。可是郑司楚这一刀也快得异乎寻常,他脚尖还不待发力,郑司楚木刀已到。他反应却也极快,右手一松,已松开了木板。郑司楚的刀劈来,正中他的木刀,但刀上却毫无反抗之力,宣鸣雷的木刀被他一下击落,可郑司楚这一刀已用尽全力,这般一扑空,连半个脚都站不住了,一个踉跄向前扑去。他心下一沉,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将身形一转,人落下了跳板,却不曾摔倒,还是站着。宣鸣雷却在此刻已后退了半步,踩在晃动不休的跳板上,身体像是粘在上面一样。

败了!郑司楚心头一阵沮丧。在跳板上对战,到底还不如宣鸣雷。虽然自己也将宣鸣雷的刀击落,但郑司楚知道方才自己已全然失去平衡,宣鸣雷拳术亦极是出色,若是真个以命搏杀,一拳足以将他自己打晕。他一落下地,便颓然道:“我败了。”

自承失败,虽然只是一场练习,他心中仍是不太高兴。郑司楚的枪马之术极其出色,上阵后除了那一次在陈忠无可抵挡的巨力之下失败,实未尝过在单挑中败北,可这一次却是不折不扣地败了。

宣鸣雷跳下跳板,听郑司楚说败了,他吁了口气,叹道:“郑兄,只怕败的是我。”

虽然只是练习,但两人都自承失败,倒也不曾有过。谈晚同上前拣起宣鸣雷的木刀,微笑道:“两位将军真是棋逢对手,不过宣将军还是稍胜一筹。”

他在边上看得清楚。最后一招虽然郑司楚击落了宣鸣雷的木刀,但宣鸣雷那是故意弃刀,当时完全可以以拳脚反攻得手。宣鸣雷却苦笑一下道:“谈将军,方才虽然有胜了半招,但你可知郑将军向来都是马上将军吗?”

谈晚同吃了一惊,问道:“郑将军,你真个从未在这跳板上练过?”

郑司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败了还是败了。”他看看宣鸣雷,又笑道,“宣兄,你这路刀法,可能教给我吗?”

宣鸣雷抹了抹嘴,笑道:“这个自然。只不过,郑兄,你只消在跳板上练个十天半月,我就肯定不是你的对手了。”

宣鸣雷心比天高,向不服人。在邓沧澜麾下虽与傅雁书齐名,但说起来都是“傅宣”并称,公认他比傅雁书稍逊一筹,他向来不肯服气,背地里给傅雁书取了个“傅驴子”的外号。只是这回说来,却也诚恳。郑司楚的实战功夫,亦非他能够想象。谈晚同在一边见他二人说得投机,全无芥蒂,心下一宽,暗道:这两人的心胸倒都甚是宽广。其实宣鸣雷的心胸算不得如何宽广,只是宣鸣雷性子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他对郑司楚本来就甚是佩服,现在更加佩服,也就显得心胸宽广了。谈晚同上前一步道:“郑将军的刀法是军中所传,只是宣将军,你用的可是斩影刀啊。”

宣鸣雷吃了一惊道:“谈将军也知道斩影刀?”

谈晚同道:“是。这刀术据说本来是天水省秘传,后来流传到五羊城,宣将军大概是从天水省直接学来的吧?”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不是,我这刀术是得自家传。”

谈晚同哦了一声道:“那只怕是斩影刀北传了。还有一门斩铁拳,不知宣将军可会?”

宣鸣雷也吃了一惊道:“斩铁拳在五羊城也有?”

谈晚同道:“是啊。斩影刀,斩铁拳,拳刀并称。不过我看宣兄所学斩影刀比我学到的更完整,以后还要向宣兄请教。”他本来对宣鸣雷客客气气地称“宣将军”,现在改了口,更显亲热,亦是盼着宣鸣雷答应。宣鸣雷点点头道:“这个不妨。只是奇怪,我当初学来时,师父说这一拳一刀不再有外人学得。谈将军,不知你学的斩影刀和斩铁拳与我有什么不同?”

谈晚同道:“方才我见宣将军所用,与我一般无二。”他说着,退后两步,伸刀在身前一纵一横划了两刀,果然与宣鸣雷所用一般无二,刀势变得不可捉摸。宣鸣雷看得越来越奇,叫道:“果然是斩影刀!”

谈晚同与他说得越来越投机,将木刀递给边上一人道:“不瞒宣兄,五羊城的斩铁拳和斩影刀其实有所失传,城中会这两样的人亦不多。若宣兄能够赐教,那再好不过。两位将军也都累了吧?今天也别练了,先去洗个澡,我做东大家喝几杯去,也好让军中弟兄来见过两位将军。”

郑司楚和宣鸣雷现在的首要任务便是融入军中,与军官们熟识起来,何况谈晚同说到要喝几杯。郑司楚就甚好杯中物,宣鸣雷更是无酒不欢,练了一会儿刀身上亦已出了汗,听他这般说,宣鸣雷笑道:“那就叨扰谈兄了。”

洗过了澡,换上军服,两人一出来,谈晚同已领着几人过来了。一见郑宣两人,谈晚同便上前道:“郑兄,宣兄,我给你们引见一下,这位是纪岑纪将军,这位是崔王祥崔将军。”说到这儿,他又笑了笑道:“纪崔二兄,与在下都腆列五羊城七天将,我们三人都在水军,也被弟兄们贴金称我们是‘水天三杰’。”

郑司楚听得谈晚同和纪崔两人都是七天将,心想:阿顺他们另外四人大概都在陆战队了,大概就是“地天四杰”了。他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

纪岑个子短小,极是精悍,崔王祥却是个五羊城中少见的大汉。两人都英华内敛,精神凝聚,两人上前见过了郑司楚和宣鸣雷,谈晚同道:“酒席已经备好,郑兄和宣兄请吧。”

说是酒席,其实也就是军官食堂里摆了一小桌。不过五羊城的食馔极精,就算是军中,伙房做出来的菜倒也色香味俱全。谈晚同给他们各斟了一杯酒,倒出来的竟是绿色的酒液。宣鸣雷还不曾见过这种酒,闻到酒香四溢,诧道:“这是什么酒?”郑司楚却道:“是沁碧兰浆!谈兄,真是破费了。”

谈晚同笑道:“郑兄也是五羊城人吧?还记得这沁碧兰浆。宣兄,这酒别处可是没有的,便是在五羊城也很难得,配上这海蛸脍,风味绝佳,请宣兄尝尝。”

海蛸脍郑司楚倒是吃过,那是种海中的贝类,长得活像一根粗棍子。但沁碧兰浆却是难得之物,是生在悬崖上的一种名叫“沁碧兰”的异苍中所生的一种名叫“碧兰蛆”的小虫,撒上一小撮盐后化成的。这沁碧兰浆极是难得,封在坛中埋入土里,时间越久,香味越是浓郁,酒劲也越大。虽然早就知道这东西,但郑司楚很早就离开了五羊城,那时年纪小不能喝酒,郑昭又对酒没什么爱好,是以他从没喝过。后来长大了,虽然曾向母亲写信说想讨要一点沁碧兰浆来尝尝,但母亲回信说沁碧兰浆的性子极寒,不是在南方苦热之地喝的话,只怕会损伤身体,就算在五羊城,也只能是天热时才喝。而且这酒光喝也不见如何,非要配上海蛸脍才有至味。沁碧兰浆好带,海蛸脍却只能吃生鲜的,没办法带到雾云城,只有等他将来回五羊城再尝尝了。郑司楚见母亲这般说,便也死了心,没想到在这儿终于尝到了。他心想宣鸣雷若是知道沁碧兰浆是一种小虫子化成的,只怕要觉得恶心,便说:“宣兄,你尝尝看吧。”

宣鸣雷在东平城时虽也吃过海味,但这海蛸脍却是闻所未闻。他挟起一筷放进口中,皱了皱眉道:“好腥!”

海蛸脍是生食的,吃不惯之人自觉腥气甚重。谈晚同笑道:“宣兄请再尝尝沁碧兰浆。兰浆与海蛸脍在口中汇合,方有奇味。”

宣鸣雷喝酒是海量,这种小盅子喝酒在他看来实是很不过瘾。本来想一口喝干,谁知刚抿了一口,只觉唇上冰寒彻骨,简直像是触到了寒冰。他刚觉难受,但口中马上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滋味,竟是鲜美得异乎寻常。他从未尝过这种东西,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崔王祥在一边见他的模样,笑道:“宣兄,滋味如何?”

宣鸣雷吃了一口,咂了咂嘴,叹道:“白活了!以前这二十多年真是白活了!崔兄,五羊城民真是活在天上!”

海蛸脍虽然不是难得之物,但沁碧兰浆却不是寻常人能喝到的。纪岑也看得有趣,笑道:“五羊城的饮食,冠绝天下。宣兄,日子还长,以后还可尝尝别的。”

宣鸣雷叹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酒桌之上,最易拉近距离。他们都是军人,更有共同话题。几人边喝边聊,酒过三巡,说得也更熟络了。纪岑与崔王祥都不是健谈之人,但谈晚同谈锋甚健,说着说着,但说到斩影刀与斩铁拳了。谈晚同说这两门本领是当初一个叫海老的人传下,自己一个远房伯父偷学了回来,却不曾学全。宣鸣雷却没听说过海老这一号人物,他说自己的师父也是一个远房叔父,但他没说起斩影刀和斩铁拳的来历,只说是自己一族之人中,选出聪明子弟学习,自己是学得最好的一个。后来从军,从没见过别人也会这刀法和拳术,就以为是自己族中独得之秘,没想到源头是在天水省。

从这一日起,郑司楚和宣鸣雷便在五羊城水战队里住下了。谈晚同、纪岑和崔王祥三人是水战队少壮军官的头面人物,他们五人相得甚欢,日日在一起练刀练拳,训练士卒。他们都知道,用不了多久,一场大战便将来临。现在多练一刻,便是给这大战增添一份胜机,因此不敢稍有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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