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呆了呆,“邓小姐?邓帅的女公子吗?”
陆明夷点了点头,还没说话,这人已抢到车前,深深一揖道:“邓小姐,小可程迪文,冒犯了小姐的座车,实在万死莫赎,还望小姐恕罪。”
邓小姐在车中听得“程迪文”三字,亦是一怔,撩开了车帘。程迪文一见车帘半启,露出半张脸来,心口猛然一震,心道:死了死了!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大雪纷飞,雪花中,车帘中那张脸直如雪地中一朵寒梅,娇红欲滴,他看得眼睛都直了。
邓小姐见程迪文呆看着自己,抿嘴一笑道:“程主簿?”
程迪文新近刚晋升为礼部主簿。固然是他父亲复出,成为礼部司掌实权的侍郎,也因为他编制《大曲》有功。这一次随报国宣讲团来东阳城劳军,他满脑子都想着久闻东阳林先生乐班的大名,急着要赶到林府去见识一番,所以催着车夫快赶路,没想到出了这事,待一见到邓小姐,他更是魂飞天外,险些要笑出来。不过总算知道这时候是笑不得的,正色道:“正是小可。邓小姐,实在抱歉,不知您要去哪里?先从我的车去吧。那面琵琶由小可拿去请高手匠人修理,定然恢复如初璧还。”
邓小姐见他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不禁又有点想笑,却也正色道:“多谢程主簿,我正是要去林先生宅中。”
程迪文一听她也要去林先生宅中,更如平地里捡到宝一般,急道:“那正好,邓小姐,请您屈尊坐我的车吧。”
“那程主簿您呢?”
程迪文听她温言柔语,更觉气如虹霓,笑道:“小可也能骑马,分一匹马便可,请小姐不必过虑。我车中还有一面琵琶,正好赔给邓小姐。”
邓小姐本来也并不很想坐他的车,但听他说车中有面琵琶,大感兴趣,便道:“那有劳程主簿了。”
换过了车,邓小姐的车便由车夫赶回去修理,驾车的马解下一匹来。陆明夷见这马没有鞍鞯,便道:“程主簿,这光背马由末将来骑吧,您骑我这匹。”
程迪文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我能骑光背马。将军贵姓?”他一见邓小姐,心思哪还在别处,直到现在才问陆明夷。
陆明夷对他实是一肚子气,但不好失礼,回了一礼道:“末将辅尉陆明夷。”
程迪文噢了一声,说道:“原来是陆将军。”
陆明夷故意把军衔报出来,见程迪文毫无惊叹之意,心中更是不满,心道:好,你骑光背马吧,看不把你摔下来。他却不知程迪文当初被开革出伍时已是翼尉,一个辅尉还真吓不住他。虽然陆明夷一见程迪文就有点看不惯,但见他上了光背马竟然颇为利落,倒有点吃惊,问道:“程主簿,您也能骑光背马?”
程迪文当初在军中时枪马虽不算特别出色,但也不是泛泛之辈,远征朗月时更与现在的楚国大帅薛庭轩交过手,骑个光背马自是不在话下。他见陆明夷有点吃惊,笑道:“在下也当过两年兵啊嚏!”他骑在马上虽然稳当,不过现在正在下雪,他身上穿得单薄,倒是有点冷。邓小姐见他打喷嚏,忍不住一笑,向一边侍女说了句什么,那侍女答应一声,解开包取出一件毛皮披风道:“程主簿,外面冷,请你赏光披上这个吧。”原来可娜夫人心疼女儿,生怕夜凉,让侍女给她带着不少衣物。
程迪文接过披风,险些要从马上摔下来,笑道:“多谢多谢,邓小姐,小可如何当得”他还想再客套几句,却见邓小姐和两个侍女都进了他的车,这才不说了。把披风披在身上,程迪文只觉暖意融融,哪还觉得冷。
一进车里,一个侍女忍不住笑道:“小姐,这程主簿真是呆头呆脑的。”
邓小姐也淡淡一笑道:“别说人家坏话。”
另一个侍女想说句趣话,但见邓小姐神情淡淡的,似乎对这程主簿也并没有什么大意思,心想:这话还是别说了,不然小姐要生气。
第十三章 风雪之夜
虽然出了这个波折,不过接下来倒是一路顺利。街上人很多,程迪文的车夫先前出了个乱子,这回更是小心,车赶得平稳之极。到了林宅,只见里面灯火通明,已是宾客盈座,林先生听得程主簿和邓小姐一同来了,连忙出来相迎。本来他也要把陆明夷迎入大厅,但陆明夷却说军令在身,在外等候,只和十来个冲锋弓队在下房烤火歇息。林先生见他执意不进去,也不好多说什么,让厨房给他们也开了一桌酒席,便让他们在下房等候。
一进门,里面已有不少客人了,见他们进来,纷纷起立相迎,除了报国宣讲团的几位有名艺人,以前来过的琴师宋成锡,文校教师侯功山,礼部致仕侍郎苗进和也都在。苗进和本是礼部侍郎位上退下来的,接替他的正是程迪文的父亲,更是熟络,程迪文倒也客气,一个个见礼,见到苗进和时更加礼数周到,苗进和只觉这年轻人少年英俊,果然不差。
看到程迪文进来,后院等候的郑司楚差点把笛子都掉在了地上。林先生说的程主簿居然指的是程迪文!他当真想不到。看来程迪文被开革出伍后,在仕途上倒是一帆风顺,比军中升迁更快。一年多不见,程迪文脸白净了许多,倒是气宇轩昂。
幸亏合奏中笛手共有三个,另两个都吹不了铁笛,他也换过了一支竹笛,可万一林先生为了炫耀得到一个笛子好手,吹上一番牛,而那铁笛就是程迪文给自己的,被他看到了岂不立刻穿帮?虽然他相信程迪文不会出卖自己,可万一被他认出来终究不是见好事。郑司楚正自想着,有人轻轻拍了他一下,扭头一看,却是严四保。严四保站在他身后,关切地说道:“青杨,用心点,别让人看不起。”
施国强给严四保和严青柳安排了个打杂的活,严四保一有空就过来看看郑司楚,还关照两句,旁人都说他对这大儿子当真关怀备至,对小儿子就没这么关心了。严四保倒是煞有介事,跟真的一样。郑司楚有点奇怪,不知父亲怎么跟他交待的,严四保完全不似作伪。他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严四保这才安心走开。
此时厅堂里已高朋满座,都在高谈阔论,其中申公北的声音尤其响亮。便是这等寻常饮宴,他还是和在台上时一般说得慷慨激昂,旁人听得都有点目瞪口呆。因为郑司楚现在名声大噪,他对郑司楚便肆意讥弹,郑司楚在内室听他说什么自己无耻下流,在军中时整天吃喝玩乐,随意打骂士卒,跟毕炜西征时贪生怕死,逃回来还要冒功,真个一肚子气,程迪文在座中也听得甚是不自在。林先生倒是发觉了程迪文的神情,心想程主簿当初在军中时和郑司楚是好友,毕炜首次西征失利后他与郑司楚一同被开革出伍,申公北对郑司楚破口大骂,等如也在骂程迪文,待他说得累了喝口水的时候插嘴道:“申公,今番您与程主簿前来,不知准备说一段什么?”
申公北这人其实千伶百俐,方才说得兴起,把郑司楚臭骂一通,听林先生这一说,马上省得方才这一席话在程迪文听来有点指桑骂槐,只怕程主簿会不悦。他笑道:“林公,今番公北准备的,乃是一个小段,名谓‘雾云城三军大战,金枪班一将逞威’,说的乃是程侍郎当初在金枪班时的事迹。”
这一段乃是当初申公北最得意的一套大书《共和大业》中的最后一段。这套《共和大业》是根据《共和国发展史》编的,因为《共和国发展史》部头很大,一般人不耐烦去看,申公北便将其中概要添油加醋,编成这一套大书,其中《坠星原血战录》也是当中最热闹的一段。他口才极好,这套书也编得深入浅出,完全没有和《共和国发展史》相抵触的地方,因此得过不少奖励。他所说的这一段乃是《共和大业》的最后一回了,因为《共和国发展史》对这一场战事一笔带过,以前他也并没有刻意渲染。不过这一次带领报国宣讲团的乃是程迪文,而程迪文的父亲又刚被大统制重新起用,由武转文,成为礼部侍郎,申公北见风使舵,连夜把这一段大加渲染一般,其中最热闹的一段便是程敬唐三番与杨易对枪,胜不骄,败不馁,最后一枪刺死地军团首席统领杨易。刚编成时,程敬唐也来听了点,说这一段也太离谱了,自己并没有和杨易对过枪,不过申公北的脸皮也真如城墙般厚,说是说书不能完全依照历史,只为激励人心,反正程侍郎乃是名将,这些细节问题无关大局,杨易也正是死在这一役中。程敬唐被他说得没法,何况他还是拼命地捧自己,只能要他尽量少说这一段。因此在雾云城后来申公北便不说了,这回来东平城,要是老是说以前那些只怕旁人听得厌烦,他便又将这一段拿了出来。林先生还不曾听他说过这一段,叫道:“原来是程侍郎昔年功绩!申公,能不能让我等先听为快?”
申公北被他一捧,乐不可支,高声道:“甚好甚好,那我便说其中最热闹的一段对枪!”
申公北的说书,名闻遐迩,一听他要说一段,旁人更是起劲。申公北是个人来疯,见旁人凑趣,也不坐着了,站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一块惊堂木往桌上重重一拍,高声道:“共和得道多助,匪寇犹逞凶顽。英雄沙场百战,收拾万里江山。几句闲词说罢,这一回说的便是金枪班横扫贼寇之事”
申公北的口才果然不是吹的,他一开口,旁人登时被吸引住了。申公北对说书便极是用心,特别擅长描述马上单挑,而且每每别出心裁,将打斗描述得极细。这一段《三番对枪》更是热闹非凡,说帝国匪军余孽不甘失败,故意诈降,在雾云城外发动了突然袭击。当时共和大军尚在外围未至,措手不及,金枪班率数千将士坚守城池。为防止帝国军巨炮轰城,金枪班不惜自身安危,出城向敌人单挑。当时金枪班有五绝枪之称,为首的便是队长程敬唐,手中一杆“刺地饮泉枪”,乃是一杆宝枪,因为扎入地下,能一下刺透泉脉,故得此名。而帝国军也有五个统领,每个统领都有一个外号,比如一直活到前两年的陈忠,名号就叫“癞皮象”云云,而杨易更是人称“吐海鲸”,是当世枪王,于是五绝对五统领,各有胜负,血战一场,最后程敬唐和杨易三番恶战,刺地饮泉枪终于破了杨易的长鲸吐海枪,将这贼军骁将挑下马来,为共和军的最终胜利赢得了时间。他说得绘声绘色,简单就和当时他就在边上一样。
邓小姐还没听申公北说过书,听得惊心动魄,小声道:“程主簿,令尊大人真了不起!”
程迪文厚着脸皮坐在她边上,一直想和她搭话,却又不敢,见她主动和自己说话,登时乐不可支,小声道:“邓小姐见笑,其实家父说没那事,这是申先生编的。”
“编的?”
程迪文点了点头,“家父说,当时雾云城有重兵把守,贼军根本不能有什么作为。”
原来如此。邓小姐也微微点了点头。这不过是十多年前的事,再过几十年,当事人都已去世的时候,只怕申公北说的这些也要成为旁人深信不疑的历史了。这时申公北已说到程敬唐最终用“翻山倒海回马独门枪”刺倒了杨易,夺下了杨易的枪王之号,惊堂木一拍,说道:“从此河清海宴,共和大业江山永固,英雄丰功盖世无双!”旁人听得心旷神怡,纷纷叫好,把林先生的厅堂弄得好似戏馆一般。
林先生听申公北说了这一段,暗自赞叹,心道此人得享大名,倒也名下无虚。他赞了几句,说道:“诸位,再过两天报国宣讲团便要在东平城新年晚会上一展身手,此番敝乐班也要登台献艺。区区小班,趁此机会,请诸位多多指教。”说着,唤过一个人道,“让乐班进来。”
林先生家的乐班名声也着实不小,程迪文对申公北的说书没多大兴趣,一听这乐班要出来,精神一振。待那支乐班鱼贯出来,见服饰整齐划一,心想林先生果然是有心人,看这些人的衣着便是不凡。
乐班一落坐,第一支便是程迪文编的那套《大曲》。这《大曲》很是繁复,全部演奏完要好长一段时间,因此选的只是当中一个章节。郑司楚一出来,一眼便看见邓小姐和程迪文坐在一块儿,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待乐班指挥一扬手,他把笛子凑到嘴边,突然又有种不安,却是程迪文的目光看向自己。他暗自一惊,心道:可不要露出破绽来。自己脸上蒙着面目,谅程迪文认不出来,只是不要被他从指法上看出来,便故意中规中矩,尽量不显山露水,心里只盼望林先生别为了炫耀,把自己用铁笛之事说出来。
林先生知道程迪文乃是笛子名手,其实倒有心向他炫耀。这一段奏毕,却听得出笛声虽然也不算差,但也平平无奇,不觉稍感失望。旁人便是一般叫好不迭,赞美林先生这乐班技艺不凡。林先生见程迪文面含微笑,问道:“程主簿,你听着敝班可还有可取之处吗?”
程迪文晃了晃脑袋道:“林公,贵班乐师大多可圈可点,已不下礼部的乐班了,真难为林公用心。”
林先生听他只是客套,更是失望,却也有点不服气,说道:“程主簿,不嫌冒昧的话,能不能请主簿大人指点一二?”
程迪文笑道:“小子失言了。林公,您这乐班已非凡品,不过这套《大曲》是得蒋夫人指导,我听蒋夫人说过,奏乐贵在和谐,个人发挥尚是余事,而贵班乐师在‘和谐’二字上稍有欠缺。比方说,那位琴手之技,实已不下蒋夫人身边的石仙琴先生,但吹到第三段时,笛声本应为主,琴声却因为弹得太好,就有点喧宾夺主。”
林先生听他一说,微微一怔,马上微笑道:“程主簿之言,实令敝人茅塞顿开,原来如此!”
程迪文一说到乐理,更是技痒。他于此道本来就是高手,得蒋夫人指教,更是突飞猛进,现在便称他是当世第一笛手也不为过。林先生这乐班并不差,而是太好,但演奏这段《大曲》正是犯了当初他编排时的毛病,哪还忍得住,把蒋夫人当初指点的一条条搬出来。那时蒋夫人指出的六处毛病,便有五处和现在对得上号,林先生听他侃侃而谈,无一不是深中肯綮,越听越是心折,便是那琴师先前听他说自己不够和谐有点不服气,此时听他一说,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道:这程主簿果然了不起,真是少年大才。
程迪文说得兴起,哪还忍得住,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支锃亮的铁笛道:“单凭口说,犹是隔靴搔痒,还是由小子来试奏一段,便知端的。”旁人见程迪文要亲身演示,更是连声叫好。林先生见程迪文摸出的也是支铁笛,心中已在暗叹,忖道:可惜那严青杨只怕是怯场,不能发挥出十成本事。
此时程迪文将铁笛凑到唇边,信口试了个音,便吹了起来。这一段乃是《大曲》中的一小段,雍容华贵,笛声本来清丽婉转,但宾客中通乐理之人听程迪文吹来,笛声华而不浮,丽而不妖,无不服气。郑司楚此时对乐理已登堂入室,以前听不出好来,现在一听,亦是暗暗赞叹,心想:迪文的笛技确是非我所及,只不过
如果从手法上来看,程迪文当真已至神而化之之境,但他的笛声却越来越少英锐之气,已是一派富贵气。当初郑司楚和他同在军中,程迪文闲来吹奏一曲,郑司楚不服气信口指摘,大半胡说八道,程迪文也一笑而已,知道这好友不过嘴上不服输罢了。那时郑司楚对乐理并无精研,但听得出他的笛声中有怨抑峭拔之意,现在却显得平和,但也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也许,我和迪文在各自的路上,也越走越远了。他想着,心中不禁有点伤心。
程迪文吹完这一段,众人又是一阵叫好。寻常人仅仅因为程迪文这一次乃是报国宣讲团的首要人物,通乐理的却是无不衷心钦佩。那琴师宋成锡连声赞叹,邓小姐亦是暗自颔首。程迪文心中得意,见邓小姐听得出神,笑道:“邓小姐,久闻您也是琵琶高手,今日有兴,何妨与我合奏一曲?”
程迪文其实哪里听说过邓小姐会弹琵琶,只不过刚才才知道。邓小姐知他只是套近乎,倒不说破,微微一笑道:“程主簿客气了,小女子不过随时练着玩的,不足有辱清听。”
林先生在一边洞若观火,见程迪文的模样,暗笑道:“这程迪文看着邓小姐跟苍蝇见血似的。他们两人年纪相仿,若能撮合到一块,真是件美事。”便道:“邓小姐也不必过谦,今日难得一聚,何妨让我等饱饱耳福?”
知道邓小姐琵琶之技的人自是纷纷附和,那申公北见邓小姐貌美如花,态度闲雅,对她亦极有好感,叫道:“不错不错,两美难得并取,程主簿笛技妙绝天下,邓小姐琵琶亦是盖世无双,若错过此机,我等实是要抱憾终生。”
他们一凑趣,邓小姐也不好再推辞了,微微一笑道:“盖世无双也是错了,我师哥就比我要强不少。”
程迪文一怔道:“邓小姐还有位师哥?”他一听邓小姐竟有个师哥,不觉醋意就涌上心头。林先生怕邓小姐说出宣鸣雷的名字,现在宣鸣雷可是南军要将,万万说不得的,忙道:“邓小姐的琵琶,乃是天下一绝,不能唐突了,请大家噤声。”
边上一个侍女递过一面琵琶来。她自己用惯的琵琶因为断了根手柄,这面便是程迪文送她的。邓小姐其实并不很愿意弹奏,但众人如此喧嚣,她抿嘴一笑,落落大方地接了过来。褪下布囊,试了试音,赞道:“程主簿,您这琵琶真好。”
程迪文家中豪富,不下于林先生,这琵琶乃是他请高手匠人制成,又请蒋夫亲手调理过,见邓小姐赞叹,笑道:“那邓小姐请不要再推辞了。我们奏一曲《踏雪寻梅》可好?”
这时苗进和捋了捋胡须道:“不错不错。今日正值大雪,弹奏此曲,极是应景。”
《踏雪寻梅》也是一支名曲,闵维丘曾为其填过词,辞句俚而不俗,清丽优雅,不过因为曲子很难奏,一般乐师不敢问津。邓小姐道:“便奏这一曲吧。”
“村北村南路两行,溪头溪尾水声凉。浅深人影月昏黄。风吹来一缕幽香,是那边缟衣红裳,暮雪纷飞夜正长。”这曲子很是幽雅,其实与现在厅堂中的热闹景象很不协调,但邓小姐纤指一拨,一串琵琶声滚落弦索,所有人都似踏在一个漫天飞雪的山中孤村外,看着炊烟袅袅,一钩昏黄淡月升起。程迪文也听得痴了,心道:天下竟有这等人!
程迪文在雾云城时,爱上了萧舜华,但萧舜华已有男友,对他也不过是个寻常朋友,程迪文知道后很是失望。待见到邓小姐,实有种魂梦与之、茶饮不思之感,等到见她琵琶之技一高至此,更是魂不守舍,只觉此生若错过此缘,活着都无味了。等琵琶声弹罢了这一段过门,他将笛声放到唇边,轻声一吹。程迪文的笛技确已当世不作第二人想,此时更是用出了十二分本事,这支《踏雪寻梅》又不似《大曲》这样一味雍容华贵,真个清丽绝人,便是堂中端茶送水的仆佣,亦听得如醉如痴。
迪文吹得真不错。郑司楚想着,可是心头却也疼痛得有如刀绞。在他心里,实是希望与邓小姐合奏的不是程迪文而是自己。虽然自己的笛技尚不如程迪文,但听得出,程迪文的技艺虽高,却仍是一味纤弱,便如流水无骨,说不好听点,便是未脱匠气。琵琶声本来柔媚动人,笛声应该有清越之气,但现在听来,这笛声比琵琶声更加柔美。“和”字已矣,“谐”字则显得有点不妥,怪不得当初他编《大曲》时,也说吹来总觉抵牾。
如果是我吹的话,才是真正的珠联璧合!
郑司楚在心底叫着。可是现在自己的身份仅仅是个哑巴笛师,只能在一边听着而已。他想着,只觉心底有种说不出的痛楚。
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你是来做什么的?他在心底对自己说着。可不管怎么说,心头的痛楚仍是丝毫未减。虽然笛声和琵琶声如此清丽优美,可每一个音符都似把小小的刀子,在扎着他的心口。他暗暗长吁了口气,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
你是疯了不成?这儿是敌人的地方。他对自己说着,可是那种酸楚之感无论如何都无法消除。
程迪文此时已是沉浸在乐音之中。“是那边缟衣红裳”,那边的邓小姐还真是穿着一身淡红衣裙,便如寒梅乍放。他越吹越是得心应手,只觉平生吹笛,只怕这一次算发挥得最好,日后说不定都不会有这等境界了。此时已到一曲终了,他的笛声更是婉转,厅堂上炉火烧得很热,外面虽是大雪纷飞,座中却热气腾腾,但所有人都如身在飞雪中,清凉彻骨,心神为之一爽。
待曲声一结,余音未了,有人狂呼道:“此曲真非人间所有!世上无双!”
邓小姐眉头微微一皱。这时候叫好实是大煞风景,有这等行为的自是那申公北了。不过他这般大声疾呼,旁人也纷纷赞叹。先前听林先生的乐班演奏《大曲》,已觉美不胜收,现在听了这笛声和琵琶合奏,虽然远不及乐班繁复,但少少许胜多多许,林先生的乐班实在已似俗脂村粉,不堪一听。那苗进和亦是又惊又喜,他在礼部为官多年,高手乐人见过不知凡几,今番所听却是平生仅有,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虽然申公北不知趣的叫好让程迪文亦有点不快,但能与邓小姐合奏,他这一点不快转瞬即逝。他放好笛子,笑道:“邓小姐之琵琶,真是天下独绝,若蒋夫人听了,必定赞不绝口。”
一听他说起蒋夫人,邓小姐眼里亦是一亮,但马上又淡淡道:“程主簿客气了。”
她有点不冷不热,程迪文却还要喋喋不休。林先生察颜观色,见邓小姐对程迪文反倒有点冷淡,心想:邓小姐看不上程主簿吗?只怕这撮合做不成了。他怕程迪文尴尬,忙在一旁笑道:“程主簿的笛技,邓小姐的琵琶,都让人叹为观止,敝班乐师此番实是受益匪浅。”
若是平时,程迪文总要客气几句,但现在他满脑子都在邓小姐身上,客套话也懒得说了,只向邓小姐道:“邓小姐,在下余兴犹在,是不是再合奏一曲?”
邓小姐嫣然一笑道:“程主簿好兴趣,只是小女子已有些倦意。”
程迪文还要不依不饶地问些什么,林先生见邓小姐明显已有点不耐烦。他不知邓小姐为什么对程迪文一下观感这么差,但自命知趣,忙道:“程主簿,对了,我新近收到一幅尉迟大钵的画作,却有点存疑,想请诸位一览可好?”
林先生虽然最爱的是音律,对书画也甚有兴趣,边上的苗进和已然听到了,他对书画之好还在音律之上,笑道:“原来林公收到了尉迟大钵之作?真是难得。”
尉迟大钵乃是当今天下第一画师,只是画作难得,很多人只闻其名,未见其实,听得林先生要来现宝,全都大感兴趣,撺摄林先生拿出来助兴。林先生得到这画作,本就有炫耀之心,更是得其所哉,笑道:“好,请诸位稍候。”这幅画作乃是一幅《百蝶游春图》,他让乐班奏上一曲《坐春风》,以示相得益彰。
这一曲《坐春风》郑司楚也吹得甚熟,他坐在乐班里按笛吹笛,心思却已乱作一团。那幅《百蝶游春图》有好几尺长,两个佣人拿出来展开,座中多是士人,为了表示自己并非兴趣粗俗,便一个个细细看来,各自赞美一番,连那申公北也用说书的调子大赞一通,没口子道:“真迹!定是真迹!”林先生见他们对这画作大为欣赏,更是得意,索性把自己的珍藏拿了不少出来,一幅幅让他们赏鉴。说到兴头上,有人便说座中客人也有能画的,既然看了这等佳作,不如让这些人各画一幅相赠,作为林先生宴请众人之谢礼。林先生见有这好事,更不肯放过,马上让人拿出笔墨纸砚来,在边上摊开几张空桌让这些客人挥毫。这些客人中虽然名声不及尉迟大钵远甚,倒也不是无名之辈,本来就有点技痒,见林先生拿出来的文具都是些精美之物,更是耐不住勃勃画兴,便公推了几个画名最盛的出来,一时间热闹非凡。
邓小姐其实不太喜欢这等热闹场所,本来是想来见见程迪文,听听林先生乐班奏曲,现在乐班听过了,程迪文也见过了,兴致也已差不多了,便向林先生道:“林公,恕小女子暂退片刻,我想去更衣。”
林先生正在兴头上,忙道:“邓小姐请便。”现在画师正画到极处,也没人再去听曲,便让乐班也暂且退下歇息,待会儿再上来。
郑司楚见邓小姐避席告退,程迪文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样,心里却是一宽。他夹在乐师中退到后堂。严四保倒在后面等候多时,见他们过来,严四保马上挤到郑司楚跟前,小声道:“青杨,你吹得还不坏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严四保长吁一口气,笑道:“我说你没事的。哈哈,有林先生这座靠山,下半辈子也不用愁了。”
郑司楚实在有点奇怪这严四保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他真把自己当成严青杨了?这时施国强走了过来道:“诸位,今晚也没事了,林先生说偏院给大家也设了几席,你们从偏门出去,吃过后便各自歇息吧。”他见严四保和郑司楚在一处,笑道:“严老哥,你沾你儿子的光,也一块儿去吃吧。”
严四保听得自己也有得吃,更是得意,忙道:“多谢施管家关照,多谢。”
施国强又笑了笑道:“严老哥,你别谢我,该谢你生了个好儿子。你小儿子没学笛吗?”
严四保道:“青柳吗?他什么也不会。”
施国强啧啧了两声道:“可惜,当初该让你小儿子也学的。真是可惜,长一模一样,本事却天差地别。”
他们正待从偏门出去,耳畔忽听得有个女子道:“程主簿不好吗?”
一听到“程主簿”三字,郑司楚便是一凛。扭头看去,却见邓小姐正和两个侍女走过来,说话的是一个侍女。邓小姐微微一笑道:“他挺好啊。”
“那小姐为什么对他这般冷淡?”
邓小姐叹了口气道:“程主簿的笛技确是天下无双,可惜总少了点什么。一味柔弱,其中无骨。”
“一味柔弱,其中无骨”八字,正是郑司楚的想法。郑司楚已在暗自叹息,心道:这邓小姐真是了得,迪文要听到了,只怕非哭出来不可。只是邓小姐批评程迪文,他反倒更是欣慰,方才的不快已全然乌有。严四保在一边见他神情,低声道:“青杨,别多想了,人家是大户人家小姐。”
听严四保这般一说,郑司楚不敢再去听邓小姐还说什么。虽然耳边仅仅刮到两句话,他心中却在忖道:邓小姐,若我与你合奏一曲,你便知道了。自己与宣鸣雷合奏过多次,邓小姐是宣鸣雷的师妹,家数一般无二,自己若与她合奏,必定不会有程迪文与她合奏的那种不和谐之感。不过这种事想来也不可能,也许,永远都不可能。
他们出去,是走的偏门。一出偏门,只见正门口有几个军人正在说着什么,其中一个身后背着两杆短枪的正打了个立正,低声道:“是,谨遵将令。”他不认得这是陆明夷,心道:怎么回事?
此时偏院里已设下了一桌。虽然这酒席远不及正厅里的丰盛,倒也不寒酸。郑司楚因为脸上蒙着面具,不敢喝酒,随意吃了两口,便站了起来。严四保倒是吃得欢,见郑司楚有点难以下咽的样子,小声道:“青杨,你吃不下吗?”
严四保的样子有点古怪,郑司楚心头一凛,忖道:他要说什么话?难道,这人也不是那么简单?他点了点头,却见严四保有点诡秘地道:“那去解个手吧。”
严四保到底想做什么?郑司楚的心一下提了起来。父亲说可以相信严四保,父亲自不会骗自己,可万一父亲看错了呢?他跟着严四保走到后面,严四保看四周没人,小声道:“青杨,你吃不下,这一桌酒浪费了可惜,那你去和青柳换身衣服,让他也打打牙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