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刘安国实是有种说不出的怨恨。若不是刘安国非要出城迎敌,西靖城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沦落成这般地步,反正刘安国已经死了,也不必对他再用什么尊称。那将领听得他的叫声,带着两个从骑过来,在马上行了一礼道:“在下都尉夜摩千风,奉陆将军之命前来增援。”
夜摩千风本是天水军,但因为曾经在东平城闹哗变,害得当时邓沧澜的南征之议落空。后来虽然反正,而且在胡继棠破符敦城时立下大功,可胡继棠对他实有看法,不想用他。胡继棠死后,继任的戴诚孝对他更是敌视,险些要找个错处砍了他的脑袋,因此夜摩千风这阵子极为失意。好在陆明夷对他对相当欣赏,当陆明夷晋升为下将军后,立刻向戴诚孝请求让夜摩千风到自己军中。戴诚孝连看都不想看夜摩千风,偏生夜摩千风军衔还不低,是个都尉,有什么军机会他都有机列席,一听陆明夷要,马上答应,来个眼不见为净。夜摩千风本来对陆明夷并不服气,但陆明夷要了他,还让他当冲锋弓队统领,令他大生知遇之感,这次回来,主动向陆明夷请命为前锋。他带着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两人,率冲锋弓队冲了进来。他战意极强,见胡人军已将东门城墙围得水泄不通,便带着两个副将一路杀去,也不跟彭启南多说。与夜摩千风同来的齐亮上前道:“彭将军,陆将军大部即刻就到。”
齐亮军衔虽低,但彭启南认得他,知道他是陆明夷好友,心下一宽,忖道:“侥天之幸,总算还有救。”如果他不死守东门,西原军控制了西靖城,陆明夷的大队人马到的时候就成了攻城战,再想夺回西靖城便难于登天了。但现在总算还有一线生机,他精神也为之一振,高声道:“陆将军和朱将军大队人马马上就到!”
薛庭轩见东门已是岌岌可危,眼看就能夺下,也不知斜刺里突然杀出这一小队人马,居然将疲惫不堪的守军士气鼓了起来,怒火登时腾起,喝道:“火枪骑,拿下他们!”
冲进来的这一小队人并不能对守军有什么实质性的助益,但他们一路杀来,当者辟易,昌都军本来已近油枯灯烬,却又死灰复燃。他也听得敌人说什么大队人马马上就来,虽然这大队肯定也不会比自己一军多,但他们一来,战事更要膝着了。虽说西原军这一战极其顺利,可从早到现在,到底已现出了疲态,无论如何都必须尽快夺下东门,控制住西靖城后就可以倚城作战。他摘下了鞍前火枪,一催马,已冲了上去。现在的薛庭轩身为楚都城大帅,又是定义可汗薛帝基之父,在西原已是天可汗的身份,很少亲自上阵了,但一握住长枪,年少时奋勇当先,一马冲阵的豪气又似在胸中燃起。火枪骑见薛帅要亲自出马,齐声大呼,随着他上前。
彭启南曾随毕炜西征,当初五德营的火枪骑决死冲阵,他也见过,见薛庭轩冲上来了,向齐亮道:“齐将军,小心,那是火枪骑!”
齐亮也见过火枪骑,当时他和陆明夷同在冲锋弓队,曾经与火枪骑近身接战过。见火枪骑又来了,他也心中一跳,叫道:“千风将军,小心,他们用的是火枪!”
夜摩千风带着谷可放与夜摩王佐两人一路厮杀,他三人在天水军时就有“神鬼人”三枪之号,夜摩千风是神枪,夜摩王佐是鬼枪,谷可放是人枪,听得齐亮说是火枪,不由一怔,心想火枪是什么东西?他还没回过神来,薛庭轩一马当先,单手执枪,“砰”一声,一颗弹丸已从他身后射过。谷可放正在他身后,也听得齐亮说是火枪,一般不知火枪到底是什么,只这一怔,薛庭轩火枪正射中他面门。谷可放纵然枪术高绝,也经不起铅丸,惨叫一声,翻身落马。
神鬼人三枪情同手足,夜摩千风见谷可放落马,这才知道火枪是什么。他见薛庭轩放出一枪便要转过枪来,知道这火枪不能连射,心中怒极,喝道:“死吧!”一催战马,与夜摩王佐两人齐向他扑去。薛庭轩射死了谷可放,见领头的两个敌将不退反进,心知再装子药来不及了,褪下火枪木鞘,喝道:“来人!”
其实不消他说得,两个火枪骑已经冲到他前面。这两人手执火枪便要发射,但夜摩千风枪法之快,可谓当世无二,他们还没瞄准,夜摩千风一枪已到,左手那火枪骑被夜摩千风一枪刺中,夜摩千风的长枪余势未绝,自下而上扫来,另一个火枪骑的火枪引线还在燃烧,夜摩千风的长枪正击在他的枪杆上,“当”一声,将他的火枪击得斜向上方,一颗铅丸冲天射出,夜摩千风的背影里,夜摩王佐却已飞马冲出,一枪正中他的咽喉。
他两人本来就是族兄弟,配合默契,现在心痛谷可放身死,出枪更是快得异乎寻常。薛庭轩也没想到两个火枪骑居然连一招都挡不了这两个敌将,不由一怔,手中火枪已倒了过来,格开了夜摩王佐一枪,左手却是一指,喝道:“风刀!”
风刀本来常停在他臂上,但一交战便飞在空中。薛庭轩一手已废,独臂使枪,想挡两个人自然很不得力,因此练就了风刀的助攻,当初与毕炜斗枪,就用风刀毁去毕炜一只眼,险些将毕炜当场杀死。夜摩千风此时正待出枪刺向薛庭轩,觉得头顶厉风袭来,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抬头一看,却是一只苍鹘正翻动双翅,抓向他面门。他的急三枪本就以快著称,虽然从来没有过空中来袭的敌人,但长枪蓄势待发,已向空中的风刀刺去。苍鹘能够倒飞,风刀更是通灵性,夜摩千风一枪刺上,它翅膀一折,竟然闪过了枪尖。但夜摩千风的急三枪能连发四枪,枪招一出,直如大河激浪,一枪闪过,第二枪又上,风刀毕竟只是个禽类,刚闪过一枪,第二枪被扎了个正着,一声惨呼,已穿在夜摩千风枪尖上。
见风刀竟死在夜摩千风枪上,薛庭轩心痛欲裂,大喝一声,手臂一振,已将夜摩王佐的枪杆震开,直取夜摩千风前心。夜摩千风的长枪正刺死风刀,一时收不回来,见薛庭轩势若疯狂般扑来,猛地一拎战马,马长嘶一声,前蹄抬起,鞍前却有两支飞镖射出。薛庭轩向来自恃火枪乃天下绝无仅有的利器,不曾想到这个对手竟然也有暗器,见飞镖射来,闪过了一柄,另一柄却闪避不开,正打在他的肩头。这一镖入肉很深,薛庭轩本来就只有一手能用,肩头再受伤,火枪也提不住了,立时落地。夜摩王佐见得便宜,哪里肯罢休,一催马便向他冲来。
此时周围的火枪骑见薛庭轩遇险,不顾一切,有五人直冲过来。他们也来不及用火枪了,都把火枪当长枪用。火枪骑也是精挑细选的精兵,每个人都极是了得,可他们到底不如夜摩兄枪的枪术高强,夜摩千风用马鞍镖伤了薛庭轩,心想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杀了薛庭轩,西靖城之危立解,喝道:“王佐,帮我挡着!”也不顾一切便冲向薛庭轩。那几个火枪骑见他不管自己竟直取薛帅,都急得眼里要喷出血来,可夜摩王佐的枪术同样了得,以一敌五,一时间那五个人竟被他缠住了,连一个都脱身不得。
薛庭轩肩头已伤,半边身子都麻麻的,只能勉强骑在玉花骢上,见这敌将又冲了上来,不由心悸。他身经百战,遇到过的险情也不知有多少了,但从来没有过如此危险。
我要死了么?他想着,但夜摩千风的长枪刚要刺到他心口,边上一支金枪忽然探来,搭在夜摩千风枪上,却是刘奔见薛庭轩危急,率金枪班过来解围。
刘奔的马不及薛庭轩的玉花骢,虽然一直侍卫在他身边,但薛庭轩冲出后,他现在才到。夜摩千风见自己这必杀一枪被他挡开,枪上力量也十分沉重,知道这也是个好手,有他挡着,想杀薛庭轩是千难万难。他手极快地一探,急三枪又已刺出。刘奔的枪没他快,但枪术一般极强,只是死战不退。夜摩千风长枪倏发倏收,每次刘奔想挡,都被夜摩千风的枪透隙而入,只一眨眼身上就连中三枪。不过也因为夜摩千风的枪太快了,这三枪都入肉不深,可鲜血一样染红了半边。刘奔心知自己枪术不敌对方,可也明白自己若一退,薛庭轩便逃不脱了,只是咬紧牙关死战不退。夜摩千风的急三枪快得如同暴风骤雨,只不过一个照面他已使出了三遍,刘奔上身已多了十来个伤口,可他依然立马挡在薛庭轩身前,一步都不肯退让。
此时另几个金枪班也已赶到,护着薛庭轩退下。薛庭轩见刘奔在夜摩千风枪下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上半身简直跟泼了鲜血一般尽是殷红,心中也大急,叫道:“刘奔!”但刘奔撑到现在,凭的全是血气之勇。夜摩千风的急三枪神奇至此,在短短一瞬他已遍体鳞伤,纵然每一处伤都不重,可鲜血越流越多,力量也越流越少,就在薛庭轩喊出的一刻,夜摩千风一枪透过他的防守,正中刘奔咽喉。
“刘奔!”
薛庭轩的眼角都似乎要撕裂了。他也顾不得一个金枪班正给他包扎伤口,叫道:“杀了他!杀了这人!”刘奔一直是他金枪班的首领,护了他这么多年,今日终究战死沙场,薛庭轩只觉心中疼痛,似乎比当年星楚和陈忠死时还甚。此时他已全然失却理智,只是嘶声叫道:“杀了他!杀了他!”
夜摩千风刺死了刘奔,见薛庭轩已被金枪班护着。他性子急,却不莽撞,也知不可能再取薛庭轩性命了,见敌人全都冲向这边,心中不惧反喜,心想来得正好。其实薛庭轩若马上调火枪骑上前,乱枪齐放,十个夜摩千风也要被射成筛子,可他情急之下已失常态,这般命人齐上将夜摩千风围在当中,火枪反而无法用了。夜摩千风和夜摩王佐两人并马在一处,双枪并举,与敌军战在一处。他们神鬼人三枪本来有个以寡击众的阵势,三马三枪,互相照应,十几个敌人都近不得他们,现在谷可放虽死,两人御敌虽不如三人得心应手,可两匹马马头搅马尾,西原军不论是火枪骑队还是五德营众,或者是闻声冲来的胡人,竟然还是无奈这两人。
城墙下,鲜血四溅。薛庭轩见这么多人竟还战不下两个敌将,怒火已直欲穿胸而出。这时丘士元也已过来,见诸军居然不去夺取城墙,反而在城下与敌军缠斗,有点着急,打马过来道:“薛帅”
他还没说完,薛庭轩已喝道:“快,调火枪骑上前,射死这两人!”
丘士元吓了一跳,心想现在敌人缠作一团,要是放火枪,只怕误伤的自己人比敌人更多。但他一犹豫,薛庭轩已喝道:“火枪骑,发射!”
薛庭轩治军如铁,令下如山,一声号令,已有十来个火枪骑举起火枪。但眼看着敌我两边缠成一团,骑在马上谁也不敢说有这么好的准头,一时也没人发射。薛庭轩更是怒起,叫道:“还不放!”
“砰砰”连声,一排火枪放出。火枪骑和五德营队已听得薛庭轩号令,不少人闪开了,但还有不少胡骑听不得他用中原话发令,仍在与夜摩千风和夜摩王佐厮杀,这一排火枪发出,倒有五六个胡骑倒地,剩下的见火枪骑居然打中了自己人,心中一寒,这才躲开。当中的夜摩王佐见敌人要用排枪,急道:“大哥,快走!”
刚才这一排火枪,有一弹已中夜摩千风的左腿。他见敌军又用上了火枪,明白长枪是挡不住火枪的,正待打马躲开,可是刚一踩蹬,却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一脚竟踩了个空。此时第二轮火枪骑也已上前,又是一排火枪,夜摩千风将身一伏,只盼闪过要害,但胯下战马却惨嘶一声,中弹倒了下来。夜摩千风手一按马鞍,正待跳下,“砰”一声,一颗铅丸射至,已击中他的背心。他身子一挣,心想:这次我已是命终了吧。但心底仍然有股隐隐的不服,伸手将长枪往地上一拄,马虽然倒下,他仍然立在地上不倒。
“砰”的一声,已是第三轮火枪骑上前。现在场中只剩了夜摩千风一人,铅丸大多击中他的背心,夜摩千风的背上已被鲜血糊满,但右手还是死死抓着长枪,就是不倒。薛庭轩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喝道:“再发!”
第四枪火枪骑上前,夜摩千风仍然未倒。夜摩王佐此时已逃了出来,见大哥没跟上,扭头一看,只见夜摩千风面对城墙,连前心都尽是血,定是有铅丸透体而过。他叫道:“大哥!”心里跟撕裂一般痛。这个大哥脾气不好,性子也急,但他们三人常年在一处,神鬼人三枪在天水军一直威名赫赫。现在天水军已成陈迹,神鬼人三枪也只剩了自己一人,夜摩王佐几乎要疯了,只待再冲上前,与这支西原军拼个你死我活,正在这时,齐亮已带人冲了过来,一把拉住他道:“王佐将军。”
齐亮知道要对付火枪骑,唯有用巨盾。但调来巨盾,夜摩千风已然战死。只是夜摩千风在墙下这一番血战,为昌都军迎得了时间,巨盾一到,一字排开,又将城墙的蹬口严严守住。夜摩千风的血战也让昌都军起了同仇敌忾之心,人人都想着,无论如何,就算死了,也要保住城墙不失。
未时一刻,西原军仍然未能夺下西靖城东门,而此时,陆明夷和朱震的援军终于冲入了南门。
第二十章 掌握民心
共和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雾云城里下起了大雪。从二十日晚,大雪便纷纷扬扬,到了二十一日早晨,满城皆白。
伍继周带着最新的战报,向荷香阁走去。荷香阁外的池塘里,几张已经变黑了的荷叶仍然倔强地张在水面上。他停了停,深吸了口气,这才敲了敲门。
“大统制,属下伍继周禀报。”
“进来吧。”
门又是“呀”的一声。走进门,伍继周却是一怔。以前大统制一直都在书房里,但今天却坐在外室,他身后还站了几个人。这些人个子都不甚高,但眼中精光灼灼,直盯着伍继周。在这些人的目光下,伍继周有点不自在,但仍是一板一眼地说:“大统制,陆明夷将军刚从西靖城发来羽书急报,西靖之围已解,薛庭轩率军退却。”
虽然大统制脸上仍然毫无异样,但一瞬间伍继周也看到了他眼底的喜悦。的确,现在太需要一个好消息了。本来局势已是一片大好,南方的再造共和联盟眼看就要崩溃,然而句罗王却意外地向倭岛发起了进攻。句罗与倭岛乃是世仇,倭人也屡犯句罗,但句罗征倭,有史以来只有一次。句罗这一意外之举让岛夷慌了手脚,顾不得与大统制的密约,紧急将正在围攻南安和五羊两城的部队调回本土。如此一来,再造共和联盟再次迎得了喘息之机,本来已经取得优势的邓沧澜水军又恢复到以前的隔江对峙状态。同时西北的昌都遭到了西原五德营的攻击,使得在天水驻扎的军队一时间也无法南下配合邓沧澜作战,隐隐然局势又回到南北分裂的初始。只是伍继周明白,局势其实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五德营这支生力军如果夺下了昌都省,那么北方的大好局势将尽化乌有。好在陆明夷不负所托,终于成功击退了薛庭轩,现在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大统制看了一眼,微笑道:“继周,我共和国真是人才辈出,新一代将领都成长起来了。五德营这一败,看来连回到他们那个叫楚都城的老巢都只是奢望。”
伍继周没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这只是大统制的开场白。大统制肯定成竹在胸,现在不过是向自己说明一番,以示他的英明伟大。他道:“是,大统制明鉴。”
“薛庭轩这人,确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以一支残兵败将,在西原造成这等事业,难能可贵。不过,他小看了一个人,而这个人给他的一刀,才是真正致命的。”
凑趣一点的话,现在应该接着问一句,等大统制回答了再赞叹大统制的睿智。虽然伍继周从战报上早就看明白了,可他仍然似一个局外人一般问道:“不知他看错了谁?”
“贺兰如玉。”大统制眯起了眼。虽然身后站着几个人,但大统制当他们如同空气一样。“这个人是仆固部的台吉,年纪很轻,却也不是个易与之辈。薛庭轩只以为他牢牢掌握了西原,仆固部只会对他俯首贴耳,但他忘了,贺兰如玉一直没有甘心。我派人与他联系,他立刻就答应下来。这次薛庭轩劳师远征,我让昌都军坚壁清野,他后勤跟不上,只能从本土运输补给。这么长的路,他倒是一厢情愿以为能安然送达,可贺兰如玉只消拦截住,他又拿不下西靖城,就只有傻眼了,哈哈。”
在伍继周记忆中,几乎不记得大统制笑过。他想不出大统制现在心情居然会那么好,虽说西北之危已解,但南方死灰复燃,又在慢慢恢复元气。只是他也没敢说这些,只是道:“大统制英明。”
大统制挥了挥手,似乎在赶开眼前一只不存在的苍蝇:“虽然没有亲手消灭五德营,但薛庭轩的回程途中,贺兰如玉肯定还会给他插上一把刀子。就算他这次还能逃脱性命,这辈子也别想再有回来的命了。倒是继周你啊,实在让我失望。”
大统制的声音突然变得如此阴森,伍继周呆住了,抬起头:“大统制”
“不用说了,昨晚你和谁说过些什么话,不会忘了吧?”
伍继周更是呆住了。昨晚,是一个文校的老同学韩慕瑜来找他。韩慕瑜现在在文校当教席,教小孩子共和国史,昨天来也是有几个疑惑想请教一下自己。因为是老同学,两人一块儿上酒楼喝了几盅,说起局势,韩慕瑜不住叹息,说虽然大统制英明伟大,但局势变成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贵的和平转瞬即逝,战争却已持续了好几年。当时伍继周也说不出话来,只是说喝酒喝酒,莫谈国事。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了,诧道:“昨天属下与一位老同学一块儿喝酒,就闲聊了几句”
“你那位老同学,名叫韩慕瑜吧?”
一听这名字,伍继周又是一呆。大统制居然连韩慕瑜的名字都知道,难道韩慕瑜还有什么别的身份么?他急道:“大统制,我与他长久不见,实在只是闲聊了几句。”
“只怕不是闲聊几句那么简单。”大统制看了看右手边侍立的一个人,沉声道:“北斗,你向伍继周说说那个韩慕瑜的事。”
北斗也不看伍继周,背书一样说道:“韩慕输,男,二十七岁,第七文校附属幼校历史教席。共和二十五年十月七日,韩慕瑜纠合同伙,组织‘强国读书会’,妄议国是,大肆造作谣言诽谤当局。共和二十六年十二月十八日,更四处流窜,密谋于十二月二十一日组织万人游行。”
伍继周没想到韩慕瑜竟然会做这种事。那个“强国读书会”昨天他倒也说起,说是和一些志同道合的伙伴在一起读书谈论,交流心得,自己还说这倒是好事。可是说什么今天要游行,昨天他也没说。他道:“大统制,属下真的不知道”
“够了!”大统制的脸沉了下来,“伍继周,韩慕瑜是受南方叛逆收买的间谍,你定然与他有密谋。真想不到,我身边居然有你这等人物,怪不得机密屡屡走漏。你熟读律法,说,这是什么罪?”
伍继周的心已沉到了谷底。大统制的决定,是不可能改变的,即使是他极为亲信的胡继棠,当初远征失败,违背大统制的命令撤退后,一样遭到撤职查处,不要说自己一个小小的文书。他低低道:“禀大统制,是大逆之罪。但”
“你知道就好。”
大统制打断了他的话,转向一边的北斗:“北斗,让人带他下去,细细拷问,我身边一定有一个要谋害我的组织,不止他一人。”
“是。”
两个北斗星君走了过来,挽着已瘫软在地的伍继周,向大统制行了一礼走了出去。大统制看着伍继周的背影,半晌没有说话。等到门“呀”一声又关上了,他才道:“北斗,我们去天星庄吧。”
北斗拉开门,大统制走了出去。不过片刻,一辆朴素的马车驶了过来,大统制坐上了车,北斗坐到车夫座边,马车缓缓驶出大统制府。
天还很早,路上行人也少,一片白茫茫中,只有零星几串足迹。大统制坐在车里,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这些人都要来谋害我?包括丁亨利、郑昭在内。他想着。我这一身,已献给了共和,一切都为共和的大业,可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叛逆?难道他们不知道,共和制下以民为本,以人为尚,要远远好过帝制么?
大统制撩开车帘,看着街景。很久以前,他就来过雾云城。那时雾云城还是帝都,光鲜的外表下,却是遍地的饿殍,冬天早期,街上还看得到因为冻饿而死的乞丐尸首。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不再有人天生低贱,可为什么他们还不满意?难道真如有人所主,民心至愚,非得有个强有力的人来管束不成?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和丁亨利与郑昭谈起共和国远景的情形了。那时他意气风发,说到新生的共和国里人人平等,再没有压迫,他们两人也为之神往不已。只是真正执掌国柄后,他却发现这一套说着好听,做起来却很艰难。不说别的,单单一个议府,明明有极好的动议,他们就非得扯皮半天,非要到事过境迁,时机失去才同意。现在解散了议府,一切都由自己说了算,大统制只觉办事的效率高多了。好比割海靖给岛夷,让他们出兵攻击南方,如果是议府时代,肯定会打回来通不过。虽说因为句罗的变数,岛夷没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可是毕竟给北军迎来了宝贵的时机。现在表面上南方有了口喘气之机,其实他们脖子上的绞索已经收得更紧了,只需要最后一击。
这一切,都是因为权力。权力,真是一杯毒酒,会上瘾的吧?大统制想着。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北斗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大统制,前面有人挡住了路。”
“那就稍等一会,马上他们就会散的。”
前面,正是那个强国读书会组织的万人游行。这些无知书生打着“恢复议府”、“停止战争”的横幅,还有“国土神圣”之类,定是割让海靖的消息传出去了。大统制撩起车帘,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些虽然天冷,却仍是满面红光的年轻人振臂高呼。
民心至愚。这些人无非是一群傻傻的绵羊,只会跟着领头的跑。等到一切平息,还会是他们,喊的却是拥护自己的口号了。竖子不足与谋,说的就是这些人吧,现在他们闹得欢,但只要用辣手打掉领头的,剩下的定然作鸟兽散。大统制想起了很久以前在雾云城里几乎相同的场面了,那时那些人喊着“拥护帝君”的口号,让帝国的禁军无从下手,事实上却使得民心转向自己一边。那一次,其实真正的幕后人正是自己,就算当时的帝君也不曾想到吧。想到这儿,大统制几乎要笑出声来。这一次的幕后人是谁?肯定不仅仅是一些无知书生组织的什么强国读书会,伍继周也未必是真正的首脑,这个人一定要尽快找出来。一个国家,和一个人一样,及时消除隐患,才能健康成长。
这时一队骑着马的卫戍过来了。一大早,街上人还不多,两边店铺正在陆续开张,有些胆小的见街上这么多人,又把铺门掩上了。那些卫戍冲到近前,一个领头高声道:“你们要干什么?造反么?”
一个年轻人走上前,行了一礼道:“我们是按共和国律法规定,民众有结社游行之权,在这儿宣传的。”
“什么律法规定,妖言惑众,快快散开,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这卫戍的口气十分强硬,显然卫戍里早就传达了自己的密令了。那年轻人还不知好歹,说道:“我们并没有造成棍乱,一切都合法,请卫戍兄弟不要阻拦。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砰”,不等这年轻人说话,那卫戍已从马鞍边操起一棍木棍,劈头打去。木棍很沉重,那卫戍也相当孔武有力,年轻人被这一棍打得七荤八素,人一歪,便倒了下来,雪地上也沾上了他头上溅出的血。却听一个女子高声叫道:“慕瑜!”冲了过来扶住他,见这年轻人已昏迷过去,抬起头怒视着卫戍道:“你们为什么打人?”
这女子很年轻,应该是那年轻人的情侣。她的脸十分清秀,但现在却带着一股凛然之气。那卫戍见是个年轻女子,倒下不了手,放缓了口气道:“姑娘,你们在此游行,已在搅闹安全,我奉命驱逐你们,你们快走吧。”
女子站了起来,高声道:“国已至此,战争连绵不息,不去追究混乱的起因,反而说我们搅闹安全么?你们也是吃国家俸禄,难道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
那卫戍脸一沉,喝道:“国家大事,自然有人操心,你们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为国出力。现在妖言惑众,挑起是非,你可知你们已经触犯了律法第三款第五条?”
女子还要说什么,边上有个女子过来道:“舜华,别说了。”这女子看来也已吓呆了,脸都煞白,但那叫舜华的女子道:“国之有民,方能成国。律法第一款第一条,共和国人人平等,以民为本,以人为尚,每个人都有权表述自己的看法。你们不允许我们说话,那本身就违背了律法!”
她的声音清脆圆润,直如贯珠,比那卫戍的粗声粗气可入耳多了。卫戍平时也没读什么书,什么律法第三款第五条都是昨天上司下密令时现炒现卖出来的,哪里及得上那女子口齿灵便?被她一说,这卫戍瞪起眼道:“姑娘,你若再不走开,那就是阻碍我们办公,按规定,我们可以强制执行了!”说着,手中的木棒扬了扬,作势要打。他本想吓吓这女子,把她一吓跑,剩下的人肯定灰溜溜地走,哪知那女子道:“不,我不走!这是共和国的街道,每个人都有权站在这里!”
见这女子竟如此倔强,那卫戍也恼了,木棒在空中舞了个花道:“你再不走,我这棒子可不长眼!”
他的手法相当高明,棒子砸下,心想要到她脸颊边掠过,谅这样一个女子肯定吓得花容失色,赶紧逃开。哪知这女子倔强之极,竟然动也不动,他这木棒却下来了,“砰”一声正砸在她太阳穴上。这一棒比先前打那年轻人的还狠,那年轻人这时已醒过来,看见女子被打了一棒倒在地上,失声叫道:“舜华!”不顾一切便冲过来夺那卫戍的棒子。卫戍见真砸到她了,心中也在着慌,但有人竟敢来夺,心头火也起来,忖道打一个是打,打两个是打,反正上司也说过,无论如何要赶开这些人,就算打死也不算什么罪,手中大棒劈头盖脸便砸了下来。
他这一动手,其他卫戍也动上了手。这下子那些号称万人游行的人全都吓得傻了,纷纷逃散,只不过片刻,大街上已空空荡荡,只躺了几个人,倒是扔了不少标语之类,地上的积雪则被踩得成了污泥。在街道另一头的大统制见人很快都空了,卫戍把地上躺着的人拉起来带走,最先被打的那年轻人不住哭喊着“舜华!舜华!”但还是被横拖倒拽地拉走。他叹了口气道:“北斗,走吧。”
那个叫舜华的女子,肯定是死了吧。大统制想着,眼前还浮现着那张清秀的脸。这些年轻人,为什么还如此愚蠢?
马车驶出了雾云城,向着后山而去。拐了不知多少弯,前面是一片庄园,庄门口已有不少人在等候。一见马车,领头的一个老者上前行了一礼道:“大统制,许寒川见过。”
大统制走下马车,说道:“走吧。北斗,把东西带上。”
北斗从车座下取出一个木匣,跟着大统制向前走去。大统制一边走,一边道:“现在潜龙居里,火枪进展如何?”
许寒川苦着脸道:“禀大统制,一直没什么起色,以前的样本破得太多了,实在难以明白。”
大统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难得的笑意:“现在有了新的样本了。”
他们走进一个山洞,走到尽处,拉开大门,后面是一个四面尽是绝壁的山谷。大统制走到一间屋前,沉声道:“龙友兄,我来了。”
“进来吧。”
屋里传来了一个老人的声音。大统制推开门,里面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屋中和上一回他来时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多了辆大轮椅,老人现在就坐在轮椅里。看到大统制进来,老人的眉头微微一蹙,马上又道:“南武兄,你又是要来问我火枪的事吧?恕老朽无能,上回说的,成了空话,我是远不如陈虚心啊。”
上一次来,大统制以言语相激,老人说一年之内定能将火枪复制出来。但现在已经过了三年多,火枪仍然未能成功。大统制向北斗抬了抬下巴道:“北斗,拿过来吧。”一边道:“龙友兄,我也知上回拿来的实在破损不堪,不过这回有一件完整的样品,龙友兄应该不用多久便能加以改良。”
老人见他说北斗,嘀咕了一句道:“你这北斗换人了啊。”待北斗拿到他身前打开,他眼中一亮道:“就是这个?”
木匣中,是一把完整的火枪。薛庭轩也知道火枪是他五德营的独得之秘,因为极其注意保密,三上将远征时,虽然也有火枪骑战死的,但火枪大多带走,没带走的也破损不堪。不过先前他率军攻西靖城,被陆明夷反攻得手,混乱中来不及把所有火枪带走,留下了这一把完整的样品。老人拿起这把火枪,仔细看着,半晌才赞道:“真是好心思!”却又皱起眉头,沉思了一阵道:“南武兄,这不是五羊城的制品。”
大统制却是一怔,问道:“怎么?”
“这儿铸了个花押,我记得,乃是西原的标记。”
老人指着火枪杆上的一点花纹。大统制只道那是装饰的花纹,没想到竟是花押。他嘴角一抽,淡淡道:“龙友兄神目如电,这其实是五德营的制品。”
“五德营”这三个字一入老人耳中,他浑身亦是一震,好一阵才道:“他们居然还在?是谁领头?陈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