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雁书恨恨道:“邓帅,不必担心,我即刻率军追击,必要手刃此獠!”
他正待下令,邓沧澜扬起手道:“雁书,不要追了,全军撤退。”
“撤退?”
傅雁书呆了呆。他明明已将五羊水军逼上了绝路,南方三支舰队眼看就要被他全歼于东平城下,哪知道半途中杀出这么个怪物。他张了张嘴,还没说话,邓沧澜又道:“鸣雷没有赶尽杀绝,已是留了点香火之情,而且肯定也有后续手段,你追上去,只会自讨苦吃。”
五羊城外那一次惨败,是因为中了郑司楚的奇计,邓沧澜损失了摇光号。这一次巨门号也损失了,北方再无风级巨舰。可与之相比,南方出现的这种铁甲舰更让邓沧澜绝望。就算北方能尽快再造出几艘风级巨舰又如何?以一敌一,甚至以二敌一,两艘风级巨舰也不是一艘铁甲舰的对手。邓沧澜毕生浸淫于水战,只觉此道战术尽已通晓,可铁甲舰的出现,让他彻底失去了信心。这一生所精研的战术,哪一样都无法对付这种遍身铁甲的怪物。就算不顾一切,全军再战,即使士气仍有可用,但损失定不可想像。何况五羊城外那一败,是宣鸣雷有意放走了自己,这一次宣鸣雷若补上一炮,巨门号早就崩溃了,自己连被救的时间都可能不会有。傅雁书气头上想穷追不放,但仔细想想,北军战舰速度不及铁甲舰,而且都是木船,哪艘都经不起铁甲舰一炮。真追上去,不要说追不上,追上了也无奈其何,何况五羊水军仍有一战之力,迫之太过,他们也定会孤注一掷,搏命一击。
江风吹着战舰,猎猎作响。傅雁书此时也已沉浸在了痛苦之中,只是暗暗握紧了拳头。突然许靖持叫道:“邓帅!邓帅!”他扭头看去,见邓沧澜衣襟上全是血,大吃一惊,叫道:“邓帅!”
邓沧澜一口血吐出,只觉胸口空空荡荡,那股郁积倒是减轻了不少。他指了指天市号远去的方向,微笑道:“这铁甲舰真快啊,追不上了。”
追不上了。这是这个水军绝世名将的最后一句话。谁也不知道他的最后一刻想的是什么,那笑容又是什么意思。也是,是为了宣鸣雷这个弟子终于彻底超越了自己而欣慰,也许只是苦笑。
共和二十六年三月十六日子时一刻,抱着势在必得决心的北方水军无功而返。虽然这一战的损失南军还大于北军,但北军不仅损失了当今仅存的元帅邓沧澜,六艘满载兵员的登陆舰也被击沉了三艘,损兵五千余。
天亮了。旭日初升,映得大江一片通红。刚恢复平静的江面上,仍漂浮着无数残肢碎体和破船片。本来以为能够结束了的战争,依然在继续。
第七章 良机错失
共和二十六年四月一日,西靖城里正在例行操练。年轻的军区长陆明夷上任后,操练极勤,现在昌都军已尽复旧观,甚至比毕炜在日更胜一筹。而且陆明夷鉴于当初昌都军中屡有横行不法之辈,因此对军制大加整顿,将自己所统一部昌都军立了个别名叫君子营,严禁仗势欺人,违者立斩。这种严刑酷法虽然有人腹诽说大违共和“以人为尚”之旨,却很得民心,西靖城也为之焕然一新,很有一番新气像。
不过也不止西靖城,冯德清此时已正式接任大统制,开始推行新政。新政涵盖了军、政两面,一是实行强制兵役法,规定十七岁以上男丁必要服兵役五年。五年后,未得升迁者退役,军官则可以选择留任或退伍。但下四级军官留任不得超过十年,中四级不得超过二十年。也就是说,一个士兵十七岁入伍,到三十二岁仍是骁骑则必须退伍,五十二岁没能升到下将军,也不能再当兵了。只是这些实是空的,谁也没想过要当三十五年兵,除非是那些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不过这一条倒也暂时解决了兵源问题,只是卫戍的责任重了不少,必须挨家挨户地查明此户男丁几人,岁数多少。
陆明夷的君子营分为三部,由三将分统。让人意外的是三将中却没有与陆明夷关系最密切的齐亮,除了一个曾跟随万里云叛乱的王离,另两个一个叫沈扬翼,本来是个辅尉,因为前番去雾云城立下奇功,超级提拔为校尉。再一次更是名不见经传,名叫夜摩王佐,据说本是天水军出身,不知怎么流落到了昌都军来。这三人一个曾是叛将,一个是微末小军官,另一个甚至来历都不明,一开始自然不让人心服。但经过几次操练,桀骜不驯的昌都军也不得不承认,这三人实在都是当世难得的将才。
这一天,他们刚结束了一天的操练,从城外回来。君子营的行列特别整齐,入城时丝毫不乱。陆明夷走在最前,齐亮跟在他身边,小声道:“明夷,你真的不去为邓帅葬礼吊唁了?”
陆明夷道:“路途遥远,军务繁忙,我去也是来不及,让朱将军他们去吧。”
得到邓沧澜战死的消息后,陆明夷马上就准备了一份祭品,让朱震率人前去吊唁,但他自己并没有去。齐亮暗暗咂了咂嘴,心想明夷这人就是有点不通人情世故。当初邓帅如此看重你,你能飞黄腾达也有邓帅的引荐之功,现在他去世了你也不去看看,只怕要被旁人说闲话。但看陆明夷的脸色阴沉,他也不再多说,只是问道:“明夷,难道昌都军又要调到前线去了?”
陆明夷低声道:“若我所料不差,应该很快就有调令来了。”
邓沧澜策划的这一次攻击东平之役,竟然落得个无功而返的下场,陆明夷也大出意料之外。看到战报时,对战事的前半程他大为击节,只觉此战十拿九稳,东平城必下无疑。可是最终东平没能攻下,巨门号也被击沉了,邓沧澜自己竟然亦战死捐躯。而其中关键,一是五羊水军的拼命力战,再就是突如其来的铁甲舰让北军无从下手,结果被打了个空子。
如果邓帅多留心一下,敌军铁甲舰只有一艘,威力再大了不能有什么用处。不说别的,就算拼着用小战舰去堵路,那铁甲舰也不能轻易就欺近巨门号身边。不过,这种事后之言陆明夷也知道只是句便宜话,如果事事都能料敌机先,那这世上就没有此人的对手了。只是,这绝对不可能。
解散了君子营后,陆明夷独自骑马向城南而去。出了南门,仍是连绵起伏的山峦。陆明夷望向东南,眼里终于露出了一丝哀伤。
邓帅,你终于成为古人了啊。陆明夷垂下头。三元帅,五上将,都曾是他渴望超越的目标,但现在这八大名将死的死退役的退役,已经没有一个现役军人了。更让陆明夷感慨的,是和他一同受大统制表彰而破格提拔的之江军区年轻名将霍振武,因为此次登陆抢滩失败,登陆舰被击沉,淹死在大江之中。霍振武年纪和他差不多,经历也相去无几,却这么早就离开了。仿佛天空中的繁星,总会有一天陨落。一世之雄,来了又去了,谁能亘古永存?
陆明夷看着天空。浩瀚的天空里,浓云密布。这是个阴天,似乎要下雨,但这场雨却总是将落未落。
邓沧澜作为共和国仅存的元帅,去世后也要进行国葬。本来应该将灵柩运回雾云城,但可娜夫人说丈夫生前有过遗言,说为将者,身死何处便葬在何处,何地不是埋骨之所,因此他的墓地就葬在东阳城北一座小山上,雾云城西山大统制陵边,则以衣冠附葬。
邓沧澜卒于三月十六日凌晨,葬礼则定在四月七日。别处前来吊唁的都来了,包括大统制冯德清,也要亲临前线为邓元帅送行。朱震抵达东阳城时,已是四月五日,差不多是来得最晚的一个。一到东阳城,便觉城中笼罩在一层愁云惨雾之中,然而与预想中的有点不同,之江军区虽然损失惨重,陆军更是损失了五千余人,连共和国后起名将,与陆明夷齐名的霍振武也战死了,可是军中士气却并不见如何低落。
邓沧澜夫妇无子,傅雁书作为他的得意门生,也担当了孝子的身份。他此时已正式接任之江军区的指挥权,现在北方四大军区中,居然昌都、之江两大军区的指挥官都是不到三十的年轻人,也算前所未有。傅雁书这些天十分劳累,每天都不睱安睡,眼睛都已布满了血丝,但精神仍是很好。不论是几个军区的头面人物,还是当朝高官,傅雁书都应对得体。冯德清见过他后,回去也对从人说,邓元帅战死是件憾事,但他后继有人,实是幸事。只是话虽这么说,这一战未能成功,冯德清也暗自叹息,觉得大统制天不假年,因此导致此战功败垂成,消灭南方叛军的时间又要延后了。
四月六日这一天,吊唁的人都已到齐,只等明日出殡。傅雁书忙了一天,到了黄昏时正要休息,一个亲兵急匆匆进来,低声道:“傅将军。”
傅雁书见他神情有点惶恐,问道:“有什么事么?”
这亲兵神情还是很茫然,凑上前道:“小姐回来了,已在码头上,请将军指示,是否允许靠岸。”
傅雁容流落南方,已经第三年了。去年本来说好用余成功交换她回来,谁知最后又出了个差子,傅雁容竟然迫使自己放了郑司楚,又回到了南方。这件事让傅雁书大为切齿,只觉这个妹妹实在不懂事。他放下狠话说以后再不认这妹妹,但师母却不能忘怀,他好几次看到师母背着人偷偷流泪,自是在想念阿容。换俘到现在,又已经过了大半年,傅雁书几乎已把妹妹忘记了,没想到她这回又回来。他皱了皱眉道:“先不要声张,我马上去码头。”
南方终于放了阿容么?他想着。刚要出门,正碰到可娜夫人急急进来。可娜夫人一见傅雁书便道:“雁书,听说阿容回来了?”
傅雁书心想师母的消息倒是灵通。他道:“是啊,我也刚得到消息,她正在码头上。”
可娜夫人已是急不可耐,说道:“快,我跟你一块儿去。”
傅雁容流落南方后,最伤心的无过于可娜夫人。特别是上回说好要把她换回来,可娜夫人专门把阿容的房间又整理了一遍,准备让女儿回来后住得舒服点,没想到阿容却没回来。那一次可娜夫人呆了半晌,又背着人落了不少眼泪。快三年不见了,这些日子她天天都在想念女儿,连大统制的死讯传来,她都没有太伤心。傅雁书道:“只是,师母,上一回阿容来”
可娜夫人急道:“你管这些做什么,她回来了就好!马车我已经备好了,快走吧。”
坐上马车,两人急急向南门码头走去。傅雁书因为不想让别人知晓,所以亲自换上了便服去赶马车。前些日子总攻的时候,南门也戒严了,现在又恢复了正常。北军没心思再攻击南军,而南军虽然有了铁甲舰,也在休整中,并没有发起攻势,南门一下子就平静下来。一路上,可娜夫人拉开车厢的前窗板跟驾车的傅雁书絮絮叨叨,说的尽是阿容的事。不知她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委屈,傅雁书一直对师母甚至比师尊更尊敬,觉得师母虽是妇道,但胸怀博大,才识无伦,可现在师母说话和寻常妇人没什么不同,心想女子终是女子,师母一直希望把阿容培养成女流政客,恐怕这愿望永远都不能达成。
正说着,可娜夫人忽道:“雁书,你说阿容这次回来,是不是南方有什么要求?”
傅雁书低声道:“只怕是的。师母,叛贼一直将阿容恃若与我军谈判的筹码,当初还向师尊要求我军不要发起进攻。”
那一次南方的要求可娜夫人也知道。她沉吟道:“可是阿容现在回来了,啊呀,会不会阿容中了什么奇毒,他们才有恃无恐?”
别人不敢说,只要看看上回阿容宁死也不让自己擒郑司楚回去,可知她与郑司楚关系非浅。如果南方真有这种计划,郑司楚头一个就不答应。对郑司楚,傅雁书既是痛恨,又是佩服。与此人交手数次,这人虽然并非水军战将,但师尊水陆都曾败在他手上,此人现在是南方的顶梁柱,一言九鼎,有他照顾阿容,傅雁书其实相当放心。他见可娜夫人还要问,便道:“师母,马上就要到了,有什么话,直接问阿容好了。”
马车已驶到了码头。码头守将见一辆马车过来,上前喝问,见竟是新任之江军区长傅雁书,吓了一大跳,忙行了个礼,低声道:“傅将军,原来您亲自来了啊?”
傅雁书心想自己亲妹妹突然过来,自己怎能不来。他道:“南方船只呢?在哪儿?”
“还在江上。桓将军下令严阵以待,不许他们靠岸。”
这桓将军乃是码头战舰留守的将领,是个校尉,名叫桓穆之,很是一板一眼。邓沧澜知人善任,知道桓穆之铁面无私,让他担任这个职位正合适。傅雁书道:“快带我过去。”
他们一到码头上,桓穆之已听得傅雁书亲来,忙带人过来迎接。傅雁书见江中有一艘小船,也不是战舰,顶多不过十几个水手,心里先有一半放心。显然南军这次并非想趁机攻击。他对南军那艘威力无比的铁甲舰已心有惧意,低声道:“后面没有叛贼战舰跟来吧?”
桓穆之摇了摇头道:“没有,就这一艘船。末将已下令封锁消息,现在应该没几个人知道。”
桓穆之果然称职。傅雁书看了看他,又小声道:“安排他们靠岸吧。”
桓穆之应声正待下去,见车里可娜夫人出来,忙行了个礼道:“夫人。”
可娜夫人已听得傅雁书的话了,说道:“将军,快让他们上岸。”她已急着想看到傅雁书,只觉片刻都不能多等。待桓穆之向那艘船打了个几个旗号,那艘南船慢慢驶向岸边。因为这船很小,可以直接靠岸,等跳板一放下,见船舱中先走出一个男人,跟着一个女子出来,正是傅雁容,她摇着手叫道:“阿容!阿容!”
傅雁容一出船舱,便听得可娜夫人的叫声,应声道:“妈!”便急急地要跑下船来。她跑得急了,在跳板前一滑,险些摔倒,那男子一把扶住了她,搀着她下船。傅雁容差点摔倒时,傅雁书虽然一直不说话,脸色也为之一变。到都到了,别这时候出个乱子,待那男子搀住傅雁容,他才松了口气,心道:“该死,居然是郑司楚!”
男子挽着傅雁容时,她全无抗拒,除了郑司楚还会是谁?郑司楚竟然亲自陪同傅雁容前来,这一点他也没想到。要留住他么?傅雁书脑海中立刻闪过这念头,却什么话也没有说。郑司楚现在已经来到敌营,如果要拿下他,什么时候都可以,如果现在就动手,反而显得北方无信无义了。反正要拿下他不费吹灰之力,也不急在一时。他见可娜夫人要上前,心想郑司楚万一将师母扣为人质,那倒不好办了,闪身拦在她身前,小声道:“师母,那是郑司楚。”
一听是郑司楚,可娜夫人也吃了一惊,低声道:“是郑国务卿的公子么?”
郑昭已经是再造共和一方的首脑,北方正式文件中说起他,不是“匪”便是“贼”,不过邓沧澜夫妇说起郑昭时,一向仍以过去的官职相称。傅雁书道:“正是。师母,此人狡诈万分,而且已是南军指挥官,竟敢前来,真不知他有什么用心。”
此时郑司楚已陪着傅雁容上了岸。傅雁容一见可娜夫人,再也忍不住,哭着上前,一把抱住了可娜夫人道:“妈,我好想你。”可娜夫人的泪水也淌了下来,搂住她道:“阿容乖,让我看看,你吃苦头没有?”看了看又道:“还好,好像还胖了点。”
一听胖了点,傅雁容却是大惊失色,顾不得脸上还有泪痕,急道:“妈,我真胖了?”
可娜夫人见她三年不见,现在更是长得娇艳若花,却仍然不脱小女儿情态,忍不住笑道:“不胖不胖。”她看了看一边的郑司楚,眼光却一下变得极其锐利,沉声道:“郑司楚将军?”
当初奇袭东阳城,郑司楚曾经攻到太守府。当时北军措手不及,太守府也没有防守,郑司楚本想将可娜夫人带走,因为傅雁容阻挡,他居然放过了可娜夫人。那是可娜夫人在郑家离开雾云城后,唯一一次正面见过他,现在又见到,见郑司楚英气勃勃,可娜夫人也暗暗赞叹,心想雁书已是人中俊杰,这郑司楚一点都不输给他,而且气度犹有过之。郑司楚听她叫自己,过来行了一礼道:“夫人,请节哀。小将听得邓帅归天,特陪同阿容前来吊孝,并有国书一封,请代交冯大统制。”
果然另有图谋!但郑司楚竟是来下书的,这一点可娜夫人和傅雁书都不曾想到。可娜夫人看了看他,又道:“郑将军胆色,实是令人钦佩。只是您孤身前来,难道不怕我方扣留你么?”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邓帅本是小将自幼便仰慕之人,雁书兄也曾与小将照过面,英风凛然,令我佩服。古人云,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若小将以为会被扣留,那就是小看夫人和雁书兄了。”
可娜夫人见郑司楚侃侃而谈,以退为进,更觉佩服。她是何等人物,上回听得傅雁容不肯过来便知道端倪,这回见她和郑司楚神情亲热,更是心头雪亮。如果不去管敌我阵营,郑司楚的人品确是阿容的良配,若真的杀了他,现在可娜夫人倒是第一个舍不得。她道:“郑将军果然不凡。此处不是谈话之处,请随我回去吧。”
他们上了车,傅雁书小声道:“桓将军,此事暂时不可走漏风声。知道此事的人,这两日不许离开码头。”
桓穆之点了点头道:“遵命。”
上了车,可娜夫人拉着傅雁容坐在一边,郑司楚则坐在她对面。上了车后,一开始可娜夫人还和傅雁容嘀咕,渐渐地便和郑司楚说得多了。她问得很是详细,关于他父母的事也问了不少。郑司楚现在虽然再不与郑昭说话,可这事终不能宣扬出去,只是淡淡说了几句,说“家母不幸见北,家父身染沉疴,一直在五羊城休养”。
一路说了一阵,已进了太守府。天已经黑了,太守府里的工友仍在忙上忙下。明天就要出殡,共和军的高官大将来了很多,一个个都要安排妥当,特别是这个座次问题。不过这样一来后院更是清静,连一个人都没有。傅雁书将马车赶到后院,停下来道:“师母,郑将军,请下车。”
傅雁容听哥哥就是不招呼自己,心知哥哥定然还在为先前自己宁死不回北方之事生气。她下了车怯生生地道:“哥哥。”
傅雁书哼了一声,低喝道:“你还有脸叫我!”
傅雁容被他斥了一句,脸一下白了。可娜夫人忙道:“雁书,不许骂阿容!阿容,你”她看了看郑司楚,又小声道:“我带你先去给阿爹上支香吧。”
傅雁容不敢去看哥哥,小声“嗯”了一声。郑司楚正要跟着去,傅雁书忽道:“郑将军,请你先不要露面,随我来吧。”
他说这话时,眼中已透出一丝寒气。傅雁容顾不得害怕,急道:“哥哥”可娜夫人生怕她和傅雁书吵起来,忙道:“阿容,让郑将军陪陪你哥哥吧,现在他露面是不太好。”
傅雁容小声道:“妈,南方很多人想趁机攻过来,司楚力排众议,说现在是谈判的好时机。妈,你要哥哥想清楚,现在是结束这场战争的最好时机,千万不要坏了大事。”
可娜夫人一直有意培养傅雁容,但以前和她一说时事,她就犯困撒娇,现在说起来却很是郑重。她道:“你哥哪是这种人,放心吧。”
等她们离开,郑司楚小声道:“雁书兄”
傅雁书斥道:“谁与你称兄道弟!若非你身负下书之责,我定要砍了你为师尊报仇。”
郑司楚看他眼中寒光毕露,只怕真有杀了自己之心,苦笑道:“雁书兄,我与阿容已是夫妻,不称你”他话未说完,傅雁书已惊道:“什么?你和阿容是夫妻了?”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蒙阿容不弃,托付终身于我,我不敢有负于她。所以这一次义不容辞,我自己陪她过来。”
如果要下书,本来无论如何也不应该郑司楚自己前来。傅雁书心里缓了缓,仍是冷冷道:“原来你还是为了大义才冒这个险了。你杀了多少人,还要如此假惺惺。”
郑司楚叹道:“兵者凶器,所以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南北交兵多年,生灵涂炭,我每一思及,都会心痛不已。雁书兄,实话说,此次我前来下书,实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再造共和联盟中不少人说此战得胜,必要乘胜追击,但我早就想要尽快结束这场无谓之战,所以坚持借此机会前来下书谈判。这是我的真话,我想雁书兄也不会只想着打下去,决意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吧?”
傅雁书哼了一声道:“这一战你们胜在何处?五羊水军损失了总有一半。就算有那铁甲舰,但我敢说只有一艘。若我方当日不顾一切,全军扑上,胜负仍然未可预料。”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此言不差,我也在会上如此说了,因此才能得到大部份人认同。雁书兄,南北本来并无本质的分歧,都是为贯彻共和制,这样连年恶战,到底有何意义?大统制去世了,邓帅也归天了,双方阵亡的将士更不知有多少。国家残破,百姓流离,这种痛苦,实是越早结束越好。”
傅雁书怔了怔,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是个军人,只知依军令行事。可战争打到现在已经好几年了,自己虽然军衔越升越高,现在更是接任了师尊之位,成为之江军区的军区长,可是看到城外坟地的新坟越来越多,几乎已经填满了空地,他也不由触目惊心。有时想想,南北两边的口号一般无二,以前大统制在日,南方还可说大统制背离了共和,可现在大统制也已经死了。一死百了,这场战争确实越来越没有意义。他怔了半晌,低声道:“郑将军,你们有什么要求?”
郑司楚听他语气和缓下来,心想自己确实没看错。宣鸣雷说傅驴子这人执拗,但也不是不肯通情达理之人,显然他也已经不想再打下去了。他道:“南北本属一家,共和国更是起于五羊城。当初举起再造共和的旗帜,起因便在于大统制解散议府,大权独揽。大统制之是非,纵然两边仍有不同看法,他终已成为古人。冯大统制只要恢复议府,并赦免南方一干人等,再造共和便已完成了使命。”
这两条,其实最关键的还是第二条。不过解散议府既然是南北分裂的起因,自然不能不把它放在第一位。傅雁书心想这两条倒也不是不能答应,冯德清继任大统制时,虽然还不曾恢复议府,但他听得已经有人提出此议来了。冯德清的才能远不及大统制,事必躬亲,他做不到,所以恢复议府不言而喻。而赦免南方一干人等,同样不见得不可能。虽说两边连年交战,结下了深仇大恨,可这种仇恨也是可以用时间去平复的。而且冯德清向来有恬淡仁厚之名,他做了大统制,南方很多人一定觉得达成和解是很有可能的。他想了想道:“此事我不能擅作主张,唯有转交国书给冯大统制,然后再给你答复。”
郑司楚见他已是心平气和,知道傅雁书已从邓沧澜之死的愤恨中摆脱出来了。他点点头道:“这个自然,我也没指望立刻就能得到答复,能把这封国书交上去,就已完成任务。雁书兄,刀枪无眼,人命却是一去不复返。这些年的仗打下来,南北双方都损失惨重。战争未起时,共和国国力蒸蒸日上,但有了战争,什么都没了。田地抛荒,黎民逃难,侥幸活下来的,也是朝不保夕,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我一直在想,身为军人,到底什么才称得上成功?百战百胜,只可谓之武夫;平息干戈,那才是天下名将。”
这几句话真个说到傅雁书心里去了。他心想若是霍振武还在,肯定是不会同意的。霍振武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夫,心中除了战争再无其他。傅雁书却受邓沧澜影响,自幼手不释卷。每读古人书,都觉古人说的“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是句至理名言。人心思定,谁都不想打仗,总希望活在和平年代,所以共和国建立后的那几年,受到天下人的衷心拥护。他想了想道:“那一旦谈成,你们真的能够放下武器么?”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这一点却也是先前提出借这时机与北方和谈时,反对的人顾虑最多的。放下武器后,名义上是赦免南方一干人等,万一北方秋后算帐,那时难道出尔反尔,再次举旗反叛么?郑司楚道:“此事确实有不同意见。所以这第一条,既然赦免了南方一干人等,自然一切照旧,议府议众也应以各省人口为比例甄选出良材,而且各省的人事安排都应有自主权。”
傅雁书愕道:“这样不就等于自治么?”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当然不是完全自治。军政双方官员的起用迁移,都应该由议府讨论,不能再是大统制一个人说了算。这才是共和‘以民为本,以人为尚’的真谛,大统制曾经把这一条重中之重抹杀了,所以才造成这么多年的惨剧。”
傅雁书呆了半晌,低声道:“我个人而言,倒没有什么异议,但能否通过,仍需冯大统制定夺。现在我们北方一仍其旧,很多事还是按照大统制在日的成规来办。冯大统制能否同意,我也不敢保证。”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事在人为。冯大统制本来就是五羊城人,我想他也会理解的。”
傅雁书抬起头,忽然又道:“还有一件事。这回你过江来,总要马上就回去了。可是阿容呢?你还要带她回去?”
郑司楚叹道:“这件事我也一直没有和她说。总之,一切由她自己决定。虽然我与她已是夫妻,但尚无夫妻之实。所以我还是希望她能留在北方,以防万一谈判不成,我丢了脑袋不在话下,要是祸及于她,我做了鬼也会内心不安的。”
傅雁书听得他居然要让傅雁容留下,更是吃惊。怔了半晌,问道:“可你若死了,她又怎么办?”
“当然希望她不必再念着我,另寻归宿吧。人生在世,总不能事事如意,我能得阿容垂青,这一生也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句话郑司楚倒是丝毫不虚。他最初爱上了萧舜华,但萧舜华已经有了男友。后来郑昭和申士图都有心撮合他与申芷馨,他自己也很满意,可申芷馨偏偏并不喜欢他。感情上连遭两次打击,郑司楚虽然用兵如神,却对婚姻之事已渐渐绝望,只觉这一辈子非得孤身一人不可。只是认识了傅雁容后,两人情投意合,最终结为连理,郑司楚已是欣喜若狂。这一次他决意要结束战争,来和北方谈判,固然是他早存厌战之心,为傅雁容着想也不可小视。虽然铁甲舰建成了,一战扬威,可他知道现在再造共和联盟只剩了三个半省的实力,北军却已经开始了铁壁合围,铁甲舰威力虽大,充其量不过让南方的末日延迟几年而已。只有趁现在一场小胜,和北方言和,才是彻底解决之道。
只有和平到来,我和阿容才能安心过日子。
他想着。此时夜风吹来,这两个身属南北的少年名将都陷入了沉思,一时间都不言不语。半晌,傅雁书道:“司楚兄,夜冷了,我安排一个房给你住吧。不过会有士兵站岗,你也不要到处跑。”
郑司楚微微一笑道:“多谢雁书兄。”他听得傅雁书称自己为“司楚兄”,这句话一出口,就是他已经承认自己这个妹夫的身份了。谈判的事现在还不知最后如何,不过个人的事已经大获全胜。他与傅雁书虽然死斗过一场,可对他并无恶感,反而十分佩服。说完了又道:“我来时,宣鸣雷兄要我传一句话。他虽然不敢过来,但要我代他向邓帅灵前敬一支香。”
傅雁书哼了一声道:“这个贼子!师尊便被他害了,他还敢说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