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司楚叹道:“两军交战,宣兄也是不得已。回去后,他曾背着人痛哭一场,说对不起邓帅。”
傅雁书听宣鸣雷竟会痛哭一场,大感诧异,只是他既然恨宣鸣雷入骨,仍然只会觉得他假仁假义。不过郑司楚这般说,他也不好对宣鸣雷破口大骂,说道:“你回去也转告他一句,万一谈判不成,战火重开,我定要取下他的首级以祭师尊亡灵。”
郑司楚暗暗失笑,心想宣鸣雷现在已经有了铁甲舰,单打独斗,傅雁书兵法再强也不会是他对手了。先前一战,宣鸣雷因为冲得太猛,不顾一切,铁甲舰中炮无数。虽说舷炮对铁甲舰威胁不大,但连中这么多炮,自然也有损伤,现在正在船坞中紧急抢修。而这也是郑司楚能够说服那些主战派的原因之一,因为没有了铁甲舰,实力已不及之江水军的五羊水军全无取胜的可能,现在打过去,若被北方看破底细,不顾一切地打过来,南军仍有全军覆没之虞。他道:“是,我一定把这话带到。”
傅雁书拱了拱手道:“司楚兄,请你随我来吧。明天冯大统制也会来主持师尊的国葬,届时我会将此书交上去。”
他领着郑司楚上了楼。这儿便是昔年郑司楚奇袭时杀来过东阳城临时帅府,那回郑司楚放了一把火把半个府第都烧了,现在重建后尽复旧观,全是很新的房子。郑司楚进了房,傅雁书又关照了几句,退了出去,说一会儿有人会送吃的过来。
郑司楚躺了一会,听得门上有人敲了敲。他走过去开了门,却见傅雁容拎了个食盒站在门口。他笑道:“贤妻,怎么有劳你给我送饭?”
傅雁书听他称自己为“贤妻”,脸颊微微一红,走进来道:“人家怕你饿坏了么。来,吃吧,天晚了,就是点粥,不过倒有点鸭肫肝。”
郑司楚听她说起鸭肫肝,想起宣鸣雷说过她最爱吃东阳城新昌记的鸭肫肝。当初傅雁容刚被南军抓住时,他还曾买了点去看她。想到这儿,郑司楚笑道:“是新昌记的么?你也陪我吃一点吧。”
傅雁容白了一眼道:“本来就是两人份的,你以为只给你吃啊。”说着,从里面拿出两个空碗,盛了一满一浅两碗粥,把满的粥推到郑司楚身边,又从食盒里拿出几盆小菜,却是四荤四素,各是两冷两热,一份鸭肫肝,一份水昌肴肉,热的是葱油竹蛏和文蛤蒸蛋。素食则是莴笋饼、香菜干丝和炒豆苗与蒸茄子,还有一小壶酒。郑司楚见几份菜虽然都很精致,但量却很少,倒和五羊城的清粥小菜相仿,笑道:“这么点啊,我还以为两人份有多少呢。”
傅雁容道:“你多吃点好了,我吃不了多少的。”说着,先挟了好几片鸭肫肝,大概生怕郑司楚来抢。虽然以前也曾一桌而食,不过这么亲热地并肩而坐还是第一次。郑司楚坐下来,啜饮了几口酒,又吃了点菜,只觉心中喜乐平和,一时间都忘了战争仍然不曾结束。
傅雁容嚼了两片鸭肫肝,小声道:“司楚,刚才你和哥哥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只是跟他说,再打下去对谁都没好处,希望他能一力促成和谈。”
傅雁容点了点头,说道:“嗯,我想哥哥凶归凶,他总会明白的。”
郑司楚见她眼中仍然有一丝忧虑,问道:“阿容,你还担心什么?”
傅雁容放下了筷子,低声道:“妈以前跟我讲过共和国的诸位高官。那时她还说起你爸郑国务卿,很是赞赏,说他心性平和,才能绝世,是治世之才。也说起了冯德清,却不是很赞赏,说他性情虽然恬淡,但有点偏执,不太肯听劝,好名而不知变通。”
郑司楚幼时在雾云城,曾听人说起过冯德清的一件佚事。有一次冯家因为漏雨要翻修房屋,结果屋檐下有个燕巢,工匠顺手拆了,冯德清见了大为震怒,说小鸟也是生灵,岂可为己之安居而坏小鸟之巢,定要让工匠原样恢复。工匠虽然认了错,但也说燕子都飞走了,弄好了巢也飞不回来,冯德清却根本不清。无奈何,工匠只得担了个巢。可人来筑巢还真个不易,每每捏到一半就掉下来,那工匠苦不堪言,最后还好用泥调了胶水在屋檐下重新捏了个鸟巢才算完事。只是这巢一直都是空着,也没有小鸟进来居住。当时说起这事时是在赞赏冯德清的仁慈,不过郑司楚年纪虽小,却觉得冯德清这人未免太偏执了。巢已破了,非要工匠吃力不讨好的恢复,既无补于小鸟,也只让工匠多费事。
冯德清好名而不知变通。这个评价,实在是恰如其份。郑司楚停下了筷子,若有所思地道:“可娜夫人倒是很有识人之明。”
傅雁容道:“何止于此。爹生前跟我说过,妈当初在前朝还做过礼部尚书,也就是现在的礼部司长,很了不起呢!当初丁帅和前朝大帅楚休红最后一战,丁帅已经被困住了,妈当机立断,让爹和毕炜将军冲入雾云城,才尘埃落定。共和国建立,妈曾经是居功第一。”说到这儿,她猛然想起前朝大帅楚休红其实是郑司楚的亲身父亲,这般一说,可娜夫人岂不也成了郑司楚的杀父仇人?
她的脸色登时有点不好看,郑司楚自然落在了眼里。可娜夫人居然有过如此巨大的作用,他也闻所未闻。楚休红这个亲身父亲,他还是听母亲临死前才说,其实对父亲并没有什么感情。他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可是可娜夫人为什么在共和国什么事都不做了?”
傅雁容压低了声音道:“这件事爹妈都没跟我说,我只是隐隐约约听得妈说起过,其实大统制并不是她亲哥哥,她还有个亲哥哥就死在当初雾云城围剿五德营的最后一战中。因为死得不明不白,妈一直怀疑和大统制脱不了干系。我猜,妈也一定觉得大统制为人深沉,对谁都不信,所以自愿放弃一切权力,就和爹在一起。”
傅雁容说的,已是谁都不知道的隐事了。其实她也并没有听可娜夫人直接说过,只是傅雁容聪慧无比,只凭一言半语推断出来的。当初共和初起,是前朝的苍月公首揭其帜。苍月公亲生一子一女,还有个义子便是南武,后来的大统制。大统制起事,打的尽是苍月公的旗帜,但大事已成,他自觉这个义子便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因此在围剿五德营时暗中下令让程敬唐逼死了苍月公的亲生之子以绝后患。程敬唐对大统制无比忠实,知晓此事的金枪班士兵后来也都已被灭了口,因此这件事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但可娜夫人是何等人物,亲哥哥死在最后关头,她就算找不到证据也心有怀疑。大统制羽翼已成,已经成为共和国上下一律景仰的神明,她知道就算查明了这事,受害的也只会是自己和邓沧澜,何况事情也已经过去,因此一直隐忍不发。只是可娜夫人自己也没想到,傅雁容这个义女和她并无血缘,但才智丝毫不逊于她,竟然只凭了零星话语推断得八九不离十。
吃完了粥,郑司楚本来有心让傅雁容留下来,但傅雁容脸一红,说妈和哥哥都在这儿,还是睡到妈房里去,收拾了食盒走了。她一走,房里又显得空落落的,郑司楚躺在床上,默默地想着方才傅雁容说的这些事。
这些,都是共和国中向无人知晓的秘密。他想起幼时和旁人一样将大统制敬若神明,只觉大统制光辉灿烂,从无错误。后来虽然也知道大统制同样会犯错,但那只是白璧之瑕,瑕不掩瑜。可是傅雁容说的如果是真的,那么大统制其实是个极其阴险狠毒的人。
一个如此阴险狠毒的人,把持了共和国国柄那么多年,仍然没有过一个人怀疑。难道。政客总是有两付面孔么?也许,郑昭也是如此自从母亲告诉他郑昭并是他的父亲,而是杀了他生身之父的仇人后,他对郑昭恨之入骨,可因为恪守母亲不得对他不利的遗言,只能再也不去理他。但现在想来,他也有点理解母亲为什么会有好么矛盾的遗言了。
母亲一定非常恨郑昭,同时也有着非常深的感情,甚至比与自己生父的感情更深。他叹了口气,默默地看着漆黑一片的藻井,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第二天,旁人都去参加邓沧澜的国葬去了。郑司楚和傅雁容因为尚不可在人前现身,便留在帅府。两人出不了门,便说些闲话,倒不寂寞,只是郑司楚总在想着那封国书的回音。傅雁书交上去后,冯德清会不会同意?如果冯德清是个识大体的人,他肯定也会认同的。可是冯德清同时也是个偏执狭隘的人物,也许他认为南方和北方势必不能共存,那么战争仍会继续下去。
但愿不要走到这最坏的结果上去吧。郑司楚想着。
天黑了下来。国葬很是冗长,会持续一整天,到现在可娜夫人和傅雁书都没回来。傅雁容又去厨房弄了些吃的,她这回也壮着胆子喝了口酒,结果呛得俏脸生春,满面绯红,郑司楚看得有趣,正想打趣两句,门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出声了么?郑司楚一怔,猛地站了起来。他刚站起,却听傅雁书低低的声音响了起来:“司楚兄!司楚兄!”
郑司楚一听他的声音便凉了半截。傅雁书说得如此急促,显然带来的不会是个好消息。他开了门道:“雁书兄,事情不妙么?”
傅雁书一进门,见傅雁容也在,先点了点头才道:“司楚兄,上午我将你带来的国书给了冯大统制,结果下午在入葬前他告诉我,说绝不与叛贼谈判,还问我下书的是不是你,只怕你来的消息也走漏了。”
傅雁容惊道:“哥哥,你”傅雁书和可娜夫人都不会扣留郑司楚,但冯德清却很有可能。傅雁书道:“阿容,你放心吧,我说司楚兄下完书后就走了,他只向我大发雷霆,说为什么不扣下他,后来也没再说什么。不过,我想他多半会派人来确证,所以我即刻送司楚兄过去。好在码头上还是桓穆之在负责,他是个信得过的人,马上就走吧。”
没想到,这个前一阵还在和自己做生死拼的人,现在居然会来救自己。郑司楚心中一阵感慨,说道:“雁书兄,多谢你了。那,阿容就要靠你照顾了。”
这一次回去,只怕永远与阿容相见之日,他心里实是说不出的难受。傅雁容却道:“胡说!哥哥,我要和司楚一块儿回去!”
傅雁书看了看她,却没说什么,只是道:“好,马上收拾一下就走。”
他说完就下楼去了,郑司楚心中百感交集,冯德清的不顾大局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道:“阿容,你可知道,回去的话”
“我不管,我要和你在一起!”
傅雁容的神情里有一种异样的坚毅,郑司楚心头突觉温暖无比,拉起她的手道:“好,我们生死都在一起!只是,我有可能又要和雁书兄决一生死了,不管我们谁死了,你都不要怪活着的那个。”
傅雁容眼里已是泪花闪烁,却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嗯。”一个是哥哥,一个是丈夫,这两人好不容易刚成为朋友,却又要变成死敌,她心里实在难受之极。郑司楚道:“那收拾一下,马上走吧,省得夜长梦多。”
这一次冒险,结果全无效果,最坏的打算却成为了现实。郑司楚坐上了傅雁书的马车时,仍然有点不敢相信。冯德清,这个有恬淡温和之称的人,同样有着执拗的另一面。世上之人,看来想要看透也是难上加难。
到了码头,傅雁书火急叫来桓穆之,让他安排郑司楚坐来的船只让他们回去。那艘船只是艘小船,混在船队中谁也认不出来,送郑司楚来的几个南方水军在北军营地里,开始还惴惴不安,不过恒穆之对他们有礼有节,招待得也不错,他们都已定下心来。突然听得风云突变,必须马上赶回去,他们都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解缆起航。傅雁容正要上船,傅雁书忽然道:“阿容,你要保重啊。”
傅雁容回头看了看哥哥,见他那张英俊的脸在暮色中写满了无奈。她知道哥哥向来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这一次是真觉得永远相见之期了。她再忍不住,哭道:“哥哥,你也保重。”
傅雁书看她上了船,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娶了费云妮做你嫂嫂了。”
费云妮是吏部司长费英海之女,这门亲事早就谈下了,费云妮当初和傅雁容也很是要好。听得哥哥原来也已结婚,傅雁容道:“哥哥,祝你和云妮百年好合。”
傅雁书挥了挥手道:“走吧。”
船很快就隐没在了暮色中。傅雁书一直看着江面,看不到船了仍然站在码头上。一阵江风从他身后吹来,吹得他战袍乱摆,谁也看不到,这个向来不苛言笑,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名将眼里,竟然也有泪水淌下。在这一刻,傅雁书想到的是师尊生前最喜欢的那首闵维丘送他的《一萼红》。
这首《一萼红》邓沧澜生前吟过多次,也听宣鸣雷唱过,傅雁书都能背下来了。他扬声高唱起来:
“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
傅雁书向来金口难开,但一唱起来,声音也极是响亮。歌声远远地飘过去,正坐在船尾的郑司楚却也听到了最后几句。他低声接道:“笑看千秋万世,谁与争锋。”
这两句是郑司楚那一日决心与傅雁书誓死一战前临时改的。当时因为他结果本来那两句太过衰颓,所以改了两句以壮行色。只是现在唱来,豪壮的词句依然如此衰颓。
南北和谈的第一次尝试,就这样尚未正式开始就结束了。江水汤汤,风吹过水面,忽焉在东,忽焉在西,谁也不知道下一刻的方向。
第八章 共和新政
虽然陆明夷估计很快就有调令发来,让昌都军上前线,然而他却估计错了。岂但是他,连驻守在天水省的戴诚孝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共和二十六年四月起,南北双方仿佛达成了协议,迎来了一个短暂的和平时期。
这当然并不是郑司楚提出的和谈的功劳,而是双方在短时间里都已经无法向对方发起攻击了。北方是因为大统制的去世,以及龙道诚和林一木两人的被下狱治罪。这两件事对北方军政两界的冲击太大,特别龙道诚的亲信,在冯德清成为正式大统制后,连连挑起事端,称冯德清无德无能,完全不称职做大统制,所以必须下台。冯德情虽然有恬淡之名,但对这些言论打击却极其严厉。然而事情终究起来了,尤其大统制在日就不甚安份的文校,此时屡屡闹出罢课的事来。那些年轻学子也宣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共和国的信条是人人平等,人人都有议政的权力,一旦上层有误,平民也同样可以按国法将其罢免。这些话已经直接指向业已去世的大统制了,其实是林一木当初埋下的引子。林一木自知没有兵权,又曾因为在给大统制的不信任案上署名而被架空,所以想要名正言顺的继承大统制的位置,就必须以否定大统制为楔入点。虽然他自己因为召来的陆明夷最终并没有服从而被下狱,不过先前做的准备却开始爆发了。同时许多忠于龙道诚的卫戍也因为龙道诚被治罪而怠工,造成的结果就是学生闹事没人管,反过来越闹越凶。冯德清被搞得焦头烂额,也只能一个个地安抚。另一方面,之江军区长傅雁书上了封密报,说明南军已有铁甲舰,目前北军已远非其对手,只能采取守势,尽快将北方的铁甲舰开发出来,否则水陆并进的计划不能实现,只能被南军各个击破。冯德清自知不知兵,兵部司长邓沧澜去世后,由魏仁图补上,魏仁图看了后却大为首肯,说欲速则不达,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尽快开发出能与南军铁甲舰相匹敌的战具,否则南方扼守大江,几乎立于不败之地,北方根本无法打开局面。所以魏仁图下的大统制令是要各个军区继续休整,尽快恢复实力。
要恢复实力,自然征兵就是最大的问题。冯德清的共和新政实行后,采取了强制兵役制,一开始立竿见影,新兵大增。但仅仅到了四月底,新政实行还不到一个月,就几乎征不到新兵了。上面可以采取强制兵役制,但下面的百姓有手有脚,也可以跑。北方数省,尤其是东北四省和西北三省,地广人稀,有的是抛荒之地,去那儿开荒,便可既吃饱了饭,也不用让家中男丁被压着去当兵。所以实行强制兵役制以来,最大的结果并不是新兵大量上升,而是雾云城周围一带人口大量减少。雾云城的人口最多时能有八十多万,据估算,到四月底,已减少到七十万左右。
仅仅一个月,就有十万人离开了雾云城,这让冯德清大为震怒。强制兵役制是他发布的第一条重大决策,造成的却是如此一个结果,他自然下不来台,勒令各省太守加强对本地的人口核查,新迁入的人口一律登记造册,作为服兵役的依据,凡是隐瞒者,最重可按叛国罪处理。这一条虽然也有人提出异议,但是当冯德清说若不如此,兵源无法保证,这场战争就仍将旷日持久,所以刚恢复的议府也就再没有反对意见,一致通过了。
共和二十六年的下半年,在这种异样的和平气氛中过去了。这一场仗打到现在,两边都苦于粮草与兵员的不足,南北两方都对对方虎视眈眈,却又都不敢妄动刀兵。随着冬天的来临,年关将至。只是这一年年关,明显比往年要凋敝许多,即使属于大后方的西靖城里,市面上粮米油盐都有些不足,市民们平时说的话亦哀声叹气多了许多。
这一天陆明夷刚从操场上回来,一个亲兵过来道:“陆将军,董太守前来请见。”
虽然军区长和太守基本上都是平行的,但昌都省由于历年来几代军区长都非常强势,所以太守基本上成了个辅佐之人。现任西靖太守名叫董秉义,虽然也是个能吏,不过胆子很小,不愿出头,因此虽然他年纪比陆明夷大得多,却仍是依惯例自居下属,因此有什么事,他都是到军区长府来见陆明夷,而不是请陆明夷过去,措辞也是用的“请见”二字。陆明夷忙道:“快请董太守进来。”
那亲兵答应一声出去了,一会儿,董秉文走了进来。一见陆明夷,董秉义的礼数更是十足,深施一礼道:“陆将军,下官董秉义见过。”
陆明夷实在有点不习惯他这般客气,忙还了一礼道:“董太守恕我失礼,请问有什么指教?”
董秉义犹豫了一下,坐了下来才道:“陆将军,今日西靖城中三老来过一次。”
三老便是城中年高有德之人,通常民间有什么事总是由三老出面与官府交涉。陆明夷道:“有什么事么?”
董秉义犹豫了一下,说道:“是这样吧。三老说,前几年屡生变故,如今方能稍有恢复,正是缺劳力之时。现在实行了兵役制,不问家中情形,一律要去当兵,家中男丁多的还好,少的却苦不堪言。陆将军,依下官之见,能不能变通处理?”
陆明夷对这些施政之事并不很熟,而且他是军区长,本来也和这些无关,大概是因为涉及兵役,所以董秉义才来和自己商量。他道:“董太守以为该当如何?”
董秉义又是迟疑了一下才道:“陆将军,兵役制乃是冯大统制所定,自当遵从。不过万事终不能一例,各处有各处的不同。雾云城人口众多,谋生也要容易得多。但昌都省土地瘠薄,一户人家全都靠几个男丁养活,若是抽走一个,剩下的连活下去都难了。”
这的确是个问题。陆明夷虽然不长于政事,但也明白董秉义说的并不错。雾云城里因为人口多,商铺林立,事情也要好找,真个没办法了,去哪个大户人家里做工友也能维持生计。但西靖城虽是名城,却不可与雾云城这种首善之区相提并论,基本上都是靠耕种为生。而西北也比不得东南土地肥沃,几个壮劳力在田里辛苦耕作一年才能保得一家衣食无忧,若被抽走一个男丁,有些人家也真个要活不下去。陆明夷沉吟了一下,说道:“只是兵役制乃是大统制制定,自不能违背,董太守可有两全之策?”
董秉义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道:“陆将军,两全之策倒也没有。现在军粮储备绰绰有余,而服役之人又要关军饷,因此下官觉得,若能将军粮以平价折合军饷发放给家属,如此便可解决男丁服役的后顾之忧。等秋后再以同样价格买回军粮,军粮也不会有缺损,对双方都有好处。”
董秉义说出了这个主意,陆明夷先是怔了怔。军粮储备向来有个铁律,不得移用。粮草为军中命脉,这句话可谓尽人皆知,一旦乏粮,再精锐的精兵也将不堪一击。董秉义这样的主意,实是触动了这条铁律,一旦在秋粮收割之前西靖城又面临上回五德营攻城这样的事,那昌都军区将有可能不战而溃。陆明夷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道:“不行”,但话到嘴边又顿住了。
董秉义所言,也的确并非无稽之谈。兵役制不可违,但百姓更要活下去。董秉义想出了这个主意,自己也是没底吧。陆明夷看了看董秉义,这个一脸忠厚,年纪也要比自己大得多,一直出奇地谦卑的人,也并不是真个那么忠厚到不通世事,其实倒是很狡猾地想让自己挑这付重担。不过陆明夷也明白,董秉义此举并非为了自己,所以他心里并无不快,便道:“董太守,此事真个可行么?”
董秉义见他来问自己,心想军粮在军中,只要你一句话,那总好办,顺口道:“只消及时被仓位补齐,便无大碍。”
陆明夷暗自好笑,心想这董秉义倒是死活不肯担责任,他道:“若董太守认为此举必要,小将便将太守之意向冯大统制请示,想来冯大统制应该能够理解。”
董秉义撺掇陆明夷做此事,就是不想担责任,可陆明夷说要向冯德清请示,还要明说是自己的主意。他的脸微微一变,心知这个年轻的军官已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尴尬道:“陆将军,这个么似乎不太好吧。”
他已经准备打退堂鼓了,谁知陆明夷道:“的确,请示冯大统制,实是不足取。若大统制同意,那也得过上一段时间了,若不同意,反为不美。不过军粮也应保证。董太守之策应稍作修改,可允许富户以纳粮代替服役,如此便两全其美。”
缴纳钱财来代替服役,倒也并非首创,过去就有了。只是那些都是劳役,兵役允许纳钱替代尚无前例,董秉义犹豫了一下道:“陆将军,这样做行得通么?”
陆明夷笑了笑道:“此时我早已向冯大统制提请,刚收到批复,大统制同意此事。”
董秉义大吃一惊。陆明夷代理军区长时,他对陆明夷实是很有点看不起,心想这个嘴上无毛的后生小子居然爬升得如此之快,也是武人在这年轻吃香而已。但他现在才知道这个年轻的军区长实是个极其深沉厉害的人物,比他的年纪要老成得多。他道:“陆将军,那就好了,下官实是多事。”
陆明夷正色道:“太守过谦了。董太守所言亦是上上之策,与小将所想正好可以互为补充。”
董秉义看陆明夷目光灼灼,更是心惊。这个年轻的军区长越来越显露出锋芒,但他反而更有了信心。刘安国做军区长时期,昌都军区并没有多大起色,但陆明夷成为昌都军区长后,昌都军区就渐上正轨。他正式接任还不过几个月,但昌都军上下已经焕然一新,军容较之前大有进步。辞别了陆明夷,他走出去时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陆明夷很有一手,最难得的,他有手段,却又给人留有余地。这个少年人,将来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董秉义是个在政坛上翻滚多年的老手了,只是他也不曾想到,将来的陆明夷会走上一条连他也未曾想过的路。
昌都军因为施政得力,所以兵役制的推行还没有遇到太大的困难,但另外一些省,尤其是没有军区的省份,兵役制受大了极大的抵制。
“凭什么强要当兵?家中男丁被抽走,剩下的还怎么活下去?”
几乎每个省,去宣传兵役制时都要被问这两个问题。战争持续了好几年,已使得百业凋弊。尚未被战争波及的省份虽然还算安定,可是大多比较偏僻穷困。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去远方与人拼个你死我活,也不知回不回得来,因军功而得的犒赏拿不拿得到都是个未知数,家里的老弱妇孺只怕先要饿死,因此抵触的人很多。只是法度颁布,就必须执行,就算心有怨言也没用,一旦被查出逃避兵役,惩罚也相当严厉,因此新兵还是源源不断地招来了。到了六月间,新招收的兵丁有十万之众,全都送往中央军区所在的雄关城受训,准备训练完毕便开赴前线与南军交战。
与北军相比,南军的征兵也十分艰难。现在再造共和联盟只剩下三个半省,之江省的兵源基本上招不到,只能是广阳、闽榕和南宁这三省去招募。申士图吐血后,先前在城头观战,本来抱定了必死之心,见宣鸣雷突如其来扭转战局,大喜过望,这般喜怒无常,又吐了一回血,现在连床都下不来了。而联盟的十一长老会中,如今只剩下六个,最为关键的申士图与郑昭两人都已重病缠身,余成功也已被人看不起,有人便提出重建十一长老会。这回重建,本来提议由高世乾为首,但先前铢两必争的高世乾这回却十分退让,说“高某才疏学浅,难当如此大任。且申公与郑公都还在,某岂可僭越?”话说得好听,可谁都明白高世乾是不肯再做这冤大头了。虽然铁甲舰的出现使南方逃过一劫,可谁都知道,再造共和联盟已经撑不了几年。一旦南方事败,这十一长老会的首领肯定要被当成叛首治罪,高世乾已经没有这个勇气了。最后,定下的十一长老会,仍以申士图与郑昭为前二位,第三位则是狄复组大师公。这大师公谁也没见过,本来在十一长老会中敬陪末座,几乎是个凑数的,现在把他抬到第三位,实是再没人了。第四位高世乾再不能推脱,只能担当,而第五位本应是余成功,只是余成功也力辞,说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今后他已不能再担任实职了,于是第五位就是南宁太守梁邦彦,余成功勉强排了个第六。排到这儿,几乎已没人可排了,最后工部特别司司长陈虚心也被抬了出来成为第七。五羊城的刑部部长汪松劢、礼部部长权利明分列八九两位。还有两个实在找不出人,有人便提议让郑司楚和宣鸣雷来。他二人一水一陆,是南军的顶梁柱,论名望完全当得,但两人都如此年轻,而且一个是郑昭之子,一个是申士图之婿,而申士图和郑昭都已朝不保夕,他们随时都可能要顶上,再加上身为战将,不可能整天在长老会与人扯皮,于是第十位就推选了闽榕省的许本贞。许本贞是高世乾的副手,政绩差强人意,资历倒是不浅,虽然名声不太大,倒也还能服众。不过长老会必须是个单数,因为投票时若是双数人选,又要没完没了地扯皮,最后一个选来选去,实在找不出人手,有人便提出先前主持改革赋税制度的黎殿元出任。黎殿元年轻也不算大,一直名不见经传,不过赋税改革,他很受申士图倚重,现在也算是后起政客中的佼佼者,勉强也算压得住阵脚。
就这样,十一长老会算是惨淡经营,又重建起来了。可是与第一次成立十一长老会时的意气风发相比,此次几乎死气沉沉。第二届十一长老会中一大半都是凑数的,想召开一次会议只怕都难。而再造共和的旗帜还能打多久,谁都没有信心。
共和二十六年,南北双方都在拼命恢复实力,到了下半年也仍然没有大战事。宣鸣雷在铁甲舰修缮完毕后,曾经发起过一次试探性的进攻,然而傅雁书自知在江上无法抵挡铁甲舰,因此采取了严防死守的战术,在岸边布下大批火龙出水,江面又布下水雷,宣鸣雷见无隙可乘,只得偃旗息鼓回返。
宣鸣雷回来时,郑司楚到码头迎接。上一次的和谈失败,让他心里多了一分忧虑,战争还在继续,现在南北双方形成了微妙的均势,较弱的南方渴欲借暂时的战具优势一战,而北方却坚守不战。显然,北方也在加紧开发对付铁甲舰的方法,一旦北方也有了铁甲舰,南方仅存的一点优势也将不复存在。
上了岸,南军诸将又一起商议了一番下一步的行动。五羊城七天将,现在高鹤翎也被抽到东平城来了,南方陆军的实力大为增强。可是崔王祥上一次一战中受了重伤,至今未愈,宣鸣雷与谈晚同两人忙得不可开交。局面打不开,北方的威胁却越来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唯一算是好消息的,就是狄复组的泰不华前来参加十一长老会的重组时,向宣鸣雷透露,狄复组正在策划一次大规模的刺杀行动,目标锁定北方诸多高官。
会议结束,其他人都各自回营,宣鸣雷却坐下来道:“郑兄,有没有兴再合奏一曲?”
因为军情紧急,郑司楚现在好久没练笛了。不过宣鸣雷提议,他也不好扫兴,拿出铁笛来与宣鸣雷合奏了一曲《一萼红》。虽然他们两人的风格都是硬朗豪迈,但这一曲奏罢,都觉得有点颓唐。曲为心声,两人都对未来有些茫然,不知不觉便从曲调中透了出来。
放下笛子,宣鸣雷低声道:“郑兄,你以为狄复组这一次行动能有多大成效?”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效果肯定会有一点,但只怕并不大。大统制死后,北方并没有分崩离析,可见北方的政府运转得比我们顺畅得多。”
郑昭和申士图虽然都还健在,但他们相继倒下,使得本来就松散的再造共和联盟越发难以为继。没有了申士图的郑昭的威望,现在主事的十一长老会形同虚名,再没有先前的高效。宣鸣雷却笑了笑道:“你也太悲观了。我倒觉得,这些日子,长老会做得挺不错,军费和兵源都有保证,而且第二艘铁甲舰也开始建造了。”
“只是行刺成不成功先勿论,靠暗杀来维持,只怕会让民心渐失。”
宣鸣雷怔了怔。他虽然不是很认同狄复组高层的决策,但本身就是狄人,自然每每从狄复组出发来考虑,想的只是这些暗杀行动可不可能成功,并没有多想后果。他沉吟子一下道:“民心倒也不可不关注。不过民心本来就是鼓动起来的,我以前看不起那申公北,你别说,他现在倒很是卖力,大见成效。”
现在南方各部门中,运转得最为顺畅的便是申公北领衔的报国宣讲团,现在他们正巡回到东平城来。因为地盘小了,报国宣讲团要走的地方也就少了,演出的机会却多了。每到一地,申公北都会大张旗鼓地卖力演出。他口才极好,说起来也很有感染力,绘声绘色,演出后每每会有不少年轻人受到感召要求入伍,所以现在权利明干脆让征兵组跟着报国宣讲团走,每演出一回就当场征兵,三个月里,报国宣讲团走了十七个城镇村落,这次到东平城,随之而来的征兵组也带来了两千新兵补入各部。而申公北说起书来更是一绝,宣鸣雷铁甲舰力挽狂澜,在他嘴里越发足尺加码,说得神乎其神,宣鸣雷有一次心生好奇去听了听,听得他目瞪口呆,因为在申公北嘴里,他宣鸣雷简直已是神将下凡,一艘铁甲舰搞出了花团锦簇的战法,什么“狂涛七冲”,什么“五梅展”,宣鸣雷自己都没想过一个简简单单的冲锋居然也能编出这许多名目。而听众更是听得心旷神怡,以至铁甲舰上的水军都大受尊崇。
郑司楚哼了一声道:“此人见风使舵,如果又被北方捉回去,他肯定会到处宣讲‘杀人狂魔宣鸣雷’临战前尿裤子的丑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