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鸣雷有点火了,喝道:“你不肯说出来,那对不起的就是天下人!北方打到五羊城,说不定连你妈的坟都要被掘掉!”他知道郑司楚对母亲极是孝顺,别的话打不动他,说出这句来,郑司楚无论如何都不能无动于衷的。
果然,郑司楚浑身一震,眼中流露出一丝痛楚,低声道:“宣兄,只是这计太毒了,受害的也多是无辜平民”
他话还没说完,宣鸣雷眼里忽然闪动了一下,低声道:“你是想这怎么可能!”刚说完这句,宣鸣雷又是恍然大悟,点点头道:“怪不得你说非我不可,确实非我不可。”
郑司楚见他自说自话了一阵,低低问道:“宣兄,你猜到了?”
宣鸣雷抬起头看着郑司楚,沉声道:“我想,若没猜错的话,你是要釜底抽薪,让北方今年秋后颗粒无收。”
郑司楚的嘴角抽了抽。宣鸣雷虽然长相粗豪,其实也是个多智之人,显然亦看到了这一点。他道:“颗粒无收当然不可能。我算过,按北军现在的行军法,以平常的收成,只能稍有宽裕。如果能让他们减少两成收成的话”
北方派出了三路大军夹攻南北夹攻,粮草供应肯定十分紧张。如果收成出现缺口,前线部队的补给又必须保证,势必要压缩后方民众的供应。因为兵役制,北方诸省的民众已经活得很是艰难。如果连口粮也被强征,那很容易就能够挑起民变。一个地方发生民变,就会影响各地,等到成了燎原之势,北方大军陷入一片混乱,那么北军这个无懈可击的攻击计划自然就无法顺利执行了。
这条绝后计也许是南方目前唯一可以看到的生路了。只是郑司楚实在有点不希望把这条计划变成现实。他还记得那次奇袭东阳,为了制造混乱,不得已之下在东阳城里四处放火。战火,东阳城出现一大批流离失所的难民。那个时候,看到那些衣衫破烂,面有菜色,挤在临时搭建的简易小屋里,郑司楚的心里就说不出的痛楚。那些平民百姓的家,其实是自己下令烧毁的。想到这,郑司楚就觉得周围的目光都变成了刀子,直刺到自己身上。为将者,不可失去仁者之心。老师总是说这句话,说做一个军人,真正的职责是保护人民,而不是求胜。郑司楚也自觉一直都这么做,可是现实却告诉他,自己做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条计划如果真的执行了,其实就是绑架了北方平民来与北军叫板。他嘴里说着,心里却更加地疼痛,低声道:“宣兄,你觉得这样做真的好么?”
宣鸣雷本来想说“当然好”,可是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来。不说别的,就说宣鸣雷同族的狄人,关外的还多靠游牧,关内的却多已转为农耕。照郑司楚的计划,最容易挑起来的民变也就是这些狄人聚居区。而民变乍起,北军自然会派兵镇压,受苦的亦是他的族人。固然可以用一句“牺牲在所难免”来推搪,只是那毕竟是人命,不是草芥。他张口又闭上,闭上又张开,好一阵,才泄气道:“郑兄,你的意思呢?”
郑司楚见宣鸣雷眼中那种跃跃欲试的精光渐渐淡去,知道宣鸣雷也觉得这样求胜实是不妥。他颓然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尽人事吧,这种计,不行也罢。”
宣鸣雷呆了呆,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只是这一会的功夫,他的嘴唇已干得几乎要裂开。他喃喃道:“可惜了,计是好计郑兄,怪不得人说好人不长寿。”
执行这计划,虽然也不一定能成功,到底还有一线生机;但不执行这计划,再造共和联盟根本不可能抵御北军的这三路夹击,连这一线生机也没有了。郑司楚苦笑道:“也别这么丧气。真没路了,我们拔脚开溜总可以吧。”
宣鸣雷又是一怔,心中有股莫名的寒意。他知道郑司楚向来是个不肯服输的人,可这话明明是万分沮丧,几乎已丧失勇气。他压低声道:“郑兄,你难道真的连半点信心都没了?”
郑司楚眼里有精光一闪,但马上就淡去了:“也只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了。”
宣鸣雷只觉心头一痛。现在的郑司楚,已是南方上上下下的信心所在,每个人都觉得只要有这个屡出奇计的年轻大帅在,不论有多大的危机,他都能想出办法了。甚至,连宣鸣雷都在这么想。只是很显然,郑司楚毕竟是人,不是神,除了那条无法实施的计策,他实在想不出别的破敌之策来了,所以从来不绝望的郑司楚也会说出这么丧气的话。宣鸣雷神情一下变得极为黯然,低低道:“也许说不定”
郑司楚知道他的心思,说道:“别想了。这条绝后计伤的其实是北方民众,纵然能够得逞,后患也是无穷,再造共和联盟别想统一北方了。”他顿了顿,又道:“而且,此计若行,你们狄复组受到的损力将会极其惨重,我实在无法提出这要求来。”
再造共和举旗的初衷,就是打倒大统制的妄为,统一全国。虽然大统制死后这个理由有点貌似站不稳了,但不管怎么说,再造共和联盟的口碑总还不错。然而纸包不住火,如果狄复组真个着手执行这条绝后计,北方民众迟早都会明白那是受南方挑拨。即使这一次三线夹击最终无疾而终,北方民众也肯定会恨南方入骨,将来再造共和联盟再无可能打到北方去了,而狄复组将来多半再不会被人有半分同情。也就是说,绝后计的最好结果,也是南北保持分裂,而狄复组的实力受到大损。宣鸣雷哪会想不到这一点,他迟颖了一下道:“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
“北方的实力比我们强得多。我们能走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了。”郑司楚顿了顿,黯然道:“只是这奇迹总不能永远持续下去。”
“你真觉得我们走投无路了?”
郑司楚看了看天空,低声道:“路都是人走出来的。这一次雁书兄定下这三线夹击之策,固然是稳扎稳打,毫无破绽,但战况万变。如果我们能够击破面前的水陆两支大军,戴诚孝这第三路也将无功而返。”
这话的意思,也就是硬拼了。宣鸣雷想了想,喟然叹道:“没想到弄到最后,也只有跟傅驴子硬拼。怪不得师尊以前常说,奇计不可恃。”
“奇计不可恃”这句话,郑司楚却也深有同感。他道:“有时想太多了,反而自受其乱。宣兄,走到这份上,我们也只有硬着头皮撑下去。说不定,上天也会关照我们的”
郑司楚这话越说越没底气。说上天关照,能让南军转危为安,他实在也不敢相信。宣鸣雷显然也不相再去说这些了,他舒展了一下双臂道:“自然,为将者不死阵前,又将死于何处?我也要对天市号再整修一次,别让傅驴子再派人来烧了。”
本来船厂第二艘铁甲舰已经建得差不多了,而且这第二艘有天市号做范本,改进了不少,本来应该比天市号威力强大不少,结果现在被一把火化成灰烬。郑司楚也猜到,北方的第一艘铁甲舰定然马上就要前来。虽然不知道北方这艘铁甲舰能不能超越天市号,但想来也是差不多。天市号碰上了对手,再不能如现在一般在大江上横行无忌了,因此整修就更加重要。他道:“是啊。宣兄,北军下一次的总攻,定然是水军为主力。只有你能抵住他,才谈得上别的。”
宣鸣雷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郑司楚这么说,他本想回答说“不用担心”,可自己心里却仍然有些担心。对旁人,宣鸣雷向来自信满满,即使是对阵邓沧澜,他也从未有惧意。唯一的例外,就是傅雁书了。宣鸣雷到现在,也与这个同门交锋多次,几乎每一次都会落在下风,以至于他对傅雁书有种隐隐的害怕。天市号建成后,第一次占了傅雁书的上风,但很快这点上风也要失去,他心里又有惧意暗生。
这一天,郑司楚指挥东平城的陆军各部加紧操练。现在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只要一有空,各部就轮番上操场。操练的人太多,以至于操场一下子变得坑坑凹凹。等各部操练完毕,他也只觉身上有些酸痛。解散了各部,又视察了一遍,这才回住处休息。他现在把家也安在了军营里,骑着马回到家门口,刚把马拴进马厩,内屋的门便“呀”一声开了,一道昏黄的灯光透了出来,却是傅雁容听得他回来的声音,端着一盏油灯走到门口给他照明。
看着灯光下映着的傅雁容身影,郑司楚心头便是一暖,拴好了飞羽走过去道:“阿容,要你出来接我,真过意不去。”
傅雁容嫣然一笑道:“傻话!快进来吧,我给你煮好了粥,还切了一碟鸭肫肝。”
鸭肫肝是傅雁容最爱吃的小食,她准备了这些,一半是为了自己。郑司楚道:“老实说,你是不是先吃了一半?”
傅雁容有点委屈:“哪儿呀,我就替你尝了一两片一两个而已。”
鸭肫肝一般也就是四五个切一盆。傅雁容说吃了一两个,其实已经吃掉一小半了,大概尝着尝着就停不下来。郑司楚竭力忍住笑容,跟着傅雁容走了进去。傅雁容将油灯放在桌上,从一边的碗橱里拿出了一钵粥和两碟小菜,说道:“来,你吃吧。”
傅雁容的厨艺其实不甚好,不过煮粥也用不了太多厨艺,只要文火慢炖,把米煮烂了就是。两碟小菜是一碟咸菜和一碟鸭肫肝,一荤一素,很是清淡。郑司楚倒了一小碗粥,慢慢地喝着,见傅雁容坐在边上给他补着一件衣服。她的女红也并不太熟练,针脚有点歪,不过比起她刚落入南军掌握时要好得多了。那个时候她把郑司楚的战袍补好了还给他,郑司楚见这补丁歪歪扭扭,甚是难看。现在虽然也算不得多好,却已细密多了。
她在邓沧澜府中时,自然很少做这些事,这些都是到了南方后慢慢学起来的吧。郑司楚想着,看着傅雁容在灯下的面容。她的肌肤本就光洁如玉,灯下看来,几乎有些透明。看着她,郑司楚心里忽然一动,一把握住傅雁容的手道:“阿容,你回北方去吧。”
这句话有点太莫名其妙了,傅雁容一怔,但她马上就明白郑司楚的意思,低低道:“你明天要出击么?别说蠢话了,你若战死,我也不活。”
郑司楚只觉心头刀绞一般。以往也曾经遇到过危险,但那时并不觉得害怕,因为自从母亲去世后,他自觉了无牵挂,哪一天战死,只当这条疲惫的长途走到了终点。可现在,自己又有了一个一心牵挂的人。他并不在意自己会战死,可一想到自己战死后,傅雁容在一片混乱中未必能够自保,心头就痛得难以忍受。他也知道,绝后计不能用,那么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欺敌之策上。旁人中此计他可以十拿九稳,但陆明夷这人,郑司楚仍然没有十足的信心瞒过他。这条计若是失败,南方就再也对付不了北方的攻势了,唯一的办法,大概只有向北军投降。但自己已是南军主帅,作为一个军人的骄傲,也不允许他向傅雁书不战而降,何况就算他提议停战,十一长老会也绝不会同意的。即使他越来越觉得这场战争毫无意义。打倒大统制独裁专横的初衷,现在几乎已经不提了,南北双方都只是为了战争而战。郑司楚苦笑了一下,低低道:“阿容,我”
他想让傅雁容索性以个人身份先回北方,这样避免将来南方大溃败之下,自己已然战死,傅雁容也难以自保。只是这话几乎已是遗言了,实在不好说,正在舌尖上打滚时,只听得宣鸣雷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郑兄!郑兄!”
宣鸣雷和郑司楚住的地方甚近,平时他也常得空过来一次,却不知这时候怎么又来了。郑司楚还没答应,傅雁容已道:“师哥,你来啦,芷馨姐姐和铁澜好么?”
宣鸣雷已大踏步走了进来,只是他显然没心思和傅雁容多说,只是顺口道:“挺好挺好郑兄,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叔叔的同僚,第二组长伯颜大人。”
宣鸣雷身后原来还带了一个人,郑司楚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急匆匆地来找自己。宣鸣雷的叔叔屈木出乃是狄复组三组长的首位,仅次于最高领袖大师公,这伯颜是第二组长,换句话说,也就是狄复组的第三号人物了。郑司楚不由暗暗吃惊,上前道:“是狄复组的伯颜大人,未尝远迎,还请恕罪。”
宣鸣雷背后那人闪了出来,向郑司楚行了一礼道:“郑元帅,狄部伯颜有礼。”
一见这伯颜,郑司楚的眼里忽地闪烁了一下,伯颜倒不以为意,说道:“久闻郑元帅大名,果然名不虚传,少年英俊。”
其实现在的郑司楚有二十八了,已不能算少年了。郑司楚也寒喧了两句,引着两人进厅堂。一进厅堂,伯颜见这屋子很是狭窄,也就是寻常人家所住,不由叹道:“郑元帅真是克己。”
傅雁容见有外人进来,走进内室暂且回避。她一边补着衣服,外面的声音不住地传来。只是傅雁容向来对军政之事不甚关心,现在更不想去听,因此毫不上心。过了好一阵,等她将衣服补好,听得外面已没声音了,定然宣鸣雷与伯颜都已告辞离去。她走了出来,见郑司楚坐在桌边,面色很是难看。傅雁容心中一沉,问道:“司楚,出什么事了?”
郑司楚的脸色有些沉重,听得妻子问自己,他喃喃道:“原来,刺杀大统制的,竟是老师。”
大统制遇刺,这是近期以来最大的事了,甚至比南北交兵还要大。只是这么一件大事,北方出的公告却语焉不详,只说宵小作祟,谋刺大统制,根本没说是什么人,旁人只不过看到对狄复组的搜捕大大严厉,猜到行刺的多半是狄复组。郑司楚当然早知道是狄复组干的,却直到现在才得知细节。
狄复组联络的刺客,竟是老师!郑司楚还记得那一回自己一家南逃,自己也曾向老师说起,大统制定然不会放过任何人,他让老师随自己一家去五羊城,但老师却拒绝了。那时他听父母称老师为“小殿下”,却不曾明说,此番从伯颜口中才得知老师原来是前朝宗室,曾经是自己生父军中的监军。自己一家南逃后,老师知道大统制不会放过他,因此离开了无想水阁。因为深知大统制手下之能,因此老师不惜漆身吞炭,彻底改变了样貌声音,却没有走远,就在雾云城外围化身为一个狄人牧民。
漆身改换肤色,吞炭改变声音。郑司楚还记得老师在无相水阁时,虽然生活清贫简单,但衣著一尘不染,饮食也精益求精,举手投足间仍能看出高雅的气度。他居然能吃这等苦头,可见对大统制的仇恨深到了何种程度。想到在雾云城外西山与老师的一别已成永诀,郑司楚心中就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傅雁容并不知道郑司楚的老师是谁,但见他如此伤心,心知这老师定然是个在郑司楚心中极为重要的人。她坐到郑司楚身边,将他的右手握在手中,轻声道:“司楚,别难过了,都已经过去了。”
她虽然是安慰丈夫,可话未说完,声音却有点哽咽。郑司楚心想老师刺杀的大统制,说起来还是傅雁容的舅舅。夹在当中,她确实难以出口。想着,郑司楚叹了口气,也低低道:“阿容,真是难为你了。”
如果自己麾兵北上,迫得傅雁书战死,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吧?而傅雁书如果迫得自己战死,她也同样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哥哥。傅雁容紧紧拉着郑司楚的手,似乎生怕他就此一去不复返,也不敢看他,小声道:“司楚,你说,能不能就这样结束战争?”
郑司楚苦笑道:“到了这时候,怎么还有可能。”
“为什么不行?明知是必败无疑,难道还硬要去送死么?”
郑司楚叹道:“作为军人,令行禁止,虽误亦行。阿容,雁书兄也是一样。”
傅雁容看着他,眼里突然有泪水滚落。郑司楚很少看到她哭,那回她被南军抓住时曾吓得哭过一次,后来母亲去世,她也曾陪着自己落泪,以后就没有了。可现在她的泪水又在不停地流,淌下白皙的脸颊。郑司楚心里一疼,伸手抹去她腮边的泪水道:“别哭了,哭起来可不好看。”
“司楚,我真的害怕你哪天出去就回不来了。我不要你做什么英雄,别打了,你再去和哥哥谈判,我陪你去!”
其实这个主意郑司楚何尝没有想过,他也希望能够和北军达成和平协议。虽然上一次的协议被冯德清驳回,这一次北方答应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但郑司楚一直觉得还有这一线希望。只是伯颜此次过来,却把这一点微弱的希望都扑灭了。只是这些话他也不想多说,说了只会让傅雁容更担心。他说道:“别说了,休息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傅雁容抹了抹眼角,小声道:“你也早点睡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嗯,明天长老会要召开紧急会议了,我得准备一下明天要说的。”
“紧急会议?”傅雁容眼里闪烁了一下,“是因为那个狄人来了么?”
“是啊。反正,我们这一次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他这么说,傅雁容却根本没有宽心的意思,只是道:“好的,你也别太累了。”
看着她的背影,郑司楚心里有种莫名的痛楚。傅雁容的心里定然无比矛盾,南北双方此番决战,一边是亲哥哥,一边是丈夫,无论哪边赢哪边输,对她来说都是一个悲剧。
阿容,也许,这场战争真的毫无意义,只是已经停不下来了。
在灯下,郑司楚坐了下来,默默地想着。这个念头并不是第一次起,却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强烈。其实就是宣鸣雷带着伯颜来造访之前,他就一直想着向长老会提出停战的可能性。只是伯颜来后,告诉他狄复组的大师公策划了一个大计划,已经开始实施,要郑司楚千万不可丧失信心,定要坚持下去。
大师公的这个计划,竟然与郑司楚所定的绝后计完全雷同,只不过更加激进一些。狄复组这些虽然没能发展出多大的军事力量,但也已经在各地暗中埋下了不少人手。大师公同样看出了北方这个大计划背后致命的漏洞,下令狄复组秘密成员向北方几个产量大省集中,就等今年秋粮收割时同时发作,一方面放火烧粮,另一方面挑拨饥民闹事。这般双管齐下,定然使得北方焦头烂额,无法兼顾,最终三路出击也彻底破产。郑司楚听了后暗暗吃惊,问这样大规模行事,岂不会让北方将注意力集中到狄复组身上?伯颜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牺牲也在所难免”这样的话轻描淡写地回答,只是要南军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狄复组在北方腹地的攻势除死无休,定要让北军无法维持进攻。
这样的话,对长老会的成员们定然诱惑力极大。郑司楚本来就想到过如出一辙的主意,知道这个计划相当可行,但实不异饮鸩止渴,他先前跟宣鸣雷说还是不要执行了,就是因为觉得一旦执行,狄复组率先就要遭到重创,只怕他们也不愿。谁知道那位大师公居然毫不犹豫,先行执行了,难道狄复组竟是把再造共和看得比狄人的生存都重么?
他沉思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面前的油灯闪了闪,一股风从身后吹来。他扭头一看,只见傅雁容披了件外套走过来。现在天气虽然较热,但晚上到底还有点凉意,郑司楚见她衣着单薄,怕她受凉,忙走过去道:“阿容,你怎么下来了?”
“都半夜了,我见你一直不睡,不放心你。司楚,你不能躺下了想么?”
半夜了?郑司楚看了看窗外。果然,窗外昏暗一片,夜已很深了。他笑了笑道:“好吧,我这就去。”
他拿着油灯,扶着傅雁容上了楼。狭窄的楼道,人走上去时,楼板还发出“吱吱”的响声。傅雁容偎靠在郑司楚身上,也不说话。夜很长,但再长的夜终会天亮,他们却希望这个夜永远没有日出的时候,这短短十几级楼板也宁愿永远都走不完。
然而楼板很快就走完了。上了楼,郑司楚将油灯放在床边的柜上,柔声道:“阿容,睡吧,很晚了。”
等傅雁容躺上了,郑司楚吹灭了灯,躺在了她身边,伸手将她揽入怀里。伊人在抱,夜凉如水,一切都仿佛一个梦般美好,只是这美好的一切也会如梦一般短暂。
“司楚,你为什么说停战没有可能了?”
黑暗中,傅雁容突然问道。她向来不喜这些军政之事,平时听都不愿听,郑司楚不知她今天为什么打听个没完。也许,她也已经预感到最后的日子要来了吧。郑司楚道:“你别问了,反正,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不,我想听,司楚,你告诉我,师哥带来的那狄人说了些什么?”
郑司楚知道自己这个聪慧之极的妻子已经觉察出一些事来了。他顿了顿,说道:“你真想听?”
“想听。”
郑司楚慢慢将伯颜说的大师公之计向她说了。才说了一半,傅雁容插嘴道:“等等,狄复组真有这份能量么?”
郑司楚道:“多半有吧。不过这也多半是他们最后一次施计了。”
傅雁容道:“嗯。他们刺杀了大统制,又破坏了哥哥的这个决战计划,接下来北方恐怕会把他们当成心腹之患,会集中全力对付他们的。”
郑司楚叹道:“阿容,你也想到了?真聪明。”
黑暗中,郑司楚只觉傅雁容拧了自己一下,嗔道:“你啊,就会拍马。这谁想不到?不过司楚,你觉得狄复组是不是太奋不顾身了?”
这也正是郑司楚心中一直隐隐怀疑的。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而狄复组这样不惜血本,到底为了什么?这话他连宣鸣雷也没敢问,一直憋在肚里,傅雁容却一下看了出来。他低声道:“是啊,你觉得呢?”
傅雁容道:“司楚,你读过一本《玄黄录》的书么?”
郑司楚也算博览群书了,这本却不曾看过。他道:“这是什么?”
“是一个无名氏写的,关于几十年前与蛇人交战的回忆录,没有印行过,就一个抄本,我是在阿爹的书架上看到的。那书里说,蛇人初起,势力很大,如果当时它们全力出击,人类连一年都坚持不了就会全军覆没。可是蛇人在最初的猛烈攻势后,却一下分散了力量,攻势也放缓了。一开始人们都猜不透那是什么用意,只觉蛇人是些野兽,根本不懂兵法,后来才发现,蛇人背后原来还有一个种族。这个种族本想利用蛇人来消灭人类,结果发现蛇人的力量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大,照这样下去,人类被消灭后,蛇人会是一个远比人类难对付的敌手,所以他们改变了策略,有意让蛇人去送死,好让蛇人和人类两败俱伤。”
郑司楚没看到这本书,这件事也是闻所未闻,他诧道:“还有这种事?”
“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所以当时读到后专门按那作者书中的年表去对照,发现很多地方都跟大统制当时的行踪对得起来,这个人应该是一直跟随大统制的随员,所以知道很多内幕。他说,当蛇人被楚休红大帅啊,就是你亲生的父亲扫平后,那个背后的种族就依附在大统制身后,只是后来被大统制看破,尽数斩杀了。他还说,这些人全都身材矮小,尖嘴猴腮,很丑。”说到这儿,傅雁容顿了顿,又道:“司楚,你觉不觉得,狄复组也有点类似当初的蛇人,是被利用了?”
郑司楚啊了一声,只觉脑海中灵机一闪,说道:“正是!你是说就是这拨人在背后策划,所以他们根本不顾惜狄复组?”
“不一定就是当年那支种族,但很多地方都让人觉得似曾相识。”
郑司楚想了想道:“是啊。还有一件事,阿容,我还没和你说过,今晚来的这个伯颜,其实我以前见过。”
这回轮到傅雁容吃惊了,她道:“你见过他?他怎么不认得你?”
“那是我扮成严青杨,到东阳城时的事了,所以他并不认识我。不过,我还记得他,那时他自称名叫白彦。白彦两字不就是伯颜各自去掉一半?刚才我还有意试探了一句,他却说他是头一次来之江省。当时这件事为什么要瞒着?狄复组向来在北方活动,现在他们似乎更关注南边了。”
傅雁容听他说完,沉默了片刻,说道:“司楚,我猜,你大概就是在怀疑他们的真实用意,所以一直没睡吧?”
郑司楚被她一口道破,说道:“是啊。我以前觉得狄复组只是为了将来谋求利益,所以与再造共和结成联盟。可现在越来越觉得他们的用意没这么简单,只怕别有用心。刚才听你说那些尖嘴猴腮的人的事,我就想,狄复组的大师公确实很有点类似当初那伙人。也许,大统制并没能消灭他们,其中有人逃了出去,现在想借机报仇,所以唯恐天下不乱,希望南北双方打得越激烈越好,也因此毫不顾惜狄复组。”
他话音甫落,傅雁容便道:“是啊,司楚,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很奇怪。按理,狄复组当初加入我们,肯定是想得到什么好处。可是到现在,他们做了那么多,似乎都是为了让我们能与北方对抗,全然不顾他们自己会受什么损失。还记得你在林先生家救我那次么?来抓我的肯定是狄复组。他们抓了我去,无非是想用来要挟阿爹,对狄人复国却是全无用处。”
郑司楚听她无意识地说出狄复组“加入我们”,心里便是一动,心想阿容现在因为自己,已彻底认同了南方。上次林宅那次劫持事件,狄复组劳而无功,还损失了好几个人,说到底,实是被郑司楚破坏了。不过狄复组自己也不知道,只道那一次邓沧澜暗中还埋伏下一个保护女儿的高手,因此并没有说起过。只是郑司楚回来后便已确认过,南方根本没有派人去捉傅雁容,自然下手的唯有狄复组了。这事后来他也跟傅雁容说过,傅雁容亦觉得郑司楚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只是猜归猜,郑司楚以前也从未想过狄复组做这些事的动机到底是什么,那时还对狄复组如此卖力地帮助己方而感动,然而回过头来想想,狄复组的卖力却显得有点异样,刺杀大统制,施绝后计,这些行动都有可能引火烧身,可他们根本没有顾及自己,不惜代价地为南方做事。难道狄复组是想在南方立国?想来实在不可能,因为狄人向居西北,东南一带只有零星狄人。想来想去,他越想越觉得其中神秘莫测,只怕另有原因。听傅雁容说起前事,他沉吟道:“果然阿容,你说,如果真是这拨人在挑拨,那怎么办?”
“你觉得,这些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消灭我们?”
“这应该是最终目标,所以他们只希望人类的战火越凶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