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黑暗中,郑司楚皱了皱眉道:“如果真是如此,那我们内外都有敌人了,该如何是好?”

傅雁容叹道:“你啊,这时候就傻了。难道就傻呵呵地任由他们作祟么?司楚,如果这是真的,那可是最好的停战理由,哥哥一定会全力支持的。”

郑司楚心里突然一亮。的确,自己这些天满脑子想的都是该如何化解傅雁书策划的这次三路夹击,绞尽脑汁,连绝后计都想出来了,觉得别无他法。但办法总是有的,三路夹击正面已无法化解,可是从侧面还是可以对付。傅雁书虽然性情执拗,却非一意孤行之人,如果他认同了自己的猜测,只怕真的会竭力促成南北和谈。

郑司楚越想越兴奋,方才的一点睡意已荡然无存。他马上就想要起来连夜起草一份给长老会的文书,可是刚要欠身,心头又闪过一个念头。

万一,自己猜错了呢?

如果狄复组背后并没有暗中指使的人,那么自己的所作所为无异于出卖盟友,而这消息一传出去,自己的名声也定然一落千丈。个人名声还是小事,但这个紧要关头出了这种事,南军将再无士气可言,北方看到这状况,铁定不会同意和谈了。

这一晚,郑司楚辗转反侧,总是拿不定主意,只觉天地茫茫,无所适从。将来会是怎样,实在不敢去想。

第十一章 血火飞迸

共和二十七年六月十九日,当陆明夷带着几个亲兵在王除城巡视了一周,站在北门口的码头前停住了。

夺下王除城,完全兵不血刃,轻易之极,因为王除城的南方守军自己知道根本不是昌都军的对手,立刻就退出了城池。现在局面粗定,陆明夷下令各部严守军纪,不得骚扰城中民众。他这支昌都军定名为君子营,军纪极严,真个秋毫无犯。看了一圈后,见君子营三部都已经扎下营来,城民也已平静下来,一些店铺甚至已经重新开张,自己的这条命令显然得到了不折不扣地执行。

与战斗力相比,君子营的军纪更值得骄傲。陆明夷想着。正是有着铁一般的纪律,君子营与冲锋弓队,称得上是如今北方最强的部队。接下来就该策划出击了,近期任务是以攻为守,充当戴诚孝军团补给线的防护,用不了多久,等水军的铁甲舰开到前线,就要向东平城发动正式攻击。陆明夷也知道现在这段时间南军肯定会集中力量对付自己,试图拔掉这颗楔入大江南岸的钉子。可以说,眼下的平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短暂安宁,全军即将面临一场可能是前所未有的苦战。细作已然探明,有一支南军已于日前离开东平城,向西而来,毫无疑问,针对的必是王除城。

率军前来迎战的,很有可能会是南军元帅郑司楚。一想到这一点,陆明夷便觉得呼吸都有点急促。

那一次在东阳城,他曾经与一个前来奇袭的南将单挑,可是自己使出了全力也未能奈何此人。当时陆明夷便大大咋舌,惊叹南军中竟有如此智勇双全之将。本来他并不知道此人是谁,后来听沈扬翼说起,他才知道原来这人便是郑司楚。

真是名不虚传的名将。陆明夷赞叹之余,心里也有点苦涩。虽然那次单挑最终平分秋色,谁都没能奈何谁,但陆明夷也明白,自己是以逸待劳,郑司楚却是冲过了半个东阳城的疲兵。而单挑时,自己仍然微微处在下风,那么真正平手而斗时,自己恐怕仍然会不敌郑司楚的枪法。如果仅仅是枪法不如,那也不算什么,郑司楚同时深谙用兵之道,简直就是上天给自己安排的对手。

南军虽众,真正的敌人,其实也就是郑司楚一人吧。如果领兵前来的南将不是郑司楚,君子营的王离、夜摩王佐和沈扬翼三将挡住他们绰绰有余。但如果是郑司楚的话,即使昌都军兵力占优,陆明夷仍然觉得要小心行事。

他究竟会怎样发起进攻?陆明夷想着。南军应该不会将铁甲舰派来攻击王除城,因为傅雁书一直虎视眈眈,铁甲舰一走,东平城水军登时空虚。虽然南军一干众将殊非弱者,但陆明夷也知道他们不会冒这种险的。同时,他们也对郑司楚有着绝对的信心,所以南军肯定只会从陆路前来。王除城的两万兵,携带的粮草充其量只能撑过一个多月,还有大半个月可以在王除城里搜罗一些应付过去。当然,这已经是最坏的打算了,陆明夷实在不相信郑司楚会有实力包围王除城两个月。

一边想着,陆明夷一边沿着城墙而行,一骑马如飞而来,到了他跟前。马上骑者身上也是寻常士兵打扮,但陆明夷一见此人,却大为郑重,那人向他行了一礼道:“陆将军,千里眼急报。”说着,从怀里抱出了两个小小的卷轴。

卷轴很小,一看便知是以羽书发来。陆明夷接过卷轴,见是两个,诧道:“怎么回事?发了两个?”

“一个自北方而来。”

陆明夷将两个卷轴都打开来看了看,扫过一眼,眉头皱了皱,向边上一个士兵道:“即刻传唤君子营三统领过来召开前敌会议。”说罢,打马向自己的临时帅府而去。

现在各部都在加紧准备,一般若无极为紧急的事,是不会让君子营三统制一起过来议事的。那受命的亲兵心里也是一阵忐忑,心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君子营的军纪果然名不虚传,陆明夷刚回到帅府,坐都没坐稳,传令兵便进来禀报:“陆将军,沈、王、夜摩三将军求见。”

“请他们进来。”

三将齐齐走了进来,向陆明夷行了一礼后,沈扬翼道:“陆将军,出了什么意外之事么?”

这句话实是三人共同的疑问。王离虽然现在对陆明夷很服贴,可当初毕竟曾是他的前辈上司,出了万里云之事,靠陆明夷才逃得一命,至今也不愿多说话,夜摩王佐则因为是天水军转入昌都军,也不好太争先,所以率先说话的便是年纪最大,现在最受陆明夷倚重的沈扬翼了。现在君子营都在加紧准备迎击来犯的南军,陆明夷突然在这时候召集他们,三将实是难以大为不解,都担心会不会又出了什么突发事件。

陆明夷却迟疑了一下。沈扬翼和夜摩王佐还不算什么,王离心中却是一沉。君子营三将,他与陆明夷相识最久,知道陆明夷做事向来干脆利落,从不婆婆妈妈。现在这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实在难得一见。他正想着,却听陆明夷慢慢道:“方才收到一份千里眼急报,叛军有一支人马前天离开东平城西门,正向王除城而来。”

所谓千里眼,是陆明夷暗中召集的一批细作。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万里云自立这一次,若不是南斗千里疾行,追上了返回昌都省的冲锋弓队,使得陆明夷及时得到情报,陆明夷自知后来多半会情形大变。这件事给他触动很大,越发理解了兵法中的这句话,因此在他代理军区长时就已经在著手招募好手,组建这支千里眼了。现在要与南军决战,千里眼有一多半被派到了南方各处,但北方仍然还留着几处。陆明夷刚才收到的两份小卷轴,一份是监视东平城的千里眼发来的,另一份却是西北方的一个千里眼传来的。东平城的千里眼发来的情况字数不多,写得很简洁,但也很明了,说叛军主帅郑司楚亲率大队人马向王除城而来,而南方水军加强了大江封锁线,显然是不准北军从水路增援王除城。

这两点陆明夷和君子营三将早有准备,因此并不意外。意外的是,郑司楚率领的南军在距王除城还有四十里的地方,突然一分为三,分别指向王除城的东、南、西三门。按理说,郑司楚兵力并不占优,不可能再分散了,他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故布疑阵,不让昌都军知道他也真正目标。

王离看了看卷轴,递给一边的夜摩王佐,对陆明夷道:“陆将军,南军这三路只怕有两路是虚张声势。”

陆明夷点也点头道:“不错。三位将军以为,敌军最可能的目标是哪座城门?”

三将中,沈扬翼负责南门,王离负责东门,夜摩王佐则在西门布防。北门是紧贴大江的水门,因为有傅雁书的水军威胁着南方,南方水军不可能弃东平城轻出,所以北门不太可能受攻。当初水军送昌都军渡江,打了南军一个措手不及,却也相当仓促,粮草都堆在了北门,现在便由驻扎在北门的冲锋弓队负责守护。王离想了想道:“东、西、南三门,一般来说南门受攻击的可能性最大,东门其次,西门再次。”

夜摩王佐在一边道:“只怕不能如此一厢情愿。敌军出动了骑兵,多半为了增加机动力。南门受攻人人想得到,可能他偏去攻东西两门。”

陆明夷暗暗颌首。王离所言还是依照一般的兵法,夜摩王佐却想深了一层。他知道郑司楚最擅长的就是奇袭,因此不能以一般而论,很有可能最容易受攻的南门反而不是他的首要目标他看了看沈扬翼道:“沈将军,你以为呢?”

沈扬翼顿了顿道:“陆将军,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郑司楚这人用兵出人意料,如果仅仅认为他会反其道而用之,往往反而堕入其计策之中。南门确实最易受攻,我们觉得他有可能故意避开南门,可他偏偏就主攻南门如何?”

沈扬翼此言甫落,夜摩王佐便道:“是,沈将军说的也是。”

讨论的结果,便是三门哪一门都不可偏废,而各部之间传令兵都增加一倍,每隔一段时间都由传令兵例行汇报,如此来加强三部之间的联系。说完了此事,陆明夷又道:“另外,还收到一份西北千里眼发来的急件。”

这个急件,说与王除的战事没关系也行,说有关系也可以。卷轴中说,刚得到确切消息,狄复组今年会有一次大举措,将在北方控制的各省全面出击。大统制在日,就一直想解决掉狄复组这个神秘组织,但一直未能成功,可见这群人的手段非同凡响。他们要有大举措,也很有可能混入前线进行破坏,实不得不防。

王离看了一遍卷轴,其实这卷轴上的话陆明夷方才也都说过了,他仍然看得很仔细。看了一遍道:“陆将军,狄复组这些人真个这般神通广大?”

“这些人都精擅步下击刺之术,虽然战场上效用不大,但乱军心、破辎重这些事,却也不得不防,三位将军回到防区,定要加倍小心。”

王离点头道:“不错。”他顿了顿,微微一翕嘴,似乎想说什么,可是仍然没说。其实王离想说的是昌都军夺下王除城后,要坚持两个月,靠的全是先前运来的这批粮草。当君子营出击后,守卫辎重的就全靠冲锋弓队了。在王离看来,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齐亮只怕有点靠不住,但转念想到齐亮和陆明夷的交情真可谓亲若同胞,自己非但因为万里云的事,头上仍留着“从逆”的阴影,与陆明夷的交情亦不能与齐亮相比,再说自己以前看谁都不入眼,就算陆明夷,自己也没少在背后说他不行,现在再说这话,实在有点自讨没趣,因此这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出口。

他虽然没说,可陆明夷岂会不知。冲锋弓队本来是精锐中的精锐,可齐亮这个左队长确实是个软肋,但齐亮到底是自己的生死之交,陆明夷亦不想多说。他看了看沈扬翼,只见沈扬翼只是沉吟不语,正想让他说说自己的看法,夜摩王佐忽道:“陆将军,狄复组这么干,到底有什么好处?”

王离插嘴道:“当然是为了南方叛军解围。”

“解围是不假,我是在想,对狄复组本身,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好处?如果狄复组是南方叛军的一个分支,那倒无话可说。可是他们成立得远比南方叛军为早,现在是个联盟的关系。可是狄复组这么做,明明是把火往自己身上引,就算能给叛军解围,他们自己也要损失得七七八八。”

这时沈扬翼道:“王佐将军所言不假,我觉得狄复组正是被南军收编,已成其一个分支了。”

沈扬翼上回与陆明夷说的,正是这个猜测,现在夜摩王佐也提了出来,陆明夷也觉得这种可能最大。他道:“看来狄人多半被南方蛊惑,甘愿为其前驱,以至于引火烧身也顾不上了。”

王离忽地一皱眉,陆明夷只道他话要说,顿了顿,却没听他说什么,这才接道:“但这些人暗中下手,不可不防。斥候先前来报,南军已有一支人马正向王除城而来,明日多半便要抵达。各部务心加强戒备,以求万安,防止狄复组趁机作乱。”

三将齐齐肃立,沉声道:“遵命。”

当三将告辞出去的时候,王离刚走到门口,听得陆明夷忽然道:“王兄,请留步。”

王离站住了,转过了身。陆明夷道:“王兄,你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吧?”

王离见陆明夷直截了当地问起,皱了皱眉道:“就是这狄复组之事。我觉得,这些人只怕没那么简单。”

“是么?何以见得?”

王离顿了顿,这才道:“先前万里云谋求自立时,我听说他与狄复组取得联系,狄复组答应全力支持他,万里云才下定了决心。可当时万里云并没有依附南方,因此我觉得,狄复组只怕并不曾给南方吞并,而是另有图谋。”

王离并不算一个很足智多谋,思维缜密之人,但这话却让陆明夷有点吃惊。当时万里云手下大将鲍霆带着不肯听从他命令的都尉封召进一部出城,陆明夷也在其内。那个时候,陆明夷让米德志以鲍霆的名义上去见那支狄人军,以事态有变,改日会合为由将那支狄人军支开,然后将计就计,斩杀了鲍霆,夺回封召进一部的指挥权。陆明夷本以为那支狄人军是万里云买通了的,现在才知道那是狄复组的人。他道:“还有此事?”

万里云作乱时,王离还是万里云的结义兄弟徐鸿渐的副将,很得其赏识,那时他应该能知道不少万里云自立时的机密之事。王离这话一直憋在心里不太敢说,现在说出了口,也就打消了顾虑,接道:“不错。如果当时万里云不是一心要在昌都省自立,而是带出一支人马去天水助战,那天水战事必将全然改观。可是万里云根本不顾忌乔员朗成败,陆将军,你觉得狄复组如果真成了南军分支,会这么做么?”

陆明夷心里猛然一震。王离刚才所言,实是连他都不曾想到。他道:“难道,后来狄复组换了领袖,所以情形大变?”

“这自然也有可能。只是,与其低估对手,不如高估对手。狄复组能够坚持到现在,我想肯定不会是一些傻瓜在掌权。”

陆明夷心里又是一震。他向来觉得王离是个勇力过人,而谋略不足之人,可就算愚者千虑,亦终有一得,何况王离还不算愚者。对狄复组,不论是傅雁书还是沈扬翼,包括自己在内,都有点低估他们了。这个组织连大统制都未能根除,实在不是那么简单。那么想来,狄复组这种怪异的举动,难道是另有深意?他沉思了半晌,问道:“那依王兄之见,狄复组为什么会不计代价地帮助南军?”

王离也皱了皱眉道:“这个也有点捉摸不透。我想,或者是南方叛军的人打入了狄复组内部,掌握了实权。”

狄复组成立在先,南方叛乱在后。难道申士图或郑昭竟然早在那时就有了叛乱之心,所以未雨绸缪,早做好了准备?这似乎有点说不通。如果是南方叛乱后再打入狄复组,想来也不太可有。狄复组显然很不简单,南方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打入其内部掌握实权,而且狄复组上下都毫不怀疑,连明摆着要他们送死也都会前仆后继地冲上去?陆明夷想了想道:“王兄,你觉得还有别的可能么?”

“恕我愚钝,想不出别的了。”

陆明夷暗暗叹了口气。王离毕竟不是个足智多谋之人,能想到这地步已是很难得了,谅他也说不出别的真知灼见来。他道:“好吧,王兄,你回营后多加小心,明日南军应该就到了。若不能破敌,我军只怕在王除城亦立足不定。”

打发走了王离,陆明夷独坐在椅中陷入了沉思。王离虽然没有说出更多有用的东西,但所说的这一切已让他想到了许多。的确,狄复组目前的行动很有点怪异,他们的所在所为似乎完全不计自己的安危。王离说那是因为南军中人掌握了狄复组实权,那自是不太可能,那么,王离有一点说的是对的,狄复组并不是单纯的狄人复国组织,而是被人利用了,而这背后之人,并不是南方?

这个念头让陆明夷忽地惊出了一身冷汗。的确,这样想的话,很多事就都可以说通了。为什么南方一叛乱,狄复组马上就与其汇合,此后的种种举动无不都在为了南方的利益。这样看起来,狄复组背后之人,其实希望局势越乱越好,并不是为了狄人的利益。而这等人,也定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陆明夷抹了下额头。不知不觉,前额已尽是冷汗。刚收到卷轴时,他并没有太看重,若不是王离一句话,他还想不了那么多。如果自己的猜测不是很离谱的话,事实上,在表面上的南北之争后面,还有着一股暗地里推波助澜的势力。更可怕的是,直到现在,几乎没人注意到这股势力。这些一直隐藏在暗影里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陆明夷长叹了一声,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向外看去。天色不太好,看样子明天会下雨。现在他隐隐觉得,傅雁书可能是低估狄复组了。他这个三箭齐发之计,从战术上来看无懈可击,可是最关键的还是后勤补给上。如果后勤补给出了问题,不仅计划全线崩溃,甚至会造成连锁反应,使得整个北方都崩溃。不幸的是,这一点包括冯德清、傅雁书在内,谁都没有正确认识。

必须做好准备了,如果狄复组真的有着更深不可测内幕的话。陆明夷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一切。北面,江声一阵阵传来,直如金鼓,便如一个巨人正在不住地逼近。

不能走错一步!他想着。即使是多虑,也应该未雨绸缪。

黄昏时,随着一阵闪电和焦雷,一场暴雨倾泻下来。这场雨让昌都军苦不堪言,城头的守军更是连觉都不能睡,每个人都紧张万分地盯着面前的夜空,生怕哪一刻突然杀出一支敌军来。

天越来越黑了,将近午夜,雨很然很大。沈扬翼又在城头巡视了一圈,回到屋里,只觉雨水都要把身体都浸透了。

这是沈扬翼在天黑后的第三次巡视。君子营三将中,他是最紧张的一个。曾经与郑司楚并肩作战,现在却成为死敌,上一次东阳城一战他更与郑司楚单挑受伤,虽然很清楚郑司楚实是留了情,但沈扬翼心底除了感激,更多的却是不服。

为将者,死于阵前乃是本份。郑司楚顾念旧情,手下留了点情,在沈扬翼看来几乎是种侮辱。可是他也很清楚,论枪马,自己苦练一辈子只怕也赶不上郑司楚。但武勇不及,兵法却不见得不如。

巡察完第三次,得到的仍是毫无异样。沈扬翼一边擦拭着战甲上的水渍,一边沉思。郑司楚究竟会采取怎样的策略?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但要做到知己知彼,岂是易事?沈扬翼兵法甚熟,按现在的情形,昌都军困守在王除城中,外无接应,南军最好的措施就是封锁四门,围而不攻。只消两个月,昌都军粮草耗尽,再无回天之力。只是要围王除城,按“十则围之”的说法,起码得二十万兵。现在南方就算拼命征兵,也不可能有这个数。即使减掉一半,那也已是现在南军所有的兵力了,同样是不可能的。所以傅雁书才敢定下这条计,而陆明夷也敢执行吧,昌都军在王除城扎下根来,就仿佛将南军的一只胳膊死死地钉住了。待时机成熟,三路军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同出击,南军也再不可能逃出生天。

但是,郑司楚会怎么反应?如果敌将是旁人,沈扬翼不会多担心什么。但一想到是郑司楚,他就实在无法将担忧抛到脑后。那一回郑司楚当机立断,在大败之势下决定反击楚都城的决断给沈扬翼印像太深刻了,以至于当郑司楚成为敌人的时候,沈扬翼一直有些不知所措。

郑司楚到底会怎么进攻?他正在想着,突然外面发出了一阵喧嚣。一听得这声音,沈扬翼将手中汗巾一扔,大踏步走了出去。他刚出门,只见雨中有个士兵急急冲了过来。一见沈扬翼,那士兵行了个礼,叫道:“沈将军,南门外出现敌军!”

终于来了!

仿佛一场悬在半空中的石头总算落地,沈扬翼反而踏实了许多。他整了整头盔道:“马上禀报陆将军,全军迎击,准备炮火!”

昌都军最擅长骑射和火器,守城并不如何出色,但这一次不得不守。虽然巨炮不能带过江来,小炮却还带了一些。沈扬翼很是细心,已将炮台都搭上了雨篷。虽说小炮的威力有限,可是有炮火助攻,自然更得心应手一些。他命令一发下去,那传令兵答应一声,又冲入了雨中。

郑司楚,原来你仍然攻我南门。沈扬翼想着,心里仿佛有一头猛兽正在呲牙。他很敬佩郑司楚,也正因为敬佩,所以他更渴望与郑司楚比个高下。

他走上了城头。炮台里,几门小炮都已褪炡了炮衣,准备施放。只是,城下却迟迟没听到有喊杀声传来,侧耳细听,只能听到风雨中传来的马嘶声,多半是那些来犯的南军正在安营扎寨,声音相当密集,看来人数不少。

难道,这儿是虚兵?不知为什么,沈扬翼反而有些失望。虽然他对郑司楚一直怀有畏惧之心,却也一直盼望着能与他正面一战。只是厮杀声迟迟没有传来,只有风卷着大雨,打得地上水花四溅。

东平城必须要有留守之军,所以郑司楚能带出来的,顶多也就是两万兵力。这个数字已经是南军所能承受的极限了,不可能再多。如果两万兵分为三路,每一路不到七千,也就与君子营三部持平。守城有利,攻守实力相等的情况下,攻方一般是不可能得手的。郑司楚深通兵法,不可能做这种分散自己实力的傻事,一分为三的话,其中两路定是虚兵。现在看来,南门外就是一支虚兵吧。

几乎是一瞬间,沈扬翼就做出了这个判断。的确集中力量主攻一门,另两门虚张声势,分散敌方实力,这是郑司楚眼下唯一可行的策略。只是就算他把全部实力主攻一门,两万人对六千余昌都军,仍然不会有多少胜算。昌都军现在最好的应付方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保持原有的布防。等到攻击一方显示出真正的攻击目标时,再集中兵力,毕竟在城中调度远比城外要方便快捷。只是沈扬翼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忐忑,因为他总觉得郑司楚能想出别人意料不到之计来。

这时那传令兵又急匆匆跑了回来,到了沈扬翼跟前道:“沈将军,陆将军到。”

陆明夷也来了?那就是说,他认为南门是郑司楚的首攻目标了。沈扬翼整了整被雨淋得透湿的战甲,迎了过去。却见陆明夷骑着一匹马带着几个亲兵直接上了城头,一见沈扬翼,他道:“沈将军,南门外敌军有多少人?”

“敌军一直未尝发起攻击,因此人数尚不清楚。不过听声音,应该至少有数千之众。”

陆明夷的眉头一下皱了起来。说几千,当然只是个估计数。事实上,如果南门外敌军不少于数千,那就是说准是主力了,因为郑司楚绝不可能将自己的军队一分为三。沈扬翼道:“陆将军,是不是东门和西门外也都出现了敌军?”

陆明夷点了点头:“王离与夜摩王佐都派人过来禀报,说门外有至少数千的敌军出现。”

不可能!沈扬翼差点叫了起来,但这话马上又咽了回去。在郑司楚眼里,大概不会有“不可能”这三个字吧。只是沈扬翼实在不知道郑司楚把有限的兵力一分为三,平均攻击三门到底是何用意。南军本来就在弱势,再这样分散开来,多半连一门都攻不破。他道:“陆将军,末将以为,三门之中肯定有两门是虚张声势。”

陆明夷又点了点头:“正是。只是到底是哪一门?”

虚张声势的话,其实很好判断。可能喊杀声会沸反盈天,其实不过数百人,但只消正面一攻,马上就能看出是虚是实。实可以化虚,虚终不能成实。只是三门的南军到现在为止都仍然都没有进行正式攻击,现在这样的天气,也实在看不清敌军的虚实。陆明夷与沈扬翼两人看着漆黑一片的城下,一时间都有点不知所措。半晌,陆明夷忽道:“沈将军,郑司楚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郑司楚和陆明夷虽然都曾经在昌都军中,但郑司楚被开革出伍的时候,陆明夷还是个大头兵,两人也向无交集。陆明夷那时就听说过郑司楚的名字,却不知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沈扬翼其实和郑司楚并不很熟,充其量不过是那一次在毕炜麾下一同冒了次险。他沉吟了一下道:“此人胆略过人,又心细如发,不惜冒险。”

“会冒险?”

陆明夷的眉头打成了结。郑司楚率两百人反扑楚城都的事,当时根本没人信,自然也不会有人提。不过当他认识了沈扬翼后,沈扬翼自将此事跟他说过一次。陆明夷当时听了便大为击节,赞叹不已。自古以来,堪称良将者,都不是畏头缩尾的人,有时也必须去冒险。现在陆明夷想起沈扬翼说过的这件事,心里仿佛触动了一点什么。他的右拳忽然在左掌上一击,低声道:“郑司楚,他定的也许是疲兵之计。”

“疲兵之计?”

“若我所算无差,这三门只怕都是虚兵,真正的实兵仍然隐身于后。他是故意以佯攻来让我军疲于奔命。”

沈扬翼皱了皱眉道:“只是,就算是疲兵之计,他攻不进来又有何用?”

若是旁人,被这样直言反驳,只怕会着恼,但陆明夷毫无不悦之情,只是道:“那沈将军以为是什么?”

沈扬翼道:“末将愚鲁,实在摸不透郑司楚的心思。不过以末将管见,以不变应万变,应是最好的办法。”

如果出城迎击,也许能够捕捉到敌军的主力,一举将其歼灭,但也有可能中了埋伏。因此,现在最好的应付方法就是置之不理,如果南军攻城,再按部就班地对付。这样既不会丧失主动,也避免了不必要的损失。不过这样做,似乎有点示弱,陆明夷本来并不很愿意,但沈扬翼这么说了,他想了想,觉得这确是最好的办法,说道:“甚好,小心为上,我去另两门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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