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司楚抹了下额头,笑道:“阿容,你想得太多了。现在这时候,难道还有人想着破罐子破摔,要打上一仗么?”
傅雁容道:“陆明夷想复辟帝制,现在这时候他当然不希望节外生枝,哥哥也被调走了,这时候其实就是我方反攻的好机会。”
郑司楚道:“一时的胜负决定不了什么。就算我方反攻,把东阳城都夺下来了,可还能扩大战果么?南安城也在他们手上,一打起来得不到补充,最终我军只会在东平东阳两城被困死。”
傅雁容叹道:“司楚,你只是往战术方面想。假如有一支反对陆明夷的势力,趁这机会又挑起了战争,这样陆明夷肯定前功尽弃,再也复辟不了帝位,过后他与南方媾和的消息传出来,他也要被打回原形,只怕永世不得超生了。”
郑司楚只觉背后一凉。正好傅雁容所言,他只从战术上去考虑了,因此觉得现在南北双方都不可能发生战事。他道:“可是黎殿元明明也对我的提议表示赞同”
他不再说了。正如傅雁容方才所言,如果黎殿元真的和汪松劢、权利明这样惧于五羊城被敌军兵临城下,这才逃到东平城来,他应该马上就答应和谈的事。他想起先前所听到的黎殿元的风评,说此人雷厉风行,做什么都当机立断,绝无犹豫,因此很有赞誉。回过头来想,这个人现在的表现确实有些古怪。可是再怎么想,他也实在想不出黎殿元到底有什么底气能对自己不利。
正在思前想后的时候,突然响起了叩门声。傅雁容和郑司楚看了一眼,都有点诧异。现在天已经很晚了,还有谁会来?
第二天一大早,程迪文便洗漱完毕,胡乱吃了点东西,等着前去与长老会交涉。等了没多久,听得郑司楚的声音:“迪文,吃过了吧?”
今天郑司楚穿着一套崭新的帅袍,英气勃勃。程迪文看了看他,叹道:“司楚,还是你,成为了当世名将。”
成为名将,是这两个好友少年时共同的夙愿,但程迪文自知已不可能了。郑司楚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走吧。”
外面,备好了两匹马,郑司楚骑的正是那匹飞羽。飞羽现在也已长成了一匹高头大马,郑司楚翻身上了马鞍,说道:“迪文,你没忘了骑马吧?”
程迪文笑道:“自然没忘。”
很久以前,这两个少年初入军营,同样意气风发,纵马疾驰,未来仿佛一条展现在面前的坦途。这许多年过去,两人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长老会暂住的地方离东平北方不远。一到门口,却见侍卫森严。程迪文还觉不出什么,郑司楚心里却是一沉。
这些侍卫,都是长老会带来的随从,并不是东平城的士兵。他和程迪文刚到门口,有个人便迎了出来,行了一礼道:“郑帅,程先生,长老会已在等候两位。”
他们下了马,郑司楚正待进去,那人忽道:“郑帅,抱歉,武器不可带入,请暂时由我保管。”
郑司楚身上只佩了一把腰刀,他将刀解下了,那人却道:“郑帅,请问你的如意钩带了么?”
郑司楚的如意钩常常放在袖中。这如意钩虽然很细,收缩后也不到一尺,但坚韧异常,算得上是件宝物。郑司楚上阵,每每靠此克敌制胜,因此名声也不小了。程迪文见那人连郑司楚随身的如意钩都要缴掉,暗暗咋舌,心想长老会这派头可真不小,和见大统制时没什么两样了。郑司楚倒也毫无二话,从袖中取出如意钩,交到那人手中,那人这才道:“郑帅,程先生,请进。”
他们来得挺早,比商定的还要早一些,哪知屋里竟已站满了人。郑司楚微微皱了皱眉,却听黎殿元高声道:“郑元帅来了,请坐吧。”
屋里,一边是一排座位,坐的正是长老会五人,正中是郑昭,边上便是黎殿元。和他们相对,是东平城里诸将,最前面空了两个位置,自是留给郑司楚和程迪文的。程迪文刚要坐下,却见黎殿元高声道:“起立,向再造共和旗敬礼!”
这种礼仪以前都没有,只怕是黎殿元新近才编出来的。他们都站直了,向前挂在壁上的一面再造共和大旗敬礼,程迪文却大不自在,心想我又不是再造共和联盟的人,怎么也要敬礼?但人人都敬礼,他不敬也不行。黎殿元敬完了礼,忽然高声道:“以民为本,以人为尚。再造共和,民心所向。郑元帅,你可知罪?”
这句话直如天崩地裂,郑司楚身后诸将全都惊呆了。程迪文前来议和,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不过宣鸣雷、谈晚同、崔王祥、叶子莱这四人,别个都是方才才知道的。与南北和谈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相比,黎殿元现在这几句话更让他们震惊,一时间屋里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郑司楚站了起来道:“黎大人,和谈之事,郑某亦是赞同。战争绵延至今,民力耗尽,也没有必要再延续下去了。纵然为将者不应屈膝,但为天下计,郑某原负此骂名,结束这场战争。”
黎殿元见他侃侃而谈,居然没有半点预料中的惊慌,倒也暗暗吃惊。他厉声道:“敌未退,言和者即为出卖本方民众。郑元帅,令尊乃是首揭再造共和大旗的伟人,你岂能畏敌如此?念你以往建功甚多,长老会已有决议,命你手刃北方伪使,即往不究,即刻出兵反攻!”
郑司楚见黎殿元说得慷慨激昂,这神情活脱脱便是当初见过的南武大统制,心里不由叹息。黎殿元是个极有能力的官员,但显然也已经迷失了。他高声道:“黎大人,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郑某此生,泰半都在行伍,见过了太多的无谓流血。昨日之我,想的也是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郑司楚的口才本来就不错,此时更是口若悬河。身后诸将本来还都震惊于黎殿元与郑司楚的公然发生冲突,待听郑司楚说起以往之事,说他少年从军,屡经战阵,从一开始的想要建功立业,渐渐厌倦了杀戳,便立志要结束战争。越说到最后,就越有同感。身为军人,哪个人一开始不这样想?出生入死多了,侥幸立了些军功晋升上去,但更多的却是看到同袍沥血,身首异处。特别是这一战,本来就不是什么对抗异族入侵,两边宣称的还都是一模一样,却都说对方是假的,自己才是真的。到了这时候,特别是南方已将山穷水尽,除了那些脑筋实在不灵,只知杀人立功的,别个或多或少都有点怀疑这一场战争的意义。这些话本来也没人敢说,偏生郑司楚这个主帅公然说了出来,句句又似说到了心里。一边黎殿元听得腰已铁青,他本来以为先声夺人,定能让郑司楚手足无措,然后趁机北伐,打北军一个措手不及,哪知郑司楚竟似有备而来,背上已有冷汗冒出。正在此时,却听郑司楚道:“郑某身为军人,亦当为国效命,肝脑涂地而不辞”他一下打断了郑司楚的话道:“郑元帅,你既然知道为国效命肝脑涂地而不辞,就要公然违抗长老会决议么?”
这些话甚实也是套话,郑司楚顺口说去,本来并没有太在意。听得黎殿元突然打断了自己,他心中一凛,忖道:糟糕,说错话了。郑司楚口才虽然不错,毕竟不是政客,也从未如此长篇大论地说过,自然不会如黎殿元一般句句上心。但他已有准备,朗声道:“不错。黎大人,请你不妨当场公议,如今有五位长老在,只消长老会通过,郑某万死不辞。”
黎殿元只觉要欢呼起来,心想你定是上足了权利明和汪松劢两人的当了!这个计划在五羊城时他就已经做好了,故意去掉一个定会支持郑司楚的陈虚心,现在长老会共有五人,在黎殿元心目中,余成功是军中出来的,郑昭是郑司楚父亲,这两人定然会支持郑司楚,所以权利明和汪松劢两人便至关重要。昨天,他故意让汪权两人去见郑司楚,探明郑司楚已打定主意要和谈了。黎殿元大有才能,却一直沉沦下僚,直到现在才出人头地。权力对于他来说,已是一杯无法释手的毒酒,就算要整个南方陪绑,他也不肯充当一个亡国之君。汪权两人虽然资历远过于他,却远不及他的能力,早被他收为私人,昨晚他和汪权两人便说好了,索性撕破脸,把主和的郑司楚拿下,由宣鸣雷继任元帅。那陆明夷竟然想复辟帝制,绝不与他媾和,黎殿元说,他已有万全之策,知晓东阳城的北军群龙无首,守备空虚,此时出击,定能反败为胜。汪权两人毫不知兵,又衷心佩服黎殿元的能力,自然唯唯诺诺,一口答应。现在他抓住了郑司楚话中一句破绽,绕住了郑司楚,见郑司楚这般说,他高声道:“好!郑元帅,还望你不要食言。诸位将军,北寇本来便伪称共和,现在更是要将这伪装撕下,我再造共和绝不与之同流同污!我黎殿元反对议和!”
黎殿元相貌堂堂,声若洪钟,此时更是说得正气凛然,有些将领看了大为心折,就算先前赞同议和的叶子莱,见黎殿元如此慷慨,心中生愧,不敢再去看郑司楚。他说完,忽听身后的余成功道:“我余成功反对议和!”
余成功败战之后,一直毫无作为,被拖进长老会,无非是资格老,军衔高。只是束手就擒于北军的屈辱,余成功时刻未忘。他也知道再打下去南方绝无胜理,但听了黎殿元这一席话,心想死就死吧,大不了全都死绝,因此黎殿元话音一落,余成功便接了上来。一听余成功竟然赞同自己,黎殿元大喜过望,心想就算郑司楚是郑昭的儿子,单凭郑昭一票也扳不回来。他差点便要喝令卫士将郑司楚拿下问罪,却听得汪松劢忽然道:“议和!”
这一声差点让黎殿元喷出血来。他还在兴奋于余成功的意外支持,哪料到汪松劢居然会倒戈?他看了看汪松劢,只道是汪松劢说错话了,哪知看去,汪松劢铁板着一张脸,什么表情都没有,一边权利明却道:“我也同意议和。”
权利明说这话时,眼神大为愧恐,但这话还是一清二楚。四个长老,两个赞同议和,两个反对,关键就在于郑昭那一票了。黎殿元此时想死的心都有,狠狠瞪了汪松劢和权利明一眼,向郑昭行了一礼道:“郑公,请问您意下如何?”
虽然他觉得郑昭肯定会支持儿子,但情况急转直下,黎殿元也仍不死心。他却不知郑昭此时已是心火欲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当黎殿元公然指责郑司楚时,郑昭已然明白,黎殿元定然已经做好了准备,这回是要向郑司楚下手。
黎殿元到底凭什么做底气,郑昭本来想以读心术看看,但他身体衰弱已极,已是力不从心。对郑昭这个再造共和的首创者来说,他此时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绝望,颓唐,什么都有,也有一丝不服。
再造共和,最终还是失败了,想要让共和国步入正轨的努力也化为泡影。对郑昭来说,妻子去世,儿子反目,这两者更是无比的打击。时至今日,郑昭也在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因为不满于南武的刚愎自用,自己去将这个世界拖入血与火之中。得到的又是什么?万千无辜民众失去了生命,江山残破。那时觉得天经地义的大义,现在看来同样是如此虚伪。自己也仅仅是为了一个执念,就让天下苍生蒙难,这样难道就叫共和?
也许,当初的帝国能够和平地延续下来,世界也不至于变成这样吧。
郑昭的心魄已神游在另一个世界去了,黎殿元叫了两声,仍然不见回答。他有点不耐,大声道:“郑公,您同不同意和谈?”
郑昭用摄心术控制着汪松劢和权利明两人,已是勉为其难,一颗心正在急剧跳动,仿佛要冲破胸膛出来。听得黎殿元不依不饶地问话,他心知若不回答,郑司楚仍然不能摆脱困境。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最后一丝力量都凝聚起来。
世界,别了。
小薇,我在这世上奔生了一生,最终还是一事无成啊。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吧?
他用尽最后一分力量,沉声道:“同意议和。”
一口血直喷出来。随着这一口血,汪松劢和权利明两人仿佛一下摆脱了桎梏,也猛地摔倒在地。但这一声,却也让黎殿元仿佛沉到了冰谷之中。他猛地抬起头,厉声道:“杀了他!”
随着他的喝斥,众将中突然有个人一跃而起,手起一刀,刺向郑司楚的背心。
与会的将领全都被解除了武装,但这人却带着刀。此人实是黎殿元暗中埋伏下的暗桩。黎殿元也知道郑司楚有万夫不当之勇,生怕他届时不服反抗。会上大多是郑司楚麾下将领,服从自己的也不知有几个,黎殿元不敢大意,因此让这人藏身众将之中。只是没想到竟会最后会来个大翻盘,十拿九稳的事,最终化作泡影。黎殿元自觉和谈若成,自己定会遭到清算,因此不惜孤注一掷了。
其实郑司楚根本没有想过要清算他,郑昭最后一刻支持了自己,他心中亦是震惊万分,哪会防备有人向自己背后行刺?宣鸣雷就坐在他身后,一见有人向郑司楚行刺,宣鸣雷大惊失色,飞身跃起,一掌劈向那刺客手腕。他的斩铁拳极是神妙,哪知那人动作竟然不比他慢,宣鸣雷这一掌劈下,那人的刀却也没入郑司楚背心,手腕才被宣鸣雷斩断,痛得惨呼一声。宣鸣雷见刀已刺中郑司楚,大惊失色,伸拳正待击向那刺客,却见那刺客高声道:“鸣雷,是我!”
这刺客将左手往脸上一揭,撕下了一张面具。宣鸣雷惊道:“泰不华!”
这刺客竟是泰不华!泰不华在狄复组中也精于斩影刀,因此宣鸣雷才赶不及。他一手已断,咬牙忍痛道:“鸣雷,这是大师公的意思!快杀了他!”
宣鸣雷怒道:“屁的大师公!”
他对大师公一直很崇敬,但现在也渐生怀疑,因此破口便骂。却听郑司楚在一边道:“原来大师公是这意思,宣兄,看来这大师公真的不是为你们狄复组打算。”
宣鸣雷见郑司楚若无其事,背后战袍有个破口,破口处却露出一身黑色软甲。他惊诧莫名,问道:“郑兄,你没事么?”
郑司楚笑了笑道:“幸亏当初李继源兄送了我这条鲛织罗。”这鲛织罗却是当初在句罗时,郑司楚大开杀戒,要去除掉大统制使者的时候李继源送他防身的。本来郑司楚也没起意要穿,还是傅雁容劝他多长个心眼,他才贴身穿着,谁知还真救了自己一命。他走到泰不华跟前,叹道:“泰不华兄,你大概还不知道,大师公已经落在了北军手上了?”
泰不华见郑司楚遇刺后毫无损伤,已是一惊,更惊的是他说大师公竟然已落在了北军手上了。他道:“什么?那是谁给我的命令?是谁?”
泰不华心中大是茫然,一这的黎殿元也目瞪口呆,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时有个亲兵过来道:“郑元帅,郑大人他过去了。”
郑司楚看了看座位上的郑昭,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胸前一滩血痕,脸已如死灰,垂在一边,一刹那,郑司楚眼前又闪过很久以前的情景。
父亲。
他默默地叫了一声。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实际的杀父仇人,最终在走了。看着他离去,当初的怨恨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居然只是伤心。直到此时,郑司楚才发现,虽然反目了那么久,自己还是在内心深处把郑昭当成了父亲。
他也把我当成了儿子吧。郑司楚想着。
南方这位意外之事,九月十四日便送到了陆明夷案头。这回因为是郑司楚正式送来的,不是细作打探得到,所以前后因果十分详细。陆明夷看着眼前的子先生一字一句地看着这份情报,冷笑道:“子先生,阁下所谓的为我打算,其实便是想挑起最后一次战争吧?”
斗篷后,子先生无声无息,但仔细看的话,看得出他有些颤抖。明面上,他不惜将最大的秘密都告诉陆明夷,并将以往的积蓄毫无保留地帮助他复辟帝位,实际上却仍在挑拨南北双方的战争。好一阵,子先生道:“陆将军,这只是为了彻底解决南方”
“不用说了。”陆明夷忽然向外面道:“沈将军,请进来吧。”
沈扬翼走了进来。他奉陆明夷之命去办那件事,今日才算完成。一回来知道陆明夷竟然要复辟帝制,沈扬翼差点当场便翻脸。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认同复辟这件事,但陆明夷要他和子先生说过了再做定夺。沈扬翼还是第一次见子先生,不知这个包在一件大斗篷里,奇形怪状的人到底是什么。一进来,他也不向陆明夷行礼,陆明夷不以为忤,说道:“沈将军,请你告诉子先生,你做了什么。”
沈扬翼点了点头道:“我按命令,领军向西北而行。在山中,找到了一个山谷。一到这山谷,真的让我大吃一惊,这谷中有几百人口,但每一个都生得尖嘴猴腮,奇丑无比。更让我惊诧的是,这些人竟然不是父母所生,而是用两台机器选出来的。”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然后呢?”
“我按陆将军之命,将两台机器捣毁”
从一边突然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子先生伸出一只手指向陆明夷,叫道:“你你毁去了孵化机”
陆明夷冷冷道:“不错。你们这孵化机确实神奇无比,如果有个十几二十台,造成成千上万孔武有力的士兵也不在话下。但这等事有违天道,我陆某是要为天下开太平,而不是靠这些旁门左道开创出一个魔界出来。子先生,你现在明白了?有些人是你无法引诱的!”
子先生还在惨叫着。这孵化机是他最后的秘密,就算当年的南武大统制,也经不起他这个诱惑,一直到死都想要得到它。子先生也没想到,世上居然会有人不受这等引诱。他落到了陆明夷手中,本来仍然觉得能牵着陆明夷的鼻子走,现在才知道被牵着鼻子走的竟是自己。控制南北双方的努力都失败了,而族人延续的机会也失去了,子先生此时已如坠火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在地上翻滚。沈扬翼见他翻滚时斗篷都抖散开来,露出的是一张尖嘴猴腮、奇丑无比的脸,心中便是一沉。
“这是些异类。他们一直隐藏在背后,想要让我们自相残杀,好掌握这个世界。沈兄,当初大统制正是受了他们的蛊惑,最终走上了末路。”看着子先生那副样子,陆明夷还是冷冷地说着,“沈兄,称帝实是下策,但眼下也唯有这下策可行。你若不愿追随我,我不会怪你,否则,还请你随我走下去,让这世界恢复常态。”
沈扬翼还是盯着子先生,好一阵,才低声道:“是,帝君。”在他心头,浮现起的是曾几何时眼前这个人向自己说的话来。那时他的话是如此诚恳,让沈扬翼觉得拒绝都是犯罪。然而,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其实这个人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好。同样,也万幸没有自己后来估计的那么坏。
这是一个最无奈的结果吧。沈扬翼想着。当别的路都断了,也就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他本以为还会有许多路可走,可是到了现在,他总算明白了,留给自己走的,已经仅仅是这一条路而已。
尾声
“郑元帅,你也来国殇碑拜祭啊。”
正和傅雁容一起站在国殇碑前的郑司楚听得这声音,扭头看去,只见一身便装的李继源正大步流星地向这儿走来。他忙迎上前行了一礼道:“李兄,我已不是军人了。”
李继源一怔:“不是军人了?”
李继源此番前来,乃是商议善后事宜。句罗因为与南方结盟,现在南北和谈达成,当初南方与句罗达成的盟约该如何处置也是个问题。不过这些事现在与郑司楚已没有关系,郑司楚的事都已办完,现在已经等着回去。他道:“是啊。我代表南方和谈,有负军人尊严,因此引咎辞职,不再是元帅,只是和谈使。”
南北和谈顺利达成了。新即位的大齐帝君陆明夷异样地宽宏,对南方军政首脑既往不究,而且允许广阳一省保留共和体制自治,但每年必须缴纳赋税。这是当初帝国时的格局,现在竟然回到了数十年前的故态,五羊城的老人甚至还有痛哭流涕的。他们落泪并不是因为共和国最终被压缩到了一省,而是因为当年五羊城自治时,百姓富庶远过于今日,回想起来,可能当年的盛况又将重现。同时,对句罗的处置也极之宽容,一仍其旧,甚至南方与句罗签署的协议都一律承认,句罗人梦寐以求的白蟒山,终于以租借的形式交给了句罗人。虽然没能成为胜利者,对句罗这个局外人来说,这也是个可以接受的结局吧。李继源叹了口气道:“佳兵不祥,其实也一样,我前番征倭,本来气势汹汹,最后也有不忍之心了。如果”
如果句罗能够及早解决倭岛,前来增援南军的话,胜负也许又会两样了。郑司楚道:“这些也不必多谈了。李兄,你要回国了,祝你一路顺风。”
李继源笑了笑,看了看站在郑司楚一边的傅雁容,见她衣著宽松,向郑司楚道:“郑兄,是不是该恭喜你?”
傅雁容微笑道:“才两个月呢。李将军,到时你有没有机会来五羊城?我与司楚好好招待你。”
李继源本想打句趣,没想到傅雁容落落大方,他倒不好开玩笑了,说道:“要是有空一准来。对了,我来拜拜父亲。你是来拜祭外祖父么?”
郑司楚的外祖父是共和军初代名将段海若。在南武大统制时期被改成永垂不朽碑的国殇、忠国两碑,现在都恢复了。陆明夷对帝国、共和两朝并无偏见,因为碑上原来有很多士卒的名字现在都已湮没无闻,所以新刻的忠国碑是共和将领,国殇是帝国将领。虽然两块碑因为又磨洗一遍,小了一圈,仍不失巍峨。郑司楚道:“还有我父亲。”
国殇碑正面第一位最上面,刻着“帝国鹰扬伯陆经渔”几个字。那是大齐帝君陆明夷的先父,谁都知道。在陆经渔名字下面,却是“帝国大帅楚休红”几个字。除了这两个名字各自独占一行,其他的名字就小得多了。楚休红这名字很多年轻将领都不知是何许人也,李继源当然知道。他父亲李尧天也是以帝国军人的名义刻在国殇碑上,就在下面第五排。李继源向着国殇碑深深行了一礼,叹道:“父亲,不孝儿李继源见过。还有楚叔叔,我虽从不曾见过你,但你终于也在中原留名了。”
听李继源提到自己父亲,郑司楚便觉感慨万千,那边的忠国碑第三排,刻着郑昭的名字,还在申士图之前,最上面的,则是南武大统制的名字。这些曾经的朋友,曾经的仇敌,就这样聚集在一起,成为一个刻在石碑上的名字。
拜完了,李继源向郑司楚道:“郑兄,我也要回国了。”他突然压低声音对郑司楚道:“郑兄,你现在身负骂名,会不会在五羊城呆不下去?要不,就来句罗定居吧。”
郑司楚道:“我还是留在五羊城吧。虽然会被人骂,但终是我的生身之地,我也希望尽我一分力去守护这颗火种。”
李继源看了看他,叹道:“郑兄,你精明起来比谁都精明,笨起来比谁都笨,唉。”
郑司楚笑了笑道:“家父传给我的性情使然吧。”
李继源想说你老爹可不这样,不过也没说。他自不知道郑司楚说的并不是郑昭。看了看天,说道:“郑兄,我也该走了。日后有缘,后会有期,贤伉俪有空也来句罗玩吧。”
辞别了李继源,郑司楚和傅雁容也下山去了。秋日的西山,原本是登高的好地方,他们下山时还有人络绎不绝地上来。这些人多半是祭拜忠国碑上刻有名字的亲人的,也有些是旧帝国时的军人家属。有人一边走,一边还在絮絮叨叨,说着逝去的亲人的事迹。那些事都太久远了,仿佛另一个年代,其实也许就是几年前。也不知为何,现在重新变成了帝国,约束反而比共和国时期少得多了,至少,帝国或者共和国时期的阵亡者,都一样可以祭祠。
下了西山,郑司楚扶着傅雁容上了马车。这车是飞羽拉的,飞羽还有点不习惯拉车,走步时晃动了一下。郑司楚带住马,扭头道:“阿容,今天回城天还早,要不要去哪儿消遣?”
这么多年,郑司楚几乎从没什么消遣。傅雁容道:“要不,去大戏馆吧,听说新上演了一部大戏,那里的乐班还是程主簿亲手训练的。”
郑司楚听她说起程迪文,说道:“迪文现在可是尚书,不是主簿了,这把他的官说小了好几级。”娇妻有什么要求,他自然事事遵从,赶着马进了城,去大戏馆前买了票。今晚上演的是一出《十年梦》,说的是这些年内战的事。其实从共和二十二年内战正式爆发,到共和二十七年结束,前后一共不过六年,说十年,大概是从共和十七年征朗月算起,约略取个整数。看介绍,这出戏说的是一家人在这十一年里的悲欢离合,倒也没有什么可厌的地方。郑司楚扶着傅雁容进去落座,等开场了,走出来的司仪居然是那申公北。和谈后,申公北不知怎么这么快就回到了雾云城里,钻营到了这么个活干,而且看他的样子比以前更气宇轩昂,一开口,仍是声若洪钟,如雷灌耳。郑司楚叹道:“有些人,就是在哪儿都吃得开,我真佩服他,好厚的脸皮。”
傅雁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小声道:“你也别太刻薄,人家现在只是在演戏。”
因为看到了申公北,心情也坏了不少,连带着这出戏都不太想看了。其实戏倒真不错,或激昂,或婉转,其中还有一段琵琶独奏,傅雁容说那弹琵琶的还是曹善才嫡派,很像模像样。看了大半,傅雁容突然皱了皱眉,说道:“真吵。司楚,要不,我们回去了吧?”
现在戏台上正在演一折“焚城”,说有个敌将攻了过来,在城中四处放火。这一段大概是影射当初郑司楚奇袭东阳城的。郑司楚奇袭东阳城,放火烧了不少民屋,虽然事后补偿,但东阳民众对他这一役还是很怨恨。郑司楚知道妻子怕自己看了难受,有心想没事,但看傅雁容是有点倦意,他道:“好吧,破东阳,那下面还有一半呢。你不想看了,我们就走吧。”
走出大戏馆,天已经很黑了,街上空无一人。傅雁容看着街道,小声道:“司楚,你有没有不服?”
“说服,自然不会服。不过,陆将军看来真的有点不一样。虽然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但方向似乎并没有变。希望他能做得比我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