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无心摸了摸肚子道:“不必了,方才一桌酒还在肚子里呢,我也吃不下。星翁,小道士还有事在身,收了这个蛤蟆,请星翁将花红拿出来吧,说好了,我要现银,不要宝钞。”

  宝钞是纸印的,太平时可当现银用,但现在兵荒马乱,宝钞发得多,等如一堆废纸。无心行走江湖,只靠给人降妖驱邪混口饭吃,只是他年纪甚轻,长得又不稳重,那些想请道士和尚做法事的殷实人家一看他这副样子,倒有七成当他是个骗子,此番能在莫星垣府中做这一堂花红三百两纹银的法事,已是难得的财喜,他生怕莫星垣会赖账。

  莫星垣道:“这个自然。来人,拿三百两纹银过来。”

  三百两纹银,已是一大盆,近二十斤的份量了。无心将银子一封封抓过来,每一封都掂了掂,觉得没有缺斤短两,便包进包裹,背在肩上,松了口气道:“星翁,令爱被鬼迷日久,请她出来,我给她驱驱邪气。”

  莫星垣见无心一出手,妖物便手到擒来,对这小道士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自是言听计从。只是小姐因为被妖物迷了许多日,走也走不动,他叫道:“春仙,夏仙,扶小姐出来!”

  两个小丫鬟扶着莫府的小姐从内室走了出来。莫星垣家财万贯,人家一说起莫府的小姐,便觉得大家闺秀,自应杨柳其腰,芙蓉其面,花容月貌。莫小姐身材纤细,倒也有几分杨柳腰的样子,只是一张脸甚大,若说是芙蓉面,那这朵芙蓉花也该足尺加三的,加上瘦得不成样子,两个颧骨高得几乎要遮住眼睛,实在论不上花容月貌。无心一见这小姐的样子,微微撇了撇嘴,从怀里摸出一道符道:“星翁,将这道符化了调在水里给小姐喝下去,再请大夫来用当归人参之类补血益气的药物调理几日便好。此间事情已了,小道士也告辞了。”

  他说走便走,便要向门口走去,莫星垣跟在他身边道:“法师,请问尊姓啊?”

  道士不比和尚,和尚出家后都是以“释”为姓,道士却都有俗姓的。无心也不停步,顺口道:“小道士姓什么也没什么打紧,星翁留步。”

  他头也不回,人已走出莫府。他步子迈得不大,走得却是风快,莫星垣小跑都赶不上他,方到门口,无心已走出数十步外,拐进一条巷子,再也看不到了。

  ※※※

  “来一大碗面,肉要多多的!”

  这是个小面摊,掌柜小二只是一个人,正从热气腾腾的锅后钻出头来道:“大肉面一碗,五钱银子。”

  无心吓了一跳:“什么?五钱?银子?”

  那掌柜道:“正是,五钱。”他生怕这个小道士没听清面价,明明付不起还来吃,伸出一只手来,五只手指张开了像把小蒲扇,以示价钱。

  “怎的会这么贵?我从山西过来,一路上一碗大肉面顶多也不过是十几文钱。”

  “道爷,你怎不知道凤阳府今年遭灾?米价都涨到二两一石了。”

  寻常米价一石也只有二钱五分,如今涨到二两一石,已是平常十多倍了。无心从怀中摸出几块碎银,掂了掂,咋舌道:“早知道面都这么贵,就从江西买些大饼过来了。”

  他将一块碎银扔到案上道:“掌柜,来一碗吧。这儿五钱还有多,你给我加两块肉。”

  那掌柜接过银子,登时眉开眼笑,道:“道爷是从江西来么?辛苦辛苦,那儿年成好不好?”

  无心道:“也不算好,马马虎虎吧,你快点给我下面才是正经。”

  “好咧!大肉面一碗,道爷您先坐着,我马上就下。”

  吃面的人也不多,无心拣了个桌子坐下来。那掌柜下面果是一把好手,夹了一大筷子干面在沸水里一过,又加了碗冷水。等面汤一沸,也不用笊篱,就拿筷子一搅,一碗面就全撩了起来。在里面加得了大肉,端到无心跟前道:“道爷,面得了。”

  一见这碗面,无心差点叫出声。那面倒是不少,但上面的一块肉薄得几乎风吹得走。他敲敲桌子叫道:“掌柜的,五钱一碗的面,上面就只有这两片肉?”

  那掌柜送好了面,将汗巾搭在肩上道:“道爷,你真不知价钱,米价二两一石,肉价可更贵了。你没听说过前些时镇里有个孝妇为了养姑,甘愿自卖自身,把自己卖到肉案上去么?作孽啊。”

  无心吓了一跳,一脚踏到长条凳上道:“这……这……这不是那孝妇的肉吧?”

  那掌柜陪笑道:“道爷放心,小摊是老字号,当然不做这伤天害理的事,这是猪肉。”

  无心这才放下心来,坐端正了吃面,心中却暗自后悔,心想:“就算吃不下,也实在该在莫府再吃一顿后出来。”先前离开莫府时,肚子胀鼓鼓的吃不下。可还没走出镇子,却又饿了起来。但此时后悔也来不及,总不能重新回到莫府,要莫星垣再为自己开一桌吧。

  他刚一吃面,边上一下围起了一大堆人。这些人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有男有女,有两个女子年纪还轻,却已又脏又瘦得不像个人样。那些人一围过来,掌柜的喝道:“走开走开!别碍着我做生意。”

  那些人似是很怕这掌柜,被一赶便走开了。无心吃了两口面,见那些要饭的虽然不敢走近,却还是远远地看着他,心中极是不舒服,伸手到钱褡里摸着,有心再叫一碗,但饿的人有那么多,一碗面杯水车薪,济得何事?而且要饭的那么多,只怕还要生出事来。可要是他做个好人,大大施舍一番,每人一碗,算算足足有三四十人,就算全吃光面也得十几两银子,他也委实不舍得。

  正想着,忽然有个人在那边叫道:“钟府施粥啊,没得吃的快去,早到有施,晚到可没了。”每到灾年,总有些大户人家行善事设粥厂施粥,只是人多粥少,去得早了还有厚粥,晚了就连米汤也没了。那班叫化子听得有人施粥,登时涌了过去,一些腿脚不便的也连滚带爬,生怕去晚了没得施。

  无心不敢再看,低头喝了口面汤。那面汤也又厚又糊,大概不知下过几锅面了。他正吸进一根面条,却听得边上有人长叹一声,抬头一看,却是个和尚。

  这和尚穿着件半新旧的袈裟,年纪也只有十八九岁,一张脸清俊文雅,倒如个士人,和一般和尚不同的是这和尚背上竟然背着口剑,倒与无心仿佛。无心一见这和尚,心中打了个突,一口面都忘了咽下,心道:“和尚带剑,他是术剑门的人么?糟糕,会不会是歹人?”他身边带着三百两银子,又见到处是要饭的,实在很不放心。

  那和尚叹了口气,坐下来道:“掌柜,一碗素面,不要荤油。”

  那掌柜的一见是个和尚,急道:“小师父,我这摊上可不斋僧的。”

  那和尚道:“小僧不是化斋饭的。”他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子,也正是五钱上下,放到案上。掌柜的一见银子,笑逐颜开,道:“好,好,小师父稍等,我给你盛多多的。”肚里却在寻思:“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全是些小和尚小老道来吃面。”

  那和尚整了整袈裟,正襟危坐。刚一坐下,却听得边上那个也在吃面的道士道:“小师父,敢问尊姓是余么?”

  和尚有些莫名其妙,道:“道长,贫僧释子,无姓。”

  无心听他说“无姓”,倒是一怔,又道:“那小师父俗家是姓张还是姓赫连?”

  刚问出口,素面也上来了,和尚只是道:“我不是术剑门的。”便闷下头去吃面。他五钱一碗素面,面条盛得倒真比无心多不少。那和尚接过面,低头开吃,却像饿了几天一般,这一碗面不过三口两口便吃完了,无心吃得比他早,两人倒是同时吃好。无心刚把碗放下,那个和尚还在舔着碗底,似乎要把每一滴面汤也吃下肚去。无心叹道:“小师父,你要没吃饱,小道士来做个东,再请你吃一碗吧。”无心听这和尚说自己不是术剑门的,暗暗松了口气,心情大好。他几十碗面不肯施,一碗面倒是肯的。

  那和尚此时才放下碗,舔了舔嘴角的面汤道:“多谢道兄好意,我已吃饱了。只是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不好轻易抛洒。”

  无心笑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那是读书人的话,你一个和尚原来也说这等话。”

  那和尚合掌念了句佛号道:“诸事皆有佛理,儒道释三家皆是修行,道兄着相了。”

  无心道:“若是修行,那小师父怎么还要背剑?”

  那和尚本已站了起来,听得这话,回头正色道:“时当乱世,妖魔横行,执剑卫道,亦是出家人本份。”

  他年纪比无心也大不了多少,谈吐间却法像庄严,颇有大德高僧风范。无心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道:“什么本份,我可只知道存钱。要没钱,连这碗面也吃不到。”

  这时从边上一条巷子里走出一大队人来,一路锣鼓喧天,边上却围了一大批叫花子。这队人抬着不少贡品,那些叫化子一个个目光灼灼,若不是有家丁在队伍两边执刀守卫,只怕他们早上前抢了。

  突然,有个叫化子猛地冲上前去,伸手要抓一个馒头,可他的手还没碰到,边上一个家丁抢上一步,一脚踢翻他道:“臭要饭的,连五显灵官庙的贡物也要抢么!”

  那个叫化子本就饿得站都站不稳,哪里还经得起这一脚?当时被踢得在地上翻了几个滚,爬起来时跪在一边又哭又叫,可那帮家丁却似听而不见,仍是大步向前走着。无心看得发呆,低声对那掌柜道:“掌柜的,这是什么?”

  那面摊掌柜的从锅后伸出头来道:“那个啊,那是刘家给五显灵官上供。他们是色目人,这年头,还有吃不完的东西上供,作孽啊。”

  “五显灵官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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