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这些还是人么?赫连午心中越来越害怕,忽然听得身后树丛一阵乱响,他手中的三支短剑已是蓄势待发,看也没看,喝道:“叱!”三支剑便向响声来处射去。

  ※※※

  雷声一阵响过一阵,忽然地面也似震动了一下,但僧众都专注于经文,恍然不觉,五明却是身子一震。

  胜军寺的晚课比平常寺院要长得一倍还多,直到现在,晚课仍然只过了一半而已。今日的晚课一开始,五明便觉得心头气血翻涌,总是觉得有些异样,方才这一声雷响,更是让他身子都像翻了个个,难受之极,眼前也像闪过无数焕着奇彩的异光。

  不对,这情形不对。

  五明站了起来,正端坐诵经的僧众不禁愕然。平时晚课,有监律僧在旁巡视,哪个和尚诵经不力,便是一棒打将上来,哪知今日住持居然自己停住了诵经,众僧侣不觉哑口无言。

  五明一站起来,方才觉察自己有点失态。大德高僧向来号称八风不动,今日却被这一声雷惊得方寸大乱,便是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看了看正愕然望着自己的一干僧侣,脸上也声色不动,道:“今日便到此为止,诸位回禅房安歇吧。”那些僧侣听得晚课提前结束,不免心中暗喜。只是脸上个个亦是不动声色,肚里却是念阿弥陀佛者有之,念高皇经者有之,暗叫侥幸不迭。

  回到方丈室,五明仍然觉得心如乱麻。他苦修禅定,至今已有数十年,今日这般心神不宁,还是第一次。正在方丈室中坐立不安,却见丰干站在门口。五明眉头一扬,道:“丰干,有什么话么?”

  丰干有些迟疑地走了进来,小声道:“师父,那无心真人用罢晚膳便出去了,至今还不曾回来。”

  五明心头一震,霍地站起来,道:“是么?”

  原来是因为此事。高判官那些人一定已经动手了,怪不得自己会心神不定,看来是不安于心。五明自诩道行高深,平生从来未做破戒之事,但那无心道人为押送赈灾银而来,是有功德人,自己却见死不救,反将他推入圈套,因此才会心魔突起吧。五明默默地想着,丰干见师父神色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惶惑,低声道:“师父,要不要弟子去找他回来?”

  五明叹了口气,道:“丰干,《法华》有谓:‘佛无食想,久离八风,不为损益’。何谓八风?”

  丰干心中惴惴,暗道:“师父怎么考我功课了?”《法华经》全名《妙法莲华经》,号称“诸佛如来秘密之藏,于诸经中最在其上”,丰干是背得烂熟的,马上接口道:“八风者,世有八法,为世间之所爱憎,能煽动人心,故名八风。一利、二衰、三毁、四誉、五称、六讥、七苦、八乐也。得可意事名利,失可意事名衰,不见前排拨名毁,不见前赞美为誉……”他还要念下去,五明打断了他的话道:“既然八风不能动,那就不必多想了。”

  丰干心中仍是不安,只是垂头道:“是,是。”

  五明又叹了口气,道:“等此事一了,本寺为那位无心真人做一场法事,以祈冥福吧。”

  七、陷阵

  〔这木郎大咒号称雷法第一繁复,前后共有九十七句,欻火真形,雷公丹篆,变化无端。无心口中念咒,脚下踏着禹步,长剑在地上曲曲弯弯,画了赤鸡紫鹅符。〕

  无心自然不知道别人要给他祈求冥福,却也鼻子一痒,打了个大喷嚏,心道:“谁在背后说我了?”还没想明白,眼前只见三点寒星直奔面门,带着阴冷之气。他吓了一大跳,心道:“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只是到了这时候也由不得他后悔不该钻出来了,左手一抖,掌心那道符直直射了出来,喝道:“唵吽唎吒唎喧轰火雷大震摄!”

  太过突然了,他也没功夫捏手印,这道玉霄太素天辖咒使得不全,符纸一出手,一变二,二变四,眨眼成了十余张,在空中不住打转,好似贴在一个透明的圆球之上。玉霄太素天辖咒或是使全了,能一下将那三把短剑围住,等如一面滴水不漏的巨盾,但他使得既是不全,只围住了一支短剑,另两支却掠过符纸,仍然向他面门射来。

  无心手极快地一闪,长剑出手,“当当”两声响,那两剑一先一后击在了剑身上,直飞出去。

  虽然挡了出去,无心却也出了一身冷汗。短剑飞得极快,玉霄太素天辖咒虽然没能全挡住,多少也将剑速阻了一阻,方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挡开。一想起方才就在眼前数寸之处才挡开了飞剑,无心心中便一阵后怕。或是他手脚慢得一慢,那两支短剑岂不是要在他脸上开两个窟窿?他心中已有惧意,右手的长剑横在身前,叫道:“我是好人!”

  赫连午听得从树丛里钻出来的那个对手还在说什么“好人”,甚是恼怒,喝道:“你算什么好人!”嘴上说得响,肚里却连珠价叫苦。莎琳娜仍然没有知觉,那七个怪人已是厉害得出乎意料,树丛里钻出来的这个贼人能挡开自己叱剑术的全力一击,更是劲敌。眼前八面是敌,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三支短剑发出后,竟然大见滞涩,一时收不回来。这等情形,是他练成叱剑术后从不曾有过的,心中一急,手上更是乱了方寸,只缓得一缓,有一个人忽然扑上前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这人的手冷若寒冰,一抓到赫连午手臂,就如一把铁钳,赫连午只觉痛彻心肺。原本他轻身功夫颇佳,那七人力量虽大,身法却不甚灵,他若是放下莎琳娜孤身逃走,那七人多半追他不上。只是这个色目少女虽然只是今日初见,他却有种豁出性命也要保护她安全的念头,便是已被那人抓住,他仍然没想过要逃。

  这人抓住赫连午的手臂,正在用力回夺,忽然剑光一闪,无心抢在赫连午身前,一剑将那人手臂齐腕斩断。这人双臂齐断,却连血珠也没流出半点,仍然作势拉着,这副情景说不出的诡异。

  无心一剑斩断了这人双臂,扭头道:“朋友,那位姑娘还好吧?”

  赫连午的左臂仍然疼痛难受,方才那人力量大得异乎寻常,他的手臂差点被生生撕下,此时一双断手仍然抓在臂上。无心方才救了他一命,他也不认为无心是歹人了,但听得无心问什么姑娘,心道:“这人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将手甩了甩,正要将那双断手甩掉,此时才看清那双断手,竟是枯干焦黑,沾着泥土,皮肤破裂,里面白生生的骨头都露出来,怎么看都不像是活人的,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惊叫道:“这些是什么人?”

  无心道:“这是行尸术,没想到竹山教还有人在。喂,这位姑娘贵姓啊?不知芳名如何称呼?小道无心,我是火居道士。火居道士你知道吧……啊唷!”却是说话分神,被一人当心一掌,打得倒退几步,连下面解释火居道士可以娶媳妇的话也没能说出口。

  赫连午手一招,三支短剑一下收回剑囊。他见无心被打中一掌,虽然觉得这道士也不是好人,仍是心头一震,差点叫出来,正待上前帮忙,听无心说这是行尸术,不由一怔,心底有些发毛,不敢上前了。

  这时,突然有人冷笑道:“小道士真是井底之蛙,只道竹山教有行尸术么?疾!”

  这人的声音飘忽不定,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入耳极是不适。赫连午又打了个寒战,却听得无心断喝道:“乾晶流辉玉池东!”

  他的声音极是响亮,虽然雷声不断,仍然听得清清楚楚。赫连午一怔,心道:“这小道士失心疯了,居然做起诗来。”

  他却不知无心所念是木郎大咒的第一句。这木郎大咒号称雷法第一繁复,前后共有九十七句,欻火真形,雷公丹篆,变化无端。无心口中念咒,脚下踏着禹步,长剑在地上曲曲弯弯,画了赤鸡紫鹅符。这木郎大咒号称繁复第一,单是这赤鸡紫鹅符已是极其难画了。无心长剑如笔,在地上画下两道符,嘴里极快地念着:“……木郎太一三山雄,金锤玉斧烁天宫,霹雳破石泉源通,阏伯撼动昆仑峰……”随着地上符咒渐渐延长,剑身也越来越亮,便如一支巨烛。这时恰恰又是一道闪电,映得人眉目皆白,电光中,忽然有一个行尸一跃而起,猛地向无心当头扑来。

  赫连午惊叫道:“当心!”无心此时正画到紫鹅符的最后一笔,闻声抬起头来,长剑忽地掠出,一下斩中空中那行尸。

  无心这一剑如信手斩出,心中却叫苦不迭。敌人能驱使七具行尸,功力已非同小可,只怕不逊于当初竹山教的松仁寿了。他的剑上已加持了符咒,这一剑也已竭尽全力,准拟一剑将那僵尸腰斩,哪知剑方出手,却觉斩上的像一块巨石一般,长剑被夹在当中抽都抽不回来,剑身光芒尽敛。

  一具僵尸被斩断,边上另一具僵尸却是一掌当胸向他推来,力道大得异乎寻常。无心若是弃剑而逃,自然可全身而退,只是他知道若失了剑,僵尸还有六个,此后却逃不脱了。他心思灵敏,人不退反进,左手极快地结了个手印,喝道:“唵吽嗔吒嗊吒敕摄!”

  这是碧霄始分天辖咒。与玉霄太素天辖咒一般,乃是五雷混合咒中九天心咒之一,玉霄太素天辖咒在九天心咒中名列第八,这碧霄始分天辖咒是第四等的。九天心咒本是神霄派所传,号称“来自无夷,去自无域。出为风雷,动为霹雳。火急奔驰,电火烜赫,五方之炁,聚而为一”,虽不如五雷天心大法之博大,也是雷法中极厉害的咒术。此时又是风雷大作,更增咒术威势。

  无心的碧霄始分天辖咒甫出,左手忽地一亮,便如多了一把有形无质的利刀,他一掌更击在那僵尸左腰,右手长剑忽地又是一亮,剑咒合一,“嘣”一声响,那僵尸登时被割成两段,他的长剑终于抽了回来。

  刚斩断了这僵尸,黑暗中忽然有人“咦”了一声,其余六具僵尸忽地退后了几步,围成了的圈子登时大了一圈。竹林中的泥土虽已被雨水沾湿,仍然很硬,但那些僵尸站的地方却像突然成了流沙,一具具尸体极快地沉入泥土,消失无迹。

  无心一脚将半段残尸踢开,喝道:“左道邪术,也敢狂妄!”喝出来时,自觉威风凛凛,眼角瞟了一眼一边的莎琳娜,却见她仍是伏在那少年背上,人事不知,不禁大为气沮,心知这架式是白做了。

  黑暗中那人又哼了一声,忽道:“正一道的雷术果然有点门道。无心,此事与你无关,若你能将这两人擒下,黄金百两,定不食言。”

  此言一出,无心登时动容。黄金百两,那可不是个小数目了,抵得上胜军寺不动尊的一条大腿。他肚里寻思:“真的假的?若是真的话……”那人又低低笑了笑,道:“那黄金二百两可好?”

  无心吓了一大跳,道:“什么?二百两?”他没想到那人一下子便抬高了一倍的价钱,二百两黄金足可在大都置上一个大宅院,讨上两三房妻室了。不由就想说道:“一口价,你能出多少……”话刚要出口,忽然心头一动,一阵内疚,心道:“我这个贪财的毛病怎的改不了,宗真大师也说过我,此病不除,我难成大器。”念头既定,面色登时镇定,看了看那两截残尸,微笑道:“阁下原来是九柳门的人物。久闻竹山教与九柳门势不两立,却同出一源,果然不假。阁下说这话,未免将无心看得忒小了。”刚说到这儿,心中又是一凛,忖道:“不对,他好像认识我的,这人到底是什么人?”

  无心与九柳门虽也打过点交道,却从没过节,倒是九柳门的死敌竹山教曾与他有过一场恶斗,竹山教也可以说是有一半毁在他手里,如今竹山教硕果仅存的弟子雁高翔仍在四处搜寻无心的踪迹,想要报仇,照理九柳门该引自己为同道方是。九柳门虽然与竹山教势不两立,其实两派同出一源,法术颇为相似,这人能驱使七具僵尸,定是九柳门中有数人物。

  无心提剑而立,心中不住地转着念头,那人似是有点不耐烦,喝道:“知趣的快让开,此事与你无涉。”

  赫连午听得那人说什么要付黄金百两,而无心颇有心动之意,心下着忙,暗道:“这牛鼻子小老道果然不是好人。”但此时四周是敌,单身一人想逃也未必逃得掉,不要说带着莎琳娜了。他右手将剑囊捏了捏,正准备着孤注一掷,忽然听得无心笑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侠者也。”

  无心的声音一直都有些轻佻,这几个字都大见正气。话音刚落,却听“忽”地一声,身前腾起一道火墙。雨还在下着,但落到这火中,却如火上浇油,火势反倒旺起来。赫连午心中一惊,眼前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正在惊慌,有个人一把拉住他,轻声道:“快跟我来!”

  赫连午跟着无心跌跌撞撞向后跑去,一下钻进那山洞里。一进洞,无心才舒了口气,道:“来,快把那姑娘放下吧,她叫什么?”

  赫连午将莎琳娜坐在地上,见这小道士满心都在莎琳娜身上,连自己名字都不问,哼了一声,道:“在下是银剑公子赫连午,这位是莎琳娜美第奇姑娘。告诉你,我可是有名的侠客。”他生怕无心又对自己不利,先给自己吹几句牛壮壮胆。

  无心正看着莎琳娜,听得赫连午说自己是“银剑公子”时,咧嘴一笑,正待说两句打趣的话,听得他报出名来,眉头却是一皱,道:“是哀牢山术剑门赫连家么?怪不得你没中那邪术。”

  赫连午又惊又喜,心道:“师父让我在路上千万不可报名,原来我赫连家名头这么大!”听无心一口便说出自己师承,只觉这小道士也更像好人一点,忙道:“是啊是啊,无心道长是哪一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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