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琳娜脸微微一红,道:“不要紧。”她看了看舱门,无心在一边赔笑道:“没事,那船家说了,海盗见有备而来,不会动手……”
他话未说完,船忽地又是一震。这一下连无心也站立不定,猛地向前摔去,案上的茶壶更是直飞出去。他身手灵便,双腿一蹬,一个千斤坠已稳稳站立于地,双手一长,右手揽住莎琳娜,左手一把抓住茶壶。
连着震了两下,傻子都知道情形不妙。莎琳娜皱了皱眉,道:“是海盗杀来了?”
茶壶甚烫,无心将壶放在那小洞里,道:“莎姑娘,放心,贫道出去看看,定叫他有来无回。”
莎琳娜知道无心的本事,倒不担心,只是摸出一支火铳道:“你把这马达发拿去吧。”
所谓马达发,便是大食人所用的火铳。莎琳娜的祖父曾参加十字军东征,从大食得到此物,回来后聚集族中能手改进,制成此物,可以用燧石击发。虽然一次只能一发,但威力非同小可。无心本待不要,但见莎琳娜眼中全是关切之意,心中一暖,心道:“这世上,大概只有莎姑娘是真心对我好的。”他出身龙虎山正一道嫡派,却因为种种原因被逐出师门,迫不得已才离家远遁。在船上虽然一直嬉皮笑脸,心中其实极是凄苦。听得莎琳娜温言以待,险些要落下泪来。他接过火铳往怀里一揣,道:“放心吧,有分教:小道长大展神威,泼毛贼屁滚尿流!”说着,推开门走了出去,却又回过头来道:“莎姑娘,你闩好了门那。”
上了甲板,却见那些水手全都靠在了右舷边,船尾倒有不少。他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一眼正见陈耠和几个水手走过来。他迎上去道:“耘公,出什么事了?”
陈耠一张脸已涨得通红,全然没有方才那种镇定,见无心过来,急道:“道长,你怎么上来了?船上危险得紧,海贼攻来了!”
无心诧道:“不是说海贼见我们有备而来,不敢动手的么?”
陈耠抹了把额头的汗,道:“这伙海贼非比寻常,也不知使了个什么办法,竟然阻住我们去路。”
无心一怔,抢到船边从布幕下看去。却见二三十丈远有十余艘船,散散地挡在前面。他道:“耘公,难道海贼不怕撞么?”
海贼的船比蓬莱号都要小得多,最大的一艘也只比得上蓬莱号的三分之一。蓬莱号虽然不是战船,但船头也有冲角,此时顺风顺水,若是直冲过去,那些海贼定然被撞个落花流水。陈耠也走到船边,道:“他们自然怕撞,只是不知他们使了个什么法术,竟然让我们动弹不得。”他原来也打定主意,若是海贼挡道,便直冲过去。那些海贼见船只不敌,己方又早有准备,定然不敢直攫其锋。谁知蓬莱号竟如钉在了水面上一样一动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海贼们渐渐靠拢。若是接舷战硬拼的话,又多半斗不过海盗。陈耠惯走海路,本来觉得这一趟有惊无险,做梦也想不到会出这等岔子。
正在这里,船边的水手忽然发一声喊,陈耠也顾不得和无心搭话,抢上前去。水波动处,钻出了一个身穿鱼皮水靠,嘴里咬着把短刀的人来。
二、法不空施
那人正是桑九三。桑九三是老水手了,水性出众,蓬莱号动弹不得,他知道船底定然有什么古怪,当即入水看个究竟。他湿淋淋地钻出水面,船上的水手已放下缆绳将他吊上来。一上甲板,他从嘴里摘下短刀,不住地喘息。
陈耠上前道:“九三,是不是海藻缠住船底了?”
桑九三大大地喘了两口气,道:“耘公,船底被一群鱼盘住了。”
陈耠一怔,道:“什么?”他在海上也混了好多年,从来不曾听说过有这等奇事。桑九三抹了把嘴,道:“真是鱼,一大群,全是这么大个,抵住了船底不让我们前行。”
他方才钓鱼时便觉今天的鱼特别容易上钩,原本也不多想,方才一入水,发现黑压压一片全是鱼。一两条鱼当然抵不住船身,但这一群鱼足足有上万条,聚集在一处足以抵住海船去势。陈耠越听越奇,惊叫道:“竟有这等事!难道是龙王爷要亡我么?”
话音刚落,边上忽然有人叫道:“是摄生咒!”众人寻声看去,却见说话的正是无心。陈耠心中一动,道:“道长,这是海贼用的邪术么?”
无心面色凝重之极,点了点头。陈耠喜出望外,如同捞到了救命稻草,道:“道长,你有没有法子?若是被海贼杀上来,满船人等一个都活不了啊。”但见无心脸上仍然极是沉重,他心头一沉,忖道:“这小道士原来也是个嘴把式,看来还得硬拼一场。人家终究是花钱坐船的,我不保他平安,难道还要他去玩命不成?”想到此处,道:“大家别闲着,快把刀枪拿好,好歹都是这一场,豁出命去干吧。”
他却不知无心听得要自己想法子,心中正自打着小算盘。那术士能驱使如此众多的鱼类,看来道行不浅,若是能将那妖人击倒,自是这一船的救命恩人,因此无心正在盘算着该开个什么价。听陈耠这般说,分明是不要自己帮忙,急道:“耘公,海贼里分明有术士,你这般动手,可要吃大亏的。”
陈耠道:“若是失了风,丢一船货事小,满船人的性命都要断送在海贼手里。道长,你还是先下舱吧。”
无心肚里暗骂,心道:“常言道漫天起价,坐地还钱。我连价都没起,你就一口回绝了,那怎么成?”忙道:“耘公,那妖人用的是摄生咒。贫道不才,应付此术颇有心得,只是我派法不空施……”
他有心要讨个好价钱,但总觉此时要价不免有点乘人之危,可不要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陈耠是何等乖觉之人,见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登时会意,心道:“该死!我也算老江湖了,居然没想到这小杂毛是想待价而沽,当真可恶。”时人崇道敬佛,他原本对无心也甚是尊重,但知道无心居然趁机开价,心里也对他不太尊重了,嘴上却毕恭毕敬地道:“道长,若你能救得满船人等,纹银百两相酬,定不食言。”
当时通用的是宝钞,不过其时已是大元至正十九年,天下大乱,刀兵四起,宝钞等如一张废纸。到了海外,使用的只有银子了。纹银百两,这已不是个小数,当初无心四处巡游,算是积攒了一笔,可很少有超过一百两的时候。听得陈耠这般说,无心喝道:“成交!”左手已伸到背后,食指在剑鞘底部一弹。“呛”一声,一口精钢长剑脱鞘而出,直飞起来,在空中翻了个身,剑柄朝下落了下来,被无心伸右手一把抓住。
这一手使得干净利落,那些水手全都喝了一声彩。他们只道无心要施什么法了,哪知他将钢剑舞了个花,又甩手扔上,不偏不倚,重新插回鞘内。这一手比方才更难,但旁人不解其意,全都目瞪口呆。其实无心是有意卖弄,一来让陈耠知道自己有真才实学,那一百两纹银花得不冤,二来也是吓吓这一船人,让他们知道若是敢赖账,到时自己不是好惹的。他收好了长剑,左右手虚空一划,两手指间都已夹了一道符。他在地上踏了个禹步,喝道:“乾玉辟毒,振适罗灵,八仙秉钺,上帝王灵,太玄落景,七神冲庭,黄真耀角,焕掷火铃,紫文玉字,四景开明,九天六天,四天之精,外传玄祖,内保帅兵,左成右顾,火热风蒸,敕斩万妖,摧馘千精,金真所振,九魔灭形,吾佩真符,役使万灵,上升三境,去合帝城。急急如律令。”
这是役万灵咒。这役万灵咒是正一道施雷法时最常用的符咒,原本要破摄生咒,有善破恶破两种。善破是念荐拔往生咒、救苦往生咒之类,便如好言相劝,让对手所摄灵物退散。不过一旦自己功力不及对手,那善破往往会引火烧身,因此无心是以役万灵咒来强行驱散,纵然不胜,也可全身而退。他生怕对手功底高深,一道符威力不够,还弄了个双份。役万灵咒念罢,手上两道符同时燃起,他双手一抖,这两道火光直窜入海。刚冲入海面,船边的海水登时如同沸腾起来一般冒出了许多泡沫,那些水手看得惊奇万分,全都“咦”了一声,话音未落,船又是一晃,这回却是向前驶去了。
陈耠见船动了起来,欣喜若狂,叫道:“掌好舵,小心了!”心道:“这小道士倒真有几分门道,我还看扁他了。”无心施术有灵,虽然陈耠仍然觉得这小道士贪财,总算已不太可恶。
此时风已很大,虽然主帆已经下了,船仍然驶得飞快。那些水手本来忐忑不安,此时却大感欣慰。只消船能照常前行,海贼虽众,却无法一拥而上,那多半不敢贸然动手了。他们本来觉得已是命在顷刻,哪知死里逃生,无不欢欣鼓舞,恨不得立刻冲过龙牙门去。而那些海盗本觉得这艘海船已成俎上鱼肉,正在慢慢靠近,哪料到蓬莱号竟然突然间又全速前行。措手不及之下,蓬莱号已冲入了海盗的船队。蓬莱号比那些海盗船都要大得多,船边又已张了布幕,海盗零星放了几支箭,都扎在布幕之上,也不伤脾胃。此时风浪已大,风暴转眼便要过来,海盗若是强攻,定是缠斗之局。而在风暴中,蓬莱号这等大船尚能支撑,海盗的小船却支撑不住,因此那些海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蓬莱号擦身而过。
蓬莱号一过龙牙门,陈耠长吁一口气,向无心一躬到底,道:“道长,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船上的水手也都过来向无心行礼。这一趟当真死里逃生,回头看看海面上正在远去的海贼,个个心有余悸,这几句感激之词倒是情真意切。
无心掷下符纸时,心中也有些忐忑,生怕功力不敌。在岸上敌不过人家,还可以溜之大吉,可在海上又能溜到哪里去?待见符纸入海立刻见效,也有点乐不可支,道:“耘公,后面还会有海贼么?”
陈耠笑了笑,道:“道长放心,接下去只有过满剌加时才会有些零星海贼,不过势头都小,不敢劫掠我们这等大船的。”
无心听得没有海贼了,心里却着实失望。此番这一百两纹银赚得毫不费力,在他心中,其实盼着前路海贼越多越好。可这话怎能说出口?他却不知这条海路被后人称为海上丝绸之路,这一段是过马六甲海峡,满剌加即是今日的马六甲。只是一直要到近五十年后的旧港王子拜里米苏拉立国,此地方才兴起,这时满剌加只是一个荒僻渔村,海盗若是守在这地方,平时吃饭都难,所以只有位于马六甲海峡东部的单马锡这一带才是海盗聚集地。无心干笑了两声,道:“耘公,那个……那个纹银的事……”
陈耠倒是说一不二,道:“道长放心,待会儿我便叫人将银包送到道长房中。”
听得陈耠认账,无心放下心来,回舱去和莎琳娜说体己话去了。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一家伙赚了一百两纹银,登时连船都不晕了,回到舱中,跟莎琳娜将方才的事添油加醋一说,得意之下,学起意大利语来也顺当之极。先前莎琳娜跟无心说了意大利的现状,后来因为无心晕船,一直停了下来,这时接着说。原来当时的意大利分南北两部,南部归西班牙管辖,北部名义上虽然属于神圣罗马帝国,其实城邦林立,每个城市其实都自成一国,像莎琳娜这美第奇一族所居的佛罗伦萨,在七十二年前就成立了共和国。最初全城有六个区,规定推举六个执政官共同执政,十几年前全城改划为四区,执政官则改为八人,此时则又改为七大行会的七个代表与小行会的两个代表组成九人长老会执政,其中首席执政官称正义旗手。这些事无心闻所未闻,听来新鲜之极,只是什么里奇家族、皮蒂家族、弗雷斯科巴尔迪家族、斯特罗齐家族、阿尔比齐家族之类搅得他头昏脑涨,他道:“莎姑娘,你们这一族是叫……叫什么美第奇是吧?是不是那个正义旗手?”
莎琳娜笑了笑,道:“佛罗伦萨有数十万人口,这个位置一般都在几大世家手里,我们家还没人能当上正义旗手。”
无心道:“当上正义旗手,是不是有很多钱的?”
莎琳娜道:“这个倒不是,正义旗手可以指挥军队。”
无心最不喜欢的便是权势,一听正义旗手原来只是有军权,登时泄了气,嘟囔道:“那可没意思。”莎琳娜也知道他的亲身父亲阚鸣皋是个极其热衷权势之人,无心因此对权势痛恨已极,柔声道:“是没意思。来,我们再来学意大利语吧。”莎琳娜知道无心学意大利语学得甚烦,便改了套路,将自己会背的几首诗教给无心。当时的意大利最流行西西里诗派的诗,这一派诗大多是情歌,倒是甚对无心脾胃,什么“你是我的玫瑰花”之类,他学得极为起劲,又背又唱,只是不自觉地往《十八摸》的调子上走,好在莎琳娜也不知《十八摸》是什么调。西西里诗派的诗人尽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宫廷诗人,若是他们有灵知道自己的大作居然被无心配上了《十八摸》来唱,只怕要气得活过来也未可知。
正在背着,门上忽然有几声敲叩。无心过去开了门,却见那小汪拎着包站在门口。一见无心,小汪将布包递过来道:“无心道长,这是耘公答应的银子,请道长点一点吧。”
无心一听“银子”两子,一把抓了过来掂了掂。他估重量的手段比他的法术更强一点,一掂便觉这布包沉甸甸的,倒有七八斤重,打开来一看,原来里面还有些铜钱。他笑道:“耘公真是信人。小汪,进来坐坐吧。”
小汪笑道:“不了,马上就要靠岸,我们还要先卸一批货,再买些补给上来。再过去,得好几天才能有单马锡这等繁华所在了。”
无心诧道:“单马锡很繁华么?”
小汪道:“此地虽然不能与明州、刺桐、广州这等大口相比,在爪哇一带也算是一个大港了。而且这地方多是我中国人客居于此,风土与中原大同小异。过了这里,要买点吃得惯的都难。对了,这地方通行中原铜钱,耘公怕你银子不好使唤,所以还拿了半贯钱给你。”
无心听他如数家珍,颇为惊叹,道:“小汪,你对这儿倒是熟得很啊,常走这里吧?”
小汪干笑了一下,道:“这倒不是。是我大伯当初经过此地,回去后写了一部书,我看得熟了,这才想来看看。虽然过去了几十年,仍然与我大伯说得一般无二。”
无心听他说过几次大伯的事,道:“你大伯来过?还写过书么?不知他尊姓大名?”
小汪脸色一沉,甚是沮丧,道:“我大伯讳大渊,写的这本书叫《岛夷志略》。可写出来,别人都说他闭门造车,谁也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