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莎琳娜被他逗得笑了。无心这话倒也有理,只是她又怕他嘴上说得响,问道:“你不会现在就想逃吧?”

  无心干笑了一下,道:“某之不堪也不如是之甚。”他掉了一句文,却见莎琳娜不知以对,心知她听不懂,便柔声道:“你也别把我看得太糟了,我答应下来的事,就一定会做到的。”

  无心向来都没什么正经,但说这话时,却大有神采。莎琳娜看着他的样子,低低道:“对不起。”她踮起脚,飞快地在无心颊边亲了一下。伞张得大,旁人也看不见,无心却觉一颗脑袋像是烧了起来,登时乐不可支,道:“好吧,那我就走了。”他走了一程,回头看了看,却见莎琳娜仍站在那客栈门口,张着伞看他的背影。

  大风将莎琳娜的斗篷风帽也吹开了,露出一头金发,在客栈里映出的灯光下闪闪发亮。他自幼在龙虎山上长大,后来浪迹天涯,从来没有谁这般等候过他。此时看着莎琳娜的身影,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暖意,鼻子一酸,险些便要落泪。嘴里哼哼着转过头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心里仍是又痛楚又甜蜜,可哼着的却是那《十八摸》调子的“你是我的玫瑰花”一类。

  走了一程,前面是一条窄窄山路。雨下得不小,这条路被雨淋得稀烂,很不好走。无心有点不耐烦了,道:“这净海王是什么王啊,怎么住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小汪道:“仙长,耘公说,这净海王是前朝宋室的宗室,南逃来到此处,也快有一百年了,不是当今万岁爷封的。”

  他们已走到门前。这净海王府听起来威风,也就是个寻常的宅院。因为天在下雨,大门紧闭,连个人影都不见。无心走到门前,用力拍了拍门,高声道:“有人没有?”半晌,里面才传来一个人的声音:“什么人啊,今天太晚了,明日清早吧。”

  门“呀”一声开了,应门的是个老头,也不知有多少岁了。无心来势汹汹,却没料到开门的会是这般一个老头。他弯腰行了一礼道:“老丈,贫道无心。我们船东陈耠先生前来拜见净海王爷,却不见回来,请老丈通报则个。”

  那老头一怔,道:“哪有什么人来过,大王今天外出狩猎,到现在还没回来。”

  老头说得理直气壮,无心不由一怔。虽然句把假话对于他来说也是家常便饭,但这老头说得太不假思索、斩钉截铁了,纵然是他也觉得这老头并不是在说谎。他看了看这老头,一边小汪急道:“那我家耠公来拜谒净海王爷,到底是谁见的他?”

  这老头脾气甚倔,道:“我老田头看了几十年的门,说没见就没见,你二人多说些什么。”

  正在争执,远远地却听得一声怪叫。无心吃了一惊,身子一缩,正要拔剑,那老田头却露出喜色,道:“大王回来了!”

  无心诧道:“这是净海王在叫么?”

  老田头大为气愤,喝道:“胡说八道!这是大王的坐骑罗迦那在叫,那是暹逻王送给大王的。”

  正说着话,从一边山道上已远远出现几点火光。雨下得甚大,那几点火光仍是不紧不慢,看来甚有排场。无心听着远远传来的脚步声极是沉重,忖道:“那个罗迦那是什么东西?”有心问问那老田头,可是这老头脾气大大不好,再多嘴更要被他臭骂几句。他伸手在嘴里沾了一下,默默念了几句咒语,将手指在双眼眼皮上一抹。

  这是道家的开天目,与密宗六神通中的天眼通有异曲同工之妙。无心的功力自然远远没到开天目的程度,不过如此一来目力也能瞬间增加数倍。借着一眨,他看到暮色中有一队人,正中却是一只异兽,肥肥大大,一根长鼻子。他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来那罗迦那是头大象。”只是见净海王真是方才回来,他不由大为踌躇。假如不是净海王害了陈耠,那现在陈耠数人又在哪里?

  这时那队人已越来越近了。这队人的人数也不多,只不过二三十个,看来净海王的近卫军也就那么多人而已。人数虽少,派头却不小,老田头将两扇门都拉开了,道:“快点闪开,别挡道,大王要进来了。”

  无心刚闪到一边,那头大象已到了门口。大象身上装着一顶软轿,里面坐了几个人。那头象十分高大,足足比两个无心还高,也看不清楚面目,只能看到软轿里坐了两个人,一个身材极为高大,另一个却娇小纤弱。无心心道:“那块头大的定是净海王了,另一个是他宠姬还是谁啊?”正想着,却听一边传来一声清嗽,有人道:“老田,是什么人夤夜来此?”

  这声音极是清雅,老田头登时收起了那副架子,躬身道:“国师,是两位中原来的船客求见大王。”

  那人笑了笑,道:“都这么晚了还过来么?老田,人家心慕王化,不远万里而来,纵然时候捡得不对,你也不该请他们吃闭门羹吧。”

  一个穿着青布道袍的道士从那头大象另一边走了出来。这道士打着伞,年纪也不到三十,面如冠玉。别个卫士全都一身泥水,这道士身上却无半点污迹,望之当真如同神仙中人。小汪一见这道士,肚里不由将他与无心相比,心道:“这位道爷才当真是仙长呢。”无心本事虽大,但动不动就要钱,还带了个色目少女出海,实在不像个神仙。

  无心也没想到这里也有个道士。他正了正袍子,道:“贫道无心,见过道兄。”

  那道士显然也没料到找来的会是个道士,一般怔了怔。无心持伞背剑,看去大不寻常,他抢到门口,打了个稽手,道:“恕我眼拙,不知道兄是何门何派?”

  无心心里打了个突,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出身正一道,但当今执掌正一道的天师张正常认为无心是害死前代天师张正言的罪魁祸首,发下鹤羽令要天下道门中人追杀无心,无心走投无路之下这才跟着莎琳娜远走海外。听那道士问自己师承,他顿了顿,道:“好叫道兄得知,贫道龙门派全真,道号……无心子。”

  龙门派是全真教丘处机一脉,在全真七派中最为兴旺。全真教与正一道南北并峙,天下道士,非全真即正一,无心怕正一道的鹤羽令传到这个地方来,只得捏造了门派。只是他心向本门,“无心”这个道号还是伯父张正言给他取的,实在不愿连名字都换了。

  那道士一听,动容道:“原来是全真师兄,久仰久仰。贫道天师嫡派门下荀明赞,见过无心子师兄。”这荀明赞极有礼数,明明他比无心要大得多,但一口一个“师兄”,极是恭敬。

  六、婆摩罗耶

  一听那荀明赞自称“天师门下”,无心险些惊叫起来。正一道发鹤羽令要他的性命,他逃都来不及,哪知道居然在这海外小国碰到了同门。只是他马上又镇定下来,当初宋室崇道,宋亡之时,不少羽士也随军远遁,这荀明赞只怕也是百余年前随那净海王先人逃到此处的道士后裔。他心道:“这荀明赞自称是天师嫡派门下,不知是哪一代天师门下?”宋亡之时,正是第三十五代天师张可大,荀明赞只怕便是张可大的徒孙了。他本来已准备大打出手,哪知荀明赞如此客气,现在哪里还能动手,心里也直打鼓,忖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从象背上传来一个人声:“荀真人,请他们进去说吧。”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软媚入骨,无心大吃一惊,心道:“她……她到底是什么人?”如果是净海王的宠姬,只怕没这么大的胆子,定然是净海王的公主了。他肚里极快地寻思,此时那队人已进了宅院,荀明赞回头道:“道兄请。”

  进了门,那头大象走到廊下,乖乖地蹲了下来,几个侍卫撑着黄罗伞,拿着把木梯靠到象身上,那个女子先走了下来。在门口看不真,这里有灯笼点着,看得清楚了不少。此时一见,这女子艳丽非常,竟是个天下少有的美人,无心一见,心里赞道:“颠不剌地见了万千,这等可喜娘庞儿罕曾见!”这是《西厢记》杂剧中张生见莺莺一段唱。

  王实甫《西厢记》流传极广,元时几乎人人都会哼几句,无心这出戏也看过几遍,这几段戏还有张生跳粉墙,“露滴牡丹开”一类,肚里更是熟之又熟,险些儿便要冲口而出,幸好悬崖勒马,硬生生吞了回去。他直勾勾盯着这女子,后面下来的那净海王连看都不看了。

  这时小汪忽地低低“啊”了一声,想必也是被那女子惊呆了。无心这才回过神来,心道:“该去拜见一下那净海王。”他抖了抖袖子,走到净海王跟前一躬身,打了个稽手,道:“大王,贫道无心,自中原而来,见过大王。”

  他甫弯下腰去,却听得那女子“嗤”一声笑,道:“荀真人,这位道长眼神有些不济啊。”她的声音又软又媚,听起来当真妥帖舒服。无心不明所以,抬头一看,吓了一大跳,却见那个净海王一张脸凹进凸出,满脸都是毛,倒有七分像是鬼怪。他看了看一边的荀明赞,荀明赞已走了过来,向那女子道:“大王,这位无心道兄是全真教门下。”他一边躬身,一边低低道:“道兄,你弄错了,那是大王养的山魈。”

  山魈即是大猩猩。中原不出猩猩,无心也没见过。他这才知道那女子就是净海王,嘻嘻一笑,没事一样转向那女子道:“大王,小道远来,得见大王风姿,实是三生有幸。”

  那女子捂住嘴笑着,这时那山魈凑过来,她捋了一下山魈身上的毛,将沾上的雨水擦掉,道:“先进去吧,我都饿死了。道长,我们边吃边说吧。”她说话时也是笑眯眯的,无心如坐春风,也笑眯眯地道:“恭敬不如从命,大王请。”心道:“我听得宋室崇理学,男女七岁不同席。这净海王也算宋朝宗室后裔,怎的没半分道学气。”他却不知这净海王避居海外至今已有百年,与中原久无往来,不然也不会破例让一个女子继位了。而这女子生母乃是单马锡土人,性子也与中原女子大相径庭。

  小汪在一边听无心笑眯眯地跟那女子搭话,半句都不提陈耠之事,急得捅了捅无心,小声道:“仙长,耘公的事……”无心一凛,正色道:“回禀大王得知,贫道是乘坐陈耠先生的蓬莱号而来。陈先生下午便来拜谒大王,却一直不曾回来。贫道受托,前来接他回去。”

  那女子捋着那山魈毛的手忽地停住了。她看了看荀明赞,道:“下午有人来过么?”

  老田正在掩门,闻声道:“大王,老田头一直在这儿,从没见人来过。”

  小汪急道:“我见耘公明明进来拜谒净海王爷的,门口还有两个卫士,怎会没来过?”他还要再说,荀明赞忽道:“有两个卫士?”

  小汪道:“是啊,手持长戟,就站在门口。”

  荀明赞的脸色当即变了。他叫道:“老田,你过来一下。”

  老田显然对荀明赞甚是忌惮,走过来也有点不情不愿,道:“国师,我今天真没喝酒……”他话未说完,荀明赞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左手飞快地在他脉门一搭。旁人见了还不以为意,无心却暗自叫好。荀明赞的手法分明是点穴中的探脉法,他出手轻巧快捷,大是高手。

  荀明赞在老田脉门一探,脸色忽地大变,向那女子使了个眼色。这些都落在无心眼里,他不知这两人在闹什么玄虚,荀明赞却道:“道兄,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请道长移步,进内说吧。”

  一进去,荀明赞便喝道:“上灯!”几个下人急匆匆地过来,点上了灯。净海王府虽然小,毕竟也是关起门来称王,算得一方之霸,这大堂也颇为轩敞。等左右都退下了,那女子拍了拍山魈,道:“阿宝,你玩儿去吧。”那山魈倒也听话,转身出去。这山魈身材高大,比无心足足高了一个头,身宽更是足足有无心三倍,但动作却敏捷之极。

  荀明赞知道这山魈是那女子净海王自幼养熟了的,每次打猎都要带它出去。这山魈在地上疾走如风,又善攀缘,射落的飞禽走兽不管掉在什么地方,这山魈转瞬间便能拣回来,因此这女子视其如宝,明明长得又高又大,取个名字却是娇娇俏俏的“阿宝”。

  等这山魈一走,大厅之中便只剩下无心、小汪、她与荀明赞四人了。荀明赞将门一掩,忽地跪倒在那女子跟前,道:“大王,明赞该死!”

  无心莫名其妙,道:“道兄,到底出什么事了?”

  荀明赞额头已冒出汗珠,欲言又止,那女子也面有惧色,道:“是婆摩罗耶来过了?”

  无心更是莫名其妙,心道:“你们做些什么?”他干干一笑,道:“大王,不知婆摩罗耶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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