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摩罗耶还不曾坐稳,便又站起。方才他以心眼窥探,周围三四丈内都没有人迹,这人怎会突然间到了只有五六步之遥的地方?他的额头已冒出了汗水。如果这人是那姓秦的唐人,那自己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了。这还是小时,那姓秦的唐人居然能骗过他的心眼,只怕功力已突飞猛进,自己未必是他对手。
婆摩罗耶原本对自己实力极有自信,但此时却大为慌乱。他看了看面前的火堆,尚无熄灭之虞,暗暗放下心来,起身向门口走去。
甫一推门,他一眼便看见外面躺着几个人。这几人浑身都是泥水,湿淋淋的几无人样,有一个连手臂都已断了半截。他呆了呆,心道:“这是那姓秦的秘术么?”
那个姓秦的唐人擅能驱使生物,照理也能驱使活人。只是眼前这几个人已是半死不活,怎么看都没什么威胁。他正摸不着头脑,只见当中有个人忽地抬起头,茫茫然说了句什么,婆摩罗耶却听不懂。
七、攻心
无心刚把小汪打发走,他又扭过头看了看那净海王府。此时他脸上哪里还有半分轻佻之意,渊停岳峙,大有一派宗匠之风。
那荀明赞颇为可疑,只是到底有什么办法查明他是不是那个吸血鬼?也许,铁希也隐身于眼前这幢建筑中么?
他正在打着主意,突然间眼前一闪,只见有个黑影从净海王府中冲天直上,越墙而出。他大吃一惊,失声“咦”了一声。
出事了!那黑影快捷异常,几非人类所能,黑影下还有个白色人影,正与那妖人来蓬莱号时的情景差不多。眨眼间净海王府中喊声大作,灯火齐明,他快步向前奔去,刚到门口,却见荀明赞带了一群甲士直冲出来。那些甲士身上也不整齐,多半是刚回来,正在吃饭的当口。
荀明赞刚冲出来,却见无心突如其来,不由一怔。无心的轻身功夫甚佳,行动快如闪电,只一眨眼便到了荀明赞跟前,道:“道兄,出什么事了?”
荀明赞一边气急败坏地指挥那些甲士追赶,被无心拦住了,急道:“那该死的婆摩罗耶居然就躲在王府中,将大王捉走了!”
那净海王被捉走了!无心更是大吃一惊。他本来觉得这多半是荀明赞的圈套,那个什么婆摩罗耶八成也是他们信号捏造的,但方才那个黑影却分明就是他在船上所见的那个。这么说来,他们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了?他道:“荀道兄,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方才净海王突然被一个黑影劫走,荀明赞听得声音马上过来,哪里还追赶得及。他也没有那种越墙而出的本领,待召集甲士冲出来,心里仍然没底。当初全力搏杀,仍然对婆摩罗耶无可奈何,眼下净海王都已落到了婆摩罗耶手里,那该如何是好?见无心愿意一同去,不啻天上掉下来的救星,他深施一礼,道:“多谢道兄相助,我们快追。”
外面正在下雨,那黑影冲出净海王府后,连半点踪迹都看不出来了,只着顺着大致方向追去。荀明赞指挥人马倒是井井有条,让人分头追踪。但人虽派出去了,他心里还是没底。这样找说不定真能找到,但找到后只怕也无奈婆摩罗耶何。他见无心站在一边,扭头道:“道兄,你与我一同去吧。”
无心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点点头道:“好。”他见荀明赞冲出来甚急,也没打伞,浑身已淋得湿透,道:“荀兄,我们一同打伞吧。”
荀明赞道:“不必了。”他心中焦急万分,哪里还理睬身上湿不湿。此时荀明赞身上的青袍被雨打湿后尽都贴在身上,无心紧盯着他肩头,却不见衣下凸出包扎痕迹。他肚里寻思道:“难道我想错了?”他走在荀明赞背后,打量着荀明赞的背影,觉得这背影越看越像是船上所见那黑影,安知净海王被劫这事会不会同样是个圈套。只是荀明赞走起来仍是气力十足,不像是受过伤的。
他听莎琳娜说过,除了用银器,吸血鬼用寻常武器都伤他不得,不过伤口总能看到的。要知道是不是个圈套其实也容易,只消看看荀明赞肩头有没有伤口。可这话说说容易,要做却难,总不能扑上去撕开荀明赞肩头的衣服。
他跟着荀明赞跑了一程,已是踩得两脚泥,总也想不出一个好主意。眼见往山里越走越深,他心中越是忐忑,荀明赞却走得甚快,情急之下,叫住了荀明赞,道:“荀道兄,那婆摩罗耶厉不厉害?”
他也是没话找话。荀明赞哪有心思说这些,皱起了眉头道:“此人秘术惊人,不是好对付的。”他看了看无心,恍然大悟道:“道兄,你是不是害怕了?”
方才无心见钱眼开,荀明赞颇有点看他不起。其实无心纵然不无害怕,却也没有临阵退缩的心思,他轻身功夫不错,就算不敌,逃总逃得掉的。听荀明赞这么说,无心笑了笑道:“斩妖除魔,道者本分,岂能半途而废。”
荀明赞叹了口气,道:“道兄,说实话,如果只有我一个,我是不敢去找那婆摩罗耶的。你若没有自信,还是别去送死了。”他自知不敌婆摩罗耶,但净海王被擒,无论如何也得硬着头皮上了。虽然有点看不起无心,却也不忍无心白白送命。
荀明赞自从随同净海王回来起,就一直甚有气派,无心没想到他会直承胆怯,诧道:“你若害怕,不如我们一同回去?”
荀明赞咬了咬牙,道:“我身为国师,身负保护大王之责,岂能临阵退缩。道兄,你们全真教的道法如何?我听师傅说,你们全真教是内丹派,并不如何修习法术的。”
无心不知他为什么问起这些,笑了笑道:“令师知道的那是百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我教博采众家之长,还有什么不会。”其实全真教确是内丹派,并没有正一道那种画符捉鬼的手法,不过无心为了圆谎,欺荀明赞不知中原情形信口胡说,谅荀明赞也没办法对质。
荀明赞叹了口气,道:“那就好。唉,方才大王让你和我一同去对付婆摩罗耶,我都不敢相信。大王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这般有把握。”
无心的心头忽地一动,忖道:“正是,方才那净海王到底怎么想的,突然间让我去对婆摩罗耶?”当初他也没多想,但此时想起来,便觉得有点意外。
也许是这僻处海外的女子根本不知厉害,也许,就是想让那婆摩罗耶解决了自己,省得自己在陈耠之事上纠缠不清么?可是荀明赞长得仙风道骨,颇似不凡之辈,但看来却并不见得如何,武功法术都只是泛泛而已,看他的样子又实在并不像作伪。无心自己就是作伪的大行家,说句谎骗个人,那是家常便饭,旁人要骗他却大为不易。
他原本觉得自己洞若观火,但此时脑海中却乱成一团,连那净海王的样子都模糊起来了。他摇了摇头,心道:“想这些做甚,再想下去就没个底。反正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便是。”便道:“想必是大王觉得我远道而来,总有几分本领吧。”
荀明赞咽了口唾沫,道:“道兄,有件事我想请道兄指点。”
无心听他欲言又止,不知他要说什么,道:“道兄请说。”
荀明赞犹豫着道:“道兄,贵教中人若是学了外道之术,师长会如何?”
无心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当初正是因为学了外道邪术,结果被正一道天师张正言逐出龙虎山。这是他心头隐痛,他对门户之见也是深恶痛绝,哼了一声道:“术有正邪,道则一也。外道中出了不少英雄豪杰,正道中败类亦复不少。所以术远正道外道之分,只在于施术之人。”
荀明赞眼中一亮,道:“正是正是。道兄,你说得极是。”
“术有正邪,道则一也”,这八个字是当初龙莲寺高僧宗真对无心说的。宗真发现无心学过不少邪术,自己也颇以此自卑,便以这八字开解他。只是除了宗真,旁人大多不以此为意,只说正邪不两立。无心被骂得多了,没想到荀明赞大为赞同,登时大起知己之感,道:“荀道兄也在修习别派术法么?”
荀明赞道:“我是在修阿湿毗尼术……”他刚说了一句,马上顿住了,低声道:“道兄,‘法家掌雷霆之号令,握天地之枢机,论取天罡正真之气’这句中,不知你知不知道‘天罡’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得“阿湿毗尼”几字,无心略略一怔,待听得荀明赞念了那一句,却是微笑道:“天罡者,在外为北斗第七星,在内为天罡穴。内外天罡相应,万物无罡不生,无罡不育,如此可修雷法。”这一段是当初他在龙虎山学五雷破时师傅所传,天罡法为五雷法的根本,也就等同于内家拳法中的修炼真气,是基础的基础,无心背得熟而又熟。
他听得荀明赞连这也要问,心知荀明赞定是僻处海外久了,大概师父传下的法术也已一知半解。他连天罡法都弄不清楚,怪不得非要修习外道法术来补充。
荀明赞皱起眉,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一直想不通。”
无心笑道:“荀道兄,有什么不解的便问我好了,我知道的不少,定然知无不言。”荀明赞对他所说的“术有正邪,道则一也”这八个字大加赞同,他大觉投机。本来就没什么门户之见,荀明赞也是正一门下,同门相助,那是天经地义之事。哪知荀明赞讪讪一笑,道:“汗颜,我身为天师门下,天资鲁钝,时至今日竟然要修习三张伪法,真让道兄见笑。”
无心听得荀明赞说到“三张伪法”,不由浑身一颤,道:“荀道兄,你是……你是北天师门下?”
所谓北天师,原来是北魏时寇谦之所传。寇谦之极受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宠信,甚至太武帝年号曾为“太平真君”四字。虽然寇谦之亦是天师道门下,但他以张道陵所传为伪法,号称要除去“三张伪法”,因此人称此派为北天师道,与龙虎宗天师道相别。终北魏之世,这一派天师道盛极一时,只是后来龙虎宗越来越盛,到了南宋时,北天师道便已式微,后来到了元大德八年,元成宗封三十八代天师张与材为正一教主,主领三山符箓后,北天师道几乎便在中原绝迹,没想到在单马锡还有留存。
无心暗叫侥幸,自己幸好自称是全真门下,不然荀明赞只怕当场就要对自己这个“三张伪法”门下翻脸。他也讪讪一笑,道:“法无高下,以正法而邪行的,也不是没有人。”
荀明赞点了点头,道:“正是正是,道兄高见。所以三张纵是伪法,亦非不可修行,当初寇天师力除三张伪法,除的也是租米钱税与男女合气之术,符箓之术多有保留。”他这话藏在心底已是很久了,只是当初他师父传授时,口口声声“三张伪法”,严令不得染指,而他们在单马锡已近百年,本门术法流失极多,兼之以讹传讹,更加缺乏。
师父在日,他连想都不敢想修习那些“三张伪法”,后来自己接位,觉得再不取长补短,这一脉已将灭绝。自行修习,又不知对错。如今听得无心之言,当真有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之感,心中感激难以言表。只觉与无心越说越投机,虽然无心年纪比他要小好几岁,却有如对师执之感。
其实北天师道虽然在中原已绝,但寇谦之所定道仪大多为全真、正一两派吸纳继承,正一道对北天师道的看法,远不像北天师道看正一道那样势不两立。
无心也这才明白过来,荀明赞所言修习外道之术,说的其实并非那阿湿毗尼术,而是指正一雷法。他笑着拍了拍荀明赞右肩,道:“道兄太谦了。”平常拍人肩头,用的多是右手,无心却故意用左手,这样拍到的便是荀明赞的右肩。
他拍得自然而然,荀明赞根本没觉察他的用意,道:“无心道兄,你若有意,救回大王后不如便留在单马锡,与我共同辅佐大王吧,这样我也好朝夕请教。”他自觉没底,有无心这等大高手相助,日后再有婆摩罗耶这等妖人出现也不用怕了。
无心拍了一下,已然发现荀明赞肩头全然无异,不由略略失望。待听得荀明赞说要留他下来,他慌忙摇了摇头,道:“这个不成,我要去俱蓝国。”
荀明赞叹道:“那可当真可惜……”还没说完,远远地忽然传来一声惨叫,他的双眼猛地睁大,小声道:“道兄,那便是婆摩罗耶!”
这声叫声极是凄惨,不过是个男人的声音,荀明赞虽然心惊肉跳,听得不是净海王在惨叫,总还放了点心。无心也吓了一跳,道:“他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