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波底仔细打量着画中之人,道:“此人眼带邪气,果然不是好人。哼哼,那单马锡的唐人也不会是善男信女。”
桑波底的声音极是阴沉。达山在一边打了个寒战,心道:“尊者定不会轻饶了单马锡那伙唐人了。”眼下首要之事是对付这个无心,从他手中夺回阿耆尼珠。事后,达山也知道,定然是要去扫平单马锡了。单马锡离此间足有数千里,这一趟远路定是桩苦差事,他现在就已经有点害怕。只是尊者打定的主意,又有谁敢违背?这桩差事再苦,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再逃不掉了。
桑波底手一扬,将画扔给了达山,道:“将这画复绘一份,达山,你与婆利、拉昌德、阿罗克去马八儿,另外四个随我去俱蓝,定不能让他逃了。”
马八尔与俱蓝是当时印度南端的两大王国。马八尔就是今日的马拉巴尔,俱蓝是今日的奎隆。俱蓝在马八尔的西南边,海船西行,要补给的话也是俱蓝方便得多,因此桑波底自己便要去俱蓝。他分派已定,身子一晃,又跃上了象背,坐在象辇中了。
无心。他默念着这个唐人的名字。现在此人的样貌、名字、穿着打扮都已在自己掌握中。不论这人是何方神圣,只要敢招惹火天宗的,就是登上鬼录了。现在波罗提毗珠已在自己手中,只消阿耆尼珠再到手,四相珠就有一半在自己手里,到时阿尼什就算找到了婆楼那珠和婆由珠,一样不能与自己一争短长。
虽然方才阿伽南夫人在他肩头留下的伤口还有些隐隐作痛,桑波底心中却已满是欣喜。
“啊嚏!”
无心这个喷嚏打得惊天动地,将正要再说两句感谢之话的陈耠吓得愣了愣,话也都吞了回去。无心揉了揉鼻子,道:“耘公,放心吧,贫道在此,你不必再担心了。”
这已是第三次说这话了。陈耠也知道,这小道士将这话提个没完,那是要提醒自己,自己这条命是他救回来的,谢礼万万不可轻了。先前在单马锡,陈耠前去拜会单马锡的净海王时,因为净海王一方面庇护过往商船,一方面却又豢养海贼劫掠落单商船,见无心身手不凡,故意引动他前去与一个来单马锡的天竺术士婆摩罗耶恶斗,将陈耠打晕了带到婆摩罗耶处。婆摩罗耶为取沉埋在单马锡山中的一颗阿耆尼珠,必须使用人祭,与陈耠一同前去拜会的几个水手全都死在了那里,只有陈耠被无心拼死救回。这救命之恩当然不可不报,只是像无心这样生怕旁人会忘了,见一面提一次,陈耠多少也有点厌。他在床上欠起身,拱了拱手道:“那多谢道长了。船马上就要到俱蓝,一进港我取了铺子里发来的货款,便重重酬谢道长。”
无心以看望陈耠为借口,本意是想探探口风,提醒一下陈耠不要忘了自己的酬劳,没想到陈耠说得这般直接,他脸皮虽厚,终有些不好意思,干笑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施恩不望图报,耘公太客气了,那我先告辞了。”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是佛门之语,不过当时也成了口头禅,无心更没什么门户之见,张口就来。只是他心中惊喜,说出来多少有点语无伦次。
他一出了陈耠的客舱,只觉身边一阵香风过来,耳朵根便是一疼,他低声叫道:“莎姑娘,快放手快放手,别人见了成什么样。”
那正是莎琳娜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莎琳娜是佛罗伦萨美第奇一族的除魔师,此番东来,是为了寻找她当初东来的叔叔唐德洛的骨灰。无心天不怕地不怕,自从第一眼见了莎琳娜的花容月貌就如雪狮子向火,在过单马锡时与妖人婆摩罗耶一战,两人更是亲密。原本以无心的本事,莎琳娜要揪他耳朵还真不太揪的到,只是无心从来不敢让莎琳娜生气,美人要揪自己耳朵,就算揪下来也心甘情愿,何况莎琳娜下手很有分寸,不会真个痛下杀手猛揪一气的。无心连声叫疼,其实也是做作而已。
莎琳娜揪了他两下耳朵,这才松开手低声道:“你怎么又去向陈先生要钱?要是到了佛罗伦萨,我爸爸见了你这副模样,一定会说你没有骑士风度。”
无心听莎琳娜说是担心自己未来的老泰山看不中自己,说到底也是为了自己好。他笑眯眯地揉了揉耳朵,道:“怎的没有,我有的就是骑士风度。我只是怕见了泰山大人,出手寒酸了,丢了我中华上国的颜面。”
无心在船上一直和莎琳娜学拉丁文和意大利语,此时也已能夹生着说个百十来句了,那些“骑士风度”之类莎琳娜也跟他解释过,无心一听便知与中土的侠者风范大同小异。他自命除了贪财这一点……当然还除了一点点好色,一点点嘴馋不太像侠客以外,其他都还差不多,要论起骑士风度来,自己定然足斤足两,童叟无欺,有个十足的。
莎琳娜道:“你知是知道,就是做不到。船还没靠岸,你就整天要钱,陈先生烦也烦死了。救人本是好事,你三天两头提一遍,这好事也得打个折扣。”
无心讪讪地干笑了一下,道:“我怕他忘了啊。”说到这儿,又是一个大大的喷嚏。他怕鼻涕飞沫喷到莎琳娜身上,一觉得要打喷嚏了,赶紧侧转身去。侧得有点急了,脖子都“咯”一声响,捂住了脖子直叫痛。莎琳娜见他这样子,也有点心疼,给他揉着脖子道:“你是不是伤风了?小心点啊。”
无心道:“我睡觉老要踢被子的,想必着凉了。莎姑娘,今晚你给我盖被子可好?”
莎琳娜见他又说上了疯话,脸微微一红,举掌在他后颈轻轻一砍,道:“盖你个头,把你这脑袋砍下来。”
她的手纤小柔软,砍在无心脖子上岂但不痛,倒舒服之极。无心哈哈一笑,低声道:“谋杀亲夫呀。”乐极生悲,又是一个大大的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心道:“怎么回事,是谁在想我还是谁在骂我?”
打喷嚏一说是因为旁人思念,一说是因为旁人咒骂。对于无心来说,被人想得少,被人骂得多,不过他心里总还盼着别人想自己,心道:“到底是谁在想我?临安软红楼的阿璇么?啊也,这小妮子只怕连我是谁都忘了,别是雁高翔那大胡子吧。”
雁高翔是中原竹山教硕果仅存的弟子。竹山教虽是邪教,但雁高翔为人却正直大度,与无心也亦敌亦友。无心离开中土之前还曾救了雁高翔一命,只是将雁高翔送到医馆救治时却冒充是雁高翔的父亲,雁高翔醒来只怕要骂自己个狗血喷头。一想到想念自己的可能会是雁高翔那长了一部大胡子的大汉,无心不禁打了个寒战,心道:“雁兄雁兄,求求你要想就去想别人,别想我吧。”
二、倾盖如故
蓬莱号驶入俱蓝港时,天色已近黄昏。
俱蓝即是今日印度南端的奎隆市,也不算太大,当时却是喀拉拉国之都,是东西方海运交通的中转之处,中原商船一般到了这里便不再西行,而西方的大食、天方诸地商船也在此地转购中原瓷器、丝绸一类货物,因此俱蓝成了一个万方辐凑的所在,甚是繁华。
船过单马锡后,船只也曾在几个地方靠港,不过当时马来半岛与苏门答腊岛上人烟罕至,现在苏门答腊岛上第一大市棉兰在元末尚是一片蛮荒之地,一直到了别名狮子国的僧伽剌(今斯里兰卡)才算繁华了些。但僧伽剌终究不能与俱蓝相比。何况僧伽剌乃是佛国,据说有佛殿供奉释迦牟尼肉身,海边还有留存佛祖足迹的莲台石,人民四季以香烛供养,无心虽然没什么门户之见,但他终是道家子弟,当地人并不崇道,自然也不会对他大加奉承,无心有点悻悻然。
俱蓝与僧伽剌不同,因为来往之人极多,虽然人民多半信佛,但别个教派也有不少,连也里可温教(基督教)也有,《元史》中即有“寓俱蓝国也里可温主兀咱儿撇里马亦遣使奉表”的记载。到了俱蓝,无心便要自在多了。
此时陈耠伤势虽未痊愈,但步行已是无碍。虽说船上水手死了好几个,但生意还得做,船一靠港,他就张罗着将船上的货物运下去。莎琳娜因为要找一艘回佛罗伦萨的船,早早就下去了。依无心的本意,在船上住着不用花钱,上了岸却要找客栈,又不知得花几两银子,不妨在船上先住几日,反正陈耠此时也不好意思多收他的钱。只是莎琳娜有命,当真是急急如律令,他哪敢不从,只得向陈耠告辞。陈耠倒是毫不食言,给了他两根金条。这两根金条每根总有十几两,虽说还要去金铺兑换,但总比身边带个几十斤银子要方便。
陪着莎琳娜一下蓬莱号,无心就小小地吃了一惊。临靠港时,船上的水手小汪又搬出他叔父那本《岛夷志略》来,说俱蓝港颇为繁华,只是无心过单马锡时已大失所望,觉得俱蓝港多半与单马锡差不多,没想到一下船才发现,这俱蓝港当真不愧为天竺第一大港,较诸明州、刺桐这等通都大衢亦不遑多让。别个不说,一上岸,便见到有不少女子。因为俱蓝是八方会聚的所在,这些女子肤色有黑有白,各各不同,不过看上去当真赏心悦目,无心心痒痒的,要不是莎琳娜在身边,早就上前搭讪去了。
港口海船甚多,只是莎琳娜运气不算好,要去勿斯里的船一艘没有。问了几处,最近去末罗国的船倒有几艘,去勿斯里的船却一艘也无。末罗国就是今天的波斯湾西北端伊拉克、伊朗一带,勿斯里则是今天的埃及,元时也被称为米西儿。当时埃及的苏伊士运河当然尚未开掘,而轰轰烈烈的大航海时代亦未来临,欧洲人只是在地中海沿岸做些小生意,还不知道绕过非洲南端的好望角东行,只有一些胆大的欧洲客商将大本营设在勿斯里,穿过红海经阿拉伯半岛的亚丁来到俱蓝,莎琳娜要回佛罗伦萨的话也必须到勿斯里下船步行穿过西奈半岛,再到地中海转乘海船回去。
莎琳娜虽然懂数国语言,却不懂天竺话。想起陈耠经常来此间,他船上一定有懂天竺话的通事,便谢过船长,下得船来想招呼在一个饭馆里吃点心的无心回去再请陈耠帮忙。一进饭馆,却见无心正冲着一个坐在他对面的天竺女子挤眉弄眼。那女子多半是个歌妓,生得极是俏丽,额头点着一点朱砂,穿着一件一头张开成扇形的纱丽,眉宇间颇有轻浮之意,无心却与她眉来眼去个不亦乐乎。莎琳娜没问到有可以直接搭乘的船,心中本就老大不痛快,见到无心倒是一副无心无事的样子,更是恼怒,喝道:“无心!”
无心与那女子虽然言语不通,但眉目传情正传得入港,一时也忘了莎琳娜。耳边听得一声娇斥,他连忙站将起来正色道:“莎姑娘,你问到船了么?我方才去问了一下,说一时也没有去佛罗伦萨的船。”他当初也不知佛罗伦萨是什么地方,只觉是又是佛又是罗刹,当真匪夷所思。和莎琳娜在船上待了这些日子,总算知道这地方的正确发音。
莎琳娜哼了一声,道:“你真是好本事,天竺话也会说,还说得眉飞色舞。”
无心吓了一跳,心道:“糟糕,莎姑娘多半看到了,我来给她胡赖一下。”当即笑眯眯地道:“虽然我不会说天竺话,不过手势总会打,别人也知道的。”
其实当时欧洲人并不把私情看得罪孽,贵族里更是以找情妇为时尚,便是贵为皇后也会有个把情人。只是莎琳娜终是少女,她们美第奇一族还不算真正的贵族,无心又是她第一个情郎,实在不愿他去拈花惹草。但她知道无心虽然有些好色,对自己却是真心实意的,有意不再多说,只是道:“我方才也去问了问,眼下没有船去勿斯里,只怕我们要在俱蓝呆些日子了。”
无心道:“好啊好啊,那我去找个住的地方吧。莎姑娘,我的银两也不太多了,是不是要一个房……”
他话未说完,莎琳娜举起拳头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敲,道:“好你个头,我问得口干,现在我喝点牛奶,你去问。”
无心不敢再行多嘴,连连点头道:“好,好。”只是看了看周围,又苦着脸道:“怎么问?”
俱蓝港的商人哪儿都有,眼下港口停了七八艘船,就有五六个国家,而周围来来去去的人就更杂了。莎琳娜一路过来,已学会五六种话,总能找到一个能交谈之人,无心却只会一点拉丁语,再就是一些现炒现卖的夹生意大利语,俱蓝会这两种话的不多,何况无心问个路都要连比带划,要他去问,当真是拿鸭子上架。莎琳娜也知道这是难为他,只是恼他一不注意就要和女子搭讪,板着脸道:“你就算不会说,手势总会打,别人总知道的。”
无心暗暗叫苦,道:“莎姑娘,你别难为我了,我又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刚才我站得烦了,才和那个天竺姑娘聊几句,你也别使这小性子。”
莎琳娜见他还要嘴硬,气得脚往地上一跺,道:“不管,不管,你快去!”
无心不敢再多说了,心道:“色目姑娘使起小性子来也和中原女子差不多。”不过他倒不以为苦,嘿嘿一笑道:“那我去了,问不来的话我也没办法。”
出了饭馆,见港口那些正在搬运东西的水手,不少人都留着一部大胡子。看到这些胡子,无心不觉想起了雁高翔,心道:“这小子现在不知如何了?嘿嘿,他想杀我,大概一辈子都没这个机会。”
港口此时停泊着七八艘船中,有一艘是些戴着缠头的大食人,显然不会去勿斯里的。其余几艘船中,莎琳娜已去打听了大半,这几天都不走,剩下的三艘船中有一艘就是蓬莱号,还有两艘船中,一艘也不知是哪一国人,身上的衣着无心从没见过,一船水手倒有三分之二是大胡子,个个面生横肉,看样子就很不好说话。另一艘却也是中国船,无心忖道:“没商量了,去那艘船上打听打听吧。”其实他也知道那艘船肯定不会再往西行,应该马上就要东归了,只是莎琳娜有命,岂敢不遵,去装个样子问问,也算在莎姑娘跟前有交代了。
想罢,无心向那艘船走去。那船与蓬莱号差不多大,船头上却雕了个龙头,边上镶着“升龙”两个字。无心看到这个龙头,不由一怔,心道:“难道这是朝廷的船?”但船上扯出的认旗却是一个斗大的“髯”字,也不知是什么意思。龙纹寻常人是不能用的,用了便是僭越,说重了就是杀头的大罪。就算船主恃着这里是万里之遥的海外而肆无忌惮,但船总是要回去的,这般船头雕龙,取名也叫“升龙”,难道真是嫌命长么?
他本来就要上船去,此时不由站住了。从船上搬运货物下来的脚夫尽是些光着膀子的天竺土著,问了也是白问,船边倒放了一张小桌椅,一个拿着笔墨账本的中原人正在埋头登账,全然没注意到自己。无心走了过去道:“先生。”
那账房听得中原口音,抬起头看见无心,却是一怔,马上笑道:“哎呀,居然是位小道长。小道长,请问您尊姓大名啊?”
这账房官话说得甚好,不过带了点闽地口音。无心打了个稽手道:“小道无心,敢问宝船是要回去么?”
那账房眼中一亮,道:“是啊是啊,道长要搭船的话,船价很便宜的。”
无心道:“唉,我不是要回去,要去勿斯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