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账房一怔,马上笑道:“壮哉!无心道长气宇不凡,果然有踏遍宇内之志。”
无心被他拍了几句马,心中大为受用,也笑道:“请问先生贵姓?”
那账房道:“免贵姓林,草字归榕。道长,您是孤身来此么?”
无心道:“跟个朋友来的,要去佛罗伦萨。”
林归榕吃了一惊,道:“道长要去欧罗巴洲啊?了不起!了不起!”
无心听他说得如此夸张,倒有些不好意思,道:“去这地方很了不起么?”
“我听说佛罗伦萨是在极西大秦王治地,距中原不知有几万里。汉时大秦王安东曾遣使来通,后汉班超也曾遣甘英西通大秦,结果为风浪所阻,后来就再不曾有人去过那里了。无心道长远游如此绝域,诚人杰也。”
无心脸皮虽厚,林归榕这等赞美他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抓了抓后脑勺,道:“林先生你们知不知道有去勿斯里的船?”
林归榕道:“你问我可问对了。我们东家有个相识的大秦商人,他们就在勿斯里,每年这时候也该来俱蓝,想必这几天就会到了。”
无心没想到这么顺利,喜道:“那林先生你知道他几时会来?”
林归榕道:“这个倒说不上来,毕竟我们也是每年只来这儿一趟。这十几年来,我们也不过碰上了他四五次而已。无心道长,你若要搭他的船,兄弟请东家为道长引见阿米塔瓦先生。”他见无心有点莫名其妙,忙道:“阿米塔瓦先生是俱蓝王府总管,商船来此,都要去俱蓝王府挂号的,他也最是好客。”
看来到处都是一样。无心想着,他听到“好客”两字,心中却是一动,道:“林老哥,那位阿米塔瓦先生好不好说话?”
他与林归榕说得入港,称呼也成了“老哥”了。林归榕笑道:“道长放心,阿米塔瓦先生与敝东最是相熟,由敝东说句话,道长想在俱蓝住几天都成。”
无心不像莎琳娜那般归心似箭,他最担心的倒是要在俱蓝住这几天的开销。听林归榕所言,那位阿米塔瓦竟会好吃好喝地招待自己,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冤大头哪里找去?登时喜不自胜,道:“那多谢老哥了。”
林归榕想必是个急性子,搁好笔,将账本往腋下一夹道:“那道长随我上船吧,我便去与敝东说一声。”
他说着,便向船上走去。无心也没想到林归榕说引见就引见,心道:“林老哥真是古道热肠。”
他跟着林归榕向船上走去。这艘升龙号与陈耠的蓬莱号是同一型的福船,大小也差不多,只是这船东的生意显然做得比陈耠还大,船上货物不少。他们上了甲板,却见那边站着一个中年人,正与一个水手说着什么。这中年人身材不高,面团团的甚是富态,边上站了一个青年。那青年却生是甚是精壮,一脸敦厚。林归榕抢步走到那中年人跟前,道:“张公。”又低声说了两句,那中年人抬头看了看无心,迎上来道:“原来是无心道长,有失远迎,张仲熊真个失礼。”
无心见这中年人张仲熊竟然如此殷勤,也不知林归榕跟他吹了些什么,忙打了个稽手道:“张公,小道无心,见过张公了。”
张仲熊走到无心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赞道:“果然少年奇才,英俊不凡,久仰久仰。”
无心不是不好谀之人,见张仲熊说得客气,心里极是舒坦,连忙道:“贫道久闻张公古道热肠,今日一见,当真胜于闻名。”其实无心根本不知道这张仲熊是何许人也,张仲熊也肯定不会久仰无心大名,不过花花轿子抬人,自然是舒服的。
张仲熊呵呵一笑,道:“无心真人,听归榕说道长要去勿斯里么?”
无心道:“正是。只是贫道眼下找不到船只,张公,您可能介绍可搭乘之船么?”
张仲熊一怔,道:“此间眼下没船,马八儿也许会有,不过也说不准。要是道长不急的话,过几天博斯威尔先生应该会来,那时倒可以搭他的船去勿斯里。只是道长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做甚?”
无心听得张仲熊问自己去勿斯里的原因,心里不由一震。他是因为被正一道鹤羽令追杀,迫于无奈才远走海外的,这话当然不好明说。他嗫嚅地道:“贫道……我是……”心道:“这张仲熊追问这么紧做什么?难道他也接到鹤羽令了?无心啊无心,害人之心不可多,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要小心点。”
无心源出龙虎山正一道,正一教主张正言便是他伯父。只是张正言遭无心父亲阚鸣皋暗算归天后,新任掌门张正常认为是无心干的,于是发下鹤羽令,传令天下道门中人追杀无心。与此同时,密宗一脉也觉得无心与密宗三圣之死脱不了干系,一样要追杀他。天下如此之大,却已没了无心容身之地,随时随地都要担心会不会有人要杀了他,他这才只得跟随莎琳娜到佛罗伦萨去。
到了海外,总算稍稍放下心来,可他已成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便大为惊心。其实无心这念头倒是想差了,当时欧洲商人来俱蓝的很少,以波斯商人居多。波斯商人在汉唐时就远通中国,虽然盛唐时波斯国已被大食所灭,但商贾仍然极多。他们到俱蓝买了中国货物,穿过波斯湾后再从陆路转运到地中海沿岸,从欧洲人手里赚走了不知多少钱财。
张仲熊认识的那个名谓博斯威尔的商人眼红大食独掌财路,便开出这条沿红海出来的新航路来。不过这条路比从末罗国到俱蓝要远许多,每年顶多只能走一趟。今年张仲熊来得早些,依往年惯例,博斯威尔还有十来天也该抵达俱蓝港了。张仲熊问无心去勿斯里做甚,纯是好奇而已,当时中原人去天方的还有几个,去勿斯里的就绝无仅有了。
他正在支支吾吾,张仲熊只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再多问,道:“过往船只皆由俱蓝王府的总管阿米塔瓦先生挂号。道长,我给你写一张便条吧,请阿主塔瓦先生关照一下。不是吹牛,在下在俱蓝也有三分人情,阿米塔瓦先生多少要看看在下薄面。”说着向那青年招了招手,叫道:“赤奋若。”
那青年走了过来,道:“张公。”
“赤奋若,你给阿米塔瓦写张便条,便说这位无心道长要去勿斯里,请他多加关照,敲我的洗心岛印。”
赤奋若道:“是。”转身对无心道:“道长,请随我来吧。”
无心正要随赤奋若进去,张仲熊拱了拱手道:“道长,在下俗事缠身,不能作陪了。可惜在下马上便要回程,不然道长倒可以在敝船上歇息几日。”
这种话看似客气,其实已是送客之意了,无心心性乖觉,有什么听不出,不过他要的也就是请张仲熊介绍给阿米塔瓦而已,便打了个稽手道:“那多谢张公了。”心道:“我也太多虑了。人说他乡遇故知,在这万里之遥的海外遇到故国之人,难怪他会多问两句。”
随着赤奋若进了舱内,无心便暗暗喝了一声彩。张仲熊的生意显然比陈耠做得大,也定然比陈耠好享受,升龙号上船主的座舱十分宽敞,桌椅之类尽是雕工精致的上品红木,墙上还挂着几幅画。不过中堂上挂的倒不是什么名家手笔,却是一幅海图。这海图画得甚是精细,沿途稍大些的港口全都画出来了,最北边的是明州。只是这张海图对中原画得粗疏,海上画得精细,多半是航海用的海图。
无心正看着,赤奋若在桌前研墨写了张便条,又敲了个印递过来,笑道:“原来道长对海图也颇有心得。”
无心接过便条来讪讪一笑道:“哪里。赤兄,请问勿斯里在哪里?”
无心走南闯北,各地都摸得挺熟,但从没出过海,他在海图上找了半天也不见勿斯里在什么地方。赤奋若道:“我也不曾去过勿斯里,因此这图上不曾画出。听说,勿斯里在极西北之处,约摸与刺桐到此间的距离相等。”
无心吓了一跳,道:“还有这许久?那不是还要好几个月才能到?”这一路航海而来,是无心有生以来出过的一趟最远的远门。他本以为勿斯里不会太远了,没想到居然和刺桐到俱蓝的距离差不多,而佛罗伦萨离勿斯里仍然有极长的一段,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得了。
赤奋若呵呵一笑,道:“海上行舟,十天半月不登岸也是常事。何况一路未必顺风顺水,有时耽搁了也不奇怪。博斯威尔先生说,从勿斯里到此间容易些,回去的话要麻烦,最顺利也要三个月方能到达。”他从桌上倒了杯茶,道:“道长,请用茶。”
无心接过茶喝了一口,忽然道:“赤兄,你们是从洗心岛来的么?”
赤奋若一怔,马上微笑道:“道长的眼光真是厉害,可是从这海图上看出的?”
无心也微微一笑,道:“岂敢。不但是海图,中原船只,从来没人敢命名为‘升龙号’的。原本以为你们是琉球人,不过这海图上没画出琉球,倒是标出了洗心岛,贫道这才猜出来的。”
中原向来有“术剑三门”之称,洗心岛正是这术剑三门的第一家。传说洗心岛的剑术传自隋唐时的虬髯客张三郎,张三郎与唐太宗李世民手谈一局,心知天下已非自己所有,于是率甲士出海,于洗心岛立国,成为化外之王。术剑三门的剑术全都揉入法术,与寻常剑术大不相同,中原武林都是好面子的,觉得术剑门全是些旁门左道,视之为邪派,当初洗心岛的洗心剑还曾名列中原七大剑派,就因此而被逐出七大剑派之列。不过洗心岛海外立国,对于名列七大剑派之类的细枝末节之事根本毫不在意,他们将商船命名为升龙号自然毫不奇怪了。他把茶水一饮而尽,道:“多谢赤兄了。在这海外还能得遇张公与赤兄这等古道热肠之人,贫道幸如之何。”
赤奋若道:“张公是洗心岛的人,在下倒不是。”他忽然淡淡一笑,道:“不过道长孤身远赴极西,才是人中英杰,赤奋若佩服之至。”
无心心中一动,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赤奋若的话中有些言外之意,似乎知道他因为正一道的鹤羽令而远赴海外之事。他心头发毛,还没回话,赤奋若却拱了拱手道:“可惜在下马上便要回程,无缘与道长多多盘桓,还祝道长一路顺风。”
三、美人计
下了升龙号,无心这才松了口气。在船上疑神疑鬼,只觉张仲熊和赤奋若会对自己不利,没想到从头至尾都不是这一回事。他心道:“临走时我起过一卦,说出门遇贵人,看来倒是不假,这一路不但赚了点钱,还一路顺利,嘿嘿。”
正想着,眼前忽地一亮,却是前面一辆车上有个女人正看着自己。这女子正是在酒店里打量了自己半天的天竺少女,此时撩开了车帘,更是觉得娇艳动人。他只觉脑袋里也是“嗡”的一声,忖道:“虽说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只是运气也不会好到这等程度吧?”他听戏里常有富家小姐看中了路过书生一类的情节,有时胡思乱想时也盼着有哪个花容月貌的小姐看上自己,只是这些白日梦从来也没变成真的。看那个女子,似乎对自己未免有情,他的心眼登时又活了起来,但转念一想,不禁哑然失笑,暗道:“那只是戏文上编出来骗骗人的,哪会真有这事,何况是在万里之遥的天竺。”
他正待走开,哪知那辆车竟向自己驶来。他吃了一惊,站到一边,大车却停在了他的身边,那女子微笑道:“无心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