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章
〖七宝国土,一时动摇。
——《观无量寿经》〗
不管李莹如何不愿,于阗与阿夏联姻之事还是按部就班地进行。从于阗到阿夏,大约要走二十来天。现在已是深秋,就算此时出发,到阿夏时也该入冬了。西域一带的冬天,气候寒冷,路途更是难行。阿夏王求婚甚急,自然要尽早动身。
九月初三那日,于阒送亲使团正式出发了。
于阒是西域大国,长公主出嫁,自不能怠慢,嫁妆带了几大车。幻真与李思裕并马走在队伍中间,看着李思裕不时地从怀里摸出银酒壶来喝上一口,幻真道:“李将军,酒能伤身,多饮无益。”
原本这次李思裕不必出来,但他向李圣天要求与幻真同行。李圣天成婚那日,迦陵迦一直在大殿上,李思裕后来也没再看到宝藏女。宝藏女是迦陵迦的侍女,李思裕作为镇国将军,当然也没兴趣去追究一个侍女的过失。可是李思裕知道,一个侍女胡说长公主有情郎,除非她是疯了,或者是不想活了。那么,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
李思裕平时就好酒,现在心里有事,喝得更多了。听得幻真劝告,他将银酒壶放进怀里,笑道:“没事。”随缘不变故为性。他想起幻真说过的这句话。
天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刀锋般的鹰唳,李思裕抬起头来,长声吟道:“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这是王维《观猎》的前四句。李思裕学汉文,便是从唐诗人手,此诗写的是塞外狩猎,李思裕平生最喜欢打猎,因此记得极牢,见天空中有鹰飞过,登时便想了起来,虽然并没有下过雪。念着这种充满豪气的诗,心里的不快似乎也会马上忘掉。
幻真抬起头看了看,忽然皱起眉,道:“李将军,这鹰好像跟了我们很久。”
李思裕笑道:“这是羊鹰,想必当我们是什么好吃的东西,找机会想抓走吧。真大师,我还是把它射下来,省得羊只被叼走,也算是一场功德吧?”
羊鹰,双翅展开比一个人张开双手还宽,据说能叼起一整头肥羊。李思裕身为武将,马上击刺之类不算本事好,但箭术却极佳,见了这鹰,登时手痒。只是平常射猎时射杀得多了,幻真便要说自己有伤功德,因此生怕射下来后幻真又会唠唠叨叨,便先说上一句。
幻真盯着那羊鹰,轻声道:“李将军,你能射中么?”李思裕听幻真许可了,大笑道:“真大师不信我的神箭么?”
他的新月弩射不了那么高,要射这种鹰必须要用强弓,而他马鞍上就挂着一柄硬弓。他取下来搭上一支箭,拉开了,厉喝一声,箭如流星,直向那鹰飞去,一套动作快如闪电。边上的士兵见了,暴雷似的喝了一声彩。哪知眼看就要射中那只鹰了,那鹰在空中忽地一翻,竟把这箭让了过去。
李思裕见这一箭没射中,立时面红耳赤。他有一手连珠箭的绝技,手指一动,又拔出两支箭来,“铮铮”两声弦响,两箭几乎齐头并进,同时向那飞鹰射去。
两箭齐出,那鹰躲得了一支,躲不了另一支。眼见是必中之势,谁知那飞鹰身子一侧,让过了一支,劲翮一拍,另一支箭射出时力道虽大,到了这等高度却是强弩之末,被拍得直落下来。
李思裕根本没想到还会有这种事,见后发的两支箭仍未射中,惊得目瞪口呆,失声叫道:“这鹰是妖怪么?”他心有不甘,还想再拔箭出来,幻真道:“李将军,不必白忙了。”李思裕只道幻真在讥讽他,脸更红了,叫道:“我不信射不下它来。”
“李将军,不是你箭术不佳,只是这并非寻常之鹰。”
李思裕还要搭箭,但那鹰已飞得远了,此时,听幻真这话,他不由一怔,道:“那是什么?”
幻真目送那飞鹰远去,喃喃道:“只怕我们要碰上老朋友了。”先前在迎接归义军公主回来的路上,李思裕和公主曾被旋风卷走,幻真追了过去,三人同入摩耶境中。摩耶境是以龙王玉幻出,有人借龙王玉之力幻出鼍龙想要攻杀他们,但最终被幻真的无常刀破去,摩耶境也因而崩溃。幻真以最后的力量将李思裕和公主带出摩耶境,逃出时见那巨大的鼍龙缩成小小一团。他知道那是有人炼成的幻兽,但这鼍龙眼看要堕入深渊,却有一个影子突然从天而降,将鼍龙抓走。
那个影子,正是一只鹰。虽然还不能确定那只鹰就是刚才飞走的这只,但幻真在离开安军州时就隐约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在安军州白玉河边,九国师僧联手以摩诃毗卢遮那金刚手布防,却仍然拿不下那个神秘来犯之人。此人惊鸿一瞥,并没有做什么对于阗不利之事,可是幻真在水中与此人打过一个照面,他感觉得到此人的法术与摩耶境中那人幻出的鼍龙极为近似,很有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此人追到安军州来,多半也是为了自己。那么,在摩耶境中曾救了那鼍龙的鹰,也许就是这一只。看来,此人虽然被逐出了安军州,却还是阴魂不散,也许,攻击随时又会发起。幻真心中浮起了一丝忧虑。
宝光寺。这座于阗第一大寺,平时前来进香之人络绎不绝,可是今日因为于阗国主大婚之后要来寺中进香,所以封寺一日,显得极为清静。
寺外,士兵已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将宝光寺围了个严严实实。李圣天带着两个小黄门走进了寺门,此时,明业以降的八紫衣国师僧都已在院中迎接。八僧一见李圣天进来,便齐齐合十行礼道:“陛下。”
对宝光寺众僧,李圣天虽是国主,同样不失礼数。他也向众人合十道:“列位大师好。”
明业站在最前,道:“陛下,上座已在内等候,请陛下移步。”在于阗,除了瞿沙一人,再无第二人能让李圣天移步。李圣天道:“是,有劳诸位大师了。”
穿过大殿,刚来到后院门口,八僧都站住了,明业道:“陛下请。”后院是瞿沙清修之处。瞿沙坐关时,不进饮食,后院之门总是锁着,此时锁已开了,但门还是虚掩着。李圣天轻轻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这后院即是宝光寺祗树园。祗树园之名本出佛经,原是舍卫城只陀太子园林,佛陀在此传法,名日“祗园”。院子虽然并不甚大,院中遍植菩提树,尽是合抱粗的大树,极为茂盛,更显得气象万千,李圣天走在树木之间,亦觉心神为之一清。前面隐隐传来一缕淡淡的异香,这是伽楠珠之香,是从前面一间小小石室里传来的。那石室极为简陋,李圣天站在石室前,恭恭敬敬地合十行礼,轻声道:“大师,李圣天求见。”在这里,他只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半响,听得里面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陛下,请进。”
李圣天正要走进去,一片菩提叶忽然打着旋落了下来,沾在李圣天的袍上。他拈起树叶,抬头望去,菩提树梵名阿沛多罗树,经冬不凋,这落下的几片黄叶本是寻常之事,可却让他不安。
走进石室,里面只放着几个蒲团,瞿沙正盘腿坐在角落中。李圣天又合十行了一礼,在正对着瞿沙的蒲团上坐下。
瞿沙上座每年都要坐关一段时间。虽然持续时间并不一定,大多要在来年年初方才出关。上座现在已不知有多少岁了,如今坐关的时间已越来越长,一年倒有七八个月在坐关,可今年却出关得特别早。
“大师,圣天有礼。”
瞿沙的身形木然不动。好半晌,才听得他低低道:“陛下,幻真已经走了么?”
“已经走了,眼下只怕已出了城门。”
瞿沙没再说话。李圣天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忍耐不住,道:“大师为何不愿见他?”
阴影中,瞿沙如一尊雕像般动也不动。过了好一阵,他才道:“陛下,您还记得先王之言么?”
先王去世已经十多年了,临终前曾对李圣天说过,幻真绝对不能去沙洲。那时李圣天还是个懵懂的少年王子,也不知父王临终时为何会对幻真这样一个小沙弥如此关注,所以对此事记得清清楚楚。十几年过去,自己在王位上已坐了十四年,当初那个不起眼的小沙弥如今成了第一国师僧,纵然于阗与归义军通使不断,幻真却的确从来没去过沙洲。他道:“幻真大师没去过沙洲啊。”
“可是禁咒已经被打破了。”
李圣天吃了一惊,道:“禁咒?”他第一次听得这种事,心里不禁一沉,“大师,是什么禁咒?”
瞿沙又是半晌没有回答。正当李圣天有些耐不住性子时,却听瞿沙喃喃道:“行德浇季,外道魔长,诸佛寂灭。陛下,老僧已见于闻将有天翻地覆之变。”
李圣天只觉背后似有一阵冷风吹来,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瞿沙有大神通,为西域诸国共奉。于阒能够雄居西域为诸国之长,实赖有宝光寺和瞿沙在。但瞿沙此言,竟似说于阗会有覆国之祸。他惊道:“大师,难道于阗有亡国之厄?”
“天意难测,老僧亦只是在观心之时略窥一二,宝光寺百年内定遭大劫。”
李圣天的气都快透不过来了。他顿了顿,虽然周围再无旁人,还是把原本就很低的声音又压低了一些,道:“还请大师明示。”
在一片寂静中,唯有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瞿沙忽然道:“所谓明示,尽在陛下心中。”
“心中?”
“国无万年之国,寺无万年之寺,纵然他日于阗有天翻地覆之变,只消陛下能诚厚爱民,纵然于阒再无兰若,佛性亦存。”
李圣天听瞿沙的话似有深意,他合十低头道:“小王谨记。”
于阗以佛教立国,至今已垂千年。纵然其间也曾被他国吞并,最终还是能够中兴。可是听瞿沙所言,宝光寺百年内将遭大劫,宝光寺是于阗国寺,难道是说于阒也有大劫来临?李圣天顿了顿,道:“大师,难道此劫没有禳解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