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迦陵迦这才知道李思裕是在取笑自己,气得柳眉倒竖,伸手又要来拔他的胡子。李思裕此时已有防备,头一侧,她哪里拔得到?正待再说几句,却见迦陵迦一转身,眼里淌下了两行泪水。

一见迦陵迦落泪,李思裕登时心软了,心道:迦陵迦根本不想嫁,我还气她,真是不好。他极宠爱这个堂妹,忙上前柔声道:“迦陵迦不哭,是哥哥不好,哥哥让你拔胡子。”

迦陵迦看了看他,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胡子用力一扯。这一扯力道不小,好几根须髯被生生扯了下来。他一咧嘴,正待讨饶,迦陵迦已松开了手,转身向车中跑去。

边上那两个侍女见李思裕痛得龇牙咧嘴,再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李思裕有些羞恼,喝道:“还不去服侍公主!”

那两个侍女见镇国将军发怒,登时收敛了笑意,行了一礼道:“是。”转身向车中走去。

李思裕揉了揉下巴,只觉还有些隐隐作痛,那碗羊肉饭还有半碗没吃,他端起碗来正待再吃,却见沙地上有几点湿痕,正是方才迦陵迦的泪水。李思裕看着这几点泪痕,心中一阵怔忡,不禁有些痛楚,忖道:迦陵迦真的很伤心。

李思裕常混迹于脂粉堆中,与女子调笑是个惯家。可是在护送归义军公主来时,他就觉得自己对归义军公主有种异样的感觉。只是她是皇后,是自己堂嫂,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一直有意在回避。所以李圣天大婚那天,他借口要巡逻安军州而不参加。现在看到迦陵迦的泪水,他又想到了那张清秀美丽的脸,心中更是疼痛。

如果不是王家之人,迦陵迦自然不能要什么有什么,可是总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相伴一生,也许那样会更幸福些吧。他摇了摇头,默默地念道:“随缘不变故为性。”

这是幻真说过的话。幻真解释过:所谓随缘不变,即万物之本体真实如常,不变不动,此不变不动之真如为所依,而因缘之事相安立。说白了,也就是一切皆注定,不可妄自强求。以前李思裕叫幻真说法,总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此时想想,却别有一番滋味。

我会忘了的,迦陵迦,你也忘了吧。他一边想,一边嚼着羊肉饭。香美的羊肉饭,这时却有些苦涩之意。

阿夏定居之地,是在今日青海西北角,柴达木盆地的南端。阿夏虽然称为国,更确切说是个游牧部落,一般在祁漫塔格山与昆仑山之间的地区活动,并无一定之所,因此要有使者引路。李圣天与归义军曹议金结为姻亲后,势必联系更为紧密,而阿夏活动之地正是在于阗与归义军这唯一通道的中段。假如阿夏与于阗结仇,此路不通,那么于阗与归义军结亲的意义就要大打折扣,所以李圣天才会一口答应阿夏王的求亲,并竭力促成此事。

迦陵迦的送亲队是精兵护送,寻常马贼哪敢来捋虎须,因此也无惊无险。这一日已是离开安军州的第十天了,前面即是且末。到此为止,都是先前护送归义军公主到于阗的老路,但过了且末,就要转而向东,前往阿夏地界。这条路比不得于阗到沙洲的路,那条是丝绸之路的南道,商旅众多,尽是一片荒漠,这一条其实根本不算路,只是一片荒漠,仅能以罗盘定位,若无向导引路,只怕进得去出不来。

在且末最后补充了给养,一队人马重新上路。那一天迦陵迦哭过后,倒也再没来扯李思裕的胡子,可是李思裕心里反倒没着没落。

迦陵迦已经变了许多。也许,真的长大了?李思裕虽然有些心痛,但也放心了许多。就算迦陵迦真的有情郎,到了现在,也该死了心吧。再过几年,她会给阿夏王生下一男半女。其实人都是如此,少年时爱上某个人,魂牵梦萦,茶饭不思,只觉一定要与那个人朝夕相伴,否则活着都没有意义。可是岁月如流,分开久了,便也觉得这段情感实是少年无知而已。

李思裕坐在五明驼上一边喝着酒,一边想着几十年后,假如自己又来到阿夏,再见到迦陵迦时的情景。那时迦陵迦只怕已是个肥胖庸肿的妇人了。想着一个胖妇人来拔自己胡子,李思裕不由一笑,眼里却淌下了两滴泪珠。

“李将军。”耳边突然响起了幻真的声音。李思裕慌忙把银酒壶一塞,趁势抹去了眼角泪水,问道:“真大师,怎么了?”

“阿夏王为何不出来迎接?”幻真的声音很轻,但李思裕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当初曹议金派人护送公主前来,于阗也派了他和李思裕前去迎亲,照理说阿夏王求亲,纵然不能派重兵到于阗来,也该到路上迎接的。此时已过且末,周围更是荒凉,连牧人都已少见,阿夏王更该让迎亲队带路,并携带给养才是。李思裕想了想道:“是啊,我去问问跋折罗大人。”李思裕当即催动五明驼向前而去。

跋折罗正在队伍最前,他听得左右传报李思裕来了,便停下来等候,远远道:“李将军,有什么吩咐?”

李思裕在驼上行了一礼道:“跋折罗大人,慕容大王的迎亲队不知何时才能来?”

跋折罗微微一笑道:“小人临来时,大王说会派人沿楚拉克阿拉干河前来迎接,想必这几天该碰到了。”

楚拉克阿拉干河是一条大河,沿河牧草丰茂,也是阿夏人经常出没的地方。李思裕道:“那还要多久?”

跋折罗手搭凉棚看了看道:“再过两天就能到阿其克库勒湖了。过了阿其克库勒湖再过个三四日,便能遇到。”

那么还有五六天才能碰到阿夏迎亲队。李思裕道:“好吧,有劳跋折罗大人了。”

他带转五明驼回去,到了幻真前道:“真大师,大概再走五六天便能到了。”

幻真看了看周围道:“还要五六天?”

李思裕笑了笑:“真大师难道急着回去么?慢慢走吧,要是迦陵迦哪一天又不肯走,大概十天都到不了。”他见幻真还在看着周围,便道,“怎么了?真大师,你担心会出事?”幻真点了点头,小声道:“此地太过荒凉,山峦密布,若有人伏击的话,可不好对付。”

李思裕一笑:“真大师多虑了。要伏击也得吃饭,若有人在这鬼地方埋伏,光带吃的就要压死他们了。”

正说着,有个士兵赶了过来,高声道:“将军,公主说要在此地歇息。”

李思裕叹气道:“又要歇了?好好,歇就歇吧。”反正一天也不差这几里路。一停下来,李思裕叫过几个亲随士兵,对幻真道:“真大师,我去打点儿野味回来,顺便弄点儿野菜,省得你老啃干面饼。”他顿了顿,又道,“迦陵迦也吵着要吃点儿鲜肉了。”

这些天新鲜肉食都吃光了,只能弄些干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随队厨子手艺虽高,用那些干肉也做不出什么好菜。士兵倒是无所谓,迦陵迦却是吃不惯粗粝之食,李思裕一来心疼堂妹,二来也是向来酷爱狩猎,这些天却从未得空,现在这里草木繁茂,狐兔定然不少,正好可以过过瘾。他怕幻真又要用什么无益杀生之类的话劝诫自己,便抬出公主来堵他的口。

幻真见他跃跃欲试,心知劝是劝不住的,点点头道:“够吃就行了,走兽亦是性命。”

李思裕见他答应了,笑道:“好,好,我就打个……十来只就回来。”他本想说打个五六只,但转念一想,以自己箭术,五六只野味只怕转眼便能打到。好不容,易有这个闲暇,当然要好生过过瘾。他生怕幻真还要唠叨,手一扬,高声道:“众家兄弟,我等去也。”

幻真看着李思裕走远,忽然叹了口气。修佛之人应断七情六欲,他向来觉得自己已修到无情无欲之境,这一口气叹出,心头便是一沉,忖道:怎么回事?难道这人相欲便这般难断?

人相欲即是六欲之一。幻真一直以为自己从无人相欲,但此时却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正在追悔,心头又是一凛,忖道:我惴惴于未断人相欲,岂不又入魔障,这七情一般未断?

他自幼习佛,年纪轻轻就成为旁人眼中不世出的有道高僧,这七情六欲原本都不知究竟为何物,现在却纷至沓来,如走马般在心头盘旋。他越想越怕,立时盘腿坐在地上默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这些烂熟于胸的经文,今日念来却另是一番滋味。他想道:既说色即是空,为何又空即是色?难道色相空无,乃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么?若是这等说来,七情六欲,不断即是断,断了亦等如不断,又何来修行?

李思裕和几个亲兵在附近跑了一圈,打着了十几只兔子,四只狗獾。已将入冬,兔子还罢了,那些狗獾却长得肥肥胖胖,掂着都是沉甸甸的。李思裕意犹未尽,依他的意思还要再跑一圈,能打只猛兽才过瘾,一旁的亲随队长唐叔陀见李思裕还是兴致勃勃,忙上前道:“李将军,天也不早了,还是快些回去吧,以防出纰漏。”

李思裕看了看天。天色虽然不早,但也不算太晚。他道:“急什么?别看狗獾重,却是一身的油,肉没多少,不够大家一顿的,再弄两只吧。”唐叔陀却不依不饶道:“马将军交代过,诸事不可大意。李将军,你与公主都是万金之体,请不要太过随便。”

马继忠是李思裕的副将,虽然生得又高又大,却生性谨慎,是李思裕的得力帮手,李思裕对他颇为信任仅次于幻真。听得马继忠交代过,他心中虽然有些不悦,忖道:大个儿马还管起我来了。却也知道马继忠是一番好意,因此点头道:“那再打一只就走吧。”

唐叔陀知道也不能强拉李思裕回去,只得陪着他再找个猎物。好在这儿狐兔甚多,才跑了没两步,斜刺里竟然跑出一只黄兰来。一见这黄羊,几个士兵全都要追去,只是黄羊跑得甚快,受惊之下更是如利箭离弦,却见李思裕的座骑已一跃而出,他手起一箭,一道白光射出,正中那黄羊后脑,黄羊登时被射倒在地。

此时唐叔陀跑上前,从黄羊后脑上拔下白玉箭,将黄羊搭在马鞍前,又把白玉箭擦得干干净净没半点儿血沫还给了李思俗,赞道:“李将军好箭法,这黄羊有好几十斤,够吃几顿的,我们回去吧?”

射中了黄羊,李思裕大为得意,狩猎之瘾也算过足了,将白玉箭又擦了擦放进怀里,道:“好吧。”这把新月弩只配了三支羊脂白玉的小箭,虽然近乎玩物,其实箭力极强,小小一把弩不下于强弓。而且这把新月弩是他亲手做的,平时都不舍得用。

他们提着猎物回去,交给厨子洗剥烹制。围着火堆先烤了几只兔子喝酒吹牛,算是晚餐前打个底,等那几只兔子吃完了,厨子的晚饭也已做好了,却是将黄羊肉切碎了加上调料煮成肉糜,狗獾肉煮着吃太肥,便烤好后切成薄片,烙了许多大饼卷着吃,唐叔陀和几个士兵还采了不少香蕈之类的野菜和着兔子肉煮了一大锅,鲜香四溢。

一见这些好菜,那些士兵全都欢呼一声。李思裕看了看道:“对了,有没有给真大师准备?”那厨子道:“回将军,小人特地用素油将一些野菜专给真大师炒了一盆,不见荤腥,不会坏了大师修行。”

李思裕道:“那就好。”送亲队共有两百个士兵,洗剥出来的肉共有三百余斤了,够吃个两三天的鲜肉。虽然伙食都是一样,不过李思裕和他的亲兵吃的肉都是最好的那些。李思裕用小腰刀正插了一片肉待卷进饼里,见一个伙夫提着一个食盒过来,便问道:“怎么了?”

那伙夫道:“将军,公主没在车里,我先给真大师送去。”李思裕吃了一惊,登时没了胃口,喝道:“什么?谁让她出去的?为什么不早来报告?”一瞬间他又有了迦陵迦和情郎私奔了的念头。有个留守的亲兵有些委屈:“将军,公主是去听真大师说法去了,所以……”

原来是听幻真说法。李思裕这才放下心来。他扭过头道:“真大师在哪里?”那亲兵见李思裕不再责怪,忙吞下口中一片獾子肉道:“就在那边的林中。”

李思裕扭头看去,却见身后一片矮林中,有两个侍女侍立在林外,想必幻真和迦陵迦便在林中。他知道幻真爱清静,只是迦陵迦居然会去听法,倒也新鲜。也许迦陵迦想让真大师开解她吧。李思裕心情有些沮丧,登时没了胃口,招了招手道:“你去吃吧,我来拿给真大师,顺便让公主回车中吃饭。”那伙夫将食盒交给李思裕。李思裕提着就向林中走去。

见他走近,那两个侍女远远就行了一礼:“将军。”

李思裕道:“真大师和公主都在里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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