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两个侍女有些迟疑,其中一个道:“公主让我们不要去打扰,她自会出来。”听她们这么说,李思裕忖道:自然不能让你们听到,只怕迦陵迦把自己有情郎的事都和真大师说了。只是想到堂妹心中有事,宁可向幻真倾诉也不跟自己说,他就不禁有些讪讪,道:“不用了,快吃饭,我去叫她出来。”说罢便向林中走去。

这片树林并不高,倒是很密。李思裕一眼望去,看见树林深处有两个人影相对而坐,似是正在深谈,左边一个身着紫衣,定是幻真,右边一个身材纤秀,自是迦陵迦了,他高声道:“真大师?”

却见那两个人影仍是相对而坐,林子深处传来幻真的声音:“李将军,贫僧在此。”

李思裕提着食盒过去,道:“真大师,你可真躲得好,该吃饭了,这些菌子野菜都是用素油炒的,锅子也没沾过荤腥,放心吃吧。”一走过去,却见幻真正襟危坐,另一边迦陵迦坐在一棵树边。他将食盒放下,道:“迦陵迦,饭菜都好了,快去吃吧,别着凉了。”

他还真有点儿怕迦陵迦又会来扯他胡子,因此这话说得极是柔和。迦陵迦却一句话都没说,起身飞快地向外面跑去。远远的,听得那两个侍女道:“公主,公主!”想必是见公主飞奔,问而不答,只得快步追上。

李思裕将食盒中那一碗炒野菜和一碗热汤端了出来,小声道:“真大师,迦陵迦和你说什么了?”

幻真道:“没什么,只是些佛理。这些菌子真新鲜,是李将军刚采来的吧?贫僧生受了。”

李思裕道:“是啊,真大师你尝尝,我先回去吃了。”说罢转身便向林外走去。

幻真是有道高僧,向来无喜无嗔,此时他的眼中却闪过一丝痛楚,像深埋着无限悲伤。

李思裕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树阴之中,幻真这才回过神来,从食盒中拿了张烙饼,卷了些野菜进去。他慢慢咀嚼着,想着心事。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了李思裕的厉喝:“你是谁?真大师……”声音竟是极其凄厉,最后一句却戛然而止。幻真大吃一惊,将那烙饼往食盒里一放,立刻飞身向林外冲去。

一到林子边缘,却觉外面有一阵寒意。他心中惊惧更甚,痛悔道:“该死!我竟然大意如此,一直没发现有人来了!”一边跑,双手一边在身前结了个手印,也顾不得再去想什么七情六欲未断是不是有碍证十真如了。一冲出林子,却见那些士兵全都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只有李思裕手持腰刀站着,却也跌跌撞撞,如同喝醉了一般。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扶住李思裕道:“李将军,出什么事了?”

李思裕的眼神恍惚,道:“菜里有……有毒。”才说了这几个字,便脑袋一歪倒了下来。幻真大惊失色,伸手一搭他的脉,却觉脉息平稳如常,并不像中了毒。看来是迷药。幻真将李思裕放在地上,正在想该如何再醒他,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叫。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正是从公主的大车里发出来的。幻真猛地抬头看去,只见那辆大车静静地停在那边。他快步向前走去,高声道:“公主!”

车里没有声音。幻真正要走到车前,头顶忽然传来一阵“沙沙”之声。声音并不响,便如一阵木叶被风吹落,却是一张极细的网发出的。幻真已是全神戒备,脚尖一点,登时向后倒跃出丈许。哪知他甫一跃起,身后的地面忽然坟起,直如从地底冒出一根柱子来,正拦住他的退路。

只消再退一步,幻真便要撞在这泥柱上了。哪知幻真左脚尖又是一点地,以脚尖为轴,人已转了半个圈,一拳便向那泥柱击去。这一拳直如轰雷,不要说那柱子是泥的,只怕是根木柱也要被他击断。谁知一拳击出,泥土飞扬,那根泥柱却反而更粗了。此时周围又有泥柱纷纷冒出,围成了一个圈。这些泥柱间隔极近,且越来越粗,眨眼间便已伸长到五尺许,已比幻真还要高了,更是连成一片,成了一堵环形泥墙,把幻真围在当中,而那张网也已落下,将这一圈泥墙全然盖住。

细网一落下,不远处一棵大树忽然从中裂开,有个人走了出来,正是充任向导的跋折罗。跋折罗双手交错,互按在肩头,脸上却一片木然,毫无神色。

“跋折罗,抓住他了?”从高处传来一个声音。跋折罗也不抬头,低低应道:“是。”

空中那人一声欢呼,叫道:“快将他抓出来!”

这天罗地网是他们的绝技,向无失手,何况内有跋折罗,外有强援相助,空中那人信心十足,觉得十拿九稳。天罗地网发动后,这个名震西域的于阗九国师僧之首果然毫无还手之力。他现在担心的只是那堵泥墙见风就长,马上就要化成实心平台,幻真被埋在土中,纵然神通广大,也熬不了多久。哪知跋折罗却是眉头紧锁,喝道:“甄叔迦,等等!”

地上忽然多了一块阴影,是有一只极大的鹰隼正在下降。鹰隼虽能飞到极高处,但不能像蜜蜂般停在空中,而空中那只大鸟却如同粘在天边一般动也不动。鹰背上,那甄叔迦诧道:“跋折罗,为什么还不动手?大王交代了,要捉活的。”

这天罗地网是他们精心布下的阵势。跋折罗把送亲队引到此间,最终顺利发动,把幻真埋住。天罗地网是驱使泥土的法术,大地无垠,幻真拳力再强,也如利刀断水,徒劳无益。但依照常理,被泥土活埋总要挣扎几下,而天罗地网之妙正在于此,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可幻真除了最初那一拳以外,竟然再不挣扎,难道是自己高估了这于阗国师僧的功力?跋折罗一时间大是忐忑,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道:“不要小看了这秃驴,陶先生说过,此人极难对付。”

那位“陶先生”,他们七人最初只是迫于大王之命听命于他,私底下却很是看不起。只是那一次摩罗伽陀借酒醉想要折辱陶先生,反而被他轻描淡写地制住,他们才知道这陶先生实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再不敢违抗了。此番行动,天罗地网由陶先生主持,果然威力大增,更是让他们口服心服。陶先生说送亲队人数虽众,旁人却不足为虑,唯一要担心的就是这个幻真。现在幻真已深陷在天罗地网之中,难道还能翻得了身么?

甄叔迦正待再说句什么,跋折罗忽然厉声叫道:“快!快动手!”跋折罗的声音极为惊恐。他的双手一直交错按在肩头,此时身形却在晃动,就像站在大风浪来时的船甲板上一般。甄叔迦人在空中,还觉不出什么,却也知道那是幻真在反击了。他大惊失色,手一拍身下那大鹰的头,大鹰身子一侧,在空中一折,已在那土台上翻飞而过。趁着这一掠之势,甄叔迦将手中一包药粉撒在了铺在平台顶上的细网之上。

这药粉是绿色的,一阵微风都能吹走,只是撒上后那个土台却如被压上了千钧重物般定了下来。甄叔迦这才松了口气,心道:陶先生的灵药果然了得。只是还不等他高兴,耳边却听得“哧”的一声,如同一把无形巨刃划过,那土台竟然从中裂成了两半,慢慢张开。

幻真的反击竟然如此凌厉!

虽然甄叔迦在空中,还是感到了一股如刀锋般的压迫之感。他见跋折罗的身影已是摇摇晃晃,更是大惊失色,仰天尖啸一声。

随着这声尖啸,土台周围忽地又冒出了五根泥柱。这五根泥柱一出来,就如锁舌一般将那土台锁住,又慢慢融入其中。土台虽然裂成了两半,被这五根泥柱一逼,又缓缓合拢,那条裂缝也一点点儿地合起来。

土台一合上,跋折罗终于站立不住,身子一歪,便要摔倒在地。只是他刚要摔倒,身后忽然幻出一人,伸手按住他的背心,跋折罗只觉一股大力传来,五脏顿觉一股暖意,力量又回到四肢百骸,回头一看,却是一个扎着发髻,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汉子。他喘了口气,道:“陶先生,多谢你了。”

那陶先生却不回答,只是盯着土台,左手捻诀,口中念念有词,额头尽是汗水。过了一阵,他才抹去额上汗水道:“诸位,行了。”这一句说出,周围几株大树和泥土忽然纷纷裂开,有五个人从中出现。这五个人全都面色苍白,气喘吁吁,像是刚狂奔了十七八里。甄叔迦也从大鹰上下来,一样疲惫不堪。这些人中一个年纪最长的道:“陶公,那秃驴真已受制了?”

那陶先生笑了笑道:“有七宝将援手,幻真大师虽然了得,也难逃此劫。”

那年长之人名叫钵罗娑,是这七人之首。他看了看那土台,有点儿担忧地道:“陶先生,此人在里面能支撑多久?”他原本称幻真是“秃驴”,只是听陶先生对此人颇有礼数,也不知幻真与陶先生有什么瓜葛,言中自然不再无礼。

陶先生道:“幻真大师一刻之内总不会有事,不过这些收尾之事便要有劳诸位了。”

钵罗娑点点头道!“陶先生放心。”

陶先生看了看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怀里摸出个红木圆筒。这圆筒并不太大,不过茶杯粗细,上面凿了些空洞,看得出里面有活物。钵罗娑不知陶先生要做什么,见他将那圆筒的盖旋下,将筒口罩在地上,一手掐指计算着时辰,在一旁问道:“陶先生,要帮忙么?”

“不必了,请让开一下。”陶先生说着向后退了几步,钵罗娑心知他定要施法,连忙退后几步。却听陶先生喃喃念了一句咒,忽然喝道:“无机子现身!”地面忽地隆起一个土包像活了一般向前移去,没入那土台之中,土台裂开,从中冲出一条巨大鼍龙。

见地底冲出一个怪物,七宝将全都吃了一惊,有几人已抽出了腰刀。却见陶先生招了招手,那鼍龙爬了过来,样子极是驯服。钵罗娑暗暗吃惊,忖道:原来这是陶先生的幻兽。

陶先生有个师弟,幻出的便是那头大鹰天机子,已让他们极为心惊。钵罗娑猜到陶先生定然也有幻兽,没想到这幻兽居然如此之大,此人的本事当真令人惊叹。而陶先生对幻真也颇为忌惮,钵罗娑此时更在暗叫侥幸。他们七宝将关起门来称大,自觉本领可横行一时,此时才觉得以前自己实是井底之蛙,不值一哂。如果不是陶先生师兄弟在一旁协助主持,单凭他七人想拿下幻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鼍龙已钻出地表,背上坐着一个人,正是幻真。幻真蜷缩成一团,双手环抱,便如一个大球,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虽然他刚从土台中出来,但一身紫衣袈裟却干净异常。陶先生一跃而起,跳上了鼍龙背,手在幻真背心一按,忽地又从怀里摸出一张黄裱纸往幻真背上一贴,高声道:“贫道先去了,请诸位依大王之命行事。”

钵罗娑行了一礼道:“陶先生请便,钵罗娑遵命。”

陶先生盘腿在鼍龙头上坐下,伸手在鼍龙头上一拍,空中那大鹰身形一折,已向北掠去,鼍龙沿着大鹰飞去的身影疾冲而去,竟然不比大鹰慢。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跋折罗走到钵罗娑身边道:“大哥,真要把公主杀了么?”

钵罗娑的脸上木无表情,低低道:“你有何高见?”

跋折罗见这个位居七宝将之首的大哥一张脸板得如铁铸一般,心头不由一沉,嗫嚅道:“大王有命,自当遵从。只是跋折罗觉得,与于阗国没来由地结这个仇,实是不智,不知大王到底有什么打算?”

他们七人乃是阿夏王座下最为得力的七宝将。阿夏实力不强,向来依附吐蕃,如今吐蕃之势不振,归义军与于阒两方却蒸蒸日上,与他们同属一族的慕容归盈官拜瓜州刺史,而大王与于阗又有婚约,原本是个两面逢源的绝好良机,没想到大王竟然会要他们与陶妙贤、沈妙风二人联手袭击于阗送亲队,将幻真捉走,这一手实在大为不智。得罪了于阗,归义军势必也要视阿夏为敌,而阿夏所处正在归义军与于阗之间,一旦双方同时向阿夏用兵,来个南北夹击,阿夏部定然无法再立足于此了。

这个道理他们都明白。当阿夏王要跋折罗充任使者前去求亲,跋折罗还暗自庆幸:吐蕃自顾不暇,阿夏与于阗结为姻亲,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所以当跋折罗听到自己要趁机下迷药时,险些当场叫起来。只是阿夏王驭下严厉,他哪敢当面反驳?现在这计划已一步步成为现实,当真要连同于阗公主一起斩尽杀绝,与于阒的深仇大恨再也化解不开时,他再也忍不住了。

钵罗裟垂下头。他身为七宝将之首,是阿夏王驾前重臣,这道理他哪会想不明白。跋折罗见他低头不语,胆气更壮,凑前一步道:“大哥,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若是这一步走错,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何况……”

“何况什么?”

跋折罗咽了口唾沫,把原本就很低的声音压得更低,道:“大哥,你不觉得大王有些异样么?”这话一出口,钵罗裟浑身一震,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跋折罗虽然位居七宝将之末,但他为人却是七人中最为精细的一个,不然也不会让他担当求亲使了。他咬了咬牙道:“做臣子的原本不该在背后议论主上,只是此事干系太大,不能不说。我最后见到大王也已有些日子了,只是一见之下便觉得大王有点儿不同。后来想了想,才发现大王分派我时,竟然没把乞伶带在身边。”钵罗裟点了点头,道:“你走后,我曾经暗中查探,大王这些日竟然一次也不曾临幸乞伶。本来我还以为大王喜新厌旧,可他好像真已转了性。”

跋折罗惊叫了一声:“果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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