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幻真合十轻声道:“大王请不必担忧,贫僧在此。”他看了看昏倒在李圣天边上的李思裕,眼里却闪过一丝痛楚。

他弯下腰去试李思裕脉搏,耳朵忽然听得李圣天惊呼道:“真大师,小心!”身后却是一道厉风突至。

是那假冒幻真之人袭来。这人的火云被幻真破去,再顾不得要在众人面前摆出这副神乎其神的模样,一个箭步掠上。丈许高的土台,对他来说实是一蹴而就,远比利用火云升上要快捷。只是这般一来,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心道:这人是假的!谁都知道幻真是西域有数的少年高僧,不说别个,凭幻真的身份,就绝对不可能去偷袭别人,那身着紫衣袈裟的无疑是假的。

幻真的手已搭到了李思裕的腕上。指尖一碰,便觉李思裕虽然人事不知,但体温如常,脉搏也起伏有力,并无异样。他心头一宽,便觉后背一道疾风迫体而至。若是闪开,这股厉风正对着李思裕,李圣天也要受池鱼之灾。幻真知道这围魏救赵才是这人的真正用意,这人见自己出现后已无取胜之机,便想将李圣天捉住,盼望有翻盘之机。他双手一错,已然合掌,食指与尾指缩入掌心,中指和无名指直立,指尖相拄,两根大拇指并立着压在食指之侧,结成了根本身印,口中极快地念道:“曩莫三曼多母驮南唵钵罗婆罗怛尔设哩三曼多。”这是“坚牢地天咒”,此咒并不能伤人,但持此咒,则身同大地,坚牢无比。只是他念得快,那人的一拳来得更快,幻真咒语的末字尚未吐出,一拳已到。“砰”的一声,幻真的身躯晃了晃,却未移分毫,双足反倒深入土中足有两寸许。

这人见幻真不仅硬生生接下自己一拳,而且把自己震得浑身酸麻,不禁骇然,心道:糟了,我的万宗封神术被瞿沙那秃厮破了,现在他的功力远在我之上!

本来这人博采众家之长,不似幻真专修密宗神通,功力较幻真犹有过之,但在修罗宫想要夺取幻真一身修为,结果万宗封神术被瞿沙破去,本身功力反有大半移入幻真体内。此消彼长,幻真固然深受魔种内结之苦,此人的功力却已不足以伤害幻真了。只是他这一拳也非同小可,幻真接下了拳力,这一身袈裟却接不住这等金刚大力。拳风到处,幻真背上的袈裟片片碎裂,直如灰蝶飞舞,只见幻真背上像是印着一只极大的灰色蝴蝶,却是一道极大的伤疤。

一见到这伤疤,几乎所有人都惊叫起来。旁人还看不出细微,明业和童观、胜谛诸人却看得清楚,这伤疤与那假冒幻真之人背上的竟是一模一样。他们实在想不到天下居然还会有这般两个人,不但面貌相同,连身上的伤疤也一样。

袈裟已破,幻真将袈裟碎布取下束在腰间,缓缓转过身来,长声道:“施主,你处心积虑要对付于阗,却不知以诡道谋人国者,终非长久之计,也将自诡道而失。”

幻真此时说的是塞语,他的塞语一直说得不好,此时说来也是发音不太准,但幻真说来却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人人都忘了他塞语说得糟糕,只觉他说出来声声入耳,无一不是光明正大。有不少士卒都面生愧色,低下了头。尉迟钵略越看越是不妙,心里“咯噔”一下。

此番行动,尉迟钵略亦是赌上了身家性命,不成功,便是于阗叛臣,人人得而诛之。他心知自己已是有进无退,厉声喝道:“这人是假的!”

尉迟钵略还想再说两句,却见身后的士卒又是一阵骚动。这些士卒异口同声地惊呼,却是紫衣僧人忽然又一拳击向幻真。

这一拳甚是卑鄙,连那支昭武城来的袄教兵队中也有不少人痛骂。但一拳刚击出,幻真忽然伸掌接住,“啪”一声,那人的拳头一触即收,又是一拳击出,出拳之快,当真骇人听闻,只是一瞬间便击出了八九拳。明业等紫衣八僧见这人拳势如狂风暴雨,远远望去,那人简直就同生了七八条臂膀一般,不禁骇然,心想这人拳力不强,但拳速之快实是平生仅见,若是接不住,一眨眼间幻真只怕便要中十几拳了。

可是这人拳法虽快,幻真却左手结印,右手上下翻飞,总能接住。那人双拳齐出,仿佛生了七八条臂膀,幻真单臂也似化成了十几条,每一拳都在间不容发之际被他接了去。“啪啪”连声,当中幻真仍然缓缓朗声道:“施主,天下事皆有因缘,若是强求,不过枉费心力,徒劳无益。”

此言一出,这人的眼神也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幻真修行极是刻苦,不然也不会以少年之身后来居上成为九国师僧之首了。他年纪虽轻,但谈吐已是一派大德高僧风范,旁人闻之有如沐春风之感。他也知道此人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虽然这人曾经想要杀了他,但他实在不愿与此人拼个你死我活。眼见这人的千臂拳动作虽快,却是虚浮无力,华而不实,心知定是由于他将大部分功力转到自己身上的缘故,心中又多了一分同情。这人才华绝世,不是等闲之辈,但时也命也,却是一事无成。等到在修罗宫施行万宗封神术失败,此人更是连一身功力都丧失大半,而此计又被自己破坏,只怕永远都没有翻本的机会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不过片刻,那人已击出了三十余拳,幻真也已接了三十余拳,一时间拳风及掌之声不断,连成了一片。幻真的声音初时全无滞涩,待他说到“徒劳无益”时,却觉得胸口突然像被什么堵住,一口气竟是透不过来。

幻真中过此人的万宗封神术,虽然这人功力大半移入幻真体内,却也让幻真心魔渐起。幻真一直是靠本身功力将心魔强行压下,但此人移入的功力比他本身功力也相去无几,幻真已是疲惫不堪。方才心魔未动,但这三十余拳接下,幻真便觉此人的拳风虽然不强,但每一拳撼动了自己的心脏,每接一次他都会觉得体内如一潭深水被狂风卷起滔天巨浪,身躯都要被这人击得晃动,本来还要说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心中不觉一凛,忖道:不好,他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这人见幻真眉宇间已有了些痛苦之色,不由惊喜交加,心道:饶你神通广大,这破绽却也对付不了。原来这人知道若是正面相抗自己眼下根本不是幻真的对手,唯一的胜机便是以这路千臂拳激荡幻真的四肢百骸。这人一身功力非同小可,现在大半已移入幻真体内,但幻真却尚未能将体内的异种真力化去。这人以千臂拳拳力激荡他留在幻真体内的真力,等如内外齐攻。

此时幻真只觉这人的拳力也并不如何强悍,但每拳打来都使得他浑身如在狂风之中,再不能好整以暇了。此消彼长,再接得五六拳,这人突然朗声道:“世间真神,唯有明尊。妖僧,你以为与我相像便可以冒我之名么?阿胡拉·马兹达护佑!”这人的话一开始还有点儿结结巴巴,但越来越流利。此时他一拳当胸击出,速度比先前慢了些,但幻真的动作却已迟钝了许多,手一松,未能接住此拳,这一拳当胸正打在他心中。这人真力虽然丧失大半,但千臂拳却另有奇妙之处,是种借力打力的神奇拳术。幻真的身子一晃,嘴角渗出了血丝。

幻真出现时,明业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但幻真救了李圣天,他还是长舒一口气。没想到只不过转眼间,这人这等虚浮无力的拳劲居然将幻真也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而幻真竟然纹丝不动,直到被打伤,他实在想不通是怎么回事,看了看一边的童观,小声道:“幻真他怎么了?”

童观合十小声道:“只怕……只怕师弟的心魔又起了。”

听得童观这般说,明业不觉有些愧意,道:“快,我们去帮他!”

童观摇了摇头道:“唉,师兄,你难道还不明白么?师弟他不要人帮忙。”

明业又是一怔。幻真想要证明自己,最好的办法自是将这假幻真擒住。明业心中不禁一阵黯然。他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串伽楠珠,心道:若是上回让幻真带在身上,帮他镇伏心魔,他定然不会输给这个妖人了。

伽楠珠是本师瞿沙留下,颗颗珠子尽是圆润光洁。明业从腕上捋下伽楠珠,咬了咬牙,喝道:“幻真,接着!”忽地向幻真掷去。

幻真一下接去,只是这般一来登时有了破绽,那假幻真忽地踏上一步,一拳击在幻真胸口。幻真被打得五脏移位,左手仍然在胸前结印,这人出拳更快,只听得“啪啪”数声,一瞬间便又是三拳击中。这三拳本身拳力也不见得如何,只是接连击中,幻真只觉体内又是三下剧震,再承受不住,脚一软,“噗”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这人侥幸击倒幻真,将这必败之局翻转过来,立刻重新扑向李圣天。眼见李圣天便要落到他手中,心中实是说不出的得意,暗道:只消现在能够服众,把李圣天赶下台来,钵略为王定会全然听我的。父王,您一世操劳,最终却身死国灭,孩儿今天终于做成了你未尝做成的事业!

他伸手向李圣天抓去,手刚探出,眼前忽地一花,手中竟抓了个空。这人不由一怔,而身后那些士兵却同时发出了一阵呼叫。凝神望去,片刻之前李圣天还在面前,此时突然黄沙一片,竟是一片空地。他猛地转过身,却见明业等紫衣八僧拥着李圣天和李思裕在一处,身后幻真稳稳站着,已是双手结印,嘴角还带着些血丝。直到此时,这人才恍然大悟,心道:糟了,我上了他的大当!

幻真与他都精于曼荼罗四轮阵。曼荼罗四轮阵能移星换斗,因此此人能闪过紫衣八势僧的阻截。但当两人功力悉敌时,曼荼罗四轮阵便等若无用,谁也奈何不了谁,这人先前见幻真左手一直结印,知道幻真定然施法,更要抢在幻真法术施出之前擒住李圣天,却没想到幻真用的竟是曼荼罗四轮阵。现在李圣天和李思裕都已在八僧环绕之中,就算他功力再强也不是紫衣八僧合力的对手。这人方才还大喜过望,此时却尽是失望,痛叫一声,一拳猛地挥出,击向幻真面门。

他出手极快,但幻真此时不必再以单手应付。虽然被这人击伤,但他已将明业掷来的伽楠珠套上右腕,掌力、速度比先前更胜。双掌齐飞,眨眼间这人的十余拳都被幻真接下。幻真只觉这人拳力越来越弱,知道他定已到油尽灯枯之地,他一边抵挡,一边轻声道:“兄弟,收手吧。”

这人的眉头一皱,眼中多了一丝杀气,也低低道:“你知道了多少?”

幻真的眼里闪过一丝痛楚。他所知不多,只知眼前这人是自己的孪生兄弟。现在两人势成水火,虽然明知此人一心要取自己性命,但自己实在无法对他施辣手。

他手下留情,这人的脸色却又是一变,猛然喝道:“破!”从他口中突然吐出了一片血沫。血沫如霰,幻真只觉一股血腥气令人欲呕,而这人一拳又直直打来。幻真伸掌一下接住,却觉力量竟然突然间大了足足三四倍,不禁吃了一惊,心道:他居然用了血咒?

血咒可以短时间内增强功力,但也对身体损害极大,不到万不得己时不会使用。幻真本能地退了半步,运足内劲伸掌抵去。“啪”一声,只觉接下的拳力竟是轻飘飘毫不着力。幻真不由一怔,说时迟,那时快,这人竟然借着幻真的掌力直向李圣天扑去。

幻真心头一凛,到这时才明白这人并不是因为捉不住李圣天而要乱打一气,实是深思熟虑,最后那一拳更是已将方位拿捏得极准。他猛一提气便要追上去,但这人身法本就比他还快,此时借了自己一掌之力,自上而下,更如闪电下击,幻真一步尚未踏出,他已经冲入紫衣八僧之中。

旁人只能见到一道紫影闪过,明业和童观在八僧中功力最高,也只能看到这人疾飞而至。明业心知若是李圣天被他擒住便前功尽弃。但这人身法实在太快了,哪里还拦得住?他猛地转过身,将手中金刚杵重重往地上插去,心中却喊道:糟了!糟了!

金刚杵“砰”一声砸在地面,震得骆驼都嘶声怪吼,几个士卒更是一屁股坐倒在地。但明业也知根本无济于事。他抬起头,只道马上便要听到这假幻真发号施令,但一转身,却见一团紫影伏在李圣天驼前,李圣天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辆小车,车帘掀开,里面站的竟是与李圣天大婚未久,于阗新皇后,归义军公主。

皇后根本未曾修过神通,但此时的她脸上却有一层异样的光彩。一个服饰怪异,梳着发髻的枣核脸男子正面带微笑,双手结印立在车前,正是曾经在图伦碛外遇上李思裕护送的公主一行,号称要去采万截空青玉髓的陶妙贤。

假幻真扑到李圣天跟前,眼看便要将李圣天擒到手中,谁知竟如撞上了铜墙铁壁,周身都要散架了。陶妙贤本是奉他之命将皇后带走,但他万万想不到陶妙贤居然会背叛了自己,到了此时终于明白幻真为什么会从空中突然落下。从空中落下,那定是借了陶妙贤师弟沈妙风所豢养的天机子,而先前地面突然坟起,幻真又用曼茶罗四轮阵将李圣天移走,也定然是陶妙贤借幻兽无机子搞的鬼了。陶妙贤和沈妙风是他最为亲信的大将。在阿夏,正是借助他二人之力才能将幻真擒住,假幻真根本没想过这两人会背叛自己。他看着陶妙贤,喃喃道:“你……你……”却说不下去,此刻他已才阵脚大乱。

陶妙贤仰首大声道:“叛贼钵略,命人冒幻真大师之名,现已被擒获。诸军有识者速投归大王麾下,否则严惩不贷。”他虽然样貌奇特,但一口塞语竟是说得极其流利,不是大喊大叫,但说出来声闻数里。随着他的声音,幻真所立之处升得越发高了,此时已有三丈许,幻真立在上面,更似天人一般。那些士卒到这里哪里还有怀疑,李圣天身边的亲随侍卫先行欢呼,随之尉迟钵略麾下那些士兵也似受了感染,一个接一个地喊了起来。慢慢地声音已成一片,只剩了从昭武城来的那数千袄教士兵不吭声。尉迟钵略呵斥手下亲兵砍杀了几个欢呼的士卒后,见仍是无效,欢呼声越来越响,脸都已白了,带了几个亲随正待逃跑,却被一些士卒追上从骆驼上拉下拖到李圣天身边。这时四面的欢呼更是沸反盈天,与方才的杀气已全然不同。萨波赫立在昭武城军中,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成了这般结果。

李圣天也没想到幻真一出现,居然力挽狂澜,将尉迟钵略叛乱化解于无形。尉迟钵略被自己的属下拖到李圣天跟前时,已是软作一摊烂泥,一身王服上尽是尘土。明业一见他,更是怒不可遏,大踏步上前喝道:“畜生!”尉迟钵略吓得魂不附体,只是不住口地叫着:“圣天王,饶命!饶命!”

此时明业已准备将这个亲侄子碎尸万段,只是他还没动手,便听得李圣天道:“明业大师,钵略固然该死,但还是饶他一命吧。”事情已了,李圣天实在不愿再有所杀伤。明业其实也并不是真要将钵略杀了,听李圣天这般说,他将金刚杵重重往地上一顿,喝道:“钵略,便宜你了!”却已看向那个假冒幻真之人。

这人与幻真如此相像,连背上的伤都一模一样,实在难以置信。他喝道:“叛贼,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人昂然一笑,也不理明业,眼中尽是桀骜不驯之色。李圣天见他到了此时仍是如此高傲,大有王者气度,不禁有些心折,慢慢道:“这位先生,你与真大师可是兄弟?”

这人与幻真如此相似,只能是孪生兄弟了。李圣天见幻真正从高台上向这边走来,心想就算要杀了他也要等幻真首肯。可是这人看了眼李圣天,朗声道:“李圣天,时也命也,夫复何言。”突然抬头看了看天,厉声喝道,“天机子,不要误我。”

尽管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但话中竟是丝毫不见求饶之意。

陶妙贤笑了笑,低声道:“不必叫妙风了……”沈妙风是他师弟,天机子是他的幻兽。他们师兄弟二人此番奉了这人之命将皇后带出去,结果陶妙贤决定投向幻真。他两人形影不离,沈妙风更是用天机子将幻真送到此处,岂会再复归此人?可是他的笑容刚浮上来,一张脸却一下僵了,一道黑影忽地落下,抓住了这人的双肩。

是天机子!

陶妙贤险些叫起来。长笑声中,却见天机子已抓着这人一飞冲天。天机子是鹰鹞之属,被沈妙风修成幻兽,陶妙贤的幻兽无机子虽然比天机子威力更强,却不会飞。天机子飞得极快,此时那人飞到七八丈高,陶妙贤急不可耐,一把抢过边上一个士卒的弓箭,将箭搭上交到皇后手里,叫道:“皇后,快放箭!”

公主犹豫着接过弓箭,边上忽然闪过一道人影,劈手夺过了弓箭。陶妙贤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却是幻真。

幻真夺了弓箭,目光仍然注视着无机子飞去的方向。陶妙贤上前一步,小声道:“少主,你真要放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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