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黑影像是无所不在,漫无边际地在地上爬动,就像倾倒了大量的墨汁,正从河里向岸上漫来。所到之处,草木枯黄,可是我却站在墙边,正为纸上的一个变形的老妇人而开心得咯咯直笑,那些黑影却已经无声无息的扩大,就像吸水性极好的宣纸上被倒上一滴墨汁的样子。
黑影已经吞没了桥头,仍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前,当移到电线杆时,那些黑影就更像生长极快的藓类植物,无声无息地,将一根木头电线杆染成了黑色,然后又沿墙而上,从墙根,到墙头,再从墙上爬过来。就如同夏日正午,在烈日下点燃一张白纸,看不到火光,只能看到这张白纸随着一条线在变黑,扭屈,再被风撕碎。
快逃啊。
我对自己说,可是那个孩子的我仍然全神贯注于墙上,似乎一点也没发现。而我尽管拼命感叫着,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似乎我自己也并不存在。
那是我么?
我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声,空气从鼻孔里进入肺部,再从肺部挤回空气,发出了一阵阵粗重的声音,但那个孩子的我分明什么都没有听见。我想冲过去对自己说,可是那咫尺距离却如同千里之遥,不论我如何向前,总也到不了自己身边。
快逃吧。
我说,自己却仍然没有听到。我看到了那些黑影已成燎原之势,浩浩荡荡地向前奔涌而来。尽管我并没有站在高处,却也可以看到了在这一片地方,那团黑色的影子正如水盆中滴入的一滴墨汁一样涌向四周。
快逃吧。
我绝望地说。黑影已经弥漫于天际间,将一切都吞没了,只有在那个孩子的我身边才有一方圆圆的亮光,仿佛站在一口枯井里,更可怕的是,尽管世界已变得全然异样,可是那个自己却仍然毫无觉察,还在看那些红纸,脸上带着天真的微笑。
逃吧,快逃吧。
我嘟囔着,但一如预料,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我抬起头,看到天幕上已像深夜。但那又不是深夜,更像是用一块厚重的黑布把一切都掩盖起来,星月都不见踪影,只有深邃无比的黑暗。
终于,我猛地叫出声来。
这一声喊叫让我意识到那是个梦。可是睁开眼,我以为自己仍在梦里,触目仍是一片黑暗。但马上知道那是因为天黑了,并不是还沉浸在噩梦中出不来。
热度已经退了,但嘴里渴得像有火烧,而且也没一点胃口,根本不想吃饭。我趿着鞋走到窗前,眼前好像仍然有过去的自己在闪过。那个穿着过于宽大的不合身衣服的自己,看着红纸上写着的“打倒”、“砸烂”字样,带着天真的微笑,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太多岁月了。太久了,这一切都已经模糊不可辨认,像一张因久存而失真的底片,黑白之间的界限也渐渐消失,成为灰蒙蒙一片。
不知道在窗前站了多久,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什么时候哭,为了什么哭,那些都不重要,也记不得了,外面这个黑暗的世界于我只是像一个陌生人,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
永远。
七、吸血人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虽然没好全,但也不得不去上班了。走进大楼,别人还没来,楼里空荡荡的。等电梯时,另外两个女子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也走了过来。她们是另一个公司的,在十楼,平时根本连招呼都不打,她们显然也当我不存在,顾自说着什么,其中一个似乎抱着个孩子。
电梯来了时,我让她们先进去。刚走进电梯门,从那个抱孩子的女子怀里突然发出“汪”的一声,我吓了一跳,才意识到那并不是个孩子,只是条小黑狗。这小狗穿的衣服比农村里的小孩穿得还好,狗毛也梳理得很是整齐,本来全埋在一条毯子里,乍一看是很像个小孩。
这小狗一叫,那个女子拍了拍,柔声道:“步步乖,妈妈下班了就给你买猪肝吃,别闹。”
另一个女子道:“阿冰,步步生病了么?”
“是啊,有点感冒,我等一会带它去看宠物医生。”
电梯在十楼停下来的时候,她们一边说着,一边走了出去。我按了一下关门键,电梯门缓缓关上了。在这个狭窄的铁屋子里,还留着她们身上的香水味道,却总显得与我如此格格不入。
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我整理了一下电脑桌,才有几个同事进来,我向他们打了声招呼,他们看了看我,却没和我说话。可能是因为昨天那个公安在过道里说的话没有发挥应有的效用,我笑了笑,泡了杯茶,打开电脑准备把那天没弄好的稿子接着整理一下。
刚干了一会,门外响起了文旦的声音:“阿颖,上班了么?”
李颖来了?只是她只是“嗯”了一声,老总的声音却插了进来:“文旦,快去干活。”
门被推开了,文旦走了进来。讨了个没趣,他倒没有什么难堪的样子,一进门便小声道:“李颖生病很重啊,脸色都不好。”
一个同事哼了一声,道:“文旦,人家生病有男朋友关心,又不干你的事。”
“可是……”文旦还要说什么,那个同事拿了一个厚厚的信封道:“这儿有个来稿,你看看。”
那叠稿子很厚,文旦接过来,埋头看着,倒不再多嘴了。如果不让他干活,天知道他还会说出些什么话来。办公室里都在干活,一时十分安静。正忙着,门外忽然有个人道:“这里是《传奇大观》编辑部么?”
我吃了一惊,扭头看去,只见门外站着个人。文旦放下手里的稿子,站起来道:“是啊,请问你找谁?”
“你们总编是哪个?”
文旦道:“他在隔壁,我带你过去。”他站起身,走到隔壁,敲了敲门,过了一会才过来。
“文旦,有什么事么?”
文旦的脸色很不好看,一个同事大概有些不放心,问了一句。文旦抓了抓头皮,低声道:“不知道,老总脸色不好看。”
“没你那样子难看吧。”他打了个哈哈,“要不就是老总的房租欠着没交,人家来催了。”
如果真是房租没交的话,只怕我们的日子会更加难过,只是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也没把这当一回事,顾自做着手头的工作。手头这篇稿子错别字不少,我改得天昏地暗。人忙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中午。送外卖的送来了快餐,我们都开始吃了起来。快餐自然不会美味,可是今天吃起来比往常更加不是个味道,我吃了两口,只觉得肚子里很难受。虽然仍然觉得恶,可是看着饭盒里那些黄黄的青菜和几片肥肉,就觉得恶心,文旦他们倒是吃得很欢。正吃着,老总突然探进头来,道:“文旦,你先过来一下,有急事。”
文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擦了擦嘴,惴惴不安地站起来走了过去。他一走,一个同事马上低声对边上那人道:“喂,会不会真要开人了?”
我们做的这份野鸡杂志发行量一直上不去,老总这些天总是愁眉苦脸,听说他一直有炒掉几个员工的打算,没想到轮到了文旦。我一阵心酸,更吃不下去,把大半盒饭一盖,道:“你们吃完没?我去扔掉。”
他们的盒饭倒是吃得很干净。我把几个饭拿塞进一个塑料袋里,走到楼角。那儿有个大垃圾桶,我一打开盖子,里面就散发出一股剩饭菜的馊味,让我有些作呕,可是肚子里却仍是空空的,更加让人难受。我怔了怔,扔掉饭盒,刚转过头,却突然和文旦打了个照面。我吓了一大跳,差点摔倒在地,骂道:“文旦,你做什么啊,悄没声的,吓死人了。”
文旦看了看垃圾桶,道:“你扔垃圾啊?”
“废话。”文旦一向喜欢多嘴,可是今天他也太多嘴了。我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文旦点点头。我心一沉,道:“老总要开人了?”
文旦又点点头。我叹了口气,道:“开就开吧,反正这份杂志都不知还能办多久了,哪儿不能吃饭。”
我还想再安慰他两句,文旦却舒了口气,道:“你能想得这么开就好了,老总说了,会给你一笔违约金的。”
“什么?”我像被当头打了一棒,“我被开了?前天你没听到么,那个公安是因为我的一个作者的事才来询问的,不是我干什么坏事。”
文旦仍是一脸木然地道:“不是因为这件事。刚才老总接到派出所的一张通知,说我们杂志因为涉嫌宣扬色情迷信,要停刊整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