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我心里突然有一阵难受。那是真的难受,虽然只想让她再说下去,可是见她这副样子,隐隐约约觉得逼她说下去实在太残忍。我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好吧,别说了,我们不说了。”

  她抽泣了一阵,放下手,道:“阿康,明天天一亮你就走吧。柳文渊说过,不要让外人到村子里来。”

  “难道这么多年,外面都没人来过么?”

  “有是有的,可是很少。”紫岚抹去了眼里的泪水,“村子里的人也很少出去。听说,出去的人大多死掉了,所以也没有人敢出去。柳文渊说,村子是夜王的,我们也都是夜王的。”

  “胡说,”我突然有种恼怒,“紫岚,你不是谁的,你就是你。”

  她大概听不懂我的话,睁大了眼看着我。我只觉得烦躁之极,站起身,道:“那口夜王井在哪里?”

  她突然怔住了,道:“阿康,你要做什么?”

  “我想去看看。”我尽量让自己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平静地说着。只是突然间心底有种奇怪的欲望,那口井里真的有那个金佛么?很有可能,迷信的人可以把仅有的东西都供奉给神佛,这射工村当初肯定也有财大气粗的人将那些金银器具投进井来。我记得以前看过一个东西,说在南美洲发现一口井,在井里找到许多人的骸骨和金银器,是印第安人祭祀用的,这口夜王井很有可能就是同一类型的。

  金子,金子。我只想着这两个字。

  “别去,柳文渊说,这几天月圆,晚上千万不要出去。”

  “为什么?”

  紫岚咬了咬嘴唇,道:“因为夜王在月圆的时候会出来。”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刚想挖苦一句,耳边突然听到一阵低低的声音。

  像是耳鸣,又像小时候凌晨三四点钟时经常听到的丝厂上工的汽笛声。那时我还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忽然被那一阵凄清的汽笛声吵醒,听着那些声音被夜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得像一大堆碎玻璃,就没来由地想哭。这时听到的声音虽然和那种声嘶力竭的汽笛声完全不一样,可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是一回事。

  我看了看紫岚,紫岚的眼中已浮起恐惧,如果被猛兽盯住的小兽一般。我心头忽然微微一痛,拍了拍她的手臂,道:“快去睡吧,我看看就回来。”

  “你小心点,别靠得太近。”她似乎要哭出声来,“我怕。”

  “别怕。”

  我向前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看,紫岚仍然站在门口看着我,却直直地站着,根本没动。我扬了扬手,又向前走去。

  那种声音仍在响着,现在听得清楚了一些,并不很像汽笛,只是气流通过管道时的声音,悠长,而又沉闷,听起来似乎距离很远,但细细听着,却又感觉很近,那么近,仿佛就在脚下,却又让人联想到喘息。

  是的,就在脚下。我的脚底已经能感觉得到大地在微微颤动,好像在应和。屋里是泥地,大概住的年头长了,已经压得很坚实,可是我的脚掌掌心却感到那时在不住起伏,幅度很小,但又清清楚楚。我好像是站在一条巨大的青虫背上,这虫子正在不断蠕动,虽然动作轻微,可我仍然能够感觉到。

  这是我的错觉么?听说如果地处地壳变动活跃地带,这种轻微的地震是很常见的,也许这个湘西的小村子也一样。

  细细听来的话,四处都有一种沙沙的细微声音,加上那些喘息一般的吐气声,但这些声音却只是让我觉得周围一片死寂。那阵声音很轻,甚至还带着节奏,在暗夜里听来说不出的诡异。

  紫岚的家位置应该在村口,因为边上我看不到别的房子,一条路从门口绕过,没入高得快要没顶的野草中。我小心地踏上一步,乡村的路因为没有用碾路机压过,只是因为走的人多了才形成的,下过雨后路面变得十分柔软,如果我光着脚的话,这样一脚踩下去,黑泥一定会从我脚趾缝里钻出来。

  我拨开野草向前走去。路很粘,每一步都有湿泥粘着我的鞋底,让我走得颇为费力,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在牵引着我,让我不得不向前走去。我慢慢地,又毫不犹豫地走着。

  沙沙声突然停住了。

  我也一下站住,一种莫名的恐惧掩上心头,让我一个踉跄。就像一个人在走夜路,走惯了坑坑凹凹的石子路后突然走到很平坦的地方,反而会站立不稳一样。那阵声音一直在响着,刹那间却又静寂无声,正和这是一个道理。

  我拨开草叶向前看去。

  草长得很长,把眼前的一切都遮住了,但我现在一定走到这片野草地的边缘了,前面已是豁然开朗。不仅仅是来时路上的野草,这村子里的草也一样异乎寻常地茂盛,在夜风中微微摆动,发出了一阵细细的沙沙声,像是隐藏着无数危险的小动物。我伸手拈住了一根草叶,那片叶子上沾着不少雨水,手指碰到时感到了一阵冰凉。可是,不知为什么,从我心底突然有了种阴郁的欲望。

  像一枝有毒的植物,正颤颤微微地在生长。我的心猛地一抖,没来由地感到了恐惧,也突然间对紫岚有种厌恶。她的样子实在不好看,一想到我刚才揽着她一同睡在床上,我心里就有种恶心。

  是的,恶心……

  猛地,像有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我如梦方醒。为什么我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这是怎么了?刚才我好像又沉入一个噩梦里,一切都显得如此陌生和无奈。

  如果没有想到这点,那么先前的一切想法我都会觉得那是自然而然,没什么异样。可是现在不同了,我突然间为自己曾有如此卑劣的想法而感到无地自容。也许紫岚不算好看,但就算她喜欢我,我可以去取笑她么?即使在心底取笑。

  我回头看了看,已经看不到紫岚了,只有一片长得很高的野草,正在月下摇摆着。

  虽然是第一次来射工村,可是隐约觉得,我对这儿很熟悉,即使什么都看不见,仍然知道那口井在哪儿。从草丛的缝隙间看过去,可以看到远处有一片空地,空旷而荒凉。

  声音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我慢慢地向前走去。地上软软的,踩在上面,方才那种踩在青虫背上的错觉更显得真切了,草叶从我的衣服上拖过,不时发出又尖又细的呻吟,很轻,像一把把极小的刀子,刺入我的耳膜。

  我慢慢走着。一共不过几百步路,可是每一步都泥足深陷,难以自拔,仅仅走了两步,我就觉得呼吸都变得沉重了。

  这是个夜么?

  黑暗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个夜。可是每走一步,我都更加心惊,隐隐地觉得自己像是在走向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在心底也又想起了那个很久以前,久得都已经快要忘掉的噩梦了。那个年幼的我站在路的中央,对周围视而不见,黑暗正在聚拢,围到我的脚下,开始变成沥青一样的有形有质。眼前的情景似乎是从那个噩梦中夺路而出,变成了现实。我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但步子仍在慢慢地,不容置疑地向前迈去,两条腿也仿佛已不属于自己,只是机械地在挪动。

  拨开草丛,眼帘中赫然看到了一个井的影子。

  我的呼吸也停住了。那就是夜王井?声音就是从井里发出来的,如一头妖兽的喘息,断断续续,不响,很轻。现在离我不过十几米远,再走几步就可以走到井前,可是我却停住了,仿佛一瞬间就失去了勇气。

  即使现在这种嗜血的欲望就是夜王引起的,我该怎么办?拿一些夜王放进一个密封的盒子里,拿回去给陈涛,他说不定可以找到解救的办法。也许,那时林蓓岚也有这种想法,所以才会病急乱投医地求我和她一起来这里。可是,井就在眼前,我却失去了勇气。

  仅仅是口井,可是危险几乎可以凝固得看得见了。我拼命想让自己走上前,可双腿如钉在地上一般,动也动不了。就在进退两难的时候,从另一边却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来了。我松了口气。我实在不想走上前,当看到有人来时,反而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来的是三个人,前面一个一副乡农打扮,当中这人长得孔武有力,手里拿了根长长的棒子,看上去很沉重,大概是根钢筋,后面跟着的一个却穿了件风衣,这两个人都是城里人打扮。

  射工村除了我以外,原来也有外人。真到此时,那种如非人世的荒谬之感才淡了许多。我一直觉得,我到的这个小村子有可能是另外一个世界,几乎和外界完全隔绝。

  他们走到了井台前,那个穿风衣的人忽然道:“原来是这儿啊。”

  这人的声音明显压得很低,风衣领子也竖着,挡住了脸,看不清他的样子,可是这声音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还没等我想出这人到底是谁,那个村民忽然道:“是这儿了,准备好了么?”

  “当然。”那人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道:“先抽根烟么?”

  “先做事吧。”那个拿棒子的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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