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那是紫岚,她关切地看着我。看到她那张丑陋的脸,我却感到了心底的一丝暖意。在射工村,我好像被扔到了一个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洪荒时代,只有紫岚才能把我向现实拉近了几分。我强笑了笑,道:“紫岚。”

  “你醒了吧?”她的声音有着与她的相貌完全不符的动听音色,让我想起了那些脆薄的冰凌,薄薄的,刀锋一样飞快,却又不禁掌心的一丝热气,一碰就会融化,闪着幽蓝的光。

  “我很难受。”

  “是这样的。他说夜王在休眠前会让人感到难受。”

  我茫然地看着她。我仍然不敢相信发生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是呆呆地坐着,下意识地道:“柳文渊他……”

  “爸爸已经死了。”她眼里突然淌出泪水。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称柳文渊为“爸爸”吧。我摸了摸额头,前额很烫,不知是不是有热度。我小心地看了看四周。这间屋子没来过,柳文渊的家是一所大宅院,房间一共总有二三十间吧,很多房间想必已经许久没住人了,我的皮箱便放在墙根,想必是紫岚帮我拿来的。我道:“他呢?”

  我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放了我。她眼中闪过一丝凄楚,道:“他仍然不能见阳光,躲在楼上那间暗室里。”

  “他为什么不杀我?”

  紫岚低下头,轻声道:“他说,你可以留着下次用。”

  下次用?我又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天已经亮了,阳光很好,这些天来我第一次感到阳光的温暖和柔软。我苦笑道:“希望他下次的时间能久一些。”

  “你不害怕么?”

  “怕。”我又苦笑了一下,现在也只有苦笑,“可是我有什么用?一个无业游民,整整混日子,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如果他被柳文渊压在井下,想必这一切都该结束了。可是,柳文渊死了,他倒活下来了。我能怎么办?我不可能像他那样,把他摁倒在地,吸光他体内的血。即使夜王已经感染了我,但有一句话他说错了,我不会迷失自己。

  让自己迷失的,只有自己。夜王也许会影响人的神经系统,但柳文渊仍然保留着人性,紫岚也一样,只有他才会彻底地变成一个恶魔——即使他内心深处仍然存留着些许久远以前的软弱。

  紫岚脸上闪过一丝黯然。她正要说什么,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了一个人声:“柳文渊,你在么?”

  那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我吃了一惊,道:“是谁?”

  “别怕,是五敬。”她刚说完,一个村民已走了进来,看见我们,他有些局促,陪笑道:“紫岚姨,你在啊。有客人么?柳文渊没在?”

  “他没在。怎么了?”

  那个村民光着脚,脚上还沾着泥巴。他有些犹豫地道:“是这样的,我阿娘今天起来很难受,想让柳文渊去看看,赶赶夜王。”

  是因为昨天封住夜王的事引起的吧?我看向紫岚,紫岚却仍然很平静,道:“知道了,我跟他说。”

  “谢谢你啊。”那个村民又踩了两下脚,把脚上的泥巴刮掉一点,“要没有柳文渊在,真怕会出什么事。我阿娘说,日本人来的时候,要不是有柳文渊,村里一个都活不了了。”

  他还要说着,楼上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五敬,你看见柳文渊了?哈哈哈,我说他会来的。阿大阿二,快出来!”

  那是柳文渊的妻子。那个村民吓了一大跳,抬头看着楼上,道:“不是的,阿玉阿太,我没看见柳文渊。”

  “没有看见你来做什么?这房子是柳文渊的!你们快走,统统走开,不要进来!”

  她叫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当中夹着阿大阿二断断续续的哭声,又马上转成笑声。可能这两个弱智少年觉得母亲的哭声很有趣,也是一种游戏吧。紫岚皱了皱眉,道:“五敬,你快出去吧,我阿姨又犯病了。”

  “是,是。”那个纯朴的乡民点了点头,又转向我道:“你坐啊,我先下地去了。等一会掘两个番薯来尝尝新。”

  柳文渊的妻子坐在楼板上,哭得更加响了。五敬逃也似地逃了出去,紫岚走上楼,正向她安慰着什么。我走出门,看着楼上,柳文渊的妻子满脸都是眼泪鼻涕,她虽然疯了,似乎仍然有一些意识。只是看着她的样子,我心中有些不忍,也要走上楼去。刚踏上两步,柳文渊的妻子突然一跃而起,指着我骂道:“就是你,你害死了柳文渊!你把柳文渊还给我!还给我啊!”

  她那副披头散发的样子十分可怖,我打了个寒战,不敢向上走了。正在犹豫,有个人忽然喝道:“阿玉,闭嘴!”

  是他!他大概还躲在屋子里。也许他现在仍然不能见阳光,传说中,吸血鬼能被炽烈的阳光烧化,也许正是夜王引起的吧?被这人喝了一声,柳文渊的妻子如同受惊的小兽一般瑟瑟发抖,一句话都不敢吭了。紫岚扶着她,道:“玉姨,回屋里去吧,柳文渊会回来的。”

  “他不会回来了,他死了。”柳文渊的妻子抽泣着,忽然平静地说道。这时候她的样子显得十分正常,根本没一点疯态。我心头又是一酸,却说不出话来,不敢再去看她,逃回了方才那间屋子。

  紫岚大概还在安慰着柳文渊的妻子,我有些无聊地看着墙边的书。我记得那人说过柳文渊是个国文教员,这书架上也有不少古籍,版本都不错,不少是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出的。如果不是处在这样的环境,我会很有兴趣地读上半天,但现在实在不是看书的时候。

  正看着,突然在一排精装本书当中,我发现一本蓝面子的本子,不厚,夹在当中几乎要看不出来。看到这个本子,我心头忽地一动。那人说过,柳文渊第一次给他看的那本日记就是一个蓝面子的本子。我扒开两边的厚书,将那个本子抽了出来。

  本子上满是灰尘,很旧,但里面倒不是黄裱纸了,是一些相当坚实的白桑皮纸。翻开第一页,我看到有人用圆润流丽的书法写着几行诗:“昔君与我。如影如形。何意一去。心如流星。昔君与我。两心相结。何意今日。忽然两绝。”

  这该是柳文渊的日记吧,这首爱情诗不知是他写的还是抄的。我翻了翻,通篇都是用浓淡不一的毛笔字写的,仍是竖写繁体,看年代应该并不多久,可能作者一直没能学会简体字。我翻开第一页,看了下去。

  这已经用白话写的了。看了后面几页,我就知道那大约写在二十年前,因为当中一些词汇是二十年前常用的,像“人民公社”之类。这日记记得断断续续,也没有日期,但看样子,每一段之间的时差相当大,因为最后一页的墨痕还相当新,而第一页上却成了枯涩的灰色。第一页是在猜测夜王究竟是什么,这个人也猜过夜王会不会是某种微生物,但后来他才终于认定那是神了。也许对于他来说,把夜王当成神,应该更好理解一些。

  到了第二页,他突然写到:“今日,东田三郎少佐率二十兵入射工村,迫余等于后山挖洞,夜王井水夜有沸声。”下面洋洋洒洒地又写了一大篇猜测,只是他猜的是天人感应,说日本人的凶狠使得夜王震怒,“如昔年刘把总事然。”

  日本人挖完洞后,夜王井里的声音已经可以听得到了。这引起了东田三郎少佐的怀疑,他向村中人询问,但那些人都是后来慢慢搬来的,知道的无非是柳文渊告诉他们的那些。日本人好奇之下,便绝定打开井。结果,那一次井一开,黑影漫了大半个村子,这一队日本人一下子全都被黑暗吞没。这事大概发生在一九四五年左右,因为不久以后,就是日本天皇投降的消息。

  以后的事却不关夜王的事了,说的是他和一个叫阿岚的女子恋爱。他说老妻久丧,旁人不知,“竞讶余马齿不长,不知余已逾耄耋”。于是那女子与他结婚,而这个时候大概是在六十年代以后了,说不定说的正是那个疯了的女人。

  正看着,我突然听到紫岚轻轻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阿康。”

  我放下本子,回过头,她掩上了门,小心地走到我身边。我道:“柳文渊的妻子安静下来了?”

  “是。”她走到我身边,“你看什么?”

  “柳文渊的日记。”我道,“里面说日本人来的时候,曾经在这儿的后山挖过一个洞。”

  她点了点头,道:“是啊,我也听柳文渊说过。那时他们在这儿放炸弹,只是后来谁也找不到那个洞了。”她看了看那本本子,忽道:“阿康,里面写到我了么?”

  我怔了怔。看到现在也没有发现柳文渊写到过紫岚,我道:“我再翻翻看,我只看了一半。”

  我刚要翻,她突然按住我的手,道:“以后看吧。”她本来声音就很轻,更压低了声音道:“阿康,我们趁现在把他杀了!”

  我吓了一大跳,几乎要把那日记本都丢在地上。紫岚的眼中亮得吓人,以前的胆怯和羞涩此时已完全没了。我小声道:“杀人?”

  “杀了他。柳文渊说,夜王要两个人才能封住,只要你在这里,就行了。”

  我打了个寒战。跟柳文渊一样,一生都躲藏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我根本做不到。我躲开了紫岚那灼人的目光,道:“这个……不,还是算了……”

  “可是他以后仍然会找到你的!”

  我心底一阵颤抖。我不知道和紫岚一块儿在射工村无穷无尽地生活下去和被那个人吸干血哪一个更恐怖些,现在我只想早点出去,回到阳光下,即使为一日三餐而奔忙,忧心忡忡地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担心哪一年那个人会找到我,重新把我带回射工村,那也比现在好得多。我叹了口气,道:“紫岚,我不属于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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