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孙鸣珂黯然道:“孩儿无用。”

他们策划得天衣无缝,原本也该万无一失,哪知找来的竹山教竟是另有图谋,实是引狼入室,结果属下损折殆尽。而田元瀚也已知道他们的打算了,现在就算死了报仇之心,想面团团做富家翁也已不可得。他咬了咬牙,道:“爹,我们人还在,只消有心,有朝一日定叫田元瀚难逃公道。”

他仍不服输,还在发狠,孙道荣两眼却一下发直,嘶声叫道:“鸣珂,后面……”

※※※

玉佩划了一道弧线,松仁寿身轻如燕,一把接住。他五指在五佩上一摩,脸上又露出那种高深莫测的微笑。

他把这神霄玉玦放进怀里,道:“高翔,走吧。”

雁高翔有些犹豫,道:“大师兄,二师兄他……”

“他只要没死,便会找到我们会合的。”松仁寿又是淡淡一笑,“你方才想做什么?提醒小千户说那两个划船的已中了我的行尸咒么?”

雁高翔脸变得煞白,嚅嚅道:“我是……大师兄,我们答应放他们走的。”

松仁寿哈哈一笑,道:“我是答应了,也放他们走了,哪点不曾做到?”他看了一眼雁高翔,叹了口气,道:“你是师父之子,照理也该有师父那等气概,怎么老是优柔寡断,动不动便要心软,新教主若知你这性子,定不会高兴。”

雁高翔呆了呆,道:“新教主?大师兄,你不接任教主么?”

松仁寿终于忍耐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你会看到的。”

他没有回答,只是回头看着湖上,双手在胸前变幻手印,嘴里低低念诵。此时湖面之上雾气弥漫,一轮满月从云后透出,却显得湖上更加模糊一片。岂但田元瀚那船已看不到踪影,便是孙鸣珂刚划走的小船也已找不到了。

没想到,堪接教主之任的,竟会是田元瀚那个娇怯怯的次女。他想起方才在舱中对峙的一瞬,即使隔着板壁,他也感受到这少女身上那股无坚不摧的力量。现在她尚不曾修习过法术,但日后正式接任,九柳门便再不会是竹山教的对手了。

有了新教主,又解开这玉佩中的秘密,无敌于天下也不再是个梦吧。他越想越是兴奋,全然未曾看到雁高翔眼里的神色越来越黯淡。

这时湖上忽然传来一声惨叫。那是一个人临死时的惨呼,凄厉之极,听声音,正是孙鸣珂发出的。一听到这声音,雁高翔眼里又是一阵黯然。

“走吧,高翔。”松仁寿蹲下来在湖水中洗了洗。湖水冰凉彻骨,清洁得如一块毫无瑕疵的水晶。他甩干手上的湖水,理了理因为方才的激斗而有些褶皱的衣服,缓缓说道,“术者无情,你要记住了。”

他向前踏出一步。湖边泥土湿润,踩上时是一个脚印,但这脚印马上又变浅变淡,只不过一瞬间便消失无迹了。

卷二 焚心录

一、夜航船

南船北马,北边人出门多是雇车,南方人出门则多是坐船了。安徽两浙一带因为河流众多,行人出门稍远些的便是坐船。这种船张有船篷,日夜兼程,速度也不慢,加上行走平稳,坐起来比马车要舒服得多,价钱也便宜,因此生意甚是好做。

陈辉便是这样一个船东。说是船东,无非是省吃俭用招了两个伙计,自己也在撑船。撑船的名谓“驾长”,是个力气活,虽然江南一带水流不算急,但有时也会碰到水流湍急的所在,那时便要看驾长的手艺了。手艺高的,竹篙一点,轻轻巧巧便过了,手艺不高,被旋涡带入转个半天还是小事,若是撞上什么礁石便是大事了。要是运气差一点,乘客出了命案,那还要惹官司上身,因此驾长总是行船十年以上的老手方能担当。陈辉十七岁跑码头,今年三十有二,足足跑了十五年,已是个老把式,在江浙一带也算个有点小名气的驾长。以前在姑苏顾家的秉芳船行当了几年驾长,今年才新置了一艘船自立门户。这船不算甚大,能坐二十来人,用桐油生漆走过两道,船篷也刷得乌油油地发亮,甚是漂亮,乘客看着心里也舒坦,因此生意甚好,满满地已坐了二十七人。

这一趟是从徽州路歙县出发,经新安江抵建德路,再转道兰溪南下婺州路金华府。新安江一碧千里,东流入海,过建德后称为富春江,又叫七里泷,是东汉高士严子陵隐居垂钓的所在,夹岸风光秀丽。六朝吴均有《与宋元思书》一文,极负盛名,中谓:“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说的便是富春江一段。新安江虽无此等盛名,一路看来,却也一般是“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雁高翔背着手站在船头,看着两岸风光,不觉神清气朗。“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争湍胜箭,勐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吴均文中之句,虽然说的是富春江,与此间亦是一般无二。大师兄松仁寿对他亦师亦友,虽是个术士,早年却也曾为文士,在他幼时颇让他念过几篇文章。他自幼苦修,于词章一道多不讲究,这些警句华章读过便忘,但一旦身临其境,曾经背过的句子便又涌上心头。

此时正是顺风顺水,船行极速,一艘坐了三十余人的中等船疾如飞鸟,几乎是擦着水皮飞行。陈辉手持竹篙站在船头,回头看看帆上五两(五两:船上的风向标。),见这个背了个大葫芦的少年贪看景致看得入神,道:“客官,江上风大,小心别掉下去了。”

雁高翔笑了笑,道:“驾长,还有几日能到金华府?”

陈辉看了看天,道:“过了淳安,若是还这般顺风顺水,后天一早就能到了。若是不顺些,大后天总也该到了。”

最少还有三日啊。雁高翔不自觉地按了按腰间。上一次在巢湖伏击湖广行中书省左平章田元瀚,大师兄松仁寿终于夺得了神霄玉玦,九柳门主柳成越中了松仁寿调虎离山之计,极为恼怒,当即召集门中好手追杀。九柳门与竹山教同出一源,但如今九柳门因为投靠官府,门下比竹山教兴盛得多,松仁寿虽然不惧,但也知道好汉不敌四手之理,而雁高翔的二师兄鹿希龄在巢湖一战中被柳成越打成重伤,他便让雁高翔孤身引住追兵。此事大是凶险,不过雁高翔初生之犊,生性又最是好胜,虽然也明白自己不是柳成越对手,较九柳门中的顶尖高手也大为不如,却仍是一口应承。好在他在暗处,敌人在明,雁高翔的武功又远较道术高明,真个相斗时他大概不敌,逃跑时武功却远较道术有用,他内力浑厚,对手要追他也不容易,若不是雁高翔怕他们会发现松仁寿与鹿希龄踪迹,早就将他们扔得远远的了。因为松仁寿带着鹿希龄东行至杭州再行再下,他便将九柳门一众追兵直接向南引到安庆一带,在祈门山中转了几个圈,知道已与两位师兄隔得远了,这才突然发力,抛下追兵直下徽州,再从徽州坐船前往金华。

神霄玉玦的秘密,便着落在金华。也许师兄已经解开了秘密,但雁高翔心中仍是疑团重重。大师兄曾说过,他不接竹山教主之位,而新教主已经有了。只是竹山教一共只有他师兄弟三人,除了他们,还会有什么人?他从小到大,也没听说过父亲还有别的弟子,难道大师兄是想让自己接么?

想到此处,雁高翔不由叹了口气。他生性刚硬耿直,自幼便不喜道术,只有本门一路水火刀最对他脾胃,因此在水火刀上下的苦功极深,那些道术却学得大多马马虎虎。但竹山教本是法术门派,自己不算上乘术士,单以武功而论,或许比大师兄还高,但法术上却连二师兄都大有不及,他也没心思继位,实在不想做竹山教教主。他越想越烦,拿过背上的葫芦想喝一口。船上坐了大半天了,一葫芦酒已喝得只剩小半。

水火刀是以内力将酒从葫芦逼出,凝成刀状寒冰作为武器。因为酒能燃烧,这水火刀可水可火,威力极大,若是喝光了,碰上什么人便麻烦。但雁高翔年纪不大,酒瘾不小,这一路观景饮酒,实是至乐,吃得口滑,一葫芦酒已快要喝干了。他迟疑了一下,道:“驾长,你船上有酒么?卖我一坛吧。”

陈辉正将竹篙在江边一块礁石上一点,让船头换个方向,听得雁高翔问,笑道:“船上可没酒的。客官要喝酒,前面有个钱家老店,做的梨花酒极好,客官在那儿买一坛便是。”

他们跑船之人,与沿江客栈酒肆都是相熟的,带客人上门喝酒吃菜,那些店主还会按客人花费给陈辉提成。钱家老店与陈辉最熟,陈辉每回都将客人带到那儿去,自然顺口就给钱老板吹嘘两句。雁高翔最是好酒,听得什么“梨花酒”,那是未曾尝过的名色,登时食指大动,道:“这酒好么?”

陈辉道:“自然好,好得很。每年春日钱掌柜自酿一缸,方圆百里,哪个不想尝尝。这酒是新米做的,后劲甚足,因为用梨花铺在酒篦中漉过,酒色如奶,带有梨花之香,因此也叫三白酒。”

塬来江南一带酿酒与北地不同,多是黄酒。蒙古人爱喝马奶酒,但江南哪有这许多马匹?为了讨好在此为官的蒙古人,便有高手匠人用米来做酒,颜色与马奶酒一般无二。雁高翔虽然爱喝酒,这酒的名色却所知不多,听陈辉说得天花乱坠,不禁大是神往,道:“梨花白,酒色白,还有一白是什么?”

陈辉笑道:“这酒平时是装在瓷瓶瓷坛中的,这瓶子坛子也占了一白,故称三白。”

※※※

三白酒果然名不虚传,开坛便传来一股清香。雁高翔一闻到酒香,大是高兴,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道:“店家,给我上一坛酒,再将葫芦灌满了,上好牛肉切一盆来。”此时大元宝钞已不值钱,出门之人仍是使银子的多。

钱家老店的主人虽然长相痴肥,本名也俗得紧,却有个“莼客”之号,倒是颇为清雅。见这少年出手豪阔,大是殷勤,道:“小爷,酒是有,不过牛肉眼下没有,切一盆羊肉可好?”江南之牛都是水牛,也是乡人耕作所用,非到老病不堪驱使方才宰杀,因此牛肉甚少。雁高翔还不曾来过,不由一怔,道:“也好,切个两斤吧。”

陈辉的船便停在码头上,周围还停了几艘一般的船只。此时船上客人都登岸休息,有钱的客人觥筹交错,没钱的便在楼下买碗大面果腹。雁高翔坐在临窗的桌前,一块羊肉一口酒,江风吹来,凉爽怡人,看看墙上挂着的几幅赝画,便也其乐无穷。

正吃着,耳边忽听得有个人道:“几位驾长,请问哪位是去金华府的?”

这人声音甚是清朗,只是总有点畏畏缩缩。雁高翔抬眼看去,却是个少年道士。这少年道士长相清秀,年纪也才十五六岁,举手投足间却有一股华贵之气,不似个道士,更似个世家公子,背上却背着一口剑。

陈辉此时正在吞着一碗羊肉大面,听这少年说话,忙站起来道:“道爷要去金华府么?小人的船正是顺路,只要两钱银子便可。”寻常夜航船,分上下两层,下层载货,上层载人,一般是黄昏出发,次日凌晨到埠,因此称为夜航船。陈辉这船以运货为主,沿途载客,首尾共有五六日行程,寻常驾长受不了这般辛苦。此间到金华足足有三日行程,一般的船自然走不了那么远,这道士有急事要去金华,想必也等了许久了。

那道士见有人搭腔,长吁一口气,道:“多谢驾长,不知驾长是哪艘宝船?”

他说话文绉绉的,也不似个道士。陈辉咽下口中一块羊肉,指了指自己那艘船道:“道爷,那艘挂灰布帆的新船便是。”

陈辉将那“新”字咬得甚重,这道士似乎也不在乎船只新旧,从怀里摸出一包银两来,数出了二钱递给陈辉,道:“有劳驾长费心了。”

道士出门,倒也算不得什么奇异之事,只是这小道士孤身在外,却不像是跑惯江湖的。雁高翔也不放在心上,吃完了酒肉,那一葫芦酒也灌足了,重新回到船上。陈辉在钱家老店也灌了一壶小酒,甚是开心,站在船头哼哼着,船沿江而下,轻快之极。

天黑下来时,那些乘客闲坐无聊,正凑在一块儿赌钱胡吹。下里巴人,村言俗谈,自是颇为匪夷所思,有个小胡子一边掷骰子,一边绘声绘声地说起乡间寡妇偷汉养和尚的故事,越说越是细致入微,几乎要让人怀疑他故事中的和尚便是自己,说得口沫四溅。雁高翔听他语涉狎邪,心中不快,站起来向船后走去。一上后甲板,却见那小道士正背着手立在船尾,静观天象。他也不说话,拿过酒葫芦喝了一口。江风爽朗,吹得人渐生寒意,但他喝酒后周身发热,便更是舒服,不由长吁一口气。

听得声音,那小道士转过头来看了看雁高翔,眼中颇有惊疑之色。雁高翔淡淡一笑,道:“小道长,要喝一口梨花酒么?”心中暗道:“这小道士多半是头一次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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