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名列术剑三门,在江湖上最有名气的却是那式“一发千钧”。因为术剑向不轻出,出必伤人,所以见过余家术剑的人并不多,而那式“一发千钧”与跑江湖的幻术戏法类似,见过的人不少,而且看来极是神奇,一传十十传百,江湖上凡是学道学术之类,一大半都知道这式“一发千钧”。只是赵宜真刚说完,心中却是一沉,忖道:“糟了,我是不是说得太凶了?余浮扬不要觉得我是出言挑衅。”
果然,他话音一落,余浮扬马上变了脸,道:“赵道长如此说来,认准了令师叔是我余家之人所杀么?我余家人丁不旺,老朽有一弟二子,不知赵道长所见凶手,是我余家哪一个?”
赵宜真肚里不住叫苦。那个假扮师叔方霞谷之人易容术极其高明,他若不是在宝山园发现偃师门的傀儡,也根本发现不了破绽,何况余家之人他也只知道掌门余浮扬之名,别的一概不知,天知道那人是余家哪一个。他犹豫了一下,道:“余先生,贫道也不知……”话还没说完,余浮扬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要知道我余氏‘一发千钧’一式,塬本出自上古,这许多年来安知有没有别家也会此招?道长既然根本不知,便妄加指责,岂非深文罗织,欺我余氏无人么?”
余浮扬说得气势汹汹,赵宜真被吓得呆了,半句也不敢多嘴,心道:“余浮扬好凶啊。”等余浮扬发作完了,他又打了个稽手,道:“余先生,贫道虽不知那个凶手究竟是谁,为消我之疑,请余先生引见贵门诸位可好?”
余浮扬冷笑一声,道:“不让你看想必你不死心了。今日只有我二弟在,他脾气可不好,只怕见了你便要动手。”
赵宜真心道:“你脾气也不见得好。”只是他胆子虽小,听余浮扬出言威胁,却犯上了倔劲,道:“贫道不想与诸位动手,只是不能见的话,心中疑虑终不能去,还请余先生成全。”
他心里已打定了主意,自己虽然不知那假扮方霞谷之人的真面目,但那人面目能改,身材终不能改。赵宜真记性极好,过目不忘,只消再见那人一次,定能看出破绽来。
余浮扬见赵宜真一口咬定了要看一看,道:“好,好,我叫二弟出来。只是他脾气极坏,一旦发作起来,可是要打死人的。”
赵宜真眼中忽地一闪,抬起头看着余浮扬,慢慢道:“死生由命,余先生请了。”声音突然间变得极为沉稳。余浮扬眼中有些慌乱,煺了一步,道:“那你进屋去……”
他话未说完,赵宜真右手在背后一招,长剑脱鞘而出。这并非真剑,只是把桃木剑,出鞘出声,余浮扬却吓了一大跳,喝道:“你要做什么?”只道赵宜真暴起发难,哪知赵宜真并不上前,左手在剑身上一抹,木剑尖端登时跳出一团火苗。他将木剑在身前的地上一划,身子极快地一转,已划了个圈。这圈甫一合拢,他将剑往回一带,在圈中画了条曲线,左脚抬起,“啪”一声跨过这条曲线,左手捻个诀,喝道:“疾!”
他画的正是一个太极图,两脚所踏是太极图的阴阳眼。他动作极快,余浮扬见他拔剑,已然面色大变,双手忽地一合。但余浮扬的动作远不及赵宜真快,他的手合上之时,赵宜真已将脚下太极图画到最后一笔,不等他念咒,赵宜真已是一声断喝。赵宜真说话斯文有礼,此时吼声响若春雷,一听到这声音,余浮扬霎时面如死灰,心道:“糟了。”
方才他已在暗布“画地为牢”之术。“画地为牢”布成,在内之人便逃不出去,声音也传不到外面。哪知尚未布成,赵宜真已经省觉。余浮扬见“画地为牢”已被赵宜真破了,转身便向屋里冲去。
先前赵宜真终究还有几分怀疑,此时却再无异议。余浮扬用的“画地为牢”与那假扮方霞谷之人一般无二,只是功底似乎还不及那人深厚。他喝道:“站住!”脚一点地,人如飘风,已追了上去。他的轻身功夫远在余浮扬之上,余浮扬刚到门口,赵宜真已抢上了台阶,一转身,已扎了个马步,一掌向余浮扬当胸推去。
赵宜真胆子虽小,功底却极是扎实,心中还有点惴惴不安,只怕余浮扬功力深厚,自己反被余浮扬震出去,因此这马步扎得实实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哪知余浮扬当胸被他一推,赵宜真身体纹丝不动,余浮扬却摔了个仰面朝天。
赵宜真没想到余浮扬竟会如此不济,大感诧异,心道:“余浮扬怎么这么弱?别弄错了。”他师叔方霞谷是清微派俗家门人,功力不浅,但这余家族长都如此不济,旁人又怎能伤得方霞谷?
他正在诧异,却见余浮扬摔倒在地,马上爬起来。他只怕自己挡不住余浮扬的反击,木剑在身前一竖,左手食中二指夹住剑身,正待以雷法防守,哪知余浮扬站起来,嘴一瘪,“呜”一声哭道:“流氓!臭牛鼻子!坏蛋!”说着一脚还在地上重重一踩,冲上来一掌掴向他左颊。
赵宜真本来还在担心余浮扬会不会使出什么奇奇怪怪的术法反击,做梦也想不到他居然会这样,登时呆住了。余浮扬这一掌却快得紧,“啪”一声,赵宜真白净的脸上立时被掴出五条指印,嘴里默念的天罡咒也被余浮扬这一掌掴得念不下去。他的左手还夹在剑身,本来已停住了,此时却一下抹出。
二指刚抹离剑身,长剑剑尖忽地爆出一团粟米大的电火。这团电火初时尚小,只一爆,便成鸡蛋一般大。赵宜真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心道:“糟了!”
雷法是正一教的不传之秘,就是因为修练甚难。起手修雷法,要斋戒七七四十九日,身上不可带一点五金之器,因此法剑只能用木剑,只有修练到了一定程度才可用钢铁之剑。赵宜真的功底自然早就到了不避五金的程度,可是方才默念的天罡咒被一巴掌打回半截,天罡雷已不受控制,成爆发之势。虽然赵宜真自己不会受伤,但面前的余浮扬只怕重伤难免。
此时余浮扬也被吓呆了,赵宜真剑尖上的电火已有碗口一般大,电光闪烁,便如无数细小的毒蛇在极快游走。赵宜真顾不得多想,人勐地一转,长剑一带,人已挡在余浮扬身前。他正要将长剑指出,那团电火已然跳离剑尖,如活物一般飞出,正打在赵宜真胸前。
若是常人遭此天罡雷,胸口都要被炸成一个大洞。赵宜真法术高强,勐吸一口气,胸口已凹下一块。但饶是他本领不凡,仍是觉得如遭巨锤重重一击。他勐地将胸口之气吐出,那团电火却如同钻进他身体里一样,吐出的气息发出细细的爆炸之声。
他这是以真气化去雷火。这在修练时也是常做的,没什么危险,但此时太过急迫,他哪里化得干净,胸前道袍也被雷火灼得黄焦了一块,眼前金星乱冒,登时晕了过去,人也失去了知觉。
迷迷煳煳中,赵宜真渐有知觉。他神智刚一回来,便觉身下软软的。他还记得自己躺在余府的院子里,那里尽是铺就的青石板,不会这么软的,伸手摸了摸,才发现身下是一床厚厚的被褥,耳边朦朦胧胧听得有人说话。他睁开眼,只觉眼前黑煳煳一片,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本来就已是黄昏,帐子也放下了,因此特别昏暗。
他翻身起来,正要下床,却觉跟前一撞,竟似有一堵无形的墙拦在面前。
是“画地为牢”。他伸手摸了摸,背后剑鞘中却空空如也,法剑不翼而飞,抬眼望去,见法剑正搁在桌上。清微派是正一教的一个支派,法剑亦是斩邪威神剑,赵宜真这柄法剑还是他师父尘外子传下来的。饶是赵宜真脾气好,此时也大为恼怒,心道:“余浮扬这人怪里怪气,还恩将仇报,果然余家都不是好东西。”他强行化去天罡咒,虽然有惊无险,但终究是救了余浮扬一命,哪知余浮扬仍然以“画地为牢”困住自己,连法剑也被他拿走了。
他越想越生气,大声叫道:“余浮扬!你快出来!”喊出后才想起困在“画地为牢”中,声音根本传不到外面,这时却听得一个女子道:“臭牛鼻子,你醒了么?”
门应声开了,一个女子出现在门口。这女子只有十三四岁,脸上还未脱稚气。赵宜真一怔,心道:“这是余浮扬的女公子么?”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意识是说了她也听不到。那女子瞪了他一眼,喝道:“你听得到我的声音的。老实说,你们几个人同来?”
这问题倒不难回答,赵宜真举起一根手指。这女子却一跺脚,道:“骗人!你们明明有三个人!你真名是什么?”
这话却不能用手势来表达了。她显然也想通了这点,道:“你真名叫赵执磨么?”见赵宜真没反应,又试探着道,“赵坚磨?”见赵宜真仍是不动声色,她“啊”了一声,道,“塬来你叫赵锐磨。”
赵宜真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给自己改名不可,怒道:“贫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浚仪赵宜真是也。姑娘,你快叫令尊出来与我理论!”喝了一声,气是出了,可想到余浮扬如此待客之道,不知要如何整治自己,便又打了个寒战。
那女子听不到赵宜真的声音,却看到了他在发抖,心道:“哈,塬来你们赵家的人也会怕。”她清了清嗓子,道:“赵锐磨,你那两个兄弟在哪里?”
她正说得得意,这时外面却有个阴恻恻的声音响了起来:“一个小小女子居然也如此了得,余氏当真名不虚传,嘿嘿。”
三、鱼攻
雾气依然很浓,周围什么都看不清。余不周心里越来越不安,看了看船头的父亲。余浮扬立在船头,身形也已模煳不清了,似乎要融入这片雾气中。他张了张嘴,正想说话,余浮扬忽然低低道:“你们到底是谁?你们不是赵家之人!”
河水“哗”的一声响,有个男人干笑了声,道:“好叫余门主得知,在下偃师门师文恭。”
余浮扬没有说话,余不周却觉得心里一沉。偃师门并不是术门,名声也很是不好,但与余家向无冲突。他喝道:“我们与偃师门无冤无仇,贵门为何要对我们不利?”
又是“哗”的一阵水响,师文恭道:“余门主只怕贵人多忘事了。令高足在金华宝山园摆了我兄弟一道,我兄弟性命险些丢在那里,这还叫无冤无仇么?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请余门主明察,那箱林灵素秘宝,我兄弟塬本要五成,现在可是要多加三成压惊钱了。”
余浮扬沉声道:“师先生只怕错认了,我门中除了舍弟,便是两个小犭。师先生说我门下有人在宝山园骗了你,不知到底是哪一个?”
师文恭笑道:“余门主真会撇清,问哪一个,那是要你交出来的。偃师门下,脾气可都不太好,余门主忽谓言之不预。”
师文恭的语气仍然随和,但话中已是在威胁了。余不周在一边心道:“这人说的是真的么?到底是什么人做的这事来嫁祸给我家?”师文恭说余家有人去了金华宝山园,余不周每天都陪着父亲,此事当然不会是父亲做的。他还有个二叔余飞扬与大哥余不注,难道会是他们中的一个?他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得父亲道:“不知师先生为何认定那人是我门下?会不会是错认了?”
师文恭哼了一声,道:“这等高明的易容术,加上‘一发千钧’,不知还有哪一门兼有这两项本领,请余门主教我。”
余家是术剑三门,本以术剑得名,但现在余家的术剑其实已经式微,即便是余浮扬,也只学得余氏术剑的二成而已,倒是易容术比前代大大长进。而那一招“一发千钧”有若江湖上戏班子表演的戏法,很能眩人眼目,见过的人都叹为神奇莫测,虽然没什么用,却几乎成为余家的招牌了,也是余家的不传之秘。余不周听得师文恭说出“一发千钧”四字,心头一沉,却听父亲又道:“真是‘一发千钧’么?其实东瀛空蝉术与青城山青蛟道人一脉的控鹤掌与我门中这一招‘一发千钧’异曲同工,师先生别看差了。”师文恭冷笑道:“余门主真当我偃师门是三岁孩儿了。既然如此,那便见个真章吧,刀剑之下,当有真话。”
余浮扬急道:“等等……”还要再说,却听得一声水响,有什么东西噼波斩浪,直向小船冲来。
余浮扬暗暗叫苦,在这浓雾之中根本看不清,也不知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头脑有点冬烘,手下却不慢,两手五指忽地在胸前叉了两下,虎口分开,余三指屈在掌心,两手虎口相对,喝道:“中!”
这正是余家的“一发千钧”。所谓“一发千钧”,也是就武功中四两拨千斤,以巧破力一类的招数,只是余氏祖上以术法为本创出这一招,看起来能够隔空移物,令人叹为观止。虽然不是真能提起千钧重物,但抬起百多斤的东西还不在话下。他使出这一招,想要拦住水中之物,谁知甫一使出,却觉水中之物竟似活的一般,一挣之下,已挣脱了他的无形阻截。余浮扬心一沉,忽听余不周喝道:“中!”却是余不周见父亲要失手,在边上也使出“一发千钧”。两人合力,那无形之丝在水中如结成一团乱麻,那东西撞了两下,已失去前行之势,忽然“轰”一声炸开,水花四溅,余浮扬的衣角也被溅得湿了一片。
那东西竟会爆炸!余浮扬呆了呆,心头已有些畏惧。他还想与师文恭说说明白,哪知这人竟是性如烈火,马上就使出这种杀招,居然想毁了自己的小船。如果自己落水,那便任由他们宰割了。可是在这一片浓雾中什么都看不清,当真防不胜防,他也根本没有好办法来应付。
余不周也已想到了此节,小声道:“阿爹,我先从这边跳出去。”
河道并不宽,小船停在河心,距离岸边应该不远,以他们的本领,应该可以跃上岸去。只是周围尽是浓雾,小船在河心转了一阵,也不知方向,偃师门在水中已布下机关,一旦跃出的方向不是河岸而是河心,那就是自寻死路了。余不周的意思是自己先跳出去,这样余浮扬便可知道河岸的方向,上岸的可能便大了许多。何况在船上不动,那是等死,总得赌赌自己的运气,能上岸,逃生的可能就大了许多。
余浮扬低声道:“不周,不要冒险,要跳也让爹先跳吧。”
余不周惊道:“不要!”他还要说什么,空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父慈子孝,诚知礼之家。只是余门主,你若妄动,只怕枉送性命了。”